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溪洄无语了。
那道勒伤在侧面,正面能看到的就是块指甲盖大小的红印,他哥这是在眼睛里装了个扫描仪吗?
“问你话呢。”
靳寒打开灯,把视频画面调到最亮。
裴溪洄欲盖弥彰地扯了下浴袍:“蚊子咬的,没事。”
靳寒绷着脸,盯着他端详半晌,压着嗓子冷冷说了句:“裴溪洄,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没、没啊,我能有什么事。”
裴溪洄心虚得都结巴了,眼神飘忽,四处乱看,装作自己很忙的样子这摸摸那碰碰的。
靳寒一言不发,眉头紧锁,一双深潭似的眼睛,根本望不穿。
他再开口时语气软了点:“我不管你瞒着我什么事,现在告诉我,我都不会生气,我很不喜欢你和我之间有秘密,这会让我想起去年,明白吗?”
裴溪洄心尖颤颤,红着眼,快要维持不住脸上的假面。
他很想告诉哥哥何宝生那个王八蛋趁你不在就害你,还为了抵赌债卖掉了大儿子,他有一腔愤怒、失望、难过、担心,想要和哥哥倾诉。
但这两件事,一件比一件糟靳寒的心。
能不让他知道就不让他知道。
裴溪洄吞了吞唾沫,垂着头负隅顽抗:“真没事,哥。”
“崽崽。”
两个比云还要柔软的字就这样猝不及防飘进裴溪洄的耳朵,他猛地抬起头来,不敢置信地看着哥哥,离婚到现在半年多了,靳寒第一次这样叫他。
裴溪洄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化掉了,只剩一副干瘪的皮囊。
他努力睁大眼睛,声音哑得厉害:“……嗯?”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别吃一堑多一堑,半点教训都不长。”
说完这句,靳寒留出十几秒的空当。
裴溪洄用力闭了下眼睛:“就是昨晚,我偷偷回家睡——”
话没说完,靳寒彻底冷下脸来:“把衣服脱了。”
“啊?”
裴溪洄攥着衣角支支吾吾地:“干、干嘛啊……”
靳寒强压着火气,俯身把双手手肘撑在膝盖上,撩起眼皮看向他:“我让你脱。”
作者有话说
小裴日记2
操操操操操!!!!!
我要完蛋了!!!!!
第23章 我想回家
裴溪洄在这堪称生死时速的几秒钟里,瞎编乱造了十几页ppt的不脱衣服的理由,比如:感冒了不能脱、太冷了不想脱、屋里有猫不方便脱、最近变丑了不好意思脱……
然而靳寒一拧眉:“我使唤不动你了?”
他一个猛子蹿起来,两下扯开浴袍带子:“我脱!我现在就脱!哥你别生气!”
他怕死靳寒和他生气了,语调稍微一冷他都恨不得从上辈子开始反思自己做错了什么。
本来嘛,说好了追人追人,结果没给人带来多少快乐,倒是天天给人添堵。
再这样下去亲爹也不会让他追着啊!
他把手机放桌上,连滚带爬地往后退,一个不慎左脚绊了右脚,扑通一下摔出屏幕。
靳寒下意识往前伸手,指尖却只触到屏幕。
裴溪洄哼哼两声,可怜兮兮地爬起来,没骨头似的跪在地上,黑色浴袍的领子扯得很大,露出脖颈处的那条擦伤。
他下意识想拢上浴袍。
“别拢了。”靳寒命令,“我看看伤。”
“……哦。”
裴溪洄磨磨蹭蹭地鼓捣浴袍。
靳寒让他起来,他说不硌,拿手机往地下一照,“没多疼,有地毯——”
“毯”字还没说完,剩下的话音卡在喉头。
靳寒那边同时陷入沉默。
只见视频里露出的地毯一角,和他们家客厅铺着的那块一模一样。
“把手机举高。”靳寒说。
裴溪洄犹豫两秒,站起身,慢慢举高手机,地毯随即露出全貌——浅灰色的长毛圆形地毯,面上印着一堆各种姿势的粉色小猪。
这快地毯的原版是靳寒专门找人定制的,小猪总共有二十二头,对应裴溪洄的年龄,他长大一岁靳寒就会请设计师印上去一头猪。
至于为什么是二十二头而不是二十三?
因为去年裴溪过生日时他们在闹离婚。
靳寒放下手机,走到窗前透气。
曼约顿正值梅雨季,连绵不断的持续性暴雨把整座城市都变得黏腻。
他住在老朋友的山顶公馆里,看着窗外漫山遍野栽种着的朋友和爱人定情的风信子花,在夜雨中飘飘扬扬地落满庭院,莫名火大。
他“刷拉”一下把窗户全打开,让雨丝飘进来,这才看向视频。
“我记得你以前很不喜欢这块地毯。”
“……”
裴溪洄挤出个自嘲的笑。
以前确实不喜欢,甚至对它深恶痛绝。
哪个酷哥用这玩意儿啊?让人知道要丢脸死了!家里来客人他都要把地毯藏起来。
直到离婚后,他实在想家想得厉害,就找到地毯设计师,请人家帮他复刻一块一模一样的地毯,而设计师把靳寒的设计手稿拿给他看。
裴溪洄才明白,原来每一头小猪都是哥哥留给他的成长纪念。
前四头小猪只是个背影,代表那时他还没来到哥哥身边。
从第五头开始,小猪们就有了各种表情和装扮。
五岁的小猪穿着一身灰扑扑的衣服浮在海面,表示他们初遇时的场景。
七岁的小猪背着卖报的小书包,非常骄傲地让哥哥摸摸头。
八岁的小猪戴上了红领巾,一天学都没上过的野孩子费劲千辛万苦把弟弟送进了学校。
十八岁的小猪昂首挺胸,打上领结,长大成人。
二十岁的小猪鼻子上套着一枚戒指,已经从弟弟变成爱人。
靳寒就是用这样幼稚又容易忽略的方式,记录着弟弟陪伴在他身边的每一个年头。
即便是卖报纸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在他眼里都是值得骄傲的成就。
沉默是年长者的底色,他说不出那些浪漫的情话和古老的誓言。
他的爱就像一枚陈腐的哑哨,经年累月藏在角落,让人以为它已经坏了。
可当裴溪洄把它拿起,擦净灰尘,摘净蛛网,放到嘴边轻轻一吹,响声震耳欲聋。
“从哪弄来的地毯?”
靳寒倾身撑在窗台前,夜灯的光晕把他颀长的身影投射到墙壁上。
裴溪洄报出设计师的名字,“可惜他复刻不出一模一样的颜色了,所以我这块有点色差,不像家里那块好看——”
“家里那块已经烧了。”
靳寒平静地说出这几个字。
话音刚落,视频画面猛然翻转,“咚”地一闷响,裴溪洄的手机掉到了地毯上。
不知过去多久,可能几分钟也可能几秒钟,他把手机捡起来,对着自己的脸。
靳寒看到一双布满红斑的潮湿双眼。
“为什么要……烧了啊?”
他连问出这句话的底气都没有,声音又虚又低,仿佛在说不回答也没关系。
“不然呢?”靳寒反问他,“你不怎么喜欢它,也不怎么珍惜我。”
“难道我要留着它来时时刻刻提醒自己,我是怎么一年一年把你养大,然后在你不需要我之后就毫不留恋地把我丢掉?”
裴溪洄舌头僵直,哑口无言。
“没事儿,烧了……就烧了,我这儿还有一块盗版的,等以后摆在家里,也一样的。”
他还半跪在地上,低着个脑袋不知道是在劝哥哥还是在劝自己。
“不一样。”靳寒说,“你这块少一只。”
裴溪洄一愣,立刻明白过来:“去年,去年哥也给我印了小猪吗?”
“嗯,你签完离婚协议的第二天,新印好的地毯刚邮寄到家。”
裴溪洄喉头哽咽,眼泪在眼眶里打圈。
“去年我那么气人,不是在冷着你就是在发脾气,哥还……还给我印了小猪吗?”
靳寒默不作声,把手伸出窗外接雨水。
雨水滑过他修长的指尖,就像弟弟含在眼眶里的泪。
裴溪洄忍不住问:“是什么样的小猪呢?”
“烧了,我没拆开看。”
“那不是还有手稿吗?设计师说每一只小猪都是你亲手画的。”
“手稿也烧了。”
裴溪洄心窝酸涩,知道他肯定没烧,就试探着央求:“如果我今年过生日之前,能把哥追回来的话,作为生日礼物,可以把去年的小猪印到我的地毯上吗?”
他以前有多嫌弃这些幼稚的小猪,现在就有多珍惜渴望,这是哥哥的心意,是哥哥给他的一岁一礼,他一年都不想错过。
可靳寒却拒绝得十分干脆。
“不可以,去年的事是过去了,不是不在了,你要记住犯错的代价,才会记住不要再犯错。”
裴溪洄把手伸进头发里揪扯,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小团藏进沙发缝儿:“可是我今年都改了,我改好了,以后再也不会犯——”
“不会犯?”
靳寒嗤笑,抬眼看向他脖子上的伤。
裴溪洄下意识一缩。
靳寒收回视线,一副尽在掌握的模样,没再让他脱浴袍,而是说:“手机竖起来,转一圈。”
裴溪洄知道他想看什么,有些臊,但还是举起手机对着房间快速转过一圈,整间客厅显露无遗。
靳寒猜的没错。
裴溪洄那里的装潢设计、家具陈设和他们家简直是一比一复刻,唯一缺少的就是那几张摆在电视柜上的年代久远的合照。
这个裴溪洄无论如何都搞不到,已经被他删得干干净净。
“为什么把茶社装成这样?”靳寒问。
裴溪洄眨巴下眼,长翘的睫毛濡湿成几小撮儿,两颗滚圆湿润的眼睛像小狗一样看着他:“我想回家,哥不让,我就给自己弄了个假的。”
说完发现这话有埋怨的嫌疑,于是赶紧加一句:“没有怨哥的意思,都是我自己活该。哥之前让我回我作妖不回,现在回不去也是我自找的。”
靳寒听完什么都没说,抬眼看向庭院外,廊檐下有一只无家可归的野狗在喝雨水。
“墙上挂的什么?”他问。
“嗯?”裴溪洄顺着他的视线往后看,“啊,是哥给我做的奖牌。”
看都看到了,就没什么好羞耻的了。
他举着手机给靳寒看那挂满半面墙的奖牌,金色的奖牌上刻着四个字:上学大王。
这是小时候他哥给他做的。
靳寒夸人的方式简单粗暴且始终如一:卖报大王、吃饭大王、睡觉大王、尿床大王、上学大王……不管什么事,只要做得好,统统封为大王。
上学大王的由来,还要说到裴溪洄八岁那年上小学,被哥哥送进一所私立寄宿学校。
老师在校门口广播:“小朋友牵上老师的手,和爸妈说再见,一个礼拜后就可以回家了。”
裴溪洄掰着手指头,数清一礼拜有几天后当场把小书包往背上一甩,他要辍学!
他牵上哥哥的手,头也不回地走出校门,边走边说:“这个学我不要上了,它有点不太好,学校是大怪兽吗?一上来就要把我吃掉,还吃七天,七天之后再吐出来,那我还能要吗?”
靳寒大手一把按住他头顶,把他头给扭向大门口:“能要,不能要就洗洗再要。”
就这样,裴溪洄被迫度过了人生中第一个没有哥哥的七天,也是他童年里最灰暗的七天。
他一个外乡来的小孩儿,讲话奶声奶气还慢吞吞,每说一句都要皱着眉头琢磨半天。生活自理能力也不是很强,衣服总弄得脏兮兮的,因为挑食能吃的饭很少,每天都站在校门口垫着脚往外张望,边哭鼻子边说哥哥怎么还不来接他。
那些讨人厌的本地大孩子就围着他起哄:“你哥不要你喽!你哥不要你喽!”
这对从小就被当做皮球踢来踢去的小裴来说简直是世界第一可怕的事,他又气又伤心,偏偏还说不过别人,只能躲起来偷偷掉眼泪。
漫长的一周几乎是在眼泪拌饭中熬过去的,靳寒去接他时都吓了一跳。
怎么瘦成这样了?
跟个吃不饱饭的小猫崽似的。
心情瞧着也不怎么好,眼睛里存着泪还在对他强颜欢笑。
靳寒把弟弟抱在怀里,拍着哄着带回家,拿出一周的伙食费给他做了一大桌爱吃的菜。
但裴溪洄只吃了一点点就说饱了,饭后还主动承担起洗碗的工作。
晚上靳寒给他洗完澡,把他抱到床上讲故事,裴溪洄抱着自己的小猪玩偶,把脸搁在猪头上,脸上软乎乎的肉垂下来,被玩偶压得平平扁扁,像一只蓬松暄软的白馒头。
听着听着馒头脸上就挂上两行面条泪。
他低头把脸埋进小猪里,无声地哭。
靳寒叹了口气:“有人在学校欺负你了吗?”
裴溪洄摇头说没有,又问他:“哥哥,供我上学是不是很辛苦?”
“不辛苦。”
裴溪洄不信:“很辛苦的话,还会去接我吗?会不会就把我留在大怪兽肚子里不要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靳寒在他头上呼噜一把:“再辛苦都会去接你,只要我不死都会去接你。”
那时靳寒为了给裴溪洄赚学费已经开始跑船,每次出海都是九死一生的危局,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次送弟弟走了,下次还能不能接他回来。
但是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裴溪洄没有户口,那家昂贵的寄宿学校还是他花大钱托老朋友找关系才把弟弟塞进去的。
裴溪洄抬头看着哥哥,很用力很用力地看着,看了一会儿,他伸出一只小拳头。
靳寒把他的拳头打开,看到他手心里攥着一把皱巴巴的饭票。
一顿饭用一张票,他手里有十多张。
怪不得瘦成这样,原来是挑食不肯吃饭。
可下一秒,裴溪洄却哭着说:“我知道哥哥很辛苦,我不吃很多的饭了,一天吃一顿就饱了,省下来的都给哥哥,哥哥别不要崽崽,好不好?”
他边说边用两只小手紧紧抱住哥哥,泪水大股大股往外流,那么明亮单纯的一双眼睛,却装着远超过他这个年龄可以负担的无助和绝望。
靳寒把他抱进怀里:“为什么会觉得我会不要你,有人对你说什么了吗,谁说的?”
裴溪洄摇头。
“今天晚上……我还以为哥哥不来了。”
“对不起。”
靳寒很认真地和一个孩子道歉。
“我很早就去接你了,想给你买两个鲷鱼烧路上吃,但小河湾堵车了,摊前还排了一会儿队,所以去得晚了。”
“没关系,哥哥能来就好了。”裴溪洄揪着他的衣摆问,“下周还会来接我吗?”
“会,下周我会是第一个。”
裴溪洄又高兴起来:“那我就能第一个回家了!”
靳寒不懂他:“为什么这么想回家?学校不好吗?我看过你的宿舍,很大很漂亮。家里破破烂烂的,晚上还不能亮灯。”
他们这片是老旧小区,晚上经常跳闸,灯都开不了,他还以为弟弟住进亮堂堂的宿舍会开心。
却不想裴溪洄居然生气了,伸出小手捂住他的嘴,语气严肃地批评他:“不许这么说我家!我们家很好,有哥哥就很好!”
“哥哥在,灯就是亮的。”
哥哥在,他的整个世界都是亮的。
可一想到周一又要去上学,哥哥那点亮就不太好使了,他害怕到晚上发烧做噩梦,还上吐下泻。
吐到一张小脸惨白惨白的,眼泪吧嗒地抱着哥哥的手问:“为啥一个礼拜要有七天呢?只有一天不行吗?一天也好长好长,我要自己吃三顿饭才能过一天……好难啊……”
“哥哥真的真的要来接我好吗?”
“不是第一个也没关系,是最后一个也没关系,只要能来接我就好了,我想回家……”
那天晚上靳寒也做了噩梦。
梦到他把弟弟送进学校后,弟弟一个人站在校门口,垫着脚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小声哭,哭到没力气了就和门卫大叔说想回家,大叔却放狗去咬他,把他吓进了教室。
靳寒一身冷汗从梦中惊醒,摸到弟弟还在身边才放下心来,居然不去想这个梦有多荒谬,而是真的在考虑,一辈子都不送弟弟去上学了行不行?
最后得出结论不行。
于是他连夜做了个奖牌,第二天一早挂在弟弟脖子上,告诉他:只要能坚持上完一周的课都不哭,就封他做上学大王。
裴溪洄就这样被糊弄去学校,戴着那块奖牌上课,每次想哭了就摸摸牌子。
虽然还是很伤心,但好歹能把一周坚持下来。
之后他上初中、高中、大学,寄宿的时间越来越长,适应环境的能力也越来越强,早就不是当初那个离开哥哥一分钟就受不了的哭包了,但靳寒还是会每周去看他一次,每次都给发个奖牌。
裴溪洄把这些奖牌珍惜地收进小箱子里,说有多少奖牌就代表我离开过哥哥多少个礼拜。
现在那些奖牌又被他拿出来,一块一块挂在墙上。
靳寒粗略估算,有三十多块。
裴溪洄陷在回忆中久久出神,余光瞟到他哥在看奖牌,吓得赶紧收起来藏到背后:“这是我的,早就给我了……别、别给我收回去……”
他眼神中的恐惧藏都藏不住,是真的在害怕他哥把他仅剩的这些宝贝奖牌给收走,甚至一只脚尖向外,做好了要拿起奖牌跑路的准备,最后发现跑了他哥也有办法给他抢走,茫然片刻后,眼中的恐惧慢慢变成无奈、无助、哀求。
“求你了哥,就给我留一个……行吗?”
靳寒被他的眼神刺得喘不过气。
从小到大,他从没在弟弟眼中看到过这样恐惧到极点又无可奈何的眼神,面对任何人时都没有。
他这个当哥的,居然是第一个。
靳寒觉得心口被捅开一个洞。
他告诉裴溪洄:“我没说要收走你的奖牌,那也不是什么宝贝。”
裴溪洄居然捏着奖牌傻乎乎地说谢谢哥。
靳寒感觉那个洞又被撕大一些。
他哑声问弟弟:“为什么要在墙上挂奖牌?”
裴溪洄抓抓头发,觉得这话说出来有些矫情,不太想说。
但靳寒坚持地看着他。
他没办法,只能坦白:“挂墙上,假装是你发给我的,和小时候一样,一周给我发一个,就好像我不是不能回家,只是在外面上学,等到周末了,哥就会来接我……”
离婚到现在七个月,墙上挂了三十二个。
靳寒怔愣地看着那满墙的牌子,想起他不让裴溪洄回家的大半年里,每到周末,他弟就会跑到家门口的小巷里、藏在家门前的大树上、或者干脆站在家门口,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只是眼巴巴地看着他,被保镖驱赶了就一步三回头地走开。
原来是在期待着哥哥能像小时候那样,周末“放学”后把他接回家。
窗外风声大作,夜雨骤然转急。
头顶黑沉的天空在这一刻上下颠倒,暴雨从地面砸向天空,仿佛一根根从土壤中直立刺出的雨针,靳寒被成百上千根针贯穿胸口。
视频挂断半晌,他也没拿开挡在眼睛上的手臂,直到一串没有署名的陌生号码打来,他交代对方:“码头有人反水,小洄去解决的,把那人找出来按规矩办了。叫王医生去茶社,他身上有伤,再……给他买个鲷鱼烧。”
电话挂断不久,微信弹出三条消息。
【小水獭】:举着鲷鱼烧的照片
【小水獭】:哥给我买的吗?谢谢哥!
【小水獭】:那我先吃一半,留一半明早吃。
靳寒:“全吃了,明早还有。”
“一会儿医生去给你看伤,给我开视频。”
作者有话说
小裴日记3:
你说我哥(嚼嚼嚼)给买的鲷鱼烧(嚼嚼嚼)咋就这么好吃呢(嚼嚼嚼)
和鲷鱼烧一起送来的还有份宵夜。
裴溪洄抱着保温桶拿着鲷鱼烧,听哥哥说一会儿还可以视频,幸福得简直要冒泡。
什么何宝生、什么周副,全都玩蛋去吧!他要吃哥哥送的爱心便当啦。
保温桶打开,里面稳稳当当装着三菜一汤。
香焗蜗牛、奶油虾、鸡汁扇贝、玫瑰酒酿圆子,全都是他喜欢吃的。
他一样样拿出来,装在最好看的盘子里,再拿上红酒、点上蜡烛、抽出张纸巾掖进浴袍领子里,拢共四个菜给他这一通忙活,吃之前他还双手合十拜拜,虔诚感谢蘑菇大仙的馈赠。
拜完噗嗤一下笑出声,觉得自己有够傻逼。
医生进门时,他正吃得满手油,伸着两只爪子把脸埋进汤碗里咕嘟咕嘟喝。
身后响起一声特别夸张的:“嚯——这动静造的,家里进猪了?”
裴溪洄一口汤呛在喉咙里,猛烈咳嗽几声,回过头去,就看到一个六十多岁留着一圈口字型黑胡子的老爷爷站在门口,肩上斜挎着个旧药箱。
裴溪洄嗖一下蹦起来:“牛爷爷!”
老爷爷走进来,把药箱放到桌上。
他是以前老街上常给靳寒看伤的赤脚医生。
那时少儿频道热播一个大耳朵胖娃的动画片,裴溪洄每天雷打不动坐在电视前看,看了一个暑假,差点把自己看成小四眼儿。
他哥气得带他去诊所买黄莲,说再偷看电视就给他点苦头吃。
裴溪洄哭得惨兮兮,顶着俩大鼻涕泡被抱进诊所,进门看到大夫这圈胡子,鼻涕泡当场破了一个,伸出小手指着人家:“哇!牛爷爷!”
“爷爷快进来!”裴溪洄抽出张湿巾擦擦手,把他往屋里拽。
牛爷爷在他对面坐下,“吃着呢。”
“昂,你吃了没?”
“没吃。”
裴溪洄一甩头:“没吃你回家吃吧。”
“嘿!你这抠精!”牛爷爷一个脑瓜崩儿弹他头上,他捂着脑袋哈哈大笑,拿小银签扎块蜗牛给爷爷,爷爷嚼着点点头:“香。”
“那当然,我哥送的。”
爷爷翻白眼,谁问你了?
“听你哥说,你身上挂彩儿了?”
“就肩膀擦破点皮。”
牛爷爷扯开他浴袍看一眼,说得擦点药。
“那等我洗个手。”他蹦起来要去卫生间,临走前眼睛瞄到餐桌上,又端起汤碗喝了一大口。
牛爷爷看他这馋鬼样儿,恍惚间想起他小时候,吃饭可没这么乖,得叫人喂到嘴边。
那年靳寒不知道招惹上什么人,背上让人砍了一刀。
大半夜的,他被靳寒一个小弟叫过去给他缝针。
进门时看到的场景,他到现在都忘不了。
高高壮壮的男人跨坐在一条长凳上,麦色皮肤,浑身腱子肉,上半身打着赤膊,大大小小的伤疤遍布,背上一道三寸长的刀口往外泊泊流血。
而他怀里却抱着一个干干净净的白胖小孩儿,哭红的脸趴在他肩膀上,抖着嘴唇一哽一哽地问:“哥,你疼不疼啊?血怎么还在流啊……”
靳寒面无表情,甚至有些不耐烦的意思,却抬起一只大手在裤子上仔细蹭掉血和灰后,放到小孩儿头顶很轻很轻地揉了一把:“你不哭哥就不疼。”
那是牛爷爷第一次在这个凶神身上看到疼爱和温柔,他想,对靳寒来说,背上那道那么长的伤口,或许都不如他弟为他掉的几滴眼泪疼。
他敲门进去,靳寒抬头看他一眼,说了句“辛苦”,然后就又去哄弟弟。
他打开药箱给靳寒清理伤口、上药、缝针,不管做什么,他都不吭一声。
倒是坐在长凳对面眼巴巴看着的弟弟,心疼得快要哭抽过去。
靳寒一开始还哄哄他,让他别哭。后来被哭急了,也本来就不怎么会哄人,就掐住裴溪洄的胖脸:“你没完了?闭上嘴,再哭我就抽你。”
哪想裴溪洄比他还凶:“你抽个屁,你站都站不起来了,我都能抽你了呜呜呜……”
靳寒听完居然笑了:“那你真厉害。”
小弟说靳寒还没吃饭,给他买了份骨头汤回来。
靳寒用没伤的手端着汤碗,自己喝一口,给弟弟喂两口。
裴溪洄满心满眼都是哥哥的伤,完全没反应过来自己在被喂饭,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一碗汤被他喝掉大半,连骨髓都让他嗦了!
天啊,裴溪洄非常不满地瞪他。
“那是给你买的!别给我喝了,我晚上吃了很多饭!”
话刚说完,又一勺汤被喂进嘴里。
“咕嘟。”
“我要生气了!”
一块骨头被塞了进来。
“唔……”
裴溪洄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口齿不清地说:“真的不喝了哥哥,再喝我晚上会尿床……”
靳寒:“你不喝的时候尿少了?”
裴溪洄脸蛋爆红,像颗小炮弹似的蹿起来去捂哥哥的嘴,但手太短,没有捂到,又被哥哥一只大手按住脑袋,所以只能摇晃着两只胖手抗议:“你咋啥都往外说啊!真不害臊!”
“你天天尿床,我也没见你害臊。”
“哪有天天尿!已经一周没尿了!”
“七岁了能憋住一周不尿,真厉害。”
“啊哥你真是……我不要和你说话了!”
他说又说不过,捂又捂不到,把自己气得直打嗝,又让哥哥借着消嗝的名头灌了好几勺汤。
牛爷爷到现在都想问问裴溪洄:他那天晚上到底尿床没有?
裴溪洄从洗手间甩着水出来,就看到牛爷爷一脸求知若渴地盯着自己裤裆,一段丢脸的回忆涌上心头,他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臭老头看我干啥!”
牛爷爷吓得连声咳嗽起来。
“没啥没啥,过来上药吧。”
可不敢问了。
这小炮仗是全自动的,不点都炸。
牛爷爷给他上完药,偷拍了一张他脖颈露出纱布一角的照片发给靳寒,说完事了,伤得不重。
靳寒:辛苦,我派人送您回去。
裴溪洄把爷爷送出茶社,回来洗个脸,抓个头发,对着镜子一顿臭美,把自己倒腾得十分帅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