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睡得香甜又绵长。
靳寒开完会回来时他还没醒。
衬衫从头上拿下来了,蜷成个团抱在怀里,时不时翕动鼻尖嗅两下。
靳寒脱掉外套,换上睡衣。
刚躺到床上裴溪洄就滚了过来,趴在他胸口迷迷糊糊地蹭:“……哥?”
“嗯。”靳寒放下手机,将他环抱进怀里,脸埋进他柔软的长发,深深地嗅闻一口,手掌摩挲过他后背每一根骨头,“睡吧。”
床头柜上,手机屏幕光还没熄,打开的是一个记录软件的粉色页面。
小猪离家第329天。
他刚刚把329改成了0。
两人都梦到了儿时那个伴随着呼啦呼啦声入睡的夏日夜晚。
靳寒的午休时间并不长。
每次出差回来他都尤其忙,要处理堆积一周的工作,还得收拾弟弟炸起来的边边角角。
裴溪洄是被水声吵醒的,睁开眼睛看到房里一片昏暗,厚重的窗帘遮挡着阳光。
离婚之后还是第一次睡这么踏实。
他舒服得伸了个懒腰,抱着哥哥的枕头在床上滚来滚去。
浴室里忽然传来几声怪异的呼吸声。
他脑袋上的天线一下子支棱起来。
狗狗眼叽里咕噜转了两圈,屁颠屁颠跑下床,蹑手蹑脚走去浴室。
磨砂玻璃门没有关严,露着一条小缝,那些隐匿在哗哗水声中的呼吸从缝隙中溢出,让人浮想联翩,无端软了手脚。
浴室蜜色的灯光柔柔地洒在他红彤彤的脸上,裴溪洄从胃部涌起一阵不可遏制的干渴,眼底弥漫着一层迷蒙的雾气。
他喉结滚动,将空气中湿漉漉的水汽分子吸入鼻腔,从中分辨出哥哥的味道,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味道,是只属于他的奖励。
他紧张地推开磨砂门,看见不大不小的浴室里,白蒙蒙的雾气从地面向上翻涌,靳寒背对着他,赤身裸体站在花洒下,一手撑着墙壁,一手放在那里。
水流从他性感的背沟中淌过,啪嗒一声,砸向地面。
裴溪洄没由来地心尖一颤。
“哥……”
靳寒转过身来,面向他,放开手。
裴溪洄整个人都要烧着了、烧化了,脸上红得简直要滴血,眼神慌乱又无措地四处乱瞟,一会儿直勾勾盯着看,一会儿又欲盖弥彰地看向别处。
比起他来,靳寒可坦然得多。
他泰然自若地看着弟弟,抬起手将被打湿的碎发撩到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冷漠禁欲的脸上不见一丝尴尬窘迫,仿佛他现在做的事情本就天经地义。
“醒了?柜子上有蜂蜜水,去喝了。”
说完就要转过身去继续。
“等等!”裴溪洄叫住他,急得往前一步,可靳寒回过头来他又害羞地缩回去,揪着自己的衣服下摆支支吾吾:“我……不渴。”
“那你怎么了?直接说。”
靳寒抬手关上花洒,直白道:“我很急。”
“我……”裴溪洄仰抬起脸来,睫毛颤巍巍地抖,在灯光下局促地咬着唇说:“饿了……”
靳寒一笑,下巴点点脚边:“过来。”
不管是家里的浴室,还是办公室的浴室,都有个小皮凳子。
有时裴溪洄犯懒不愿意洗澡,靳寒就让他坐在凳子上,自己给他洗。
今天不洗澡,他也乖乖坐在小凳上,仰头望着哥哥。
靳寒垂眼,大手捧着他一侧脸颊,摸他嘴角那个自己咬的口子:“嘴上还有伤,能吃得下吗?”
裴溪洄没说话,握住哥哥。
发现一只手根本握不住了。
“小寒哥是不是又长大了啊?”
“没有。”靳寒说,“攒太多了。”
他总是用这样一副冷淡的嗓音说着大胆露骨的话,比任何邀请都要瑟情。
裴溪洄头晕目眩,心如擂鼓,晕乎乎地雾着眼:“都留给我的吗?”
“嗯,怕你吃不饱。”
“嘿嘿,那我开餐啦。”
靳寒刚洗过澡,只有沐浴露的味道。
裴溪洄很贪恋哥哥身上各个时期的味道。
很小的时候,他身上是粮食酒的醇香,因为他那时的工作就是搬酒桶。
再后来是汽油味、泥土味、化学制品味、海风的腥味……
他当天搬了什么货,身上就是什么味。
但等工作一结束,那些味道就会神奇地消失不见,只剩老式皂角香。
常年干苦力的人很少像他这样爱干净,白天累得要死出一身臭汗,晚上到家倒头就睡了。
但靳寒从来不会,就是去小河里他都会把自己洗干净。
从小到大他什么脏话累活都干过,却没让自己邋遢过,他从头发丝到脚趾盖都是干净的、整洁的、得体的,透着一股大男孩儿身上阳光和肥皂的味道。
这份干净其实也有一点点少年人的自尊心在里头。
社会上对没受过教育或者受教育程度低的人,往往会有邋遢和素质低的刻板印象,他不想被人看不起,就总是把自己和弟弟收拾得干干净净。
尤其裴溪洄,每次带出去别人都不信这是住在贫民区的小孩儿,还以为是哪家小少爷。
小少爷娇贵,禁不起揉搓。
半小时不到就受不住了,眼泪吧嗒地讨饶。
靳寒放开他让他出去,他不甘心,不想走。
最终还是靳寒自己动手,完事了喂给他。
一个澡洗了大半个钟头。
秘书敲门进来送茶时,看到自家老板坐在办公桌后看文件,小裴老板则穿着明显大一号的衬衫西裤,趴在沙发上,翘着两只脚乐颠颠地刷手机。
她给老板倒上茶,又去问小老板要喝什么。
裴溪洄坐起来刚出一个声儿就紧急闭麦了。
妈呀,变公鸭嗓了。
“他感冒了,说不了话。”靳寒帮他解释,又吩咐秘书,“给他泡一壶蜂蜜桂花水,要淡一点,再弄杯西瓜汁,放两颗冰块,让小张去楼下甜品店买两对蝴蝶酥上来。”
对面裴溪洄“唔唔唔”地出怪声,靳寒抬头一看,他举着张白纸,纸上画着个冰激凌。
靳寒把卡递给秘书:“再加一颗冰激凌球。”
“好的老板,稍等一下。”
秘书一走,裴溪洄就气呼呼地跑到办公桌前,指着自己的喉咙对哥哥啊啊叫。
靳寒:“哑巴了就消停点儿。”
裴溪洄拿过他的会议记录本,唰唰写字,写完举起来:【哥你给我查哑的!】
靳寒眼睛差点瞎了。
“你能不能别那么粗鲁?”
裴溪洄继续写字:【你得赔我!】
“怪我吗?让你停你不停,非得逞强,自己极限在哪心里没数?”
【不管,你就说是不是你干的吧。】
这是摆明了就要撒泼。
靳机给他转了200万,“去买喉糖。”
裴溪洄摇摇头,趴在桌上写了很长一句话。
【我是一个十分冷酷的小gay,没那么轻易被哄好。】
靳寒挑眉:“那你想怎么样?”
他在纸上画个小猪笑脸。
【哥先说,我现在是你什么人?】
靳寒不冷不热地看着他。
这样的眼神让他想要臣服又想要逃跑。
莫名其妙就有点怂了,刚想说也不是那么着急想要答案,靳寒忽然伸手攥住他的衬衫衣领,隔着长长的办公桌一把将他扯到面前。
呼吸交错,他眼中倒映着两个自己的轮廓。
靳寒咬吻着他的嘴唇,或悸动或沉静的喘息间隙,裴溪洄听到哥哥的低语像是塞壬的歌声,甜美的毒酒,蛊惑进他每一根骨头。
“乖小狗。”
一整个下午,就在这样荒淫无道的厮混中浪费过去。
七点钟的时候,裴溪洄给哥哥点了晚饭,单人份的。
靳寒问他:“还是吃不下饭?”
裴溪洄摇头,“哥先吃,我得回茶社一趟,有很紧急的事。”
“什么事比我还急?”
“哈哈,大花以为自己有宝宝啦。”
大花是裴溪洄去年冬天捡的小猫,很漂亮的三花小母猫。
那时他刚和哥哥离婚不久,手机里的照片视频录音全被删了,哥哥还不给他见面,裴溪洄整天抽烟酗酒,魂儿都被抽了似的在后海码头游荡。
他想见哥哥,想回家,但靳寒一发现他的定位在家附近就找人来赶他,没办法,他就躲到后海旁边的针叶林里,爬到树上躲着。
树林里信号不好,运气好的话哥哥就定位不到他。
大花就是那个时候掉到他帐篷上的。
裴溪洄发现的时候它都快冻成小猫干了,肚子是硬的,浑身都是雪,眼睛半睁着阖不上。
裴溪洄连帐篷都没收,把它揣进怀里紧急带往宠物医院。
可医生却说小猫都硬了,怎么可能救得回来。
裴溪洄不相信。
明明它在自己怀里有慢慢变软,能感觉到一点不太明显的心跳。
它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跑到我的帐篷上来,我怎么能这么轻易就放弃它呢?
裴溪洄把它抱回茶社,点上炉火,用热毛巾把它抱在怀里慢慢揉搓,不停用热水撩它眼睛和脸旁的毛毛,把羊奶用针管一点点打进它嘴里。
一开始根本喂不进去。
喂多少就顺着嘴巴淌下来多少。
那么一小坨猫咪,奄奄一息地躺在他手心里,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了。
这是一条活生生的小生命。
一条在临终前还在努力自救的生命。
人在面对本以为可以挽救,最终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去死的生命时,会生出浓重的内疚和无力。
明明他已经很努力地在救它了,可小猫的心跳还是越来越慢。
明明他已经很努力地想留住出现在他生命中的每一个人,可那些人却一个又一个地离他而去。
那一瞬间,裴溪洄脑海中闪过许许多多的影子。
把他生下来就死去的妈妈,为了给妈妈报仇而放弃他的爸爸,把他当皮球一样踢来踢去的亲戚,孤儿院里嫌他哭闹将他绑在椅子上的阿姨,还有……被他伤透了心的哥哥……
他就像一间小小的客栈,一切他希冀着在这里长住的人都是短暂停留,来了又走。
人在极度孤独脆弱的时候,精神和思想就会病急乱投医,把希望寄托在完全无关的个体身上。
裴溪洄那晚拼命想把小猫救活。
仿佛猫咪活下来了,就预示着哥哥也会回到他身边。
背负着这样荒谬的希望,他掰开小猫的嘴巴,硬是灌了两毫升的奶进去。
后半夜的时候,小猫睁开眼睛,轻轻舔了他一下。
“所以我什么都不用做?就照顾它的情绪就好?”裴溪洄抱着大花,和宠物医院的医生请教。
“对,通常1-3周症状就会消失。”医生说。
“那是为什么会假.孕呢?”
大花以前是只小流浪,裴溪洄捡到它的时候,它一侧耳尖上被剪了个小缺口,这是流浪猫已经被好心人带去绝育过的标志。
他当时不放心,还特意带猫猫到宠物医院看,医生摸到它腹部是有绝育手术的伤疤的,确认大花已经绝育,裴溪洄这才没再给它做,哪成想半年过去,小猫肚子却鼓了起来。
医生解释:“大花的绝育手术应该是在非正规的宠物医院做的,只摘除了子.宫,没摘除卵.巢,体内还在分泌激素,才会导致它出现假.孕的症状,后续如果反复假.孕的话就要进行二次绝育了。”
“那岂不是要再挨一刀?”
裴溪洄心疼地把小猫举起来,愁眉苦脸地看着它:“你也是命运多舛啊。”
小猫养久了和主人越来越像,大花耷拉着耳朵一副小狗样儿,把脸埋进裴溪洄肩窝里喵了一声。
父女俩一个比一个不容易。
为了补偿大花,裴溪洄带它去宠物用品店买回来一车玩具,还按照医生给的配方选购了许多假.孕期间给猫咪补充营养的奶粉和混合肉类。
吃的时候把各种肉放进搅拌机,日地一声打成糊糊,再淋上奶粉浇头,喷香。
回来的路上有老奶奶在道边卖气球,大花看见了就朝窗外喵喵叫。
裴溪洄问它咋了,它伸出小爪子指了下气球,然后歪头往裴溪洄身上一倒:“喵~”
这谁能招架得住?
裴溪洄抱起猫猫猛吸一大口:“买!”
那一把气球全让他包了。
给大花留了四个,剩下的分给了茶社的其他猫。
大花躺在亮黄色的公主床上,摊开四只毛茸茸的小爪子,每只爪子上都绑着一只气球。
气球在半空中飘着,它爪子往下一扽,球就飞下来敲一下它的头。
大花是只温柔小猫,被敲头也不生气,只是笑眯眯地闭上眼睛,再睁开后就叽里咕噜地跟着四只球转来转去,还举起爪子给裴溪洄看它最喜欢的一只球。
这和自己养的闺女有什么区别?
裴溪洄的心融化成一滩水。
想起刚把大花救回来的时候,它只有几个月大,没有妈妈教它生活的本领,什么都不会。
他就照着书上写的一样一样教它。
大花不会用舌头喝奶,一直是他用针管和奶瓶喂的。
裴溪洄就在桌上放俩盘子,倒上奶,一盘给大花,一盘给自己。
他学着小狗的样子用舌头舔给它看,大花有样学样,也跟小狗似的趴过去舔,结果脑袋太重了根本趴不住,一头栽进奶盆里,溅了裴溪洄一脸。
大花睡觉姿势不好,总是把脑袋压在爪子上,第二天醒来把爪子全压麻。
裴溪洄就把它抱到床上,分给它半边枕头。
大花知道这是又要上课的意思,于是裴溪洄做什么它就学什么。
裴溪洄平躺,它也平躺。
裴溪洄把手放在肚子上,它也把爪放在肚子上。
裴溪洄翘起二郎腿,它也照葫芦画瓢翘起二郎腿。
奈何爪子太短并不能翘住,它尴尬地吐吐舌头,悄悄把腿放回去,假装无事发生。
晚上夏三儿约他去跑车。
这小子前天刚度完蜜月回来,今天就忍不住攒局。
叫的都是他和裴溪洄的共友,只有两张生面孔是第一次加入,两人共用一张脸,是双胞胎兄弟。
被靳炎那孙子恶心的,裴溪洄现在看见双胞胎就难受。
发车前他还神经病一样跑人跟前问:“哎,你们家里爸妈偏心不?”
其中一个头发五颜六色的弟弟特骄傲地一甩头,搭着旁边一看就成熟稳重的哥哥的肩:“不偏!我爸妈都分不清我俩哪个是哪个,偏不了一点!”
“咋可能分不清?”裴溪洄不信,“我第一眼就能看出他是哥哥。”
“你确定吗?”
弟弟突然阴恻恻地笑起来,一把扯下五颜六色的头毛罩到哥哥头上,脸上表情瞬间从嬉皮笑脸切换成正经严肃,而旁边的哥哥则变成了一秒前吊儿郎当的弟弟。
“……”裴溪洄人都傻了。
“我草你们这是……大变活人啊,世界上有两个我?”
“嗯呐。”弟弟神气兮兮地凑到裴溪洄耳边,“其实这是我的主意,小时候我爸妈不喜欢我哥,嫌他性子闷,我就和我哥说,你学我,假装活泼点,爸妈就喜欢了。可是变活泼了爸妈还是不喜欢,因为他们知道那是我哥装的,于是后来……”
“你就开始假装你哥?”裴溪洄猜测。
“嗯嗯,既然谁活泼谁就能得到偏爱,那我们就每人做半天活泼的孩子,平分爸妈的爱。”
裴溪洄一下子就想到了靳寒。
他也是双胞胎之中不讨喜的那个闷孩子,但他没有一心想要把父母的爱平分给他的弟弟。
可如果靳炎真的这样做了,估计靳寒也不会领情。
靠伪装来骗取的关心和疼爱,拿在手里只会让他恶心。
他要么不要,要了就必须得是真心,是全部。
因为他也是依据这样的法则来对待别人。
想到这里,裴溪洄带着探究的目光,去看双胞胎之中的哥哥。
他正把头上的假发摘下来,戴回弟弟头上,帮他挽起凌乱的衣领,还拉上了敞开的拉链,这才扭过头来和裴溪洄对视:“怎么了,小洄哥。”
显然他早就察觉到裴溪洄在看他。
“没有,只是觉得你们很好。”裴溪洄笑着说。
他在哥哥眼里看到了靳寒的影子。
这根本不是一个依靠哗众取宠来祈求父母偏爱的人,弟弟刚才提到爸妈时,他眼神中的不屑藏都藏不住,他真正在意的根本不是那些虚假的偏爱,而是世界上唯一一个真正爱他的人。
“是啊,我们很好。”
哥哥轻轻说着,语气里有些小炫耀。
裴溪洄喜欢这样真实又幼稚的男孩儿,不禁话多了些:“你们从小到大有分开过吗?”
“几乎没有。”弟弟说,“即便分开了,也能随时见面。”
“嗯?怎么说?”
“哈哈,小洄哥你忘记啦。”弟弟指指头上的假发,“照镜子啊。”
“想我哥的时候,我就会假扮成他。”
“我就是他,他也是我,我们本来就是一个人,想了就看看自己呗。”
裴溪洄瞳仁微颤,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路灯不算明亮,被月亮抢了光,浅浅一层月光打在他发顶。
他黯然地垂着眼帘,由衷羡慕对方。
“真好啊,你们即便分开了,也能一辈子在一起。不小心惹了对方生气,也不用担心会被割舍,只有死亡能把你们分开。”
“死亡也不可以。”哥哥信誓旦旦道,“我们的骨灰会混在一起。”
“嘿——你们仨在那鬼鬼祟祟聊啥呢!”
夏三儿在他们身后吹了个欠揍的呼哨,引得一票朋友全都驻足看过来,海风中夹杂着摩托的声浪,一阵高过一阵,聒得人耳朵生疼。
裴溪洄烦死他了。
“没见过双胞胎,多看两眼怎么了?”
“买票了吗你就看!不准看了!开跑!”
夏三儿组的局向来规矩,有陈佳慧管着,他一点脏事烂事儿不敢沾。
他拿着个小彩旗往两条车流里一站,跟摩托宝贝似的吆喝:“今天彩头丰厚,跑前三的都有,但先说好,跑归跑,不许飚!尤其不准挑唆小裴飚!他家里大人不让!”
哨声一响,彩旗高高抛向半空。
风卷着旗子落地的那一刻,二十多辆摩托车在夜色中分成两条泾渭分明的钢铁洪流,伴随着让人心脏狂跳的引擎声浪,呼啸着奔向前方。
发车前裴溪洄和靳寒报备:哥,我来南山这边跑车,骑的哈雷,没有飚。
靳寒:有彩头吗?
裴溪洄:有啊,但我估计拿不到了,今天状态不行,只想吹风不想跑。
靳寒:嗯,跑完就是第一,回来我给你彩头。
有哥哥这句话担保,裴溪洄心安理得地在队伍后面吊车尾。
一辆辆车从他身侧驶过,带起的硝烟和汽油味从头到尾都没散过。
裴溪洄被熏得想骂人,两圈没跑完就下场了,从后备箱里拿出个柠檬闻。
朋友们看他兴致不高,提议换个地方。
“要不然去探险?我知道个新点儿。”
裴溪洄来劲了,从地上蹦起来:“走走走!整点刺激的!”
于是一帮人又乌泱泱地换场地,一出车场裴溪洄就让大家放慢速度,禁止鸣笛,不要扰民。
二十多辆摩托,整得跟老大爷遛弯似的在公路上有说有笑地往前蹭,越走路越熟,直到看到【前方二百米·南屏山】的指示牌,裴溪洄一脚刹车把摩托横在路边。
“你说的找刺激,就是去南屏山?”他问刚才提议探险那哥们儿。
“对啊,半年前,有人买下南屏山顶建了座石头古堡,瞅着跟吸血鬼的老巢似的,看看去呗。”他煞有介事地对裴溪洄说,“但我怎么看都觉得那古堡不吉利,形状特别像坟头。”
“坟头你大爷!”裴溪洄忽然发怒,一脚踹他车头上。
那人被踹懵了,小心翼翼问:“咋了?那是……你家盖的吗?”
裴溪洄眉头紧蹙,冷着脸不说话。
有人看他脸色不对,忙打圆场:“你是真不会说话,上来就坟头坟头的,我瞅着那古堡挺温馨的啊,多像海绵宝宝的菠萝房子,没准是哪个大老板建了给小情人住——我操!”
他话都没说完,就被裴溪洄一拳砸在脸上,半边脸登时暄起老高,摸一把疼得要裂开的嘴角,满手都是血,脾气瞬间压不住了。
“你他妈发什么疯!别以为有靳寒罩着我就不敢动你!”
他冲过去,和裴溪洄扭打在一起。
众人连忙上去拉架,被无辜揍了好几拳。
夏三儿好不容易把裴溪洄扯出来,搂着脖子往一旁拽。
裴溪洄嘶吼着想要从他怀里挣扎出来,就像只打红了眼的小兽,拳拳到肉,满身戾气,可等夏三儿扳下他的脸一看,“溪仔……你咋哭啦?”
裴溪洄一怔,倏地卸下力气。
双肩塌陷下去,慢慢蹲在地上。
他低着个脑袋,头发软软地散着,泪水吧嗒吧嗒往下砸,本就下垂的狗狗眼此时红彤彤一片,水光盈盈的,还在强忍着抽噎,看着说不出的可怜。
这帮兄弟家世相当,臭味相投,都是因为爱玩才聚在一起,平时爱拿靳寒的心尖子这种称呼来逗他,但没有半点恭维和讨好的意思,看他没声没息地哭成这样,都担心他这个弟弟。
和他打架那哥们儿一脸懵逼,摸着脖子蹭过来,蹲下拿膝盖碰碰他膝盖:“咋啦少爷,你打我,你还哭上了?你再哭我也哭啦,我哭起来可和驴叫一样,我哭啦,我真哭啦?”
裴溪洄绷不住给了他一拳:“你咋这么烦……”
然后老老实实地道歉:“对不起啊,我刚抽风了。”
“害,没事,你抽风我抽你,谁也不欠谁,但你回去可别和家长告状说我欺负你啊。”
“去你的!”裴溪洄抹抹脸从地上站起来,抬头看向被夜色笼罩的南屏山顶。
确实如朋友所说,那座石头古堡就像一座神秘又阴森的坟茔,林间的雾气如同舞女的纱裙,为它蒙上一层不可言说的面纱,黑暗、压抑、窒息、无路可逃。
如果可以,他永远都不想踏足一步。
晚上的骑行就这样糟糕收场。
他们就地解散,各回各家。
裴溪洄在茶社门口的小吃街上买了一碗冰豆沙。
这条街人流量算不上大,小吃摊却很多,几乎全是他喜欢吃的。
没和靳寒离婚之前,他经常在这里解决晚饭,后来……就很少来了。
因为每个他钟爱的摊位,他常去的酒吧,他常吃的饭店,都会在一段时间后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换成新的老板。
他站在十字路口的路灯下,如同小溪流里一颗被磨平的石子,四周车水马龙,川流不息,路人行色匆匆,无暇看他。
只有那些小贩,他们的目光无时无刻不落在裴溪洄身上。
每一个人、每一张脸、每一双眼睛,都是一块块扭曲的墙壁,组成一座专门为他打造的牢笼。
冰豆沙里放了很多桂花。
裴溪洄接过来,第一次和摊贩说话:“我其实只爱吃原来那个老爷爷做的。”
摊贩小哥笑着解释:“他年纪大了,干不动了,我做的味道也行啊,给您加了很多桂花。”
裴溪洄苦笑,无所谓了。
冰豆沙他一口没吃,进门就给了龙龙。
龙龙告诉他靳总派人送了礼物过来,就放在桌上。
裴溪洄想起哥哥说跑完有彩头给他,勉强挤出个笑,跑去后院洗脸。
拆礼物时总要开开心心的,那些想不通的事就先抛到脑后吧。
礼物是个蓝色的小锦盒,大小正好够放下一枚戒指。
裴溪洄还以为哥哥把他们的婚戒送回来了,拽过小皮凳乐颠颠坐到桌前。
可盒子打开的一刹那,他脸上的血色却如同被撕掉的假面般,顷刻褪尽。
盒子里不是戒指,而是一枚舌钉。
蓝色宝石舌钉,红豆粒大小。
和他之前那些出自同一位设计师之手。
“轰隆——”
天边猛然乍起一声闷雷,瓢泼大雨紧随其后,窗外的紫阳花大朵大朵被雨打落,闪电将黑夜撕成两半,裴溪洄的脸被照得惨白。
他坐在凳子上,低着头,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没能做出半点反应,只是麻木地望着那颗舌钉。
最近日子过得太好了,他居然把定时炸弹都忘了。
下雨了,左边小腿里又开始酸痛。
他用手捂着那块疼到钻心的烂肉,取下舌头上的透明钉,换上蓝色小钉,拍照发给靳寒。
-谢谢哥,礼物我很喜欢。
【小喷菇】:以前那些舌钉很久没见你戴了。
那么可爱的头像,裴溪洄此刻却只觉得毛骨悚然。
-不舍得戴嘛,怕给戴坏了。
-不说啦哥哥,我先去洗澡。
这话一发过去,他立刻把手机关机,拉开T恤下摆兜住膝盖,把自己蜷缩成一小团。
舌钉是他三年前车祸后不久打的,刚打完哥哥就送了他一整套宝石舌钉。
他就喜欢这样亮闪闪的东西,宝贝得不行,每天都戴着给哥哥看,睡觉都很少摘下来,直到一年前,他们出问题的前一个礼拜,被他发现……
“师傅?师傅?”龙龙出声打断他的思绪,“咋睡地上了?回房休息啊。”
裴溪洄抬起脸来,怔愣片刻,没有理他,站起身来。
如同一只要去给人托梦却迷了路的小鬼,他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出客厅,穿过连廊,踏入书房,走向书房后那个无人知道的暗无天日的密室。
打开一道小门,穿过一条窄路,里面没有窗户,没有灯光,地上摆着两条有他小臂粗的铁链,直通向床脚,围着床一圈全是裸露在外的监控探头。
他如同行尸走肉般飘进去,摘下舌钉,放进一个隔音盒子里,里面放着哥哥送给他的所有舌钉。
床很大很软,上面有哥哥的味道。
他坐在床上,不断给自己催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