收好了,这是你哥的眼睛。
接下来送你点什么好呢?舌头?
院子里响起一声悲痛欲绝的尖叫。
裴溪洄抓着自己的头发跪倒在地,脖子一哽,一大口血从他嘴里喷了出来。
缺失的记忆和噩梦一同苏醒。
夜空低垂,滂沱大雨淹没了整座岛屿。
裴溪洄站在一条崎岖空旷的山谷里,向前是带子般长长的山路,向后是浓雾弥漫的万丈深渊。
夜是灰蓝色的,雨水如同一根根尖刺,从天而降,穿透他的身体。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不知道自己要去干嘛,不知道自己经历了什么,只是耳边一直回响着一阵断断续续的声音,说:“小洄,往前走,闭上眼睛,不要看。”
这是哥哥的声音。
哥哥怎么了呢?
声音为什么会这么虚弱?
是受伤了吗?
严不严重呢?
裴溪洄心里很慌也很怕,想要赶紧找到哥哥,给哥哥一个拥抱,也让哥哥抱抱自己。
于是他抬起脚,踩着一条湿湿滑滑的黑色石头铺就的小路,进入山谷。
山谷里安静又空旷,有一条潺潺流水的小溪。
他站在溪水前,全身都很疼,抬起手来,看到有很多的血顺着自己的指尖往下滴。
他吓得尖叫,但一张嘴喉咙立刻被雨水灌满。
他想要逃离这里,但不管再怎么用力地奔跑,都会回到原点。
小溪是一圈结界,他永远都走不出去。
天空变得越来越黑,慢慢的他连自己都看不到了,空气中飘散着很腥的铁锈味,身后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紧接着是两声凄厉的狞叫:“喵——喵——”
裴溪洄回过头去,看到大花躺在血泊里,伸出一只小爪子向自己求救。
他扑过去,抱住大花,摸到它毛茸茸的肚子上一个大洞。
泪水一串串滴下来,他拢住大花小小的身体,对它说:“对不起……对不起,都是因为我……是我害了你……我不该把你带回来……”
他那么努力才救回来的小猫,他当成小公主小宝宝当成自己的孩子去宠爱的小猫,他以为可以一辈子幸福快乐地活在自己身边的小猫,怎么能……怎么能被折磨成这个样子……
被挖掉眼睛有多疼啊……
铁钉穿过肚子有多疼啊……
小猫到底做错什么了要这样对它,有什么深仇大恨冲我来啊……我的猫什么都不知道……
他搂着大花,用力捂着它肚子上的伤口,但殷红的血还是源源不断地从指缝里往外溢。
大花早已没了呼吸,身体变得冰凉僵硬。
他不相信,一遍又一遍地叫着大花的名字,可回应他的只有山谷里越来越多的猫咪的惨叫。
像是终于死心,他把大花抱到河边,用河水小心翼翼地洗干净它身上的血迹。
河水被染红成血水,河面上漂浮起越来越多的猫咪尸体。
裴溪洄痴傻地跪在河边,看着一只又一只小猫朝自己飘过来。
每一只他都认识,每一只都是他亲自起的名字,每一只都被它养得胖乎乎干干净净的。
他昨天还想着要在茶社里弄一片大沙坑给它们玩,池塘里的鱼也要换换品种了,不能老吃那几样,马上换季了,该约兽医上门给猫猫们体检了。
明明昨天还好好的,为什么今天就……全死了……
都是被他害死的……裴溪洄呆滞地想。
大花是他害死的,其他猫也是他害死的,数十条小生命,都因为他被残忍地杀害了……
他抱着大花冲进河里,捞起小猫的尸体。
但太多了,太多太多了,他怎么捞都捞不完,捞起这只那只又掉下去。
他受不了了,他要被逼疯了,他跪在堆积的小猫山面前,向它们忏悔、道歉,磕得头破血流。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苍白的脸上绷起一根根青筋,两只手痉挛着抓进沙土里,铺天盖地的绝望和崩溃在此刻变成两把锋利的刀刃,撕开他的灵魂和身体。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他害怕到了极点,想要靳寒来抱抱他。
“哥……你快出来啊……”
“你救救我……求你救救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啊……”
身后传来一股混着腐臭的血腥味,越来越重,越来越近。
他浑身颤抖地扭过头去,看到一具形容枯槁的尸体,裹着宽大的黑色袍子,飘向自己。
像一棵荒芜的枯树,像一块裸露的岩石,像一只遍体鳞伤的垂死动物,唯独不像一个人。
他被折磨得失去了作为“人”的形状,面容灰败,双眼紧闭,眼睛底下流淌着两道黑红的血泪,眉骨上一条褐色小疤。
这是裴溪洄爱了十八年的人。
从五岁起,他的眼睛里就只看得到这一个人,他明知道自己会死的情况下还将全部十九颗瓜子都给出去的人,他相依为命互相依赖着长大的人,他宁愿违背自己的本能和意志也要去爱的人。
变成了这样一条……不人不鬼的东西……
“疯了吧……”
“我一定是疯了……”
他嘴里颠三倒四地自言自语,眼睛瞪得几乎要撕裂,一行行鲜血从他的眼睛、鼻孔、耳道里流出来,他使出这辈子最大的力气,抬起手臂,碰了碰靳寒的脸颊。
可以摸到,不是做梦。
裴溪洄一下子瘫在地上,彻底崩溃了。
他想拿把刀杀了自己。
或者挖掉自己的眼睛。
不要再让他看到了,不要再让他面对了,这不是他哥,都是骗人的,他一定是在梦。
他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垂着脑袋,看到靳寒身上的黑袍被风吹开,露出来的小腿是两根白骨。
哥哥被风吹倒了,压在他身上。
他张开手臂抱住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哥哥揉进身体里。
雨水拍打着他们的身体,哥哥的血顺着他的脖子往下流淌。
他把哥哥和自己绑在一起,走到小猫旁边,用袖子抹掉哥哥脸上的血迹,在他唇上落下一个眷恋缱绻的吻,然后捡起块尖锐的石头,割开了自己的动脉。
不怕了哥哥,我们解脱了……
不管变成什么样,我都会陪着你……
没人能把我们分开,死亡也不可以……
在窒息而死前的最后几秒,裴溪洄尖叫着睁开眼睛,看到头顶摇晃的吊灯和满眼血丝的靳寒。
“小洄!放开手,别掐自己!”
靳寒跪在床上,用力掰开他要把自己活生生掐死的双手。
裴溪洄不放,也不动,眼睛一眨不眨直勾勾地钉在哥哥脸上,看着他完好的眼珠、还能说话的舌头、有血色的皮肤、充盈的肌肉……
如同已经死去的小兽在直通天堂的列车上看到了自己的主人,裴溪洄猛地坐起来扑进他怀里,终于喊出那句在噩梦里怎么都喊不出来的:“哥——”
“你还活着……太好了你还活着……”
靳寒听到他的话,心疼得喘不过气。
伸手把弟弟拦腰抱进怀里,双手兜着他的屁股下了床,像哄小时候被噩梦惊醒的弟弟睡觉那样,抱着他在卧室里慢慢踱步。
“好孩子,没事了,都是梦,我好好的,什么事都没有。”
他只用一条手臂就可以稳稳地托住弟弟,另一只手一下一下安抚地拍着他的后背,温热的吻落在裴溪洄的脸颊和额头上,温柔至极地哄他:“没事的,宝宝,你是在做梦,梦醒了就好了。”
“呜……”裴溪洄手脚并用紧紧扒在哥哥身上,缩在他怀里扯着嗓子哀叫哭喘,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他只觉得这个梦太长太长,长得他精疲力尽也熬不过去。
难以忍受的委屈和恐惧像是一只不断胀大的气球填充进他的肺里,几乎将他整个人都挤爆了。
好不容易看到亲人,他把脸埋进哥哥的颈窝里,哭吼着向他求救。
“我做梦了,哥,我梦到大花死了,我的猫都死了,老裴死了,你也死了……”
“你躺在我怀里,只有脸和骨头,旁边有好多好多碎肉,我把它们捡起来,拼在你身上……可我拼一块就掉一块……拼一块就掉一块……怎么都拼不好……哥……我是不是疯了……”
他每说一句,脑海中的画面就加深一分,那些一闪而过的场景变得愈发真切,愈发清晰,仿佛根本不是他为自己织造的混沌梦境,而是真实发生过的一样。
靳寒闭上眼睛,双手紧握成拳。
心脏像被人用锤子一下一下砸碎了。
“没有,崽崽,你是受了刺激才会做这样奇怪的梦。”他贴着弟弟的脸颊,将他更用力地嵌进怀里,“我没事,大花也没事,它没有死,豹子去救它时发现那只是一只和它很像的玩偶。”
裴溪洄从他怀里抬起脸来:“……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靳寒笑着吻去他的泪,“哥哥不会骗你的。”
“那大花在哪呢?我想看看它。”
“还没有找到,已经派人去找——”
“你骗我!”裴溪洄忽然咆哮起来,神情恍惚地看着靳寒:“你就是在骗我!大花死了!我亲眼看到的!你也死了!是我害死的……你们都是我害死的……”
我害死了靳寒。
我害死了我哥。
他眼睛被挖了,舌头被拔了,全身上下一块好肉都没有了,只剩一副骨头躺在我怀里。
可那是我哥啊……
怎么能这样对他……
求求了不要这样对他,来杀我吧不要欺负我哥……
裴溪洄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疯了似的冲到茶几边,“砰!”地摔碎茶杯,拿碎片往自己身上割。
“小洄不要!”
靳寒吓得心脏停跳,最快速度冲过去抢过他手里的瓷片,把他按进怀里。
“放开我!放开我……”裴溪洄胡乱挣扎着,一哽一哽地哭诉,“我哥死了,我也不要活了,我要去找他,我哥在等我呢我要去找他!”
“你去哪找?那根本就不是我!”
靳寒把他从怀里挖出来,两只大手一左一右掰着他的脸,逼他冷静下来,正视自己。
“小洄,死的不是我,是靳炎,听懂了吗?”
“可是我看到了……”裴溪洄薄薄的眼皮里泡着两颗湿红的泪珠,一字一句说,“我亲眼看见的,你眉骨上有那条小疤,那不是梦,你在骗我。”
呼吸一窒,靳寒愣在原地。
英俊的脸上挂着一副天塌地陷的表情。
“你想起来了?”
他念出这几个字的声音轻得都要听见了,透着一股垂死挣扎的希冀。
裴溪洄说:“想起了很多画面……”
靳寒闭上眼睛,低下头,几秒后,他朝门外喊了一声:“徐呈,进来。”
话音刚落,卧室门就从外面被撞开。
裴听寺比徐呈先冲进来,后面还跟着满脸焦急的夏三儿和陈佳慧,七嘴八舌地问他怎么样了。
裴溪洄傻呆呆地望着他们:“所以你们全都知道,只有我被蒙在鼓里……”
夏三儿和陈佳慧羞愧低头。
老裴欲言又止。
徐呈避开他的视线,从药箱里拿出一瓶药水,对靳寒说:“裴先生的精神已经错乱了,再这样下去很危险,不能再拖了。”
裴溪洄听不明白,看向哥哥:“他什么意思?什么不能再拖了?你们要对我做什么?”
靳寒潮湿的眼底满是无奈和疼惜:“崽崽,不用怕,很快就会忘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拿过那瓶药水,走向裴溪洄。
裴溪洄一步步向后退,像个被与自己天下第一好的朋友背叛的小孩子般看着哥哥:“你又要让我失忆一次吗?然后继续联合整个枫岛的人一起瞒我?”
靳寒脚下一顿,被他的眼神刺伤。
“对不起,但哥没别的办法了。”
他环抱住弟弟的腰,把人抵到墙角,一手握着他的脖子,一手打开药水,喂到他嘴边。
“别怕,很快就好了,好孩子,喝了药就没事了。”
“不要……我不想失忆……我要知道真相……哥哥求求你,别这样……”
裴溪洄哭着摇头,抱着他的手臂哀求,见不管怎么求哥哥都无动于衷,就矮下身子想跑。
靳寒一只手就把他抓了回来,压在怀里喂药。
他动作强硬,裴溪洄被呛了好几口,牙齿抵着瓶口往外推。
靳寒掰开他的齿关往里灌,呛出来就拍拍后背再喂下一口。
淌出来的药水顺着他的掌根往下滴,弟弟的泪水也顺着他的掌根往下滴。
他快要疼死了,却不能停下。
这件事换成除他之外的任何一个人来做,裴溪洄都只会更害怕。
一瓶药灌完,裴溪洄顺着墙壁滑到地上,靳寒扯起没有弄脏的衣袖擦擦他的嘴角,把他抱起来,走向床边,同时对徐呈说:“准备吧。”
裴溪洄闻言瞳仁微颤,缩在哥哥怀里的身子打了个寒战。
靳寒感觉到了,连忙问他:“怎么了?哪儿疼吗?”
怀里的人没有回话,过了很久才抬起眼来看向他。
这一眼里包含着太深太杂的情绪。
恐惧、绝望、后怕、心疼……还有拼尽全力却发现只是徒劳的无奈。
靳寒第一次不敢和他对视,把头偏了过去。
弟弟湿漉漉的眼睛却贴到了他脸上。
“哥……为什么要这样啊……”
泪水淌过脸颊,他听到弟弟问他。
“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我却没有知情的权利,你不觉得太过了吗?”
“我还不够听话吗?我还不够乖吗?”
“你在我腿里安定位芯片,我假装不知道。”
“你在我的舌钉里放监听器,我骗自己说没关系。”
“你不让我出岛,不准我离开你的视线,派人二十四小时监视的我的一举一动,把我身边的同学朋友甚至我常去的店、常逛的酒吧,都换成你的人,我接受了。”
“就连你在南屏山顶弄了个暗无天日的石头古堡要把我关起来,我都接受了……”
“不论你对我做什么我统统接受了,我已经在违背我所有的本能和意志去爱你了,你想要什么我都想满足,但是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他泣不成声地说:“芯片在腿里真的好疼好疼,每到阴天下雨,它都会割我的肉……”
“舌钉里的监听器真的让我很不自在,我每次和别人说话都担心你会不会因此吃醋难过。”
“我不是不爱出门,我很想去我妈妈工作的地方看一看,想去枫岛之外的世界看一看,但是你不准,我就不去了,我安安心心地留在你身边,像你期望的那样陪着你。”
“但你现在是要干嘛呢?”
“连我的记忆都要归你管了吗?我的请求完全不重要吗?”
“靳寒……”七岁之后,裴溪洄第一次叫他的名字,“我求求你,能不能不要这样对我,不能因为我没爸没妈,我只有你,就这样欺负我啊……”
到底是多走投无路的人,才会对即将对自己“行刑”的“刽子手”求救。
可裴溪洄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在座所有人,夏三儿陈佳慧还有老裴加在一起,都不够格去和靳寒对抗。
他只能寄希望于哥哥软下心肠,不要雷霆手段做到最后一步。
然而靳寒在听完他的话后没做出任何反应。
就像被定住了似的呆立在原地。
卧室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其余几人连大气都不敢喘。
一阵风过把窗子吹开,雨丝猛地刮进来,打在裴溪洄背上。
他被冰得一缩肩膀,鼓起勇气,从哥哥颈窝里抬起头来。
下一秒,他看到靳寒黑沉的眼睛里竟然汲满了泪水,随着一声酸涩又讥讽的苦笑,滑出眼角。
“都……知道了啊。”
他开口时甚至结巴了一下,齿缝间有血溢出。
“所以这就是你当初要离开我的原因?你觉得我做这些,是在……欺负你?”
“可我没想和你离婚!”
裴溪洄带着哭腔并不怎么有气势地吼出这句话,大颗大颗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眶里簌簌掉落。
他要被铺天盖地的委屈给淹没了,砸碎了,从小到大都没这么委屈过。
小时候受了别人的欺负只要和哥哥说一声,哥哥就能给他出气。
但现在欺负他的是靳寒,他能怎么办?
他只是不断重复着离婚那天晚上就解释、祈求过无数次的话:“我没想和你离婚,我没想离开你,我他妈根本就离不开你你看不出来吗!”
“我只说分开一段时间,让我喘口气……我想过几天正常的日子,就几天就好了,等我把自己哄好了,就回到你身边……随便你做什么都可以……”
他脸上没一点血色,全是潮湿的泪,还有干涸在嘴角下巴处的黄褐色药水,可怜狼狈到了极点。
靳寒看不得他这幅样子,偏过头呼出一口气,脸扭过去的瞬间,有泪水滴下来砸在裴溪洄手上。
裴溪洄觉得那滴泪好烫好烫,快要把他的心烫出个窟窿来。
他受不了哥哥的眼泪,任何时候都受不了,下意识伸手想帮他抹掉,但靳寒躲开了他的手。
抱着人走到床边,他把裴溪洄丢在床上,自己站在床脚静默几秒,挥了下手:“你们先出去。”
徐呈闻言扭头就走,一秒不多呆。
夏三儿和陈佳慧对视一眼,白着一张脸乍着胆子说:“靳总,要不然让小裴和我们——”
“他不走。”靳寒冷眼扫过去。
夏三儿屁都不敢放一个,拉上陈佳慧夺门而出。
裴听寺看着窝在床脚的儿子,怎么都迈不动道。
早就听裴溪洄说靳寒以前揍过他。
那自己要是走了靳寒又对他动手怎么办?
就靳寒那体格子真动起手来自己都不一定抗住,更何况裴溪洄这个小弱鸡。
他向前一步,试图把儿子捞过来,“靳寒你别发疯,我先带小洄出去——”
话没说完,一只黑洞洞的枪口猛然撞到头顶,靳寒像是忍无可忍一般拿着枪将他逼到门口,自上而下俯视着他,眉宇间满是阴狠戾气:“你听不懂人话是吗?”
“哥不要!”裴溪洄吓得小脸煞白,从床上跳下来扑向他们。
“站那儿别动!”靳寒头都没回,只出了个声儿裴溪洄就定得跟小鸡子似的。
裴听寺看着这一幕更是怒火中烧,抵着靳寒的枪口对峙:“你要对他做什么?”
“我管教我的孩子轮不着你插手。”
“你的孩子?靳寒!他是我儿子!我才是他亲爸!”
靳寒嗤笑一声:“一个除了痛苦之外什么都不能带给他的爸爸,你有什么脸说你是他爸?”
“那你就没带给他痛苦吗?”裴听寺反问他。
“我以为你顶多在他身边安插了两个人而已,没想到你又是定位器又是监听器!还弄出个石头古堡想把他关起来!你根本就是借着保护的名义满足自己变态的控制欲!”
“你给我闭嘴!”在他说出“变态”两个字的那一刻,原本被哥哥定住的裴溪洄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拿出了飞一样的速度,像颗人体炮弹一般飞撞到裴听寺身上。
只听“砰”一声巨响,裴听寺被结结实实地撞到门上,同时被撞开的还有来不及躲避的靳寒。
“你凭什么这样说我哥!”
裴溪洄小脸气得通红,拿出比和靳寒吼叫时高出十倍的音量嚷嚷老裴:“你现在就跟他道歉!”
老裴被撞得后背生疼,又听到儿子这话,只觉脑瓜子嗡嗡响。
“他都这么对你了,你还向着他?你是不是昏头了!”
“他怎么对我是我的事,我受不了会和他讲,我是成年人了,我没长嘴吗?”
裴溪洄挺起并不雄壮的胸膛,一只手拉住哥哥藏到背后。
“这是我和我哥之间的事,用不着你管,更用不着你来批评他!你居然敢那么骂他,你凭什么啊……气死我了!你现在就跟他道歉!不然我这辈子都不要和你说话了!”
伤心到极点的暴暴龙,带着一圈眼泪向伤害了自己哥哥的“坏人”喷火——被护在身后的靳寒看着弟弟脖颈间因为自己而急出的小青筋时,脑子里只有这样一副画面。
眉宇间的戾气瞬间消散。
他收起枪,一只大手越过弟弟的肩膀,打开老裴背后的门,两名保镖立刻冲进来把老裴押走。
裴溪洄还不依不饶:“你别走!你赶紧和我哥道——唔!”
话没喊完,他就被靳寒打横抱起,大步流星带到床边。
又一次被丢到床上,裴溪洄面朝下重重砸下去,又被柔软的床垫弹起来,慌乱间想要扭过身子看向哥哥,却先被靳寒攥着脚踝拉到床尾。
靳寒一手拉着他的脚,一手扯过把椅子坐下,打开徐呈留在床头的药箱,拿出酒精纱布。
裴溪洄这才看到自己右脚的小脚趾在往外冒血——刚冲过去时不小心踩到了地上的碎瓷片。
原来哥哥让他站那别动是怕他扎到脚。
心脏被泡进一大缸酸水里,裴溪洄难受得胸腔里一条肉抽着疼。
他就站在裴听寺面前,裴听寺都没看到他脚上的伤。
靳寒被他气成这样,第一件事也是帮他包扎伤口。
哥哥身上有一种不战自胜的魔法。
就是即便你发现他对你做了再恶劣的坏事,都不忍心去怪他。
靳寒低着头,把弟弟的脚放在自己大腿上,给他消完毒贴上创可贴。
小猪图案的卡通创可贴。
他去年某个晚上想弟弟想得失眠,开车去药店买褪黑素,结果上车时发现褪黑素没有买,手里却捏着一盒完全没有用处的小猪创可贴。
他揭下来一块贴在手指上,那天晚上神奇地睡了一个整觉。
裴溪洄动动脚丫,靳寒抬头看向他。
裴溪洄说:“哥,我从来没有怪过你,刚发现那些东西的时候,最慌最害怕的时候,都没有,我说过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但这次不一样……我必须要知道真相……”
刚被灌下去的黄色药水不知道有什么用处,竟然能把他脑袋里乱七八糟的神经整理清楚,但脑海里依旧在一刻不停地闪回那个噩梦,他一遍又一遍地看到哥哥惨死在自己面前。
靳寒不置一词,只是握着裴溪洄冰凉的脚踝和他对视。
窗外大雨暂停,空气中满是泥土的味道,地板上躺着一滩被风卷进来的白色桐花。
他踩在那些湿漉漉的花瓣上,修长的手指按着裴溪洄被揉红的脚背。
半晌,终于出声:“什么时候发现的?”
裴溪洄张了张嘴,没想到他会问这个。
“去、去年,你第一次出差的时候。”
那是一个很平常的周末。
哥哥不在,夏三儿叫他去跑车。
刚下过雨路上打滑,裴溪洄连车带人一起翻进了泥坑里。
摩托当时就陷里面出不来了,手机也被泥巴吞了,他身上脸上头发里全都是厚厚的泥浆,恨不得扒了衣服在路上裸奔,还好夏三儿没陷进去,带他去旁边的温泉酒店洗澡。
临去酒店前他就把身上的衣服全扒了,裹着夏三儿的风衣从后门直接去的汤池,泡到一半时服务员给他送来一部手机,说有人找他。
裴溪洄接起来,发现是哥哥的电话。
他当时正泡得迷迷糊糊的,也没多想,声泪俱下地和哥哥哭诉自己有多倒霉。
完事后才反应过来不对劲儿。
哥哥为什么会知道他在这里?
定位器这东西,在他们家是刚需。
裴溪洄不到十岁时就开始带了。
因为他小时候淘气,整天和小伙伴们瞎跑乱颠,抓不到人影。
靳寒就搞了两块手表,一块给弟弟,一块给自己,告诉他:表盘上跳动的蓝点是我,红点是你,当蓝点向红点靠近的时候,就是哥哥去接你回家的时候。
裴溪洄还觉得挺有意思,逢人就炫耀:看呐看呐这个点点是我哥哥,他要来接我回家啦。
后来手表被他不小心弄丢了,靳寒就换成更加牢固的手环、脚环、颈环。
但这些东西不好在正式场合佩戴,就有了更加隐蔽的胸针和纽扣款。
他早就习惯哥哥在他身上放各种各样的定位器,也习惯哥哥随时随地都知道他在哪里,很多时候他都不清楚自己身上的哪样东西是定位器,也没所谓。
直到那场“车祸”之后,他总是在阴雨天腿疼。
哥哥说他腿疼是因为旧伤未愈,可他腿上明明没有任何伤口。
翻车后他把所有衣服饰品包括手机全部留在了泥坑附近,可哥哥还是能精准地定位到他在哪里。
从温泉里出来,裴溪洄站在镜子前,看着一丝不挂的自己,终于知道了定位器在哪里。
腿里塞着块刀片,怎么能不疼呢?
他不知道哥哥为什么要这样做。
定位器放在哪里不可以呢?
又不是不准你放。
但他不敢问,也不敢多想。
如果这样能让哥哥安心的话,那他疼一点也没什么。
但他还是会忍不住有一点点委屈。
他很想问问哥哥:我都疼成那样了,哥怎么能忍心划开我的肉,还一直骗我那是旧伤未愈呢?
这份委屈就像一块卡在喉咙里的苦糖,咽不下去,吐不出来,只能一直含着它直到能忍受苦味。
他不能和哥哥说,也不能和外人说。
因为他知道这件事在正常人看来会有些恐怖和窒息。
他不想哥哥被骂,就只能自欺欺人,假装不知道,骗自己不在意。
但他并没能欺骗自己太久。
因为他渐渐发现了越来越多的东西。
舌钉掉在地上被椅子压碎,里面是监听器。
茶社门口卖糖水的老爷爷突然不干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目光锐利体型健壮的男人。
他坐在环枫岛一周的观光旅游船上,航程未半,沿途起码有五十多号人在观察他的一举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