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王妃与淮王伉俪情深,平素最看不得淮王受委屈。
“阿恕,你老实与我说。”淮王妃提着裙子坐在李恕旁边,哀伤地问,“今天白天到底发生什么了?怎么、怎么就搞成了这样?母妃她……”
然而还不等淮王妃把话说完,淮王便神思疲倦地摆手打断她,忧郁地说:“好了蓁蓁,不要再提此事了。”
李恕左右看了看,很愤愤不平,仿佛顺妃不是他杀的一样。
“……王妃嫂嫂,是老六!”李恕见淮王不说,就忍不住恶人先告状,“老六今天为了讨好裴掌印,把当年礼部那案子翻了,还把许多子虚乌有的罪名扣在顺娘娘身上,联合朝臣逼死了顺娘娘!”
言罢再举手,给淮王妃看自己手上的烧伤。
“对不起嫂嫂,我没能保护好顺娘娘,我本想把顺娘娘从大火里架出来,但头顶横梁忽然落下来,把我和顺娘娘分开了,我、我……我冲不进去。”
淮王妃扭过头去,捏着帕子哽咽,不忍再看李恕的手。
“怎么会这样,这其中是否有误会。”淮王妃喃喃自语着,“殿下与六皇弟无冤无仇,顺娘娘又是那么好的人……”
淮王面上有一瞬间的扭曲,忽然厉声说:“够了!蓁蓁!本王叫你不要再提!你听不到吗!”
淮王妃吓了一跳,本能站起身,大抵因为淮王从没这么吼过她。
一时寂寂,屋里只剩淮王低头捣鼓药罐的叮当声。
李恕对淮王这副窝囊样不甘心,不满地把手藏在身后。
“大皇兄,你究竟还要忍到什么时候,他们都已经踩到你的脸上了。”李恕咬牙说,“从前顺娘娘劝你争,你不干,现在顺娘娘不明不白地死了,你难道连为她讨个说法都不敢?”
淮王捣药的动作一顿,片刻后,又若无其事地接着忙起来。
“父皇已经答应封母妃为皇贵妃,给她皇贵妃的尊荣,我们该知足。”淮王斟酌着说,“再说、再说母妃今日也不算冤枉,若我们再继续闹,两国就要打仗了。”
李恕依旧不肯把手伸出来。
“可是大皇兄,有些事,即便你不争,他们也不会放过你,而且顺娘娘怎么就不是被冤枉的了?”
淮王有点犯愁地看着他,喊他赶快伸手,不想再同他解释当年事。
“阿恕,你知晓我的性子,我资质不够,也输不起,我今日虽痛恨老六这样做,却也害怕他,因为我已因此失去了母妃,绝不能再失去蓁蓁和孩子,更不能失去你,我……我只要你们平安。至于老六那边,我会想办法跟他把话说开,求他放我们一条生路。”
顿了顿,眼见李恕还不肯放弃说服他,索性装作生气地把药罐一摔,吓得李恕立刻把手伸出来。
淮王妃还在哭,哭到停不下来,淮王便把她揽到怀里去,安慰似的一下一下拍她的背。
“蓁蓁,不要哭,只要有我在,我不会让你们受苦。”
言罢隐忍地咬一下腮,又转头看李恕。
“还有阿恕,你也不要怕,更不要再插手这些争斗,让皇兄自己去和老六谈,别再连累你受伤。”
李恕欲言又止,却叫淮王把脸皮捏住了。
“阿恕,你也老大不小了,先静下心来成亲,不要再理这些腌臜事。哦对了,你前阵子不是和我说,相中我府里那个琴师了么?”淮王捏着李恕的脸扯了扯,哄小孩似的,“从前有母妃在,母妃让你娶薛家女,我总不好再劝她,但眼下母妃去了,我就替你做这个主,把那琴师送给你做王妃,你看好不好?”
李恕听得愣了一下,连忙说:“不,不,大皇兄,那薛家女钱财万贯,娶她回来对我们更有利,而且我也并非、并非真有多喜欢……”
淮王就扳起脸来训他,很严肃地说:“阿恕,做人要有始有终,你既不喜薛家女,娶她做什么?况且凡事有利就有弊,一旦拿到那些原本就不该属于我们的财,总会在其他地方吃亏的。”
粗略确定目标之后, 新的替罪羊就变得很好找,证据链也很好做。
李熙为此忙了好些天,直到事情慢慢变得有眉目, 承乾帝却忽然单独召见了他。
自从李熙回来后, 承乾帝从没单独召见过他。
由于事发突然, 李熙对此没什么准备, 甚至连派人去知会裴怀恩一声都来不及, 就匆匆忙忙地跟着前来传旨的福顺进了宫。
实际上, 那日朝会过后, 承乾帝已鲜少再喊裴怀恩进宫伺候。
是日,天气正好。李熙在福顺的提醒下, 经正门进入承乾帝用于养病的高阳殿,向承乾帝请安。
和李熙刚回来那时相比,承乾帝如今才算是真的老了。他安安静静地躺在那, 抬手招李熙近前来,面色是久病后的灰青。
李熙便上前去, 有些忐忑地跪在承乾帝床头,以为承乾帝是想问他那些案子的进展。
却不想承乾帝竟只是伸出手来, 慈爱地抚了抚他的头顶,把他闹得愣住一下,诧异地抬头。
父亲这角色在李熙的生命中缺席太久了, 以至于让他还没学会该怎样和“父亲”相处,眼中只有仇恨和君臣,没半点温度。
李熙对面,承乾帝见状, 便知李熙是误会了,忍不住叹息道:“熙儿, 你不要怕,朕今日召你来,并非是要为难你,朕知你这阵子把所有事情都办的很好。”
李熙闻言攥一下拳,但面色未改。
果不其然,自从那日朝会后,承乾帝便看到了他,不再任由他在京中自生自灭。
但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好在承乾帝终于将他看在了眼里,令他求仁得仁。坏在承乾帝终于将他看在了眼里,开始对他的所作所为有监视和防备,使他不能再暗度陈仓。
思及此,李熙连忙再拜,斟酌着说:“父皇,您只管安心养病,一切都有儿臣在,待您日后病体康健,儿臣……”
承乾帝摆摆手打断了他。
“朕痊愈不了了,朕知道。”承乾帝疲惫地阖眼,摇头说,“熙儿,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因为朕决计活不过今年冬天。”
李熙猛然抬首。
原来是因为着急了么?所以才会在看到他将事情处理的差不多时,便急慌慌地召他觐见,而非等到真的尘埃落定之后?
毕竟……毕竟如果真到了那一步,需要交代的还很多,还要留出些时间给他熟悉朝堂。
承乾帝见李熙如此,转头含笑看了他一眼。
“很惊讶么?”承乾帝似是在自言自语,又似在说他,“顺妃之死是意料之外,却也恰好可以做个试探。熙儿,你手中的证据链毫无破绽,一定可以把南月使臣应付过去,朕老了,等过些天使臣们来了,你去替朕招待他们好不好?”
李熙目光复杂。
原本还以为得再等些日子,至少也得等到把这件事做完,未料承乾帝现在就敢让他去接待南月使臣了,看来是对他手中的人选和证据很满意,不想再多拖延。
只是……
李熙强忍欢喜,皱眉说:“可是父皇,那些使臣们来长澹,原也不是为了看望顺妃,而是为了与您商讨明年的边境贸易问题,您若不出面,儿臣该找谁拿主意呢。”
承乾帝就说:“无妨,你自己看着办,不必事无巨细地禀报给朕,朕明年都该进棺材了。”
李熙毫不意外地垂首应是,但出声安慰说:“父皇不要再说这样的话,父皇福如东海,一定可以长命百岁。”
承乾帝没表情地看了他一会,而后倏地笑了。
“熙儿,你若真有意争,就还是盼朕死得早些吧,就像朕当年盼先帝能死的早点一样。”承乾帝语带调侃地说,“毕竟你我父子心里都有数,朕若还能再活,首选必不会是你。因为朕知道你是借谁的手爬上来,但朕不怪你,朕只希望你把屁股擦干净,日后能做一个无人可左右的,真正的君王。”
李熙无言应答,但对承乾帝话里的提醒听得明白,也知道承乾帝考虑得对。
与在京中盘踞数年的其他皇子们相比,李熙想,他回京不过才一年,根基也未稳,恐怕很难压住那些有功劳傍身的老臣,需得费些时日和手段,更别提还有裴怀恩这样的麻烦在他身边虎视眈眈。
只是因为其他几个皇子都不可能在短短几个月内再重新熬出头,名正言顺地从承乾帝手里接过立储诏书,方才便宜了他。
李熙想到这里,便垂眼说:“父皇放心。”
承乾帝嗯了声,想再抬手摸摸李熙的头,但最终没有动。
“熙儿,事到如今,朕真后悔啊。”承乾帝说,“朕该听礼部的话,早早就立太子,朕该……朕该早早就立了你,把你养在京中啊。”
李熙心中毫无波澜,只是冷静地劝道:“父皇,人心不足蛇吞象,若是早早定下位置就能避免争斗,世间便不会有那么多死于非命的君王。”
承乾帝眼中有了些光亮,欣慰地打量着李熙,半晌说:“熙儿,你可真是会安慰人,听你这样一说,朕觉得心里好受多了。”
李熙偏头笑了笑,不置可否。
这种装出来的父慈子孝没什么意思,李熙想告辞了。
但承乾帝却不许他走。承乾帝强撑着坐起来,拉住他的手说:“熙儿,你大约不知道,朕当年与你的母妃也算情意深重,若非有小人陷害,朕又怎么舍得把你送去那苦寒之地?朕会把你养在宫里,立你做储君——朕早便与你母妃提起过此事,宫中人人都知道。”
李熙听见承乾帝提淑妃,表情略有松动,重又转身跪下来,替承乾帝掩了掩被子。
李熙忍不住有点好奇地问:“父皇,我母妃她……年轻时是个怎样的女子?”
承乾帝听罢落寞地看了眼李熙的脸,目光越过李熙,看向李熙身后很远很远的地方。
“你母妃是天底下最明媚的女子,像翱翔在天空的鹰,肆意奔驰在草原上的骏马,永远焕发生机。”承乾帝不无怀念地说,“可她真是太不守规矩了,她与这深宫格格不入,与其他妃子也相处不好,常常受人陷害,若非有朕护着,恐怕入宫不到半年就没了。所以、所以朕才会在升她妃位的时候,特意为她选了这个‘淑’字,指望她能从此收敛,恬静柔淑些。”
李熙听得在心里冷笑。
淑,宁,顺,惠。这宫中妃子们的封号,有哪个不是由承乾帝亲自挑选,寄托了承乾帝对她们最深切的期望。
正出神,却听承乾帝紧接着又说:“熙儿,不论你信不信,朕其实从没忘记过有你这么个儿子。当年钦天监说你是灾祸,建议朕将你尽早处理掉,朕却执意留你生路,只将你送去了边关,也没有拿掉你母妃为你取的名,依旧唤你是‘熙’。”
字字恳切,听来倒真像个力排众议的慈父,仿佛当年那个纵容宁贵妃设计陷害淑妃的恶人不是他一样。
李熙跪在承乾帝身侧安静地听,心里明白承乾帝这是想在临离开前与他尽释前嫌,叙些骨肉亲情。
可知道归知道,因为不清楚钦天监那事少不了承乾帝的纵容,乍一听承乾帝说这些,李熙还是难免有些感慨。
李熙说:“父皇,儿臣明白的。”
承乾帝看着他,抓他手的力气更大,沉声说:“不,熙儿,你不明白。”
“朕知道你心里怪朕借老二的手杀了邵毅轩,你这样聪慧,朕知道你一定也想通了这件事,但朕没办法。”承乾帝目光灼灼地盯住李熙,语气强硬地说,“熙儿,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而那邵毅轩雄据东北,拥兵自重,令朕不得不防。”
李熙一听承乾帝说这个,眼里刚泛起来的那点暖意,转瞬就没了。
李熙把自己的手从承乾帝手中抽出来,重新端正跪好,执拗地说:“父皇,既然您今日非得把这层窗户纸捅破,那儿臣也要告诉您,确实早想通了,可放不下,因为舅舅从未生出反心来,也不是拥兵自重。”
承乾帝重重地咳嗽起来,似乎是有些恨铁不成钢。
“熙儿,朕如今这么不放心你,就是因为你比老二心更软。”承乾帝一掌拍在床侧,睁大眼道,“那邵毅轩本身有没有反心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让旁人如何去看。这么多年了,若他挂的一直是长澹白龙旗,朕未必不能容他,可他却偏偏挂出了邵字旗,练出了邵家军……你让朕如何能容他?”
李熙还想反驳,却反驳不出,只得愤恨地再低下头,不肯与承乾帝对视。
李熙说:“父皇,都过去了,莫要再提这些旧事了。”
承乾帝伸手托他起来,不要他再跪在床头,要他来床边坐。
“熙儿,朕真是不放心。”承乾帝说,“朕从前怎么就没有看清,原来朕的这些儿子中,只有你是最像朕的,也是最不像朕的。”
像在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什么都可以抛弃。不像在尚存仁慈之心,总不肯狠心拔除那些看似无辜的隐患与伥鬼。
“熙儿啊,你从边关回来,要在这波云诡谲的京城站稳脚跟,朕的时间不多了,能教你的东西也不多了。”
承乾帝眼眶湿润,一瞬不瞬地看着李熙的脸,眼神既像是在看儿子,也像在看已经死去多年的妻子。
“熙儿,你要记住。”承乾帝轻轻拍李熙的手背,温声说,“有些时候,你要坐高位,你就一定要狠。你要大权独揽,要杀伐果断,更要说一不二,你可以沉溺在温柔乡,可以在金银山上纵情声色,却绝不能耽误正事,更不能再对人心二字抱有一丝期待。”
承乾帝是真的不放心李熙,害怕他年幼心慈。
“再有就是裴怀恩。”承乾帝面色凝重地对李熙说,“熙儿, 朕不知你与他之间是什么交易, 但你不要以为替他翻了案, 就能得到他的全部信任, 更不要怜他冤屈。他这些年作恶多端, 是实打实的奸佞。”
李熙没接话。
承乾帝不高兴了, 皱眉说:“熙儿, 阉党不除,哪有宁日。”
李熙喉结颤动, 知道承乾帝这是在为他好,也是在言语上试探他,想要知道他对裴怀恩的态度。
李熙其实不赞同承乾帝的许多观点, 但为了不与承乾帝起争执,犹豫片刻后, 只得装作受教地点头。
“父皇,儿臣学会了。”李熙任由承乾帝抓着他的手, 低声说,“父皇放心,儿臣其实也并非完全信任那裴怀恩, 只拿他当把刀用,不想过早折损这柄好用的刀。可若有朝一日,叫儿臣真查着这柄刀的害处了,儿臣一定不会再手软。”
承乾帝目光幽微, 也不知信没信。
“总之熙儿,你与朕是血脉至亲, 你要牢牢记住朕的话。”承乾帝涩声说,“儿臣儿臣,你总归先是朕的儿,后才是朕的臣,朕又怎么会害你。”
李熙叹了声气,又替承乾帝掩被子。
对于承乾帝说的这些话,李熙不知如何回应。说不动容是假的,却无论如何都生不出什么亲近的感觉。
所以李熙最终只是说:“父皇保重身体,儿臣还想再和您过个年。”
承乾帝也看出李熙与他不亲近,面上更落寞了。
“如果老天爷眷顾朕,能让朕亲眼看见你加冠,朕……罢了,你退下吧,记着趁朕还在,闲时多来朕这高阳殿看一看。”承乾帝缓慢地转过头去,“朕会替你安抚好淮王,至于其他的,还得靠你自己去熟悉。”
李熙目光闪烁,起身说:“儿臣知道。”
弓着腰往后退了没两步,又再走回来,想问承乾帝知不知道李恕意欲联合南月,与他们长澹打仗这事,毕竟承乾帝在明和宫被烧后,心里其实是隐隐偏向了他的,连他现在把证据链做到了哪一步都能查着,似是不像对此事一无所知。
可是眼皮才刚抬起来,就看见承乾帝正病恹恹地靠在床头,疲惫地揉额角。
……唉,也罢,横竖人证已抓到了一个,大家彼此心照不宣就好。换句话说,只要李恕从今以后能安分,便只把他判个圈禁就成了,倒也不必一定要他的命。
承乾帝见他不走,又疑惑地问:“怎么,是还有什么事吗?”
李熙就摇头。
“无事。”李熙垂首说,“还请父皇多费心,大皇兄那边,儿臣害怕处理不好。”
承乾帝又转回脸来看他,半晌才说:“朕会的,等南月使臣一走,朕就给你下诏书,封你做储君,还会送你这几个兄弟离京,你……一定能明白朕的心意吧。”
对外人要狠,但对同宗同姓的自家人,总归得留一线。
记不清是有多少年了,承乾帝自从坐上皇位后,每每午夜梦回,都忍不住回忆起当年那些惨死在他刀下的手足。
但李熙却只是说:“父皇,儿臣长在边关,没有手足。但儿臣也会记住父皇的话,对他们一视同仁。从今以后,无论是李家人还是裴怀恩,亦或是别的什么人,只要他们愿意对儿臣好,儿臣必定不会亏待,否则——儿臣就也不敢再提前打什么包票了。”
承乾帝脸皮紧绷,想训斥又觉得心虚,只得挥手打发李熙下去。
“够了,朕会替你料理干净的,你也适可而止。”承乾帝厉声说,“熙儿,你也老大不小了,胳膊肘别总往外拐。”
挺好的召见,闹到最后又不欢而散。
眼见着承乾帝又开始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李熙不欲再说,转身告退。
直到李熙彻底从高阳殿退出去,承乾帝方才重新躺下,扭头怔怔望着那空荡的殿口,像是还有好多话想对李熙说,但却没真的喊李熙回来。
殿内的香燃尽了,福顺从角落里小步走出来,给暖炉里添了香。
福顺是最近才跟在承乾帝身边,开始事无巨细地伺候承乾帝的,从前他只负责传话和穿戴。
和胆大放浪的裴怀恩比,福顺做事真是太小心了,如果承乾帝不喊他,他就连稍稍抬一下头都不敢。
殿内落针可闻,福顺添香的动作也很轻,承乾帝侧首看他,又看了看殿门外。蓦地,承乾帝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抬手招福顺来到自己身边。
福顺不敢忤逆承乾帝,听话地在承乾帝脚边跪好,出声问:“皇上,可是要茶水?”
承乾帝摇了摇头,又扭头看殿外。
李熙才从这里离开不久,走出去的时候,甚至都没回头,就像承乾帝今天能喊他来叙父子情,前两日却还在认真考虑到底要不要把他交给南月一样绝情。
“小福顺,你家督主为自己挑了个好退路。”承乾帝眼睛望着殿外,感慨地说,“朕方才听明白老六的意思了,看样子,老六日后一定不会轻易动裴怀恩的。”
福顺哪里敢接话,只是说:“皇上该服药了,奴婢去为皇上倒水。”
承乾帝浑不在意地把福顺拦了,摇头说:“反正治不好,少吃一碗有什么打紧?还是说裴怀恩又往朕这药碗里添东西了,嘱咐你一定盯着朕喝下去?”
福顺被承乾帝这话吓得浑身出汗,扑通一声重重跪倒了,连手指尖都在抖。
“陛、皇上。”福顺连忙说,“奴婢不敢呀,奴婢只是为了皇上的龙体着想,唯恐耽误皇上的病。”
承乾帝伸出手来,若有所思拍了拍福顺的肩膀。
“你呀,就是胆子太小,不然也不会受姚家威胁。”承乾帝微微眯起眼,迅速整理好方才那点悲凉的情绪,面容苍老却犹有余威,“明明是挺为主子着想一个人,如今倒好了,被你自己给弄了个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讨好。”
福顺没想到承乾帝能查到他和姚元靳之间的事,并且还要当面说出来,魂都快吓飞了,一时只觉大脑空白,有点弄不懂承乾帝为何要这么和他过不去。
这、这可真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这里还有他什么事?还有裴怀恩和姚元靳什么事?承乾帝方才不还正和六殿下聊得很好么?话里话外也没提到姚家呀。
正琢磨着,就听承乾帝在他头顶叹了声气,出声对他说:“得了,起来吧,挺好的孩子,可惜活不了几天了,临死前就别总跪着了。”
话音刚落,福顺顿时把脑袋埋得更低,根本不敢再起身。
“陛、皇上!皇上此言何意,皇上万万不可吓奴婢,就算借奴婢一百个胆子,奴婢也是绝不敢害皇上的啊!皇上!”福顺再顾不得许多,连磕头都浑浑噩噩的,“皇上饶了奴婢,饶了奴婢吧!”
承乾帝怜悯地看着他,说:“你是要死了,但却不是朕要杀你,你要朕如何救你呢?你跟了裴怀恩这些年,难道还不知道他会怎么对待叛徒吗?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很快便要做那老虎笼里的一抹冤魂了。”
福顺怔住片刻,隐隐听出来承乾帝话里的意思,忙淌着泪恳求道:“皇上,求皇上看在奴婢进宫多年,从没犯过一丁点小错的份上,饶了奴婢这回,千万别把奴婢与姚大帅之间的周旋告诉督主。只要皇上不说,奴婢、奴婢愿为皇上差遣,奴婢愿为皇上马首是瞻啊皇上!”
承乾帝见状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笑。
“这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姚家是最识时务,最知道该背靠哪棵大树的,这也是朕看重他家的理由。”片刻后,承乾帝见钓的差不多了,便装作很为难地说,“你要朕替你隐瞒,朕也有一桩心事要你办,也只有你能办,只怕你胆小不肯。”
福顺脸上的泪还没干,一听有生路,忙连滚带爬扑过来抓承乾帝的手。
“皇上、皇上尽管吩咐!”福顺说,“奴婢什么都愿意做,只要是能活,奴婢没有不肯的!”
承乾帝就顺势抓着他的手,对他循循善诱:
“哪有那么严重,只要你去替朕偷样东西罢了。”承乾帝一字一顿地对福顺说,“朕最近细细想来,觉得老六先前之所以能用短短三个月,就设计卡住大半朝臣的脖子,逼他们一块来向朕上折子,多半是因为拿到裴怀恩写给他的名录了,而且以老六那性子,肯定也是在说服裴怀恩彻底放过那些人之后,才会出手相助。”
顿了顿,轻轻晃一晃福顺的手,就算是安抚。
“可朕教了裴怀恩这些年,最是了解裴怀恩的性子,知道他手里肯定不止有这一份名录,肯定还要忍不住在闲时把这些名字抄了又抄,恨不得将目录中的每个人都凌迟上几千几万刀……”
“所以朕要你想办法,尽可能多的收集这份名录上的名字交给朕,然后再把朕勾了红圈的名字,以你家督主的名义杀掉。”
话落,福顺骤然止住啜泣,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
承乾帝打的一手好算盘,想在自己离开前,再悄悄为李熙做最后一件事。
那便是借裴怀恩之手,尽可能多的杀尽一切可能不臣之臣,以便让李熙能彻底坐稳这冰凉的皇位,且不必背负什么滥杀昏庸之名。
而且这样一来,李熙和裴怀恩之间的梁子就算彻底结下了。要知道人与人能建立起信任是多么不容易的事,通常只要一点小小的裂痕,便再难修复,更何况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挑战?
再说承乾帝本就是这样凌厉可怕的一个人,当他看不上谁的时候,他便将其视如尘泥,可若当他真的把谁瞧在眼里了,他便又是另一副样子,可以不惜一切为这个人的未来盘算,也对这个人犯下的错无比宽容。
比如对曾经的晋王,又比如对现在的李熙。承乾帝在为他们谋算时,是从不会在意他们事后会否理解他,体谅他的苦心的,因为他天生就是这样的人,他宁可被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人咒骂和痛恨,也绝不要留隐患。
“福顺,只要你按朕说的做,朕会想办法彻底治好你弟弟的病。你这性子朕放心,你听着,待那裴怀恩倒了,你就是新的司礼监掌印。”
“至于……至于熙儿,熙儿还年轻,朕方才观他那颜色,既然他狠不下这个心,就让朕来帮他,毕竟阉党不除,哪有宁日啊?朕绝不容许熙儿再犯一次朕当年的错误,留一只虎狼在身边,还错把这虎狼当成一只乖顺的狗。”
第104章 亲密
另一边, 当裴怀恩知道李熙得了承乾帝的召见时,李熙已从高阳殿内退出来,打算回自己的住处去了。
裴怀恩慢了一步, 没能赶在李熙去见承乾帝前进宫, 只好先去李熙在宫里的住处等。
不多时, 李熙推门进来, 看见裴怀恩也在屋里, 不禁惊讶地略略挑眉。
承乾帝方才说的话还萦绕耳边, 挥之不去。
裴怀恩对李熙的住处格外熟稔, 也从不把自己当外人,此刻已窝在李熙的软榻上喝完一盏茶, 正阖眼小睡。
裹在绯袍里的这个人漂亮的像妖精,李熙站在门口看了半晌,受美色迷惑, 转头就把承乾帝对他的叮嘱暂时抛去九霄云外,走过去为裴怀恩盖毯子。
但裴怀恩向来戒心重, 睡意也浅,只见李熙才走近他一点, 把手抬起来,就被他一把捉住了腕。
“你——”
四目相对,冰凉狠厉转瞬化为一汪甜糖水。裴怀恩懒懒松开李熙的腕, 阖眼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怎么样,没被你父皇为难吧。”裴怀恩指指小桌上那个空杯子,转头对李熙说,“都怪福顺这个小崽子, 干什么都慢,连个消息也送得不及时, 害我以为是自己不当心在证据链上出了错,连累你挨训。”
李熙听得失笑,心里没来由暖融融的,是真有点顾不上承乾帝今天对他的告诫,走过去给裴怀恩续茶水。
“没事,不必担心什么。”李熙把沏好的君山银针递给裴怀恩,摇头说,“那些与外臣往来的书信都不是仿写,而是直接从顺妃平日抄录的佛经中拓下来,再以秘密法子重新装订,就是实打实的顺妃手笔,任谁也瞧不出错,即便是熟悉顺妃笔迹的南月人来了也不成。再说这回有父皇首肯,你家案子一定能翻,绝不会再像上次那样了。”
裴怀恩听了就笑,随手把玩着茶盏。
“说起抄佛经,顺妃一辈子吃斋念佛,临了死在自己的养子手上,也没见佛祖保佑她,可见这人啊,还是不能做太多恶。”裴怀恩笑着说,“你就比如说我吧,我这辈子杀了那么多人,注定就是要断子绝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