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冢论剑,他要去。
师兄出关之时便是元婴了,而他才刚刚金丹四元。
他既无师兄的百脉通玄灵体,又无师兄的悟性,他只有手中的这把剑和胸中的这颗道心。
他怕自己跟不上师兄的脚步。
四年的时间不长不短。
这四年里,越荒州除了在紫藤小筑修炼外,还受邀前去给内门弟子讲道。
作为太无宗里少有的剑修,越荒州其实也没什么能教他们的,就跟他们过了几招。
一次讲道过后,内门弟子再见到他都忍不住屏息凝神,恨不得绕道走。
紫藤小筑内,反倒是迎来了一个越荒州预料之外的客人——赵平之。
赵平之静立于紫藤小筑外,他已经通过同门玉佩传达了拜访的来意。
此时他仰望着几乎将整个小筑包裹承托的紫藤,心中惊叹。
紫藤这样并非灵根的普通灵植,竟也能有这样的繁茂盛势。
这时,紫藤拉开了门,摆了摆藤蔓,对他做了个请的动作。
赵平之深吸口气,又徐徐吐出,对紫藤道:“麻烦了。”
说完,他端正衣冠,郑重地迈步走入紫藤小筑。
他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秋千上闭关的何不见,还有盘膝坐在地上的越荒州。
“荒寂真人。”赵平之恭敬道。
越荒州冲他点点头,道:“何事?”
赵平之道:“前些日子真人在内门讲道,指点诸位弟子,在下也受益良多。”
“只是在下心中还有些疑惑,因此前来拜访,实在冒昧。”
越荒州垂下眼睑,扔出一个字:“说。”
“距我拜入太无宗,也有将近一甲子了。”
“与我一同拜入太无的弟子,有死于游历和与他人争斗中的,有迟迟未能突破筑基离开宗门回到家族的,也有已经成为真传弟子的。”
“当年我便是那一辈弟子中年岁偏大的,我修道晚,又自知资质平庸、悟性更是平庸,论悟性不及已成就上品金丹的姚夜绿师妹,论资质不如卫妙含师妹、穆建明师弟……”
“时至今日,我还剩不到十年,就到百岁了,却还是筑基中期修士。”
赵平之一贯儒雅沉稳的面容上,浮现出了迷茫和迟疑。
“如今我脸上多了皱纹,也明显感觉到气血不及之前旺盛。”
“之前真人拔剑指点我们之时,更是让我看到了自己与金丹期之间的差距,我……”
“真的能在三百大限到来之前,突破金丹吗?”
越荒州听完,抬眼凝视赵平之。
那一瞬间,目光雪亮如剑锋。
向另一个人剖开自己内心,将自己的不甘、迷茫和犹豫完全展现给另一个人看,这需要何等的勇气。
赵平之却做到了。
赵平之越荒州锋利的视线下,不知不觉额头上沁出一层冷汗。
之前天火岭一战,赵平之与其他三人围观了后半场。
他受益良多的同时,又感到了绝望。
因为他清楚地感知到了自己与这两位被称作天骄的师叔祖之间的差距,清楚地感知到了自己的平庸与无力。
更清晰地感知到了金丹与筑基境界间的天堑。
上品金丹,是那样的可望而不可即。
他这样一个平庸之辈,怎样才能成就上品金丹呢?上品金丹都成不了,何谈大道?
他寿元已过三分之一,要不要放弃追求上品金丹,而是从现在开始攒善功,以期之后跟宗门兑换丹药,结个中品金丹算了。
这些日子,赵平之外表依旧沉稳平静,内心却化作了各种纷乱念头的战场。
直至之前越荒州出手指点弟子,他亲自面对了越荒州的剑锋。
“你的心太乱了。”越荒州当时只是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如今,赵平之就是来快刀斩乱麻的。
在越荒州的注视下,他四肢发软,浑身汗出如浆,却还是咬紧牙关,不肯退却。
“你想要听我给你一个答案吗?”越荒州闭上眼,道,“最重要的不是结果,而是不悔。”
“回去吧,你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了。”
赵平之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样离开紫藤小筑的了,等他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站在了门外。
这次他才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一样,瘫软在地上。
不悔,最重要的是不悔吗?
可他这样的平庸之辈,人生中到处都是悔恨。
正因为清楚自己的平庸,才害怕自己全力以赴追求某些东西却失败了时,会心神俱丧。
因为失败的结果正好反过来肯定了自己的平庸与无能。
既然如此,不如不全力以赴地去追求什么。
这样在寿元将尽时,至少可以说自己本就求不到想要的东西,虽然遗憾但至少省了一番力气。
甚至可以安慰自己,自己的“不得”只是因为没有用尽全力去追求,而不是因为自己的平庸与无能。
遗憾总比完全的否定要好。
能将“不悔”这两个字说出口的人,内心到底该有多强大。
他清楚自己所想要求的,这就已经超越了大半迷茫庸碌的众生。
他不仅清楚,也愿意燃烧自己的一切去追求这样东西,且完全接受追求的过程所付出的一切代价,甚至也接受可能存在的“不得”的结果。
赵平之清楚地知道,自己达不到越荒州所说的“不悔”的境界。
但他只是有一点不甘。
赵平之仰望着湛蓝的天空,忽然道:“我一定会后悔。”
是的,无论今天他做了什么样的决定,他未来一定会后悔的。
既然无论什么做什么决定都会后悔,不如去求道吧。
平庸之辈就是在一边悔恨、一边追求中过完这一生。
越荒州知道是时候该离开了。
他望着秋千上依旧在闭关的何不见,走过去,俯下身握住何不见左手腕上垂下的玉坠。
这个玉坠是何不见的储物法器。
一道灵光闪过, 越荒州手中多出了一根犹如黄金铸就的羽毛。
金翅大鹏翎,何不见突破金丹时从藏宝阁选的宝物,其上附着浓郁的空间之力。
“师兄,借我一用。”越荒州认认真真地道。
尽管越荒州知道何不见没法给他任何回应,他还是知道,师兄一定是同意的。
他的目光长久停留在何不见身上。
最终,他转身走向了紫藤小筑之外。
在他走后,何不见眉头微动。
飞来剑派位于灵天南部。
越荒州先传送到九重城, 再通过九重城内的传送阵传到飞来剑派附近。
当他从传送阵踏出的那一刻, 传送阵的白光还未散去,他周围的环境便天翻地覆。
大地开裂隆起,道道利刃自其上生出。
火红的铜柱伫立在群山之中,将空气都加热到扭曲。
人间转瞬化为地狱。
越荒州放眼望去,这片地狱中,肢体怪异、面有五眼的苦渡立于铜柱之上, 在他身边,还有一位身形消瘦、颇具仙风道骨的修士。
二者身上都散发着元婴境修士才有的气息。
越荒州对此并不惊讶, 他早已遇见了自己离开宗门后必然会遭遇伏击。
是以苦渡出现他并不意外, 反倒是苦渡身边的修士……
越荒州的目光落在那个道士身上,冷冷道:“你是何人?”
冯北音并没有遮挡自己的脸。
一来, 凭借四大宗之间的联系,他一出手, 越荒州就能认出他的招式来历。
二来,他自认自己是受了仙人吩咐, 所作所为不怕旁人知晓。
因此,面对越荒州的问话,他负手而立,答道:“贫道冯北音,道号清灵,出身昆仑。”
越荒州周身剑气激荡,为他隔绝了炽热的空气。
“昆仑的长老,居然与魔修为伍。”越荒州语带嘲意。
冯北音淡淡道:“杀你,与魔修为伍又何妨。”
“昔日你与你师兄杀昆仑三名弟子,若不是元辰一力维护,昆仑早该拿你们问罪。”
越荒州明白了。
他召出了斩渊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要杀我,不必找那么多借口。”
冯北音冷哼一声,暗地里传音给苦渡:“我们合力,雷霆一击!”
苦渡额头上的紧闭的那只竖眼骤然睁开,一道道冥蓝色的波光在这片地狱中扩散开来。
冯北音的袖子内飞出一把精巧的剪刀。
苦渡的“汲涟溟波”越荒州之前就领教过,那之后他就大致明白了苦渡的招式。
苦渡以“五苦”为核心搭建了蕴含五种刑罚的“地狱”,他可以将敌人拉入“地狱”中受罚。
这种“地狱”其实是领域的雏形。
若苦渡能有合道境的修士,“地狱”就能化为领域。
若他能飞升成真魔,这“地狱”甚至能演化成五个小世界。
不过,说到底,五苦地狱也是空间类的神通。
而他,恰好也有相克的剑诀。
在冥蓝色光波即将覆盖他时,越荒州身边的斩渊剑化为了一道乌光。
“破!”
“破”字剑诀!破开一切枷锁限制!
冥蓝色的巨大光球内,忽然多出一条裂隙,这道裂隙迅速扩大,正好让越荒州置身其中,不受“汲涟溟波”的影响。
与此同时,越荒州右手摁在自己的左胸上,指尖一用力,没入了血肉中。
他漠然地抽出手,被鲜血沾染的手中,多出了一把血红色的剑。
他一剑劈出,将冯北音的剪刀打落。
“魔剑。”冯北音从牙间挤出两个字。
越荒州手指上沾染的血,自剑柄处向着剑身滑落,他周身的气息瞬间暴涨。
心血祭剑,短时间内换来三倍力量。
到了该搏命的时候了。
越荒州握紧蚀心剑,第一次以蚀心剑为载体,施展出了自己的剑诀。
“寂。”
血红的光闪过,虚无与死寂无声地奔向冯北音。
冯北音大惊,他立刻召唤出了“览宙幻镜”。
“览宙幻镜”是一件后天灵宝,但它最大的功用就是干涉时间。
览宙幻镜光洁的镜面上,映出一片万物凋零的幻象,此时这片快速凋零的幻象如同被人设置成了0.1倍速。
与镜中的缓慢同步,越荒州斩出的那一剑也慢了下来。
看到览宙幻镜出现,越荒州却没将注意力放在冯北音这边。
在以蚀心剑使出“寂”字后,他役使着斩渊剑向着苦渡用出了另一剑诀——
“荒!”
苦渡立刻放弃了继续施展“汲涟溟波”,闭上了竖眼,进而拉起刀山、剑树、铜柱、镬汤四种刑罚迎向斩渊剑,力图削弱这一剑的威力。
就在冯北音与苦渡都被迫转迎击之时,越荒州取出了那枚犹如黄金浇铸而成的羽毛。
他两指之间夹着羽毛,向着前方一掷,道:“破!”
与这个字一同出口的,还有一大口血。
鲜血喷到翎羽上,其上发出一声金翅大鹏鸟的啸叫。
旋转着飞出的翎羽如同化作刀片,割开了苦渡隔出的空间。
冯北音一边眼见着“寂”剑缓慢而坚定地斩碎自己的攻击和法宝,一边看到了越荒州用翎羽割开了空间裂隙。
眼见着越荒州就要跑了,他心中焦急万分。
就在这时,苦渡再次睁开了自己的竖眼。
这次,原本范围性的光波凝聚成了柱状,射向了即将逃离的越荒州。
越荒州转身,双手环抱于身上,周身剑气鼓荡,护住周身。
冥蓝的光柱击中了他,将他狠狠掼入裂隙中。
“咔嚓。”
一声不详的裂响响起。
冯北音神色一变,昆仑以时空之道为主道,他自然看出发生了什么。
苦渡这一击打中了越荒州,同时也击中了空间裂隙。
原本越荒州通过这道裂隙后,会回到灵天。
现在这处裂隙向空间更深处蔓延,可以说空间被苦渡这一击打穿了,现在裂隙之后就是无尽虚空。
没有传送阵保护,没有空间坐标,哪怕是金丹期的修士投入虚空中,也有很大可能被搅成齑粉。
“已自动存档。”
在越荒州踏出紫藤小筑那一刻,何不见脑海内突然响起了系统的声音。
这道声音将何不见自闭关中状态惊醒。
发生什么了?
能触发存档的,唯有和越荒州有关的关键剧情节点。
和师弟有关的事……飞来剑派的邀约?
四年的时间这么快吗?
此时何不见还没完成外炼四肢、内炼五脏的步骤。
他不由得有些心忧
若没有萧淡水遭到伏杀一事,越荒州自己赴飞来剑派之约,何不见是放心的。
何不见一个分心,体内搬运的玉晨精气差点出错。
何不见再怎么担心,也不得不收束念头,再次投入到修炼中来。
专注于修炼,快点出关。
只有这样,他才能去找师弟。
可没多久,何不见的心就猛地一紧。
灵天南部。
靠着揽宙幻镜的力量,冯北音终于将“寂”字剑诀的全部力量消磨干净。
代价就是,他失去了除本命法宝之外的所有法宝,多年积累荡然无存,体内灵力空空。
揽宙幻镜的灵性也被大大削弱,它在未来一段时间内也不能再使用了。
他捡回了一条命,也可以说是只捡回了一条命。
“该死!”冯北音大怒,“那把该死的魔剑!”
“还有,看你干的好事!”冯北音将怒火转向了苦渡,“我们在这里埋伏他,不就是因为他必然会去剑冢吗?”
“现在好了,我们又一次失去了他的踪迹。”
另一边,苦渡的四只眼睛全部“枯萎”,唯一还睁着的那只竖眼内多了一道狭长的裂痕,此时正有鲜红的血自裂痕中涌出,沁染虹膜。
“他逃不掉的。”苦渡平静地开口,“我击中他了。”
“他身上的气息,会让他被妙有世界吸引,慢慢漂流向妙有世界。”
“他如果没有死在虚空中,就一定会出现在妙有世界。”
妙有世界,是天魔妙欲宫所在的世界。
越荒州若有命进入妙有世界,作为一个正道修士,就像一盏明灯亮在黑暗的丛林中。
他会遭到一界所有魔修的追杀。
而且,几年前,元辰击杀了无定真君的化身。
元婴及以上的魔修不能来到灵天,是以苦渡这次来的还是元婴期的化身。
越荒州要是落入妙有世界,苦渡的本体——灾厄真君就可亲自出手了。
“转告少阳仙君,他活不了的。”
苦渡说着,竖眼中的裂痕加大,整只眼睛碎裂的同时,他的这具化身也快速干枯、萎缩,化为了飞灰。
这是他折在何、越这对师兄弟手中的第二具化身,元婴级的化身他一共只有三具。
随着苦渡化身的消散,被苦渡隔出来的“地狱”也在消散。
冯北音赶紧趁着这个时候,将交战的气息全部抹除,再用揽宙幻镜干扰这附近的时间,使得其他人用圆光回溯也看不到过去发生了什么。
“地狱”消散了,现场只剩下冯北音,他依旧是那副仙风道骨的模样。
他想了想苦渡的话,还是觉得不靠谱。
可让他离开灵天,去妙有世界追杀越荒州,他又不敢。
妙有世界对他来说,也是个危险至极的地方。
左思右想下,冯北音也只能安慰自己。
反正越荒州一个区区金丹修士,最可能就是死在虚空乱流里。
他也能跟少阳仙君有交代了。
仙君要真追责起来,那也是苦渡的问题。
三十三年后, 妙有世界。
热热闹闹、人来人往的酒楼大堂角落,一个一身黑衣的男子坐在凳子上。
他的下半张脸上覆盖着一层黑纱。
薄纱勾勒出高挺的鼻梁、如弓一样的唇峰和下颌的轮廓,最终黑纱的尾端贴着脖颈收入他贴身的领口下。
这一路的线条, 宛如夜色覆盖下起伏的山峦。
正是越荒州。
越荒州坐在嘈杂的酒楼里,腰杆笔直,双手放在膝上,自身有种与酒楼格格不入的、自成一域的感觉。
“来来来,客官这边请。”
远处的店小二隔空将越荒州面前桌子上堆叠的碗盘收走,又掐了个清洁法诀,殷切地引着客人来这一桌坐下。
走过来的客人是个彪形大汉,有个锃光瓦亮的脑袋, 有一道疤自右脑壳一直延伸到左眼框上。
他背后还跟着两个浑身散发着煞气的小弟, 一行三人看上去就不是什么好人。
不过这酒楼大堂里的人哪个看上去都不像是好人,别说是来吃酒菜的客人,连刚刚招呼客人的店小二收餐盘时手上浮现的都是魔气。
这是当然的,毕竟这是天魔妙欲宫统治下的世界、
这三人在小二的指引下,来到越荒州身边坐下。
其中一个小弟在坐下时,身体碰到了坐在最里侧的越荒州, 但他的身体居然穿了过去,仿佛二者不在一个图层上。
三人坐下后旁若无人地谈起了杀人越货的计划。
不多时, 酒楼内的温度急速攀升, 空气翻滚扭曲,连带着整个酒楼、店小二和食客都一起翻滚扭曲起来。
原本正常的酒楼, 此刻如同哈哈镜内的景象。
一片夸张到滑稽的景象中,唯有越荒州的身影丝毫未受影响。
这时, 千万把刀剑忽然刺破了扭曲的景象,从四面八方刺向越荒州。
越荒州的身影顷刻间消失在原地。
下一瞬, 一片扭曲的酒楼景象外,越荒州的身影被一根突出的滚烫铜柱狠狠撞上,紧接着魔气喷涌而出、幻化成一条魔龙咬向他。
酒楼之外是热闹的坊市。
越荒州的身体如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倒飞而出,接连穿过了亭台楼阁等诸多建筑。
然而在穿过这些建筑时,他的身影似乎没有撞到实体上,没有受到半点阻力。
魔气幻化成的魔龙紧追在越荒州身后,撞向亭台楼阁之时,却如同石子坠入水中,将坊市搅得七零八落。
半空中,越荒州四肢和腰身用力,在空中强行拧转身体,借力化为遁光向着某个方向飞去。
“越荒州,能逃到现在,你也算厉害。不过,你也快到极限了吧……”
一团变幻莫定的魔气漂浮在半空中,倏尔化为一个面容精致、雌雄莫辨的十一二岁少年。
在他身边,是生有五眼、肢体怪异的苦渡。
“师父,”苦渡的竖眼闭着,剩下四只眼睛锁定了越荒州离去的方向,“他想逃去万魔窟。”
幻化为少年形态的无定真君挥了挥手,将被魔龙搅乱的坊市图景恢复原样。
万魔窟,妙有世界的核心。
传说在妙有世界初辟之时,天魔就是从那里进入了妙有世界,传下了天魔妙欲宫的传承。
也有传说曾有天魔陨落在那里,天魔的血与人血结合,造就出了一大批魔裔,像苦渡和无定都是这样的魔裔。
天魔妙欲宫作为天魔真传,自然知道,这两个传说都是真的。
且陨落于万魔窟的,就是传下天魔妙欲宫传承的那位天魔。
也即,那位天魔被自己的徒弟所杀。
在天魔死后,他的血肉遍撒大地,造就出了万魔窟。
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就是万魔窟的边缘,热热闹闹的坊市就是万魔窟衍生出的幻象。
这种幻象越是接近万魔窟就越是真实,到了万魔窟核心甚至会到真假难辨的地步,且幻象可不会像现在这样无害。
“他如果逃进万魔窟,确实就麻烦了。”无定撇了撇嘴,稚嫩的脸上多出了不符合外表的阴冷,“嗯,看样子,这场猫捉老鼠的游戏是时候结束了。”
“他能逃到现在,也实在是让我感到……恼火。”
一开始追杀越荒州的只有苦渡,随着时间过去,那个日子即将来临,无定很好奇自己的徒弟到底是被什么绊住了,就派了个化身追过来看看。
结果发现苦渡居然只是在追杀一个金丹期的小修士。
之后苦渡告诉他,越荒州是元辰的师弟,无定的兴致就更高了。
他压下了苦渡,亲自出手追杀越荒州,每次用出的力量都刚刚好高于越荒州一分。
对于越荒州来说,这是场漫长的逃亡,也是场漫长的折磨。
无定想要一点点消磨他的意志,想看他崩溃,想看他绝望,无定甚至想看他会不会自戕来结束这次追杀。
毕竟,折磨正道修士、击溃他们的道心,可是魔的欲|望和渴求。
尤其在这个正道修士是元辰的师弟的情况下。
可越荒州非但没有一点颓废、放弃的模样,神态间也没有一点灰败与绝望,反而次次都在重创之后撑着一口气抓住无定放水的时机,挣扎着继续逃亡。
他就像他的那把本命剑,千锤百炼之下,固然伤痕累累,却越发锋锐坚韧。
无定的兴趣却渐渐冷却了下来。
观赏一把名剑锻打成形的过程确实令人愉悦,但那是要建立在自己不是锻打这把剑的锤与砧的基础上。
而且……算算时间,游戏时间结束,该去做正事了。
无定少年的身影忽而化为一团漆黑的魔气。
这团魔气忽然消失在原地。
远处,越荒州的遁光已经穿过了繁华的城池、幽深的山谷……来到了兵刃交击的战场。
这场大战不知是因何而起,也不知交战的双方是谁,所有兵卒和将领都是魔道修士。
兵卒的修为从最弱的炼气期到筑基期都有,在战场上冲杀的将领至少有金丹期修为,不时还有身披锁链、被驯服的凶兽来回冲撞。
到了这里,越荒州已经不能轻松穿越幻象,必须躲闪打过来的种种攻击。
就在前面。
穿过这片战场,最前面是一线断崖,崖下就是万魔窟。
这时,一团魔气在他前方出现,幻化成了一个一丈高、身形精壮的巨人。
巨人伸出一只手向着遁光按去。
“小鬼,该结束了。”
越荒州身前斩渊剑和蚀心剑跃起交叉,想要挡住这一掌。
可还虚真君的力量并不是一个金丹期大圆满修士可以匹敌的。
恐怖的魔气喷涂而出,重击在两把剑的交叉点处,摧枯拉朽一般将两把剑从中折断。
越荒州的身影如遭雷击,前冲姿态急速终止,随后倒飞而出,重重砸在了下方交战的兵卒中,硬生生在混乱的战场上砸出了一个巨坑。
兵卒的尸体纵横交叠在越荒州的身下,他们沾满血污的兵刃穿透了越荒州的身体。
“噗,咳咳咳……”越荒州喷出的血打在覆面的黑纱上,与嘴中涌出的血撞在一起,呛进了食管和气管中,让他呛咳不止。
他的额头被断裂崩飞的斩渊剑划破,血流下来没入了他的眼中,随即同样没入覆面的黑纱中。
越荒州看着半空中高高在上的无定,视野猩红而模糊。
“真狼狈啊。”无定抬起手,魔气化为一条条黑蛇,缠绕在他高大精壮的身体上,让他看起来就如同传说中的魔神。
无定垂眼俯视着他,道:“有遗言吗?有的话现在就说吧,我也好将你的遗言讲给元辰听。”
“不知道他在听见自己师弟的遗言时,会不会后悔当初灭掉我的化身,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如果他真的死在这里,他期望能听到自己遗言的那个师兄,可并不是元辰。
所以,结束了吗?到这里就结束了?
这样的情境下,越荒州脑海中出现的却是紫藤花架下闭关的师兄,那画面清晰得如在昨日。
越荒州伸手摸向断成两截的斩渊剑。
他不后悔离开紫藤小筑,不后悔明知可能遇见危险还去赴飞来剑派的约。
因为他要跟上师兄的脚步,他必须更狠得打磨自己。
但真到了这时,越荒州才发现自己不是无欲无求、毫无牵挂。
他想活着回去,想活着回到紫藤小筑,回到师兄的身旁。
越荒州徒手握住了折断的剑尖,撑着地面站起身,拉下了挡住自己面容的面纱。
这块面纱是他在妙有世界得到,用来遮掩气息的法宝,如今也用不上了。
越荒州露出沾染了自己血的冷漠面容,将剑尖对准了无定。
无定挑了挑眉,道:“我还以为你会选择那把断掉的灵器,这把剑……呵,有什么用呢?”
嘴上这么说,无定冷下去的兴致却再次沸腾。
没错,就是这个眼神。
这个不甘的,充斥着欲|望的眼神。
无定追杀了越荒州这么多年,他的眼睛总是冷的、死寂的、一片荒芜的,让他看久了生厌。
如今的眼神才有趣。
“咳咳。”越荒州咳出的血中混杂了大大小小的暗红碎块,“我知道。”
“但,每个剑修都会在最后刺出这一剑。”
“荒寂!”
他第一次,完整使用了自己的剑意。
越荒州手中的前半截剑身飞起,洞穿了空间,刺向了无定的头颅。
无定一动未动,缠绕在身上魔气幻化而成的蛇激射而出,绞缠住刺过来的剑身,最终让剑尖停留在他面前,距离他的眉心就差一指的距离。
这让无定吃了一惊。
还真不能小看这个剑修,剑意居然如此决绝。
可惜越荒州本身就是重伤的状态,本命剑还断掉了,他若是在全盛状态用出这一招,或许还真能伤到他。
黑蛇甩开断剑,无定露出个嘲讽的笑容。
“我就说了这是无用……”无定的话顿了顿。
用出剑意后,越荒州的身体快速衰老、枯萎,在他甩开断剑的那一瞬间,就转瞬化为了飞灰。
紫藤小筑,秋千架上。
正要结婴的何不见心脏处忽然传来锥心之痛,体内灵气瞬间暴动,逼得他“哇”地一声吐出口血来。
这样心慌意乱的感觉不是第一次了。
也许是他与师弟曾经神魂交缠过的缘故, 哪怕师弟远去,他还是能在冥冥中感知到他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