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岁—— by池崖
池崖  发于:2024年08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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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乾帝没有说话。
却是李熙当先开口,垂眼看着李恕说:“五皇兄这话有意思,自古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我倒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判一个人是否有错的根据,是看他活了还是死了。这顺娘娘今日如此,究竟是为了自证清白,还是畏罪自杀,你说得清么?依我看,她今天没准就是看事情败露,唯恐连累了你与淮王,方才以死威胁父皇,为你们俩个抬轿子。”
话落,承乾帝还是无言,仿佛打定主意要先听他们辩论。
承乾帝身后,裴怀恩的脸色很不好,看样子也和淮王一样想冲进火里,只不过裴怀恩想冲进去,是为了把顺妃挫骨扬灰的。
明明……明明就只差一点。
功败垂成!
在场许久没有动静。
半晌,李恕才像是终于缓过来这口气似的,他只管面朝着承乾帝,看也不看李熙,高声说:“父皇,无论怎么说,眼下事情已成定局,顺娘娘已经被人给逼死了,纸终究包不住火。”
李熙冷笑一声,紧跟着跪下来。
“父皇,您是知道的,没人能逼死顺娘娘,儿臣原是给她留了生路的。”李熙掷地有声,“至于她为何这么急着去死,儿臣就想不通了。”
承乾帝闻言点了点头,却是先看向李恕。
承乾帝以为李恕不知顺妃当年的所作所为,此刻是完全站在长澹朝廷的立场上,便斟酌着问他:“那么恕儿,依你之见,朕该如何呢。”
李恕转头看了眼淮王,又眼带愤恨地看了看裴怀恩。
李恕说:“父皇,您是天底下最英明的人,您怎么会判错?依儿臣看来,此事分明就是有人在颠倒黑白,冤枉顺娘娘罢了。再说依照惯例,等到彻底入了夏,南月那边就会遣使臣来,与您一同商议明年的边境贸易问题,届时若不叫他们见着顺娘娘,恐怕后患无穷。”
承乾帝静默片刻,涩声说:“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顺妃是因病亡故……”
话还没说完,就被李恕出言打断。
“可是父皇,您要顺娘娘是因病亡故,您堵得住这悠悠众口么?您总不能、总不能将今天亲眼见着此事的人都杀了。”李恕坚定地说,“您要压下真相,这没错,但若到时不慎走漏了消息,岂非更显得我长澹是有意隐瞒?”
承乾帝目露挣扎,抬手示意李恕继续往下说。
于是李恕便再叩首,毫不避讳地接着道:
“父皇,依儿臣之见,不如就在那些使臣到来时,将此事对他们如实相告,再将冤枉了顺娘娘的罪魁祸首收监正法。”
顿了顿,又转头看李熙。
“至于六皇弟,儿臣相信六皇弟是受了奸人的挑唆蒙蔽,方才会如此。但说到底,这案子都是经六皇弟的手查的,我们要对南月有交代,六皇弟就免不得要吃些苦头。不如……不如就顺势将他交出,或是把他贬出京去,到时南月看见了我们的诚意,想来也不会对六皇弟多为难。”
此言一出,就连承乾帝都听得愣了下,像是没想到李恕会这么狠。
但是不得不承认,李恕因为抓住了晋王倒台之后,承乾帝顾忌着未来新君可能会斗不过裴怀恩,想趁自己如今还活着,赶紧抓点错处把裴怀恩处置了的心理,替承乾帝找出了解决问题的第三条路,那便是将错就错,一错到底,在厚葬顺妃的同时,将裴怀恩以此次闹剧的幕后推手论处,顺势杀死。
只是可怜了眼前这个才看顺眼没多久的小儿子。承乾帝想,如果自己身体硬朗,还能多活几年就好了。
毕竟李熙虽不是最佳人选,可也还算不错。最要紧的是时间不等人,若真在这时把李熙遣出了京,也不知道这小崽子有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能赶在他驾崩之前爬回来。
正琢磨着,就听李熙倏地笑了声,转头对李恕道:“五皇兄,你这是想我死啊。”
“要按你说的办,谁不知道这顺妃乃是当今南月王的亲妹妹,关系与南月王近得很?”李熙眼观鼻鼻观心,眼睛并不看别处,“换句话说,若叫那南月知道是我查的案,只怕咱们长澹这边无论是将我交出,还是贬出京去,我前脚刚出城,后脚就死于随便什么意外了。”
话音刚落,承乾帝果然眉头紧锁。
李恕恶狠狠地侧首瞧他,面上阴戾无比。
“六皇弟说的这是什么话,你是长澹王族,身份尊贵,只要是我们主动把面子给足了,南月那边难道还真敢对你动手不成?”李恕冷声说,“难道你想让南月借着此事与我们起刀兵,使我长澹百姓重陷战祸之苦?”
李熙不再理他,转而抬头看向承乾帝。
“……父皇,并非儿臣胆怯,只是论起身份尊贵,儿臣以为顺娘娘也不遑多让,可她不还是被人杀死了?”
承乾帝神色松动,出声问:“怎么,你觉着她不是自戕,而是被人杀死的?”
李熙立刻便点头。
明明凶手就近在眼前,但因为没证据,李熙并不敢随意指认。
所以李熙见事不成,便及时退步道:“父皇,经此明和宫大火,儿臣方才从头回忆,似是忽然想通了一些事,还请父皇容儿臣细细禀来。”
承乾帝没有阻拦他。
倒是李恕还想开口,被承乾帝挥手拦下了。
争辩中,就连裴怀恩也扭头看向他,眼底一点诧异转瞬即逝,似乎完全没想过他会反应的这么快,好奇他接下来会怎么收场。
一时间,在场所有人都看向了他。
一片寂静。
少顷,众目睽睽之下,李熙方才跪直了些,沉吟着对承乾帝说:“父皇,儿臣以为当年礼部那案子,的确是受人陷害了的,但真正牵头的可能不是顺娘娘。”
顺妃这替罪羊不好用了,得另外再寻一个新的……
“因为正如五皇兄所言,顺娘娘是南月王族,身份尊贵,就算犯了错也罪不至死,儿臣想她自己也该明白这个理。既如此,她又何必急着自焚?”
李熙一边说着,一边在心里默默盘算,心说要找谁呢?偏偏这真该死的李恕年纪太小,对不上时间,淮王又太无辜。
“是以儿臣认为,一定是有人为了保全自己,故意教顺娘娘自焚,想要以此来让皇上终止查案,也让这件事自此不了了之,深埋地里。”
越说声音越轻,而后忽然精神一振。
……有了!
记着当年被顺妃拉拢过去,想托淮王做太子的那几个老家伙,可还有人没死呢,并且也绝不无辜!
“父皇,原是儿臣的错,是儿臣太大意,不慎上了真恶人的当。儿臣适才想到,那顺娘娘一介女流,哪里懂得两国邦交的难处?一把火说去便去了,可躲在她背后教唆那人,难道还能不知道么?知道了却还执意要教唆,其用心险恶,恐怕不止是为了往下压一桩冤案这么简单,而是要陷我长澹于不义!”
承乾帝闷声咳嗽起来,似是被说动了。
将错就错未必不行,但挡不住天下百姓口口相传,也拦不住后世史官的记载,若真能再找出来一只替罪羊,那……
只是可惜不能再趁机除掉这裴怀恩。
但……但如果李熙真能把这件事替他办妥,就证明李熙真是有本事,未来也不一定会输给裴怀恩。
要真是这样的话,把裴怀恩留给李熙日后立威,反倒比现在杀了他更划算。
承乾帝思及此,面色稍稍和蔼了些,出声问李熙,说:“那熙儿,你又想怎么办呢。”
李熙依旧没看李恕,但不着痕迹看了眼站在承乾帝身后的裴怀恩。
“父皇,儿臣愿知错就改。”李熙说,“儿臣不怪大皇兄,也不怪五皇兄对儿臣狠心,因为如果顺娘娘真是冤枉的,儿臣就是对顺娘娘有愧。不如就让儿臣继续负责这案子,继续抽丝剥茧地把真凶查出来,再把那个人交给南月使臣,另外还请父皇追顺娘娘为皇贵妃,对其以皇贵妃礼厚葬,以全顺娘娘的身后名。”
不过一和亲女子,终其一生能做到皇贵妃,已是无上尊荣。
再加上到时交给南月那个人一定也和顺妃有牵连,也是真参与了陷害长澹朝廷重臣的幕后黑手之一,届时南月使臣拿着他,难保不会因为他和顺妃之间的那层关系多想,没准还会把他当做是长澹对于他们的警告,令他们不敢再妄动。
李熙把话说得隐晦,但承乾帝掌权多年,还是听懂了。
承乾帝意有所指地说:“但这可不好查了,要想说服南月使臣,证据链上就不能再出错,而且还得他自己愿意认罪。”
李熙就说:“父皇,原本就是他的罪,他怎能不认?”
承乾帝便点头。
却听李恕抢在这时,忽然插话说:“六皇弟所言虽有理,但南月使臣不出一月便要到,且不说你话里的这个真凶究竟是真实存在,还是你为了脱罪的挡箭牌,就算真有他这个人,就凭你,你能办成事么?毕竟按你方才所说,那个人合该是个极其狡猾,老谋深算的。六皇弟,不是做哥哥的不信任你,但你先前把事情办砸成这样,尚且没有摸着他的一片衣角,别等到时南月使臣都来了,你还没能抓着他,还要再逮一个如顺娘娘这般倒霉的可怜人出来顶罪。”
承乾帝脸色又变,微微泛着些疲惫的青。
“……也罢,熙儿。”承乾帝最终只是叹气,像是真的累极了,摇着头对李熙说,“你说得对,此事既然因你而起,就也还是交给你办吧。”
顿了顿,又淡淡扫了李恕一眼。
“不过老五说得也在理,眼下是你自己闯的祸,你总得点头认。”承乾帝思忖着,抬手揉了揉额角,“这样吧,朕不论你怎么办,只要你过阵子能给南月使臣一个交代,否则,朕就只好如老五所言,把你交出去消灾了。”
因为如果连这件事都做不好,那李熙就真与淮王没什么分别了。加之有情势逼人,人选和时间都有限,左右挑哪个都是挑,不过都是些庸庸碌碌的守成之君,不如换淮王去做,到时只要把得力的臣子都为其安排好了,还能一举两得,就此免去长澹与南月的兵戈。
另外还有一点就是,李熙能走到今日,少不了得有裴怀恩一半的功劳,但这有利也有弊。因为只要是有裴怀恩托着他,他便不是由承乾帝亲自选出来的。
说白了,除非李熙真能干到了一定地步,得着承乾帝的真心喜欢,否则,承乾帝便总不情愿,总觉着这是裴怀恩逼着自己选出来的。
李熙对此也很了然,知道这便是最好的结局了,忙叩首应下。
却听承乾帝又在他头顶叹了声气,转头对淮王和颜悦色地说道:“琢儿,你是他们的兄长,你该有担当。你放心,朕必不会令你母无故蒙冤,你也不要在此魂不守舍的了,更不要将今日之事外传。这么着,在此事水落石出之前,你尤其不要再私下与你那个南月的舅舅联系,你……唉,也罢,你现在还是先带老五下去治伤吧,瞧瞧他都被烧成了什么样,也不喊声疼。”

当天晚上, 李熙去到裴怀恩的府邸,才抬手把门推开,就见细软鞭梢兜头抽下来。
李熙侧身躲避, 不留神叫那鞭尾斜着舔过颈侧, 在他颈子上留下一道窄而长的红痕。
破皮了。
李熙并指摸了摸, 不大高兴地从门后走出来, 扬声冲屋里说:“裴怀恩, 你又发什么疯?”
裴怀恩循声望来, 眨眼瞥见李熙颈子上的鞭痕, 面色数次变化。
“……怎么是你。”裴怀恩说,“我还以为又是哪个不长耳朵的, 非得赶在这个时候跑来打扰我。”
李熙就说:“就算不是我,你也不能把人家往死里打。”
裴怀恩红着眼看他,倒不是那种可怜的红, 而是有些疯癫,像是才清醒。
裴怀恩说:“往死里打怎么了, 若非你坚持,哪会闹出这许多事来?我早便与你说过, 翻不翻案有什么要紧,我只要把他们全杀干净了。”
李熙没回答,径直就往屋里走, 连正眼都没再施舍给裴怀恩,恹恹等着裴怀恩自个先发泄完。
良久,久到李熙都有些困倦,裴怀恩在把屋里值钱玩意都砸了一遍之后, 终于愿意消停下来,走到李熙旁边的椅子那坐了。
裴怀恩转头问李熙:“怎么样, 伤的重不重。”
语气很温和,仿佛方才发癫砸东西的那个人不是他一样。
李熙对此见怪不怪,摇头说:“原本想说挺重,也好问你多讨点赔偿,但你刚把这屋里的值钱玩意全砸了,我就只好伤的不重。”
言罢转过身来,歪头让裴怀恩看他颈侧的伤痕。
“裴怀恩,你快帮我瞧瞧,它到底像是猫挠的,还是更像树枝刮的?”李熙疲惫地叹气,说,“伤在衣裳外面了,我明儿见人可怎么说啊。”
裴怀恩果然被逗笑了,只是才干巴巴地笑了一声,就又紧皱起眉。
裴怀恩说:“也罢,心意领了,你适可而止,不要真让我做白用功。”
李熙又摸了摸脖子,只觉这处有点疼,也有点痒,挠得他心里不上不下的,浑身不自在。
“恐怕止不住了。”李熙说,“此刻若停手,待到日后交不出人来,父皇定会将我送给南月,你也难逃一死,你难道没看出来父皇今天是想杀你吗?”
裴怀恩便冷笑。
“老而无牙,自以为是罢了。他以为他还能杀得了我吗?”裴怀恩懒懒地往后靠,把手指尖缩进他鲜红的袖子里,闭眼说,“若非顾忌着大沧和南月,真想让他现在就驾崩了。还有那个李恕,真没想到他原来是这么打算的。”
李熙听了,偏头朝裴怀恩露出来个意味不明的笑。
“你看,你这不还是没真疯?”李熙摇摇头说,“整天做那副可怖态,吓唬谁呢?知道外面为什么骂你吗?”
裴怀恩噎住一下,睁眼阴森地看着李熙。
但还是没恶意。
实际上,自打李熙替他改完背后的落梅图之后,他看李熙的眼神就变软和了,无论李熙怎么打趣他,他都没再对李熙下过一次死手。
因为就算是同一句话,由不同人的嘴里说出来,里面究竟是恶意嘲讽,还是单纯亲近的调侃,听起来其实很明显,也很容易分辨。
地上全是一小堆一小堆的碎瓷片,乱糟糟的,就像他们俩今天在明和宫前接手的残局。李熙垂眼去看,靴尖轻轻点在一块碎瓷上,饶有兴趣地用力碾了碾。
李熙说:“厂公,我观父皇今日的神色,似乎更倾向于顺妃是为了保全淮王才自焚,而非受人教唆,父皇认为顺妃只是不想让淮王有个犯过错的母亲……嘶。”
李熙抬起脚,发现自己不仅没把那瓷片儿踩碎,反而令它深深扎进了鞋底。
裴怀恩也看见了,他起身走到李熙面前,不耐烦地蹲下来。
“嗯,我也瞧见了。”裴怀恩说,“你今天与那李恕辩论时,你父皇在听到你说顺妃是为了给淮王抬轿子,方才畏罪自杀后,神态立刻就有变化。”
一边说着,一边动手把李熙脚上的靴子脱下来。
瓷片扎得挺深,血把袜底都染脏了。
裴怀恩皱眉说:“李熙,你多大了?小娃娃都知道不这么玩。”
李熙一手撑额,手肘支在身边的小桌上,闻言就把右脚往回收,却被裴怀恩强硬地抓住了,动弹不得。
李熙笑声说:“也不算大,还有整整一年才能开府成家呢。”
裴怀恩原本抚着李熙的足踝,想顺手给他上点药,听罢立刻就站起来,走回去坐下了。
裴怀恩说:“还想着女人?小殿下这么天赋异禀,要是真娶个女人回府,岂不可惜。”
李熙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弯腰穿袜子。
“以色事人者,能得几时好。”李熙随口嘟囔着,“再说你不也是为了报复李家,才会这么对我吗?那么等你以后出够了气,玩腻了,我们就还是和寻常朋友一样,你放心,我这个人最不记仇的。”
裴怀恩目光冰冷地看着李熙。
“有时是真想不通,也看不明白你。”裴怀恩说,“李熙,你怎么就这么能忍,你难道不觉得这很屈辱。”
李熙这时已穿好袜子了,他稍稍偏过点头,朝裴怀恩露出自己细白的颈子,还有颈子上那红痕。
“但什么是屈辱。”李熙神色怪异地问,“被人睡就是屈辱么?要按你这么说,天底下所有女子都得哭着去抹脖子了。”
裴怀恩说:“你又不是女子。”
李熙便哈哈笑。
“什么男子女子,不都是人吗?”李熙眼皮半阖,浑不在意地说,“不瞒你说,我起初的确有点不高兴,但后来想通了,我想这不是我自己选的吗?再说我又不讨厌你,更别提和你睡一睡,好像还挺舒服的,起码比和别人睡舒服。”
裴怀恩简直要被李熙的厚脸皮震惊了,啧声说:“李熙,到底是我在报复你们李家,还是你在克我。”
李熙笑的停不下来,眼泪都笑出来了。
“都一样。”李熙说,“你能出气,我也舒服。我方才就在想,如果让我也像李恕那样,连疼也感觉不到,那我可真活不下去了。毕竟我早就习惯了做祸星么,早就习惯了当自己是坏的,要是让我哪天过得太舒服,身上连点伤都没有了,我会以为是老天爷连罚我都懒得罚,彻底忘记了还有我这么个人。”
裴怀恩不赞同地说:“你不是祸星,那不过就是些钦天监的鬼话。”
李熙站起身来,单脚转圈蹦了蹦,幼稚极了。
“习惯了么,一时改不过来。”李熙转头对裴怀恩说,“就和你闲着没事总发癫一样,好玩。”
裴怀恩被气得又想甩鞭子,花了好大力气才忍住。
“坐下,你闹的我头晕。”裴怀恩摆手说,“还说不记仇,不记仇会故意这么气我吗?李熙我告诉你,不是我今天不帮你说话,你知道的,当时有好些人都看着,我不方便张口,不然他们就会觉得你查这案子,是真为了讨好我,让我托你上去。”
李熙就半开玩笑地说:“本来也是为了讨好你么。”
裴怀恩无言以对,只好哄他说:“闹什么脾气,我再送你一匣夜明珠。”
李熙这才满意了,瘸着腿再坐回椅子里。
今天那局势,裴怀恩不便在明面上出手帮忙,尤其不能再帮他与淮王争的道理,李熙如此聪慧,又岂能不知?
毕竟帮得越多,就越证明他们两个有牵连,越把大臣们往淮王身边推。
再把话说的明白些,要知道两个人恰好一起办桩案子,和他们俩从一开始就狼狈为奸,憋足了劲想要承乾帝屁股底下那位子,这二者细细说来,内里可差得远呢。
后者是同路又同心,结实铁板一块。前者却是同路但不同心,彼此可以互相制衡着,就像裴怀恩今天表现的这般,随时都可以因为危险抛弃李熙。这对臣子们来说其实是颗定心丸,因为觉得他们两个日后会斗。
也只有这样,臣子们才不会偏向看起来性子比他好,却总没个主意的淮王。
但知道归知道,闹还得闹。
因为他今晚如果不来闹这一遭,不把裴怀恩的注意力引到别处去,抢先一团孩子气的倒打一耙,待裴怀恩过两天冷静下来,就该琢磨他今天为什么会反应的那么快了。
生死关头,人要是一旦被逼急了,什么都能想出来。
半晌,李熙又转过头来看裴怀恩,手指尖点着裴怀恩的手心,就像是被哄好了。
“刚说到哪了。”李熙说,“你别总打断我,你要是真不想再伤着我,以后就别乱砸东西,砸坏了多可惜,不如送给我。”
裴怀恩一把攥着他的手,不许他再点。
“说到夜明珠了。”刚好裴怀恩这会气劲也过了,抬眼看着他说,“怎么,我前脚把它们送给你,让你后脚就派人快马加鞭地送去给邵晏宁充军费?”
四目相对,忽的一起笑出来。
“罢了,罢了,小殿下还真是克我。”裴怀恩说:“珠子会送的,你我今天都是死里逃生,总得庆祝下,至于以后该怎么办,等天亮再说吧。”
李熙抬起空闲的那只手托下巴,眼里几经明灭。
李熙说:“裴怀恩,我觉着你变了,你以前遇着事,可从不会像现在这样往好处想。”
裴怀恩就笑笑说:“以前见多了浮浮沉沉,觉着万事有天定,自然比不得小殿下有朝气。”
“现在呢?”
“都言初生牛犊不怕虎,现在有小殿下暖着,日子过得热闹多了,慢慢的就也跟着觉得老天爷是狗屁,我还可以再与它斗一斗。”

第101章 兄弟
“但与天不急, 此刻该先与人斗。”李熙垂首沉吟,“树敌太多总归不好,得想办法尽快和淮王化干戈为玉帛。”
裴怀恩还在打量李熙的颈子, 闻言就说:“这恐怕很难, 你手中又没证据, 李恕却是实实在在伴他身边长大的。”
李熙就说:“那此事搁后, 你手里人多, 你先派人帮我找出老五的探子, 别真让他把信送出去。”
顿了顿, 不等裴怀恩答应,自个就忍不住先摇头。
“不……不对, 他放在外面的探子肯定很多,估计抓不完,指望把消息拦住是不现实的, 但只要先抓到一个活的,就能治他一个通敌叛国之罪, 把他先关起来,届时南月没了充足的军费, 就算真打起来,长澹也尚有五成胜算。”
裴怀恩嗯了声,说:“我明白, 总得做两手准备。”
李熙皱起眉埋怨他,“还说呢,你在京中这么多年,怎么就没摸到老五的底呢, 我竟不知他是在替淮王撑腰,而非为他自己争。”
裴怀恩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一个人若有心隐藏, 旁人是绝摸不到的。”裴怀恩说,“连你父皇都弄不清他自己到底生了些什么儿子出来,我又怎么能查到。”
李熙一瞬哑火,知道裴怀恩这是在拿今天的事点他,不敢再在这件事情上多纠缠。
也是亏得两个人如今熟悉了,否则换在以前,不论李熙今晚来裴怀恩府上怎么闹,怎么倒打一耙,就凭他今天白天对承乾帝说那些话,就足够裴怀恩下手弄死他了。
洒扫丫鬟们恰在此刻进屋来,把地上的碎瓷收了。
裴怀恩坐在椅子上等她们收完,须臾又上了茶。
有眼尖的小丫鬟看见瓷片儿上沾血,就贴心地在桌上留了药,哄得裴怀恩很高兴,随手就把衣服上用墨玉缝的金蟒眼珠拽下来赏给她。
李熙跟在旁边说:“怎么不准备点寻常物件做赏赐?裴怀恩,你这样很败家。”
裴怀恩挥手赶丫鬟下去,理直气壮地说:“无妨,我有钱,等过阵子再想办法抄了你五皇兄的商铺,我就更有钱了。”
李熙看着裴怀恩衣服上那条“有眼无珠”的蟒,皱眉说:“但那是国库的钱。”
裴怀恩低头抿了口茶,随意地说:“你要我找人,我出力了,所以也有一半是我的。再说你从前也没少拿我的钱,肯定不希望我过得太窘迫吧。”
李熙闷声讪笑,悄悄打消了告发裴怀恩的念头。
却见裴怀恩倾身过来,伸手摸了摸他颈侧的伤口。
“我倒是想请你帮我管钱,只怕你把它们都管到你自己的口袋里,让我日后无家可败。”裴怀恩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拉李熙起来。
裴怀恩说:“走,还是得去上点药,我不喜欢你身上留疤,太丑了。”
李熙便顺势跟着他往里屋走,一瘸一拐的。
“人我来挑,证据链你去做。”李熙的心思不在治伤,而在今天这些突发状况上,一边踉跄走着,还不忘扭头提醒裴怀恩,“外面的探子也要赶紧抓,最好一样都别落下。”
裴怀恩点了点头,算是应了,半晌却又说:“对了,我适才仔细想,觉得你说得有道理,淮王还是得见。这么着,你找个机会去拜访一下他,礼物该送就送,即便还是不能令他信任你,也想办法教他安分点。毕竟眼下局势紧张,他就算不站在我们这边,也绝不能帮着李恕给我们添乱。”
李熙无声地笑了下,转头说:“说到淮王,也不知淮王这会在做些什么。你猜他知不知道顺妃当年做的那些事?”
裴怀恩就笑。
“知道就少送些,不知道就多送些,一切都先从我的账上划。”裴怀恩不再往前走了,他转身一把将李熙抵在窗格,把脸埋进李熙的颈子里,细细舔过那道窄长的伤口。
“你可以随时从我的账上划钱。”裴怀恩低声说,“但得先肉偿。”
更深露重,与裴怀恩的府邸一样,淮王府亦是灯明通宵。
李恕伤的太重了,淮王亲自给他上药,手指尖几乎不敢碰。
李恕对此倒不在意,他转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睛东张西望,余光瞥见桌子上的碧玉棋盘,便开口向淮王讨。
“大皇兄,我府中有碧玉棋子,刚好配你这棋盘。”李恕小狐狸似的窝在榻上,仰脸说,“你把这棋盘送我吧,我好喜欢它。”
淮王被气得屈指敲他。
“要什么棋盘,你又不会下棋。”淮王勉强打起精神,叹息道,“伤成这个鬼样子,竟还想着玩。”
李恕不高兴地抿唇,像是想把淮王的注意力,从他那双鲜血淋漓的手上引开,但失败了。
“不会下棋可以学,有大皇兄教我,我能学会,以后还可以陪大皇兄下棋玩。”李恕乖乖地摊平双手,小声说,“大皇兄,你不会连一张棋盘都舍不得吧,我可是你弟弟。”
淮王终于被逗得笑了一下,无奈地摇摇头。
说话间,衣衫素净的淮王妃推门进来,手中捧着个盛吃食的小托盘,温声对李恕说:“阿恕,不要闹了,你若再不老实上药,过会就没琥珀核桃吃了。”
李恕便抻长了脖子看过去。
“王妃嫂嫂,你又给我留了琥珀核桃么?”李恕语气夸张地说,“多谢王妃嫂嫂,我最爱吃这个啦!”
淮王妃眼睛红红的点头,面上笑容苦涩,走过来与淮王彼此看了一眼,像是才哭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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