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哥哥做的每一件事都有迹可循,是把他当做小时候的自己来养的——
他没有学上,就想办法让弟弟上学;他在家里没有属于自己的空间,就每次搬家都给弟弟留一个专属小沙发;他没有故事听,就一遍又一遍地给弟弟讲那个曾经梦寐以求听妈妈讲给他的故事。
可裴溪洄却只知道接受,很少回馈。
“哥不用想了,我不回去睡了。”他像是一瞬间原谅了所有事,突然什么要求都不想提了,只想张开手臂抱抱哥哥。
可他还没动,就看到靳寒的鞋尖走到自己面前,紧接着下巴就被抬了起来。
他被迫仰起头,拿湿红的眼睛看靳寒。
“我出差的时候枫岛没有雨天。”
“……知道了。”裴溪洄点点头,以为他在说接下来的一周都不会下雨。
靳寒却蹙起眉,脸上闪过几分无奈。
“我的意思是,我从来不会在雨天出差,不管多重要的工作我都会推掉,从三年前你出车祸开始,我没让你自己捱过一个雨天。”
就连离婚那晚,他出差的城市暴雪封城,他都要开两天一夜的车从高速上一点点蹭回来。
一个原因是那天是弟弟生日,再一个就是那天很冷,他怕弟弟腿疼找不到自己会哭。
裴溪洄僵在原地,眼红,脸也红,嘴唇不受控制地抖动,直到湿红眼圈蓄满的那一刻,两行泪如同两串延迟的雨滴,滑过他潮湿的脸颊。
原来没有哥哥的枫岛是没有雨天的。
又或许该说,只是那些雨没有落地,全都困在离婚那晚哥哥流泪的眼睛里。
心脏从深处缓缓开裂,他的胸腔快被悔恨和愧疚填满。
他垂着脑袋:“对不起,哥,我一直没发现……”
很多很多事情,我都没有发现。
司机到了,朝他们按了两下喇叭。
靳寒抹掉裴溪洄的泪,从他身边经过时揉了一把他的脑袋。
裴溪洄哭了很久都没缓过来,不是嚎啕大哭,就是安安静静地落泪,一点响都没有。
哭完他抬起手放到头上,轻轻揉了一把,然后骑车赶往后海。
码头有人闹事,他赶到时靳寒已经解决了,正和工人一起收拾。
裴溪洄悄悄过去,在外围帮忙,没有出现在哥哥面前。
这一忙就忙到傍晚。
靳寒给码头负责人开完会,走出港口时已经晚上十点,他就着月色回家。
从码头到别墅的这条不长不短的小路,他和裴溪洄从小走到大。
儿时的夏天,即便是夜晚都很亮。
月光铺洒在这条永远潮湿的石板路上,他在后面慢慢走,弟弟在前面颠颠儿跑,跑出一小段再折返回来牵牵他的手,没一分钟又跑出去,追那群会发火的小虫。
那时靳寒觉得他们俩像放风筝。
风筝不是他弟,而是他。
他是被放逐到天上的破败不堪的一块布,他的生命全部维系在那根岌岌可危的线上。只要弟弟始终坚定地攥着那根线,那不管他被风雨吹到哪片天空,都有可以落地的锚点。
那根线一年前断掉了。
现在被裴溪洄小心地续了起来。
不过是换了靳寒在前面走,他在后面跟。
从靳寒出码头开始,裴溪洄就安静地跟在后面,不说话也不叫人,好像只是送他回家。
石板路上落下两条一长一短的影子,旁边墙壁上则是两个一高一矮的影子。
耳边是被拖慢的海浪和虫鸣声,紫阳花沿着墙壁的缝隙生长,随风摇曳。
这样的夜晚很美也很静。
或许因为他们有太久没有这样散步过了,谁都不舍得打破这份宁静,靳寒用余光扫过跟在后面的孩子,没有遵守规定去驱赶他。
走到家门口时,裴溪洄突然快步冲上来,从后面双手环抱住他。
“我当你能忍多久。”靳寒的语气听不出情绪。
“就一秒。”
裴溪洄说完就放开了手,递给他一个纸袋,又往他脖子上套了根不知道是什么的细绳,然后一溜烟跑没影了。
靳寒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路口,拿着那些东西回家,开灯,一件一件取出来放在桌上。
鸡汤、麦芽糖、生日蛋糕。
他每年过生日都要吃的东西。
他又拿起脖子上的细绳看,这才发现那不是绳子,而是条金链子,链子上坠着个巴掌大的长命锁——和他当年打给裴溪洄的一模一样。
只不过裴溪洄的是银的,他这个是金的。
他那时十七八岁,没什么钱,只打得起银的,这东西又有讲究,一辈子只能戴一个,不能换。
当时裴溪洄还不想要,觉得太贵了,靳寒却不许他摘,说小孩儿有这个才能平安长大。
枫岛人在这方面执念颇深,不管多穷的父母都会给孩子打个长命锁,拿到金山寺开光,给孩子戴到18岁,压祟压惊,平平安安。
靳寒小时候自然没有,他在他爸妈眼里只是个不讨喜的木头,夺走弟弟健康的寄生虫。
长大了更不会有,没人会给那么大的男人打这种小孩子的玩意儿。
可他真的从不羡慕别的孩子都有锁吗?
他只是知道羡慕也没用,所以就欺骗自己不在意,骗着骗着就连自己都信了。
直到现在真正拥有的这一刻,他小心翼翼地把弟弟给的长命锁握在手心,才知道,原来戴着它是这种感觉……沉甸甸又温热热的,仿佛会烫手一样……
左侧心房里蹿过一股股细小的酸胀感,整颗心都被狠狠揪扯。
他呼出一口气,走到窗前,找到楼下那个鬼鬼祟祟的小影子。
好似有心电感应般,裴溪洄突然抬头看向二楼窗口,和靳寒隔着黑暗对视。
靳寒把灯关了,裴溪洄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他拿起手机放在耳边,然后自己的手机就响了,裴溪洄赶紧接起来。
“哥哥。”
“嗯。”
“生日快乐。”
“去年我忘记了,对不起,现在补给你好不好?”裴溪洄深吸一口气,嗓音慢慢沙哑。
“那个礼物送得太晚了,晚了好多年,我也错过了好多事,14岁的靳寒已经长大了,那32岁的靳寒就交给我好不好?我来照顾你,我来养你,以后我做哥哥,你做小孩儿。”
靳寒笑了一声,笑声像一朵柔软的云。
他问裴溪洄:“你想怎么养?”
“首先,要每天晚上都给你讲睡前故事。”
“你能讲出什么故事来?”
“三只小猪的故事。”
长命锁碰到窗沿,发出叮的一声。靳寒怔怔地看着楼下的弟弟,隐隐感觉这根束缚在脖颈上的金链子,像一根结实的风筝线。
他扛着昨晚提前整理好的一大包中药出门,冲向后海别墅。
结果刚走出茶社,他哥一个指令过来:别去,我到曼约顿了。
裴溪洄的眼睛瞬间红了。
委屈和难过排山倒海般涌向心头。
他把大包袱往背上一甩,卫衣帽兜往头顶一扣,顶着这么副倒霉样儿蹲在马路牙子上。
他知道他现在没资格让哥哥出来进去的向自己报备,离婚了,没身份了,人家高兴了逗自己两下,不高兴了扔在一边,这都是他应得的,他没一句怨言。
可这次不一样。
他以为经过昨晚的温情时刻,今天哥哥会和自己一样期待着分开一周前最后一次见面。
但现在看来,好像是他剃头挑子一头热。
他蔫了吧唧地垂着脑袋,犹豫好半天还是你没忍住发了条消息过去:
-可我查过最早的航班是上午十点的,哥你做私人飞机走的吗?
靳寒:嗯。
轻飘飘的一个字,甩得裴溪洄更加难过。
他试图帮哥哥找理由:“哥,我昨晚表现不好吗?礼物你不喜欢吗?”
“对不起,不好的话我先道歉。”
“但我第一次打这个锁,没有经验,哪里不好你和我说,我会改好的,哥不要生气。”
他说完这些立刻按灭屏幕,鸵鸟心态作祟,怕哥哥来一句:不要再弄这些没用的东西。
却不想靳寒直接一张照片发过来。
——他解开衬衫两颗扣子,露出脖颈上长命锁链子的照片。
裴溪洄的血条瞬间打满。
我操!这就戴上了!
他一下子又牛逼起来,梗梗着脖子夸道:“真好看!真合适!帅得我腿软!”
夸完又想起正事,继续委屈:“那为啥不让我送啊?”
我昨晚表现可以,礼物哥也喜欢,今早还没来得及气人,见面次数也没有用掉……
找来找去也没给靳寒找出一条理由,裴溪洄得出结论:他哥就是故意不想见他。
天啊,裴溪洄觉得自己要死掉了。
他把脸藏进帽兜,伤心得说不出话。
手机嗡嗡震动一声,他恹恹地按亮屏幕。
靳寒:因为不想看见你哭。
只见小狗上一秒还耷拉着的耳朵,下一秒就直直竖起,瞪着眼睛一愣一愣地直喊我操!
“那你不早说,害我这么难过!”
他觉得自己又占理了,狗横狗横地朝他哥嚷嚷。靳寒看他可怜,没和他计较。
一不计较他就有点得寸进尺,故意夹着嗓子做作地说:“哥戴着长命锁真好看,我要是在你旁边就好了,我非要咬一口不可。”
靳寒挑眉:“你想咬哪儿?”
“嘿嘿。”裴溪洄眼睛亮亮的,张开的唇瓣里露出白净的小虎牙:“哥给咬哪儿啊?”
“上面还是下面,我都想咬。”
靳寒哼笑一声,给他点好脸又开始欠了。
“你一天不浪就皮痒是不是?”
裴溪洄脸蛋一红,左右看看旁边没人,就拿手捂住嘴巴,朝哥哥软声软气地卖乖,“没有浪,是哥哥的乖小狗。”
“哥哥什么时候回家?我去接。”
靳寒听他这欠兮兮的语气,都能想象到他是怎样一副红着耳朵笑得眼睛弯弯的小模样,一本正经道:“你别接,我怕挨咬。”
裴溪洄噗嗤一声笑出来:“你怕啊?你怕个西瓜你怕!你怕也没让我少咬两口啊。”
裴溪洄心道,要说小寒哥我比你都熟了!
却不想下一秒靳寒来了句:“我怕打针,被猪咬了不知道有没有能打的疫苗。”
裴溪洄两眼一黑。
谁家好人这么调情啊?
“哥!我都长大了你不能再叫我小猪了,都把我叫丑了。”
靳寒:你本来就丑。
裴溪洄蹭一下蹦起来,气得恨不得从两只耳朵里冒白烟儿。
“我哪里丑了!我一点都不丑!你可以质疑我的态度我的人品甚至我的智商!但你不能质疑我的颜值!我可好看了,我枫岛第一好看!我从头发丝好看到脚趾盖!”
靳寒:猪能有多好看?
啊啊啊啊啊!!!!!
裴溪洄原地爆炸。
“我是猪那你是啥?猪爸爸?”
“爸爸~爸爸~爸爸~爸爸~亲爱的爸爸~”
【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
裴溪洄笑得前仰后合。
微信被拉黑了他就发短信。
“爸爸我知道错了,别关崽崽禁闭。”
“里面好黑我好怕。”
“爸爸放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我承认我是小猪,了了了。”
他没完没了地轰炸了靳寒二十多条,边发边乐,靳寒什么都没说,就问了一句:“是不是想吃皮带?”
裴溪洄立马老实下来。
他扬着个脑袋做贼心虚地东张西望,也不知道自己在心虚个啥,总之就是莫名感觉手机变得很热很硬攻击性很强,仿佛他再按一个字就会原地变成根皮带抽在他屁股上。
还……挺期待的……
靳寒一走,他彻底变成留守儿童。
以前每天都能和哥哥见面,倒是有个盼头。现在哥哥见不到,家回不去,摩托飚不了,俩发小还结婚度蜜月去了,就剩他自己整天窝在茶社里无所事事。
他闲着无聊,和小徒弟俩人研究出一套夏日限定茶饮。
菜单推出当天,前台订桌电话直接被打爆。
夏日限定,一股脑订到了十月金秋。
当天晚上,裴溪洄刚阖上眼,一个陌生电话打过来,告诉他后海码头出事了。
晚上要出海的一批汽车,海关抽检,在汽车轮胎里发现了大量玉石。
这要是被定性为走私,靳寒得蹲进去。
裴溪洄第一时间赶到码头,整片后海灯火通明,码头被海关的人围得水泄不通,码头监工何宝生带着一群水手和海关的一个小领导争执。
对方年纪不大官威倒是不小,张嘴就要把“闹事”的水手给拘了,涉案船只扣下,码头封禁,等管事的回来一并扣押。
这个管事的指谁,是个人都知道。
裴溪洄站在暗处,冷眼看着那个前呼后拥的领导,低头把舌钉取了扔海里,四处一看,抄起根棍子就砸向旁边的照明灯。
刺啦一声脆响,玻璃灯罩被当场砸碎。
所有人闻声看过来,就见裴溪洄徒手从碎玻璃罩里扯出灯泡,灯泡后连着长长的电线,他就那样拖着电线一步步走进人群。
后海码头是靳寒的,靳寒不在就是裴溪洄的。
水手自觉给他让路,小领导身后的几条狗腿子则动作整齐地把手伸向腰后,准备抄电棍。
裴溪洄走到小领导面前,扯着那只灯泡照他的脸。
小领导被他照得睁不开眼,却也不见慌乱:“小裴老板这是要干什么?”
“我听你刚才说要扣谁?”
小领导伸手把灯泡拨开:“我只是公事公办。”
“行啊,那就办。”
裴溪洄把灯泡随手扔给何宝生。
“事我听得差不多了,你说查出了玉石,那你就把玉石抬出来,什么玉、有多少、藏在哪里、怎么被查的,我全都要知道。”
“抱歉,调查清楚之前无可奉告。”
“不用抱歉,既然你查不清我就教教你该怎么查。这批货不是我们码头装的,是临近的港口送来的,发现有违规品第一件事就是要溯源,你不去查港口,不去查给港口合格的海关,反而来查我们一个出货的码头,真是放不出屁来你他妈赖裤子!”
他抬脚踹翻旁边水桶,脏水洒出来溅对面小领导一裤角。
对方眼皮都没眨,皮笑肉不笑地对他说:“都要查,查你们只是第一步。”
裴溪洄也陪个笑。
“那就好,给我五分钟,我交代几句话。”
他叫上何宝生还有一众水手走向库房,留下几个人看场。
水手们年纪都大了,最小的也有四十岁,全都是当年跟着靳寒一起打拼的老伙计,某种意义上说,他们兄弟俩是靠这帮人的关照长大的。
裴溪洄对他们一向尊敬,走进库房先招呼他们坐下。
众人七嘴八舌地问他怎么办。
裴溪洄无所谓地一摆手。
“在座各位都是跟着我哥的老人了,没有让他们去当人犯审问的道理,我哥知道肯定要生气,所以这事咱们就别告诉他了。”
他抬起眼,扫过对面一张张布满皱纹的脸,歉疚地笑笑。
“说来说去还是这笔买卖接得不好,和大家没关系,小裴在这里给众位叔伯赔个不是,我这里呢,有点现金,给大家一人发五百,回去吃顿宵夜,今晚就当放假了。”
他从钱包里拿出沓钞票,站在门口,跟安检似的看着他们挨个儿用手接过钱,再把人放出去。
最后库房里只剩他和何宝生两个人。
他把剩下的钱全递给何宝生。
“来何工,多给你开点儿,今晚辛苦了。”
何宝生面露羞愧,赶紧接过来攥手里:“说什么辛苦,小洄哥,今晚这事还是赖我监管不力,要是我在发船前多查一遍,就不会——”
“你怎么查都没用,今晚这事跑不了。”
“怎么说?”
“这批货就是在我们这里出了问题。”
“什么?”何宝生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裴溪洄手指扣了扣桌面,看他几秒,倏地笑了。
“刚才和我对峙的那个头头,他手上沾着一块贴条子时弄上去的蓝色胶带,和汽车检验合规条上的胶带是一样的,说明这批货在上一个港口就是他检的。”
“既然是他检的他就不可能再过来当众揭发自己工作失职,所以他这一趟是拿准了会从我们这里揪出问题,有备而来。”
何工面色凝重,左右看看,凑到他耳边小声问:“您是说,那些玉石是我们码头上的人趁乱塞进去的,再和海关里应外合?”
“嗯。”
“那您还把他们放走!岂不是放虎归山!”
“没事,我留了证据。”
裴溪洄伸长手臂,隔着一张桌子把他拉过来,勒住他后脖子往下压,哥俩好似的低声耳语:“玉料不比其他,这东西太滑,想牢固地藏在哪里得用一种臭油去黏。我哥教过我,这种油遇到一种涂料会显色,我刚才给每个人的钱上都涂了这种涂料。”
何宝生一惊,然后就是喜,朝他竖起大拇指,“还有这种涂料,会显什么色啊?”
裴溪洄抬起眼,直勾勾看向他。
他眼型天生就圆,黑瞳仁比别人大出一圈,眼白少而窄,近距离看久了会有种瞳孔在扩散的诡异感,像是死去的婴儿的眼睛。
他用那双眼睛,阴恻恻地朝何宝生笑。
“你把你的钱拿出来看看,不就知道了?”
何宝生一僵,藏在背后捏着钱的手猛然攥紧。
下一秒,他推开裴溪洄,从腰后抽出一根电棍,使出全力砸向他脑袋!
裴溪洄侧身躲开,拿出进门起就攥在手里的绳套往他脖子上一勒,转过身去借用背部的力量狠命拖拽,何宝生当场被吊起来悬挂在桌上。
裴溪洄拍拍手重新坐回椅子里,双腿交叠看向他。
几张钞票悠悠飘落在地。
何宝生激动地大吼:“没显色!我的钱没反应!”
裴溪洄歪头一笑。
“当然没反应,因为压根没有这种涂料。”
何宝生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诓,王八一样胡乱蹬腿,双手拼命卡住脖子上的绳套,一张脸被勒得殷红发紫,眼珠子几乎爆凸出来。
裴溪洄屈指在桌上敲了两下。
“小声一点,现在是审讯时间。”
作者有话说
人前小洄哥,人后小臭狗。
何宝生是当年把靳寒介绍到码头工作的老水手的儿子。
老水手那几年对他们兄弟俩颇为照顾,家里做了什么好吃的都会叫他们过去吃饭。
有次裴溪洄夜里发烧到四十度,人都要烧坏了,最近的医院离他们家有几十公里,靳寒急得在路上下跪求好心人捎他们去医院,最后是老水手骑车过来接他们。
那件事靳寒一直感念在心,等他发迹一定会十倍百倍回报老人家,可惜老人无福消受。
那年码头爆炸,他是遇难者之一。
之后他爱人兄弟相继离世,只留下个孤苦伶仃的何宝生。
靳寒每月给他八千块,一直供他读完大学,又给他找了工作,买了房子,就算他一辈子碌碌无为混吃等死,靳寒都会供到他入土为安。
结果他偏偏想不开,使出这种蠢办法害靳寒。
裴溪洄恨得都想把他给剁了。
“两个问题,第一,谁指使你害我哥的?第二,码头上还有没有你其他同伙?”
裴溪洄抬头看了眼时间:“五分钟说完,十二点之前我得回去给我哥讲故事。”
何宝生还吊在空中,挣扎的力气越来越小,脸勒到发黑,眼珠子向上翻着跟要被挤出来了似的。
这是海上跑船时,审讯海盗的常用手段。
就拿跟绳子往上一吊,不说出抢走的货在哪就不给下来,用不着严刑拷打,招得比什么都快。
“我不知道幕后人是谁……我只见过周副……”
何宝生边说边吐,呕吐物顺着下巴往下滴。
裴溪洄退后躲开,知道周副就是刚才那个小领导。
他又说出另外两个同伙的名字,都是码头上的卸货小工。
裴溪洄拿把椅子过来垫在他脚下。
何宝生赶紧站定,劫后余生般疯狂喘气:“小洄哥你绕我一命,我不知道会闹这么大……”
“你不知道?”
裴溪洄漠然地看着他,眼神里藏着两把刀锋,为他哥过去那十几年不值,更为老水手不值。
“今天这事,往小了说是海关监管不力,往大了说就是我哥违法走私,你知道那些玉有多少吗?这条船一旦出海被抓,我哥进去没三年出不来,周副答应给你多少钱?”
“三……三百万……”
裴溪洄气笑了。
三百万,就要毁掉他哥下半生。
五万,就要把他卖了给弟弟换医药费。
裴溪洄想不明白,为什么靳寒的人生总是被交易?
为什么要让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信任的人背叛?
他从小到大没做过一件坏事,即便想跳海都要担心自己的尸体会影响别人做生意,这么柔软的一个人,却要被那些烂人烂事纠缠不休。
他一声犬吠都不想再听,把何宝生放下来。
“今晚会有一艘船送你离开枫岛,你自己写信告诉我哥,就说觉得做监工没出路,要下海淘金,别让他知道今天发生的事,别让他伤心。”
“不……别送我走小洄哥!”何宝生扑过来抱住他的腿。
“我老婆孩子都在岛上,我又什么本事都没有,离开枫岛我会活不下去的!我不是故意害靳哥的,我是被逼的!放高利贷的说再拿不出钱来就要把我削成人彘!我没办——”
“那你不会来找我吗!”裴溪洄没等他说完,一把揪住他的领子把他扯起来狠掼在桌上。
“你钱输光的时候不会来找我?被放高利贷的打的时候不会来找我?被周副威胁时不会来找我?你有那么多机会来找我你不用!你他妈非要害我哥!我操你大爷我早就该捅死你这个蠢货!”
他把何宝生提起来,拖行两步然后“砰”一下砸到墙上。
何宝生满头是血,顺着墙壁滚落在地。
裴溪洄抬脚踩住他肩膀,用一种看死人的眼神,由上而下睥睨着他。
“靳寒命里亲缘淡薄,又顾念旧情,所以对你这种扶不上墙的臭鱼烂虾多有照拂,这么有油水的一个位子给你做,不求你有功但求你忠心,结果你连这点都做不到,我哥对你那么好,你却这么害他,我真是把你拆了吃都不解恨!”
“但何叔在天之灵,我不能真要你的命,今天晚上,你就带着你老婆孩子——”
“孩子”两个字刚说出来,裴溪洄戛然而止。
两个疑点突然在他脑中串联成线。
他忽然想到,最近一周,他都没见过何宝生的大儿子,每次他老婆带孩子出门,都只有小儿子。
他俯下身,踩着何宝生的肩膀冷声问:“放高利贷的既然找过你一次,你为什么还是全须全尾的,连根手指都没少?你把什么,抵押给他们了?”
何宝生瞳孔骤缩,全身控制不住地颤抖。
裴溪洄声音更加冰冷:“你如果只是赌钱被抓,为什么不来找我?你做了什么亏心事吗?”
话音落定,何宝生就像被踩中尾巴的耗子,声嘶力竭地尖叫起来。
裴溪洄一瞬间明白了所有事。
“你把你大儿子,抵押给放高利贷的了。”
他站起身,脱下外套,扔在一边。
“何工,你今晚走不了了。”
今夜后海的风中掺杂着一股鲜血的腥。
周副周长荣从小路潜到仓房门口,全程畅通无阻。
他正疑惑为什么这里一个守卫都没有,就听到仓房里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
类似于骨骼被砸碎的声音,穿过厚重的木门,直直震向他耳朵。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眼前大门猛然打开,随着一股刺鼻子的血腥气迎面冲到他脸上,裴溪洄提着根完全看不出本色的黑乎乎的棍子,斜靠在门口。
仓房内灯光昏暗,他上半张脸隐匿于夜色,下半张脸被灯光照着。
周长荣下意识后退半步,从他故意露出的半边门缝里看到——昏暗的仓房内,何宝生跪在地上,脖子上吊着半根半截绳子,疯了似的用两只手一下一下涂抹地板,而他膝盖下的地面,已经完完全全被砖红铺满。
“周副。”裴溪洄冷不丁念出他的名字。
周长荣直接打了个哆嗦,“什……什么?”
裴溪洄露在灯光中的下半张脸在笑,但周长荣就是觉得他的眼睛一定直勾勾盯着自己。
“你说在我们码头查到了大量玉石,有多少来着?”
“啊,是手下人夸张了,总、总共就两块,初步怀疑是工人自己的,装货时不小心掉了进去。”
裴溪洄低下头,整张脸都露在光里,一字一句地问他:“初步怀疑?”
周长荣双手攥拳,颤抖着说出正确答案:“不,是最终结果。”
裴溪洄笑着拍拍他的肩:“周副前途无量。”
这场闹剧持续了半个多小时。
裴溪洄从码头出来时是11:45。
他先打电话托人去岛上几家放贷公司找何宝生的大儿子,如果孩子是在一周内被抵出去的,那还有找回来的可能。超过一周,很有可能已经被“转手”。
裴溪洄烦得想骂人。
今天是他哥出差的第三天,也是他终于松口答应听自己讲睡前故事的第一天。
裴溪洄不知道有多期待,早上一睁眼就在嘀咕三只小猪盖房子,还零零碎碎地准备了很多东西,想要给哥哥一次最好的睡前故事初体验,结果都被这场闹剧给毁了。
他吹了会儿风,强打精神赶回茶社。
洗澡时发现左边脖子和背上各有一条麻绳勒出来的印子,估计时吊何宝生的时候弄的。
怕被哥哥看到,他故意穿了件领子最高的浴袍,还把卧室灯光调得很暗,结果视频一接通,他一声“哥”还没叫出口,靳寒就问:“脖子怎么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