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刚伸手推开门,就被眼前大片大片的红色刺了眼,啪一下又把门拍上了。
怎么回事,是他开门的方法不对吗?李熙心说,这是谁在成亲?
可当他往后退半步,仰头看清面前的大门,又疑惑地发现自己没走错,这里的的确确正是他买给裴怀恩的那个小宅子。
有点怪,不确定,再看看。
事出反常必有妖。
就像裴怀恩被李熙坑怕了一样,李熙又何尝不是被裴怀恩坑怕了?鉴于眼前的一切布置都太匪夷所思了,良久,李熙沉默的站在门外,居然没敢迈进去。
最后还是正在里屋换衣裳的裴怀恩听见动静,诧异的走出来开了门,皱眉道:“咦,你怎么来得这样快,我还没准备好。”
李熙循声望去,见裴怀恩身穿大红色的喜服,头发披散着,果然是一副还没收拾整齐的模样,但想干什么已经很明显。
就如李熙来时所料的,裴怀恩虽然有心给李熙送大礼,但做生意要时间,建立新的情报网也要时间,他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做成那些事。
是以裴怀恩今天要送给李熙的,只是一场寻常的民间昏礼。
就像李熙曾送他那副重明图一样,这回只不过掉了个个,换他来哄李熙开心了。
毕竟李熙今年的生辰实在是……因为有他在,过得真太糟糕了,差点就生辰变忌日了。
李熙没想到裴怀恩会送他这个,没来由的愣了下,最后是被裴怀恩一把扯进屋里的。
“傻站在那干什么呢,还不快进来?”裴怀恩见李熙不动,便把李熙拽到屏风后面去,指着桌上的另一套喜服说,“来都来了,就把衣裳换上吧。”
李熙顺着裴怀恩手指的方向往前看,大脑还一片空白,诧异发现那是一套男子形制的喜服。
等看出款式后,又不敢置信般转回脸,惊觉裴怀恩现在身上穿的,居然会是一套女子形制的喜服。
“……”
李熙人都麻了,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老天爷,今天他不夸张,他真见鬼了,要知道看裴怀恩主动穿女子衣裙这件事,本身就比见鬼更离谱!
李熙受了大刺激,一时间都有点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他神色复杂地抿唇,看裴怀恩试探着对镜戴凤冠,眉间艳色无边,用其原本那张漂亮到邪气的脸。
“……”
“……裴怀恩,你不是最讨厌这些么。”李熙怔怔问他。
“嗯,原本是很讨厌的,当然现在也觉得很讨厌。”另一边,裴怀恩却像是没看见李熙脸上的表情,自顾自说道,“而且比起让我自己去穿这些破玩意,我其实更爱看你穿。”
“可是讨厌归讨厌,事到如今,我也已经有些想开了,我想大丈夫立于世,就算身体残缺又如何?只要正心明志,热血不凉,便能活得坦坦荡荡,否则……就只会在泥沼里越陷越深了。”
“况且阿熙,其实在见到你之前,我曾经很讨厌自己这张脸,但假如你喜欢它,我想我也可以试着喜欢它,试着不再那么讨厌我自己。”
说到这顿了顿,裴怀恩把凤冠戴好了,转回来对李熙笑,笑容有点戏谑似的坏。
“再说原本便是我害你不能有子嗣,也害得你一辈子都别想再娶妻……”
裴怀恩一边说着,一边几步走上前,伸手抚李熙的脸,理所当然地补充上后半句。
“阿熙,今天算我赔给你的,穿一次不要紧,没什么的。”裴怀恩笑吟吟的歪头,趁李熙还在出神时,低头吻了吻他的唇,温声哄他说,“你如果实在觉着对不住我,怕我心里不舒服,往后就多穿给我看啊。”
裴怀恩想这礼物也想了很久, 他已经有很多年不必讨好谁了。
可唯独只有李熙这个人。裴怀恩辗转反侧,明明自己先前也被李熙弄瞎了一只眼,可只要他想到李熙, 心里当先涌起来的, 必然是愧疚。
旁的都不提, 单单只说当初李熙在自身难保的时候, 还愿意想法子替他父亲翻案, 他就还不清。
虽然老话都说父债子偿, 可也有人说冤冤相报何时了, 裴怀恩不是四大皆空的佛,他在遇到李熙前, 走的是独木桥,想的是要将李家人全部都杀掉,就像承乾帝下旨将他的家人全杀掉一样。
可当他遇到李熙, 他发现他为李熙破了例,因为李熙从不劝他放下, 反而以身入局,陪他一块上了桥。
他原本很高兴, 他觉着他孤身隐忍这些年,终于抓住了一些东西。
但是再往前走,当他眼前不再只有他双亲的血, 当他只差一点就对所有李氏子孙都举起屠刀,他忽然发现站在这些人身后的,居然还有千千万万无辜的百姓。
换句话说,李家不是寻常人家, 长澹也不是什么破败衰落的王朝。
承乾帝多疑专断,心肠冷硬, 但就算是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力和地位,在承乾帝在位期间,除了桓水那次有意为之,承乾帝从没对外打输过一场仗,也没让长澹的土地丢掉一寸。
承乾帝有私心,他使百姓蒙昧,不重教育,他不吝牺牲,几乎视人命如草芥,他所做一切都是为了巩固自己的高位,可他也为大半愿意老实待在“笼子”里的长澹人,造出一片无知但快乐的净土。
还不到时候,李氏在长澹的地位依然固若金汤,更别提还有齐王这样真将百姓放在心上,重农桑,受爱戴的贤王在。
在这片土地上活着的百姓才是最弱者,他们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尚且有饭吃,有衣穿,看不见正在暗处悄悄腐烂的血肉,也认为自己永远不会变成那些……可以被君王随意牺牲抛弃的零碎血肉。
长澹的梦正酣,距离乱世还很远,外敌尚能应对,几场可怕的战争都局限在边陲,比李氏更有威望的势力也还没出现,笼子里的百姓兴不起反抗念头,他们善良顺从的叩谢天恩,虽然劳作辛苦,却觉得这日子也能过。
而他裴怀恩,他的仇人并非寻常百姓,而是这样一位大权在握的皇帝——那些倒霉的老百姓可不欠他的。
实际上裴怀恩心里也清楚,承乾帝驾崩后的那个“灵”字恶谥,其实是李熙给邵毅轩的一个交代,更是李熙的私心抹黑。
裴怀恩曾经恨不得以天底下最残忍的手段屠尽李氏满门,不论妇孺稚子,但杀死他们之后呢?
待他们全部死去后,长澹就会乱。
这种结果与裴怀恩幼时受到的教导背道而驰,让他不知该怎么办,直到他看见李熙的做法。
按理说,李熙也是个身背血仇的人,可李熙比他更能忍,而且一直都目标明确。
李熙为裴怀恩提供了“报仇”的新方向。
那就是既然放不下,就别放下,但也不是只有靠杀人才能做成事,而是要努力找到事情的根源,然后尽可能的弥补遗憾。
为名所累者,便想法子正名,为利所累者,便想法子东山再起。
而后还要逼刚愎自用者低头认错,让手沾鲜血者以血偿之。
但无辜无知者无错,也无罪,世人要报复,不过就是想为他们自己求个能看得见的因果,从此获得安宁罢了,“报复”二字,原本便是人性,而非冤冤相报的原因。
只有因此就挥刀向更弱者,让更弱者认为自己是无故受了牵连,只有当曾经的鱼肉也变成懦夫和屠夫——这才是冤冤相报,世代不休的根源。
所以冤有头,债有主,要血债血偿却不要滥杀无辜。李熙从不像杨阁老那样劝他释然,只要他想杀的人确与他有恩怨,李熙从不插手,也从不会慷他人之慨。
可一旦当他误伤无辜,所有人都对此习以为常,认为他就该是这个样子时,李熙又会让他看到自己心中的善。
正如淮王妃那次,李熙会直白的开口安慰他,让他明白他的煎熬是人之常情,是有道理有价值的,而非对裴家满门冤魂的背叛。
不必勉强自己原谅曾经的仇敌,这是对人心的坚持。
不让自己变得比那些恶人更恶,这是对本心的坚守。
裴怀恩在京中浑浑噩噩的过了这么多年,入眼全是藏在阴影底下的勾心斗角,算计陷害,几乎没怎么见过外面的天。
但李熙从大沧回来,约莫是曾有舅舅和舅母疼爱的缘故,李熙除了记得垣水那场被血染红的大雪,以及自己被困大沧整整两年的难受,却也还记得大漠孤烟,还有边陲的纯朴百姓,云白风轻。
李熙愿意给他爱,又不只给他爱——只给爱太苍白了。
李熙将他从半人半鬼变回了人,就算他们后来把话说开,真的在一起时,李熙也因为知道他厌恶什么,恐惧什么,从不在他面前提起那些事,也不试探他的底线。
李熙愿意以君王之躯,任他为所欲为。
李熙不会居高临下的审判他,更不会鄙夷他骨血中被硬生生磋磨出来的恶劣和残忍。
李熙……李熙愿意将他当成一个人看,令他往后行走世间,不再漂泊如浮萍,而是一棵有根的树。
孤身一人的三十年太漫长,裴怀恩喜欢李熙身上野草一样的韧劲儿,也爱他泥鳅似的滑不溜丢,既然有幸未死,裴怀恩便一辈子都不想再放开。
无论用什么手段。
无论是从前的威胁控制,还是如今的费心讨好,只是坐以待毙,自怨自艾可不够,裴怀恩打定主意,要让李熙从今往后都只能看见他,再也看不见什么别的阿猫阿狗。
……尤其是像赫连景那种讨人厌的大沧狗!
这样想着,裴怀恩面上笑意更深了些,伸手牵李熙的手。
“来,我给你换衣裳,我们不拜天地,不拜高堂,只拜彼此。”裴怀恩眼睛弯弯的说。
李熙不是傻子,见此情景,片刻的怔愣过后,便也跟着裴怀恩笑。
李熙与裴怀恩心有灵犀,瞬间便明白裴怀恩心里怎么想。
须臾喜服披上身,多余的话都不必说,李熙垂首斟酒。
“……虽然很意外。”李熙说,“但我真喜欢这礼物。”
“我的重明鸟,喝下这杯合卺酒,从今往后,再也没人能把我们分开,就算是你和我,也不行。”
人生得意须尽欢,春宵一刻,值千金。
等秋日一过, 冬季对于李熙如今的身体状况来说,便是度日如年的煎熬。
裴怀恩为此愁得食不下咽,他想法子从民间寻良方, 又去御医院查古籍, 再加上春风如意楼的生意也日渐步入正轨, 裴怀恩每天都忙得脚不沾地, 就更没工夫温书了。
李熙对此颇有微词, 但他管不住裴怀恩, 便只好任裴怀恩去忙。虽然他也不清楚裴怀恩正在外面忙什么, 但他选择不问,而是让锦衣卫悄悄去查京中最近都发生了什么事。
天子旨意, 不敢怠慢,锦衣卫在王二的整肃下耳聪目明,很快便向李熙递了用作记录的小册子。
而李熙则在这些被记录下来的琐事中, 敏锐注意到了春风如意楼的买卖。
春风如意楼曾是李恕的势力范围,李熙也在那里吃过饭。如今李恕远遁南月, 李熙却诧异的发现,突然出钱接手这个烂摊子的, 居然并非京中那几户有名的富商之一,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
至于这陌生名字的背后是谁,李熙依着他对裴怀恩的了解, 几乎不用多想,便能隐隐猜出个大概来。
毕竟在民间看来,安王李恕早就死在了那场大火里,而新帝与李恕不合, 当初刚刚掌权,便带人抄了李恕的安王府。
换句话说, 这春风如意楼虽然因为明面上不是李恕的产业而逃过一劫,但其实所有人都知道它是谁的,新帝当然也知道。
这样一来,便代表着有朝一日,当新帝忽然想起它的时候,只要新帝愿意稍花点心神,派人捋清它的真正归属,便可用处置安王党余孽为由,理所应当的将其全部收走。
也是因此,这春风如意楼每日的流水虽多,也是块实打实的诱人肥肉,但大伙儿却都不愿为他人做嫁衣,更不想冒着成为安王党余孽的风险,去赚这笔辛苦钱。
恰好这楼子明面上的老板对此也很急,因为他真是余孽,需要尽快拖家带口的离开京都——就赶在李熙如今政务繁忙,还来不及想起清算他这个小小酒楼的时候。
可是离开京都也要钱,都说由奢入俭难,这老板从前风光惯了,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在临走前再最后捞一笔,用作他以后做买卖的本钱,根本不想老实种地。
在这样的境况下,将自己伪装成外地客商,言语间对京都不甚了解的裴怀恩,对那名急昏了头的酒楼老板来说,基本就是神兵天降,可以用很低的价钱就把酒楼买下来。
有了怀疑,再顺着这种怀疑往下查,发现果然是。
长澹的官员不能经商,考虑到裴怀恩往后要入仕,骤然得知此事的李熙有点懵,完全想不通裴怀恩为什么要这样干。
那可是重罪,虽说裴怀恩现在学会了易容,用的全是假身份,但如果日后一旦被人发现了,在朝堂上参他一本,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可是即便如此想不通,李熙再三斟酌,最后还是没有张口问,而是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也不干涉裴怀恩对春风如意楼的各种经营。
或许只是条退路。李熙想,反正裴怀恩不会害他,那么假如裴怀恩一定要在手里攥住点什么才安心,他就睁只眼闭只眼得了。
只是有一点,春风如意楼坐落的地段好,即便是最后成交的三成价钱,也不是笔小数目。
而且李熙哪里知道这已经是裴怀恩最后的钱了?他见裴怀恩在暗地里出手阔绰,只当是裴怀恩当初为了自保,压根就没给他看真账。
做假账这个事可大可小,李熙设身处地的想,觉得就算是换了他自己,他当初也很可能会这么做。
只是理解归理解,心里多少还是有点不舒服的,尤其是当裴怀恩在已经这么有钱的情况下,还总隔三差五的跑过来跟他哭穷,然后对他的接济照单全收,一点不带客气的。
……那可都是他辛辛苦苦攒下的私库啊,一点都走不了国库的账!
不是很害怕,但挺心疼。李熙在悄悄对他想象中的,裴怀恩的现有财产进行了简单评估后,决定一怒之下,怒了一下,不着痕迹减少了自己对裴怀恩的接济,直接导致裴怀恩最近的生活质量直线下降,而且想不明白原因。
别问,问就是朕也没钱。
可问题是裴怀恩的买卖才做到一半,正是需要钱的时候,裴怀恩为了能把它做好,几乎把手里能用的钱全用了,现在是真没钱了。
于是在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李熙和裴怀恩之间,忽然出现了很多令人忍俊不禁的滑稽场面。
包括但不限于真没钱的裴怀恩认为李熙也是真没钱,并且对长澹的财务状况表示深深的担忧,更加坚定了自己要努力赚钱的决心。
还有假没钱的李熙也觉得裴怀恩是假没钱,并且对裴怀恩这臭不要脸的为了从他手里骗钱,连衣裳都越穿越素,甚至故意卖扳指的缺德行为表示没眼看,觉得不能被比下去,也得另外再想点法子充盈自己的小金库。
但干什么赚钱呢?堂堂一国皇帝,总不能也去学人做买卖吧?这如果被人知道了,举国上行下效之下,耕地要是荒芜了,长澹就完了。
对此,李熙思来想去,想起他曾经趴在被窝里看的《侠客传》,决定为他自己谋个稍微保守点的赚钱方向,比如偷摸写写话本什么的。
尤其是黑市上那种描写露骨的艳.情禁.书,听说在市面上特值钱,而且屡禁不止,又因为愿意认真写它的二皮脸比较少,竞争力也小,目前就只有九白居士和岂曰无衣两个人比较出名,他完全可以挤进去分杯羹。
当然了,对外肯定不能说是他写的,李熙私下琢磨着,不如就抓着玄鹄一个倒霉蛋祸害,让玄鹄顶了他的名,替他把书往外送。
想到就要做,李熙在这件事上不拖延,没过两天便给自己取好了笔名,就叫“兜里空空”,然后又承诺给玄鹄一些跑腿钱,让玄鹄对外假称自己才是那个“兜里空空”,陪他一块卖禁书。
而且还是一边在明面上对禁书严防死打,导致这玩意在黑市的价格一路水涨船高,有价无市,再用重罪把好多胆子小的直接逼出创作队伍,一边又在暗地里乐不可支地写,将自己知法犯法的禁书创作事业进行得如火如荼,坚持肥水不流外人田,绝不与外人分饼吃。
最后的最后,为了向裴怀恩证明自己确实没钱了,李熙并没把这事瞒着裴怀恩,而是大大方方的告诉裴怀恩他正在写话本,让裴怀恩看在他这么辛苦的份上,以后省着点花钱。
裴怀恩对此心疼坏了,他眼看着李熙每天晚上点灯熬油的写,身体还没养好呢,就暗自痛恨自己赚钱的速度不够快。
于是就这么阴差阳错的,两个人暗自较着劲,一晃小半年过去,李熙的小金库越来越多,裴怀恩的生意也越做越大。
是日,冬去春来,天气晴朗,距离春闱不过两日,宫里的桃花又开了,裴怀恩也又来要钱。
裴怀恩自从学会易容后,再加上他自己武功也高,进出皇宫便越发肆无忌惮起来。
而李熙和裴怀恩相处得久了,也越来越习惯裴怀恩隔三差五就会以他身边某个人的身份忽然出现,并渐渐变得对此见怪不怪,认出裴怀恩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这不,裴怀恩今夜顶着福顺的脸来,李熙只稍一抬头,便毫不犹豫的认出了他,抬手招呼他坐,连手里的笔都没放下。
夜深人静时,正事都处理完了,正是他努力充盈小金库的好时候。
裴怀恩也不把自己当外人,转头就把椅子搬到李熙身边,挨着李熙坐了,探头往李熙那边看。
裴怀恩最近想在临着京都十里远的连川开当铺,当铺是很费银子的,赶上春风如意楼这边又在重新修缮,裴怀恩周转不开,觉得他手上这些生意迟早也得归李熙,而他现在跑东跑西都是在为李熙做打算,李熙就更该努力保全他的衣食住行和生活质量,于是便跑来找李熙打牙祭。
这样想着,裴怀恩便用眼尾余光瞄李熙……这会正在奋笔疾书的话本。
“咳,阿熙,你这本书最近在黑市卖得好,大家都在等后续,按理你也赚了不少了。”裴怀恩没话找话,还有点心虚,“……嗯,能不能再给点。”
李熙闻言头也不抬,只把笔一搁,掰着手指和裴怀恩算。
“五日前才给过你这月的钱,这才几天啊,我赚钱也很难的啊。”李熙面不改色的转移话题,只沉声提醒道,“再说你差不多就行了,你是貔貅吗?怎么这般能花钱?你有这个在外做散财童子的功夫,能不能多看两页书?难道过两天的春闱是我去考吗?”
裴怀恩也很委屈,只道:“好阿熙,我已经很努力在省钱,这是我上个月的账,你要不要先看看?”
李熙懒得看裴怀恩那假账,不外乎是借口自己又看上了什么古董玉器,没忍住出点血。
“好阿熙,你瞧我从前对你多大方,连夜明珠都是一整盒一整盒的送,现在换你养我了,你可不能太小气,让我连买二两燕窝都得算计着。”
裴怀恩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搂李熙的腰,对吃软饭适应的很快。
“再说不就是区区一个春闱么?我跟你打赌,我考过它很容易,你别太担心了。”
李熙忍无可忍,正要把裴怀恩一把推开,就听裴怀恩继续往前凑,笑吟吟的跟他邀功。
“而且阿熙,我这些天也没白忙啊,我找到能帮你调理身体,让你夜里不那么冷的好方子了,你都不奖赏我。”
李熙:“……”
这吞金兽、无需再忍!
霎时间,李熙怒火中烧,想起最近春风如意楼的生意正蒸蒸日上,啪的一下就把笔摔了。
“我受够了!我受够了裴怀恩!你这天杀的败家娘们儿!”李熙攥紧拳头,被裴怀恩气得喘粗气,“你——你简直欺人太甚了,到底要多少钱才能够你花?你那是只想买二两燕窝的事吗?!”
话落,还不等裴怀恩反应过来,李熙倒先咽唾沫。
……完、完蛋了,他方才一时气急,好像张嘴骂裴怀恩败家娘们儿了。
就说他和玄鹄呆久了,这破嘴是一天比一天不着调了!
“……”
良久,随着李熙面上的神色变化,裴怀恩愣住一下,也慢半拍的回过神,转头再看向李熙的眼神,变得颇玩味。
“……”
顷刻间, 李熙把写到一半的话本拿奏折压了,一言不发的起身,快步走到床前抱了被子和枕头, 奔着老虎笼子那边就去了。
“团团。”
李熙不看裴怀恩, 自顾自地在虎笼旁边铺被子, 一边铺一边说:“你别嫌朕吵, 朕今夜要睡你旁边, 有些人的眼神太吓人, 只有你这身厚实的皮毛, 才能让朕感到春日般的温暖。”
裴怀恩原本一直在注意李熙,就想看他在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后, 还能倒腾出什么花儿来,没想忽然听见李熙这一句,倏地就笑了。
裴怀恩在宫里熬了这么些年, 旁人说话时到底有多少恶意,亦或只是寻常的调侃, 他一眼就能瞧出来,因此并不对李熙生气。
他明白李熙没有羞辱他。
李熙将他二人看成了寻常夫妻, 他们之间的关系很难说,并非只以床上那点鱼水之欢做定论。裴怀恩笑意浅浅,只觉得李熙这会小心翼翼顾忌着, 因为害怕他伤心,就立刻装疯卖傻、努力转移话题的样子挺有意思的。
所以裴怀恩没起身,只眼睛弯弯的故意问李熙,说:“阿熙, 你方才说的什么,我没听清。”
李熙闻言头也不抬, 孤零零抱紧自己的小枕头,垂眼搓着老虎脑袋道:“……没听清就别听了,好话不说二遍。”
笼子里的老虎被李熙搓舒服了,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悠闲的晃尾巴,裴怀恩忽然更想笑了。
“好了,快回来,我难道还能吃了你吗。”裴怀恩抬手招呼道,“我的脾气哪有那么差,你别怕。”
李熙听见裴怀恩这话,立刻便不假思索的嚷嚷起来,大声说:“我真的没怕你,我只是——”
裴怀恩笑吟吟地打断他,抢道:“知道,你怕我伤心嘛。”
李熙小鸡吃米似的点头,说:“我不是故意的,我……”
裴怀恩再次打断他,带着从前不曾有过的不以为然,随口便道:“无妨,我并不伤心。”
话音落下,李熙顿时愣住一下,连再看向裴怀恩的眼神都带着诧异。
若是没记错的话,不男不女——这是狠狠扎在裴怀恩心头的一根刺,平日莫说是随口调侃,就是不当心提起来一句,下场都极可怜。
有那么多前车之鉴在,李熙又不是没记性,记不住姚元里当初死的有多惨,才不会主动去触裴怀恩霉头。
……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裴怀恩就变了,变得越来越能对别人的玩笑话淡然处之,已经不会再乱发脾气了,就像是终于坦然接受自己的残缺,不再牵连无辜。
不过话又说回来,李熙暗想到,他刚刚可真是一时情急,嘴比脑子还快点,幸好裴怀恩不计较,否则若裴怀恩真因为他方才那两句话闹得不痛快,他心里也不好受。
越想越惭愧,再想起当初承乾帝还在时,裴怀恩大权独揽,出门乘的是金顶小轿,吃的是山珍海味,就觉得自己现在也不是忍不了裴怀恩花钱如流水。
罢了罢了,供媳妇吃穿天经地义,大不了他再熬夜多写几本书。李熙将自个当夫君,负手理直气壮地想:总不能让裴怀恩跟了他之后,连枚玉扳指都戴不起了。
不就是……不就是想要钱吗,这都是小事儿。
裴怀恩坐在那头看李熙变脸,觉得更有趣儿了,笑着说:“来,回来呀。”
李熙扭头看团团,团团没搭理他,正在旁若无人的埋头舔毛。
好吧,回就回,不就是几个钱……?
这样想着,顶着裴怀恩满怀探寻的打量,李熙一边在心里计算着自己的小金库,一边抱着枕头往回蹭。
“下不为例知道么?”等真坐回去了,李熙又从袖里摸出把小钥匙,打开他平日装钱的盒子,十分肉疼地对裴怀恩道,“喏,这是最后一次了,以后按月来我这拿银子,提早花完也不补,知道么?”
裴怀恩摸着下巴看李熙数钱,勾唇笑了笑。
这盒子就是他从前送给李熙的那个——装过夜明珠的那个,他认出来了。
没想到李熙如今这么节俭,居然还留着它呢。
真可爱,只不知若他现在假装出手,突然把这一整盒的钱全抢走,李熙会不会气得跳起来咬他——那场景光是想想,就觉得太好玩了。
越想越忍不住笑,裴怀恩歪着头,不着痕迹地用手掩唇,尽量让自己不要欠揍的太明显。
……然后他笑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李熙在数过手里的钱后,又开始把已经拿出来的银票往回放。
一张、两张、三张——
僵持的功夫,裴怀恩眼睁睁看着李熙手里的银票越来越少,当下嘴角一抽,脱口而出道:“可以了,可以了,好阿熙,不要再往回收了,只剩五十两够干什么的……!”
李熙不理会裴怀恩的大惊小怪,他不是在京中长大的,清楚外面的米家和柴价,闻言只淡淡道:“嫌少?可寻常百姓一年也只花二十两左右,而你每个月都要问我拿至少一百五十两,你不要欺负我不出门,我可记着呢。”
裴怀恩无言以对,没好意思说自己以前的一柄玉如意就得值千金,还有他现在已经被养得很娇贵,就算手里再没钱,也有点吃不下那些糙米饭,因为那会让他想起很多不好的经历。
唉,说到了底,还是得努力赚钱啊,毕竟李熙心里的没钱,好像和他心里的没钱不一样,这种一穷二白的倒霉日子,他真一天都过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