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岁—— by池崖
池崖  发于:2024年08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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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怀恩哭笑不得,一时被李熙说的有点恼,但又没真恼起来。
一怒之下,怒了一下。
嗤,这个可恨的小团子,居然还学会阴阳怪气了。
不过不得不承认李熙说的对,这次的情况和上次不同,这次万事俱备,绝不会再出岔子了。
想到这,裴怀恩的脸色变好些,抬手招呼李熙说:“既然知道我是为什么喊你来,为何还坐在那里?快下来陪我泡一泡。”
语气平平淡淡的,很和气,听着就像在说晚饭该吃些什么一样。
或许每每在做大事前,人反而会变得平静。
李熙看出了裴怀恩今日与以往的差别,猜他今晚大概不会再对自己做什么,稍稍犹豫一瞬,便利落地把外袍一抛,真下水了。
“厂公,下回再想喊我来,记着让十七给我说个理由,别再这么前后不着,没头没脑的。”李熙摇头道,“不就是想跟我一起泡个池子么?搞的这么……害我以为最近又是在哪里得罪了你,要被秋后算账。”
月上梢头,月光洒下来,裴怀恩闷闷地笑。
裴怀恩说:“你若真没背着我胡闹,心虚什么。”
心平气和的,居然真没动手,闹得李熙都有点不习惯,觉得裴怀恩今晚是鬼上身了,不禁悻悻摸了摸鼻尖。
“真没有。”李熙小声反驳说,“再说你也没少在外头踩我,我都没计较。”
裴怀恩听得又哈哈笑,伸手再招呼一下,喊小猫一样。
“彼此彼此么。”裴怀恩说,“我前两天怎么跟你说的,我说我一看见邱靖心那些老家伙就烦,不让你接他们回京,结果怎么样,我猜他们现在应该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吧。”
李熙仰起脸来,很无辜地笑了笑,上好的白底缎子里衣浸了水,湿淋淋贴在身上。
李熙说:“不是说好了,只要替你把这件事情办成,你往后就不找别人麻烦了。”
裴怀恩欲言又止,但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把李熙拉到自己身边来。
就这么过了好半天,还是李熙偏头问他,说:“对了,前两天让你查老五的事,查出什么没有?”
裴怀恩侧首看他,似笑非笑道:“在命令我?”
李熙轻啧了声,顺手就往下面摸,手在水里牵着了裴怀恩的手。
“哪呀,来都来了,就问句。”李熙笑吟吟地说,“厂公,前两天求你办那事,查出什么没有?”
裴怀恩很受用地揽着他,舒服的阖眼。
“派人盯着呢,不瞒你说,这个李恕的确还有点手段,可谁让顺妃和他不是一条心,前阵子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来,也没提前跟他说。”裴怀恩说到这,睁眼悠悠叹了声气,似是颇唏嘘,“到底不是亲生的,有什么用呢,事已至此,他们都已经没办法了。”
顿了顿,转头蹭到李熙颈间,合齿狠咬一下李熙的耳垂,尖尖的犬牙几乎要把那块软肉咬穿,引得李熙闷哼一声,对他怒目而视。
……好痛。
“你干什么!”一时间,李熙顾不得再谈其他,倏地拢衣起身,溅了裴怀恩一脸水。
却见裴怀恩正微微仰首,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只是收点报酬罢了,小殿下借我那么多人手呢。”裴怀恩笑着说,“再者你父皇这几天让我不痛快,我得讨回来。”

李熙一口气堵在嗓子眼, 视线落下去,诧异道:“我父、我父皇……”
裴怀恩挑起眉来,似笑非笑变作了冷笑, 将下巴仰的更高些, 抬手抹了把脸。
“想什么呢, 他老了, 我只是一见他就烦, 最近却又不得不每天听他在我耳朵旁边唠叨。”裴怀恩咬牙说。
李熙这才惊疑不定地收回目光, 重又坐下来, 龇牙咧嘴地揉了揉耳垂,指尖触到一点殷红。
“耳垂上落了疤, 打眼一瞧,就和小姑娘们打的耳洞差不离了。”李熙愤恨地瞪了裴怀恩一眼,“裴怀恩, 赶明儿我这要是落了疤,我就和你拼了。”
裴怀恩不以为然地笑了声, 转过头来看着他。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裴怀恩说,“瞪?你最好再把眼睛瞪大点, 我不介意让你别的地方也落了疤。”
于是李熙不敢再瞪了,他悻悻地把脖子一梗,抿唇看月亮。
一时无话。
片刻后, 面前忽然多了杯酒。
“喏,陪我喝一点。”裴怀恩把斟满了酒的琉璃盏递到李熙面前,随口哄他说,“别再跟我这么瞪眼睛, 赶明儿要是真落了疤,你把顺势把耳朵眼儿打了, 我送你一对只有皇后才能戴的东珠耳坠子,让你戴给我看,反正你穿女人衣裳也挺好看的。”
李熙无言以对,气得仰头把杯中酒饮尽了。
李熙说:“裴怀恩,要么你还是别说话了,我怕我记仇。”
裴怀恩就又给他倒酒,逗小孩似的,嘴上虽然一如既往地不留情,眼里却没丁点恶意,反倒多了些从前没有的温和。
“记吧,多记点。”裴怀恩说,“记得牢牢的,往后才好下手杀我。”
李熙神情复杂,像是有点生气了,使劲把手里酒杯扔出去,扔得远远的,一点也不想再听裴怀恩说话了,起身就要走。
哪知才站起来,就被裴怀恩一把捞回去。
“急什么,不想听你五皇兄的事了?”裴怀恩伸臂揽着他的腰,徐徐地摩挲,就像在摸一块品质上好的玉。
或许是被阉得太早,裴怀恩活到现在,其实从没真正体会过作为一个男人的乐趣,这就导致他在做那档子事时,常常表现得与别人不同。他的眼中总会少点欲望,却又多了些令人胆寒的探究,仿佛被他抱在怀里的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件装饰精美,适合把玩的器物。
裴怀恩的手指被水泡暖了,也泡软了,没有平素那么凉,李熙跨坐在裴怀恩身上,被那只在他腰间作乱的手摸得痒,一时低低笑出来,一时又皱眉头。
即使是在水中,裴怀恩腰间也围着软布,李熙浑身僵硬地坐在那,一点也不敢乱动,生怕一个不对,就把裴怀恩惹得又发疯。
“听,听。”李熙说,“但你方才不是都说完了么?你说不必担心老五,他没办法了。”
裴怀恩饶有兴致地扫视他,从上到下,再从下到上。
“不错,顺妃此次做错了事,李恕的确已经救不了她了。”裴怀恩向前凑近,开口带着辛辣酒气,“但是除了这个,我现在还发现了李恕身上的一个秘密,你想不想知道?”
李熙怔住一下,侧首避开裴怀恩的气息,没让裴怀恩咬着他的唇。
亲吻是情人之间才会做的事,偶尔有那么两次就行了,要是回回都这么来,他可不喜欢。
对面,裴怀恩皱眉啧了声,重又退回去,没骨头似的靠回池壁。
“李恕天生有病。”裴怀恩语不惊人死不休,闭眼说,“他天生不知疼痛,不辨颜色,也没有味觉。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装着自己是个正常人,装了这么久,把所有人都骗过去了,只有顺妃、淮王,以及伺候在他身边的阿兰知道这件事,就连我也是花了点力气才试探出来,在此之前,我真是没想到。”
毕竟李恕平日的表现和正常人没两样,尤其还那么贪吃,看着一点也不像是个舌头有毛病的。
这消息可真是太离奇了,李熙听罢愣住片刻,方才忍不住喃喃自语道:“竟然、竟然还有这种事?世上竟还能有这种人的存在?”
“看不出颜色,尝不到疼痛,也品不出任何味道……好好一个大活人,竟然只剩一双会听音的耳朵和一个能喘气的鼻子了。每天这样子活着,每天都这样的……这和死了有什么区别?世间大半快乐,他都感受不到了。”
裴怀恩轻轻点头,也跟着感慨道:“听说顺妃当年并不想养他,要不是因为淮王性子好,每天都愿意带着他玩,替他保守秘密,有什么好东西也总记着给他留一份,他大概很难平安长这么大,估摸早就跟你一样,被你父皇当妖孽处死了。”
毕竟旁的倒还好说了,没痛觉却是大麻烦。小娃娃不会说话,平素要是赶上发个热生个病什么的,如果没人在身边守着,就很容易耽误病情。
李熙闻言沉默很久,也没再说出什么来。
倒是裴怀恩见他不说话,又自顾自地接着说道:
“不过话又说回来,记着你前两天跟我说,你说你觉得李恕这人好像总活在套子里,总和外面隔着一层,我当时还没听明白,以为是你多想了,结果如今再看,发觉还是你更敏锐些,居然能看出来这个。”
“不辨颜色,不觉疼痛,不知味道,连做为一个人最基本的几样感觉都没有,听起来似乎还不如我,可不就是和外面隔着一层么?啧啧,像他这样的人,恐怕连最寻常的喜怒哀乐都没有。”
李熙震惊极了。
“要是这样的话,淮王对他有大恩,就不怪他这么依赖淮王了。”李熙怔怔地说,“我明白了,这下一切都说得通了,难怪他平日三句话不离淮王,就连开府封王,也要把自己的王府建在淮王府旁边,或许……或许淮王于他而言,不仅是兄,还是父。”
裴怀恩端起酒杯饮酒,顺手将他抱紧些。
“但是淮王身上流着南月的血,一定做不成储君。所以顺妃从前就算再不喜欢李恕,也只能扶李恕,因为如果是李恕上位,淮王至少很安全。”裴怀恩沉吟半晌,幽幽地说,“李恕是顺妃的退而求其次,这也可以解释的通,顺妃为什么总是擅自行动,为什么总是多防着李恕一道,因为她害怕李恕恩将仇报,希望能永远把李恕抓在自己手里面,不想李恕真的掌权。”
权力是什么?那可是一件顶顶好的,能叫人上瘾的东西,谁会不爱它?谁在真正接触到它之后,还能容忍踩在自己头上那个人?
李熙听罢眉心紧皱,陷入沉思。
……原来是这样么?
“要真是这样的话,李恕和顺妃不亲近,未来兴许不会成为我们的敌人。”李熙想了又想,忽然说,“李恕真想保的是淮王,他想让淮王平安,我们日后不再动淮王便是了。至于顺妃那边……如果明天能和李恕提前把话说清楚,他未必会阻拦我们,怕就怕他爱屋及乌,连顺妃也不让我们动。”
裴怀恩面上微醺,轻蔑地笑了声。
“要说你去说,不让我动又能怎么样?”裴怀恩眯眼说,“谁让顺妃事先不告诉他实情,让他连提前准备的时间都没有。如今他已黔驴技穷,纵使请到天王老子来,也无法从我手里救下顺妃,更阻止不了我为裴家翻案。”
李熙却说:“顺妃不敢说,因为怕步宁贵妃的后尘,叫李恕抢先一步,派人把钱庸保下来,逼着她真交权。”
裴怀恩慢吞吞地搁下酒杯,歪头望过来。
“怎么,小殿下这是拿话点我呢?”裴怀恩说,“放心,我是真心喜爱小殿下,日后必不会如当初对付宁贵妃那样对付小殿下,所以小殿下以后如果真遇着了事,一定要同我说,也好让我能有个准备,我们凡事一起商量着,才不会落入李恕和顺妃这样进退两难的境地。”
李熙转头笑得心虚,口中却连声称是。
想得美。李熙心说,要是遇见什么都跟你说,我就是冤大头。
正在心里嘟囔着,冷不防的,裴怀恩倏而又凑过来,锲而不舍想咬他的唇。
裴怀恩喝醉了,口中一团酒气,实在难闻,因此嘴巴还没贴过来,就被李熙面带嫌弃地用手挡了。
“好了,该说的都说完了,我要回去了。”李熙用手推裴怀恩的脸,皱眉说,“我有点冷,泡了这么久的水,我这身皮都快泡皱巴了。”
裴怀恩很不开心地看着他,并不肯放人。
“这都两个月没见了,还是这么不想和我待一起?”裴怀恩提起酒壶,索性一把扣住李熙的下巴,强硬地把酒水往李熙嘴里灌,“与我还矜持什么,冷就喝点酒,喝了酒,身上也就暖和了。”
李熙被呛得咳嗽,满脸通红,嘴唇被酒水冲得泛着亮,咳得眼泪都快淌下来,看着是还想再张口说点什么。
但裴怀恩不给他这个机会,一壶酒灌下去,还不等李熙反应,便忽然用力拥紧了他,热烈又强势的吻他的唇,把他当做一只势在必得的猎物。
“再多陪我泡一会,就一会。”裴怀恩用力压住李熙的后脑勺,不许他再躲,转而笑吟吟地贴在他耳边说,“明天的事明天再愁,小殿下方才不是说,没我安慰睡不着觉么?那么今夜就别回去了,睡在我身边吧。”
李熙:“ ……”
“………………”
“嘶——我干你大爷的裴怀恩!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不恩将仇报?”
“嘘,别吵,我大爷不是已经被你爹杀了么。”

次日早朝, 好些人都去了,就连许多经常告病的老臣也去了。
裴怀恩比李熙起得早,待到寅时三刻, 李熙从睡梦中醒过来, 裴怀恩早已收拾干净, 先他一步去了宫里。
临行前没忘给他留车马, 而且是他平日惯用的款式, 车顶没嵌那么些金玉。
趿着鞋走出门, 有数名美貌丫鬟等在门外, 低着头为他奉上洗脸的热水,还有一件绣了金丝的, 崭新的茶白蟒袍——薄缎子的。
十七也守在门外,并未跟着裴怀恩先走,此刻看见李熙出来就说:“小殿下, 眼瞧着天暖了,这是宫里新绣给您的。”
李熙笑意浅浅。
大沧地理靠北, 环境恶劣,一年中少说也得有小半年是冬天, 真正的夏季则只有一个月。李熙在那里做了两年质子,早就已经习惯了把自己裹成个棉花团子,赶上天太冷的时候, 自个住处又没炭火,索性就窝在被子里装死人,任谁去喊也不动弹了,几乎都快忘记身着轻衣是什么滋味, 更别提还是这样的好料子。
净了面,洗了手, 须臾新衣上身,裁剪正合适。雕工精美的玉带钩严丝合缝扣在身前,紧贴着他的腰,就像有人用手环抱着他仔细丈量过,再搭配上他那张今年才生出些棱角的俊脸,打眼望去,自是一番别样的风流,竟惹得几个小丫鬟不敢再抬眼瞧他了。
新衣裳尺寸做的这样好,李熙动手穿它的时候,心里就跟明镜似的明白,不禁转头向十七道了声谢,轻声说:“代我谢过你家督主,但是有一样,下回记着再给我送套深色的来,我已穿腻了茶白的,实在不耐脏。”
十七面上笑了笑,但是没应,只管双手搬来垫脚的小凳,引李熙上马车。
“那恐怕不成了,督主说您穿白的好看,像只讨人爱的小虎崽。”十七边说边替李熙把车帘掀开,动作极利落,“小殿下快上车吧,别误了早朝。”
李熙一只脚踩着凳,闻言回头看他。
“这么听你主子的话,主子随口说一句,都能被你记着。”李熙语带调侃地和十七开玩笑,随口说,“怎么,那裴怀恩到底是救过你的命,还是你爹的拜把子兄弟,竟也值得你为他如此鞍前马后?”
十七眼里清亮,听罢就也跟着李熙插科打诨说:“嗳,小殿下您这句话可说对喽!您真是好眼力,一眼就能看出督主救过我的命,只是这人生在世么,多半就为奔个好前程,所以只要是小殿下您给的够多,小的日后也愿意为您鞍前马后,马首是瞻,但——但万死不辞,死而后已却都是一定不成的,换了谁也不成,即便是督主也不成,我这人可惜命。”
李熙摇头失笑,没再继续往下说什么,转而掀袍上了马车。
青蓝色的帘子撂下来,月亮还没落下,迎着天边儿那点微末光亮,车轮吱嘎转动起来,往皇宫里去,渐渐的越行越远,把候在原地的十七衬得像个看不清轮廓的小点儿。
从裴府到宫门口还有段路程,左右闲来无事,李熙干脆揣着手窝在马车里打瞌睡,就这么一路睡一路走,伴着外头太阳也是一路走一路升,偶尔睡醒些睁开眼,看见车外日月凌空,东边明西边暗,就要忍不住骂句娘。
天杀的长澹早朝,竟然定在卯时,早的连天都没大亮呢,有这功夫还不如让他再多睡会,把精神养好了。
倒不是因为困劲太大睡不醒,也不是对过会要在朝上提起的事不上心,只是正如裴怀恩昨夜所言,事情走到这一步,便是已成定局了。倘若要换位思考,把自己摆到李恕的位置上去,李熙自问已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扭转颓势,更别提反败为胜。
毕竟承乾帝已经老了,老得压不住人,而那裴怀恩却已在朝中经营十年,更已在各处都插上了自己的爪牙,只欠这股东风。
换言之,裴怀恩从前没发作,不代表他心里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恐怕只在“师出无名”。况且有十七和他说起过,裴怀恩从前抓人,其实也只是在一味按着自己手里的单子往下抓罢了,而在这期间,就算有些被抓来的人经不住拷打,愿意供出幕后主使,裴怀恩也不会点头放过他们,给他们留活路——这也侧面印证了裴怀恩实际早就知道是谁在害裴家,只是碍于当时的情势,方才含恨罢手。
可是现如今,有利于他们两个的情势已经到来,天时地利人和俱在,任谁也无法再改变它了。
行到宫门口的时候,李熙掀开车帘,发现果然如他昨夜料想的那般,李恕早早便赶到了这里,正在阿兰的搀扶下等他,一见他来了,便连忙快步走过来,与他开门见山道:“……六皇弟,你今天是一定要这样做么?”
有了昨晚的准备,再加上裴怀恩昨晚和他说的秘密,李熙知道眼下这场对质注定避不过去,但因为不知如何回答,便只好点头。
多日不见,李恕似乎变得比从前憔悴很多,说话也没再像从前那么拐弯抹角了。
但李恕的精神还很好。李熙坐在车里看他,觉得这大概要归功于眼前人这身天生不知疼痛,也不觉疲惫的神奇躯壳。
分明是如神仙一般强大的躯壳,无端落在凡人身上,却不似恩赐。
再垂眼往下看,发觉李恕腰间竟还带着自己曾经赠给他的平安符,且是仔细串了金珠的。
这个发现令李熙忽然感到些汗颜,他本能想撂下车帘,却被李恕抬手阻止。
“六皇弟,你就没什么话要对我说么?”李恕颇急切地往前探头,连面上神情的变化都比以往更真切,似是决心在这儿彻底和他把话说开了。
“六皇弟,你回京多日,与我虽不同路,可我们也是实打实的做过兄弟。我平素看你有眼缘,自问没有做过害你性命之事,我甚至出力帮过你,你还记得冰戏那天么?你、你应当清楚老二的刀有多利,当时情况紧急,多耽误一刻便多一分变数,要是没有我,你以为光凭你们那点人,真能把父皇毫发无损的从老二手里救出来么?”
李熙皱眉看着他,手指紧紧攥着车帘,摇头说:“但你也用锦玉的死设计我。”
李恕嘴唇泛白。
“但我当时想动的是老二和老三,我没想动你!六皇弟,你仔细想一想,纵使我用锦玉设计了你,却也是在给你留生路,这几个月以来,我、我这心里是真的拿你当弟弟看了,你我生存一样艰难,我又怎么忍心与你拔刀相向!”
李熙一时无言,低着头想了想,发觉事情还真是如此,李恕似乎确实从没想过弄死他。
心一旦软下来,就又想起自己昨夜和裴怀恩说过的话,觉着只要是事出有因,大家面对着面把话说开了,能少一个敌人也挺好。
于是李熙的态度软下来,低声对李恕说:“五哥,你知道的,我这也是身不由己。”
李恕冷冷笑着看他。
“好了,六皇弟,事到如今,诸如身不由己这样的场面话,以后就不必再提了。”李恕也把声音压得极低,语气平平地反驳说,“实不相瞒,京中最近发生这么多事,逼得我一直在想,我就在想啊,我想我这次究竟是怎么输的呢?可我无论怎么想,起初也没想明白自己是输在了哪。”
“但我前两天却忽然想明白了,我想我是输在了太过自信,错以为是自己在暗,你在明,然而实则却是……却是你们在暗,我在明。”
李恕说到这里,抬眼直勾勾地盯死了李熙,刻意把“你们”二字咬得极重。
“六皇弟。”李恕说,“你从前与那裴怀恩好,根本就不是被迫,你们其实都是些一丘之貉,平日见面装着不合,背地里却联起手来,把我当傻子耍,也把父皇当傻子耍。”
“……”
话音刚落,李熙微微皱眉,刚软下去的心又提起来,有点闹不清李恕为什么会忽然提这个。
这虽然是再明显不过的事,却不适合在今天,更不适合在这里提出来,这太愚蠢了。
“五皇兄,听你这意思,你是一定要与我作对。”李熙沉吟片刻,一手攥拳撑在额侧,手肘压着车窗前的木架,轻声说,“你从前不动我,只是因为不知道我也想争那位子,可你现在知道了,往后就也会像对付老二和老三那样对付我了,是么?”
李恕怔住一瞬,忙摇头说:“当然、当然不会,我早说了拿你当兄弟,想一直做你的兄长。”
顿了顿,眼睛又眯起来,试探着反问道:
“只是六皇弟,那位子到底有什么好,你……你是一定要争它,一定要与我从此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么?你说我会对付你,可你之前难道就没算计过我么?你就不能放过顺娘娘这回么?顺娘娘若去了,大皇兄……大皇兄和我都会很伤心。”
李熙神色不明,抓着帘子静默很久。
“……我当然要争,我不会放弃的,就像你一样,你不也还没放弃么,直到此刻,你也从没和我说过你会放弃。”半晌,李熙忽然一字一顿地说,“再者我曾答应过老师,我说我一定要坐到那个位子上去,终其一生,做洗涤这世间污垢的水。并且……并且今天这案子,就是我要洗干净的第一件事,我要洗干净那些压在忠臣良将身上的诽谤中伤,令他们在九泉之下,能得安息。”
顿了顿,不顾李恕劝说,执意把帘子放下来。
有些乏了,不想再谈了,还是裴怀恩说得对,这事谈不通,谈了也是白费口舌。
“但是五皇兄,我向你保证,我猜你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办法救顺妃,但是我向你保证,从今以后,你可以在心里恨死了我。”李熙端坐车中闭了闭眼,说,“你从前待我的好,我记得,你从前算计我的,我也记得,我向你保证,我虽然想要那位子,可是只要你不再插手今天这件事,日后也不再与我作对,只要是……只要是你先放弃了,我就一定也会像你从前给我留生路那样,给你和大皇兄留生路,保你们平安富贵,否则——否则我们就新仇旧恨一块算吧,有一个算一个,谁也别想跑。”

时辰到了, 李熙没有再等李恕,他提着袍角从马车上下来,头也不回地进宫去了。
李熙身后, 李恕胸膛几经起伏, 目不转睛盯住李熙决绝的背影, 盯了好一会, 面上愈来愈冷, 再也不见方才的焦急。
阿兰连忙走过来扶着李恕, 低声问他:“小皇爷, 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我们……我们难道真要走到那一步么?”
李恕侧首沉吟,一双眸子漆黑如渊, 深不见底。
“还能怎么办?阿兰,你知道的,我今天可不是来跟他求饶的, 我是因为看重他,因为觉着有个弟弟很好玩, 看在他与我一样身如浮萍的份上,才对他好言相劝。”李恕没什么表情地说, “哼,不识抬举的东西,一定要逼我和他彻底翻脸才甘心。”
阿兰将头垂得更低些, 摇头说:“可是小皇爷,为今之计,您最好还是去说服六殿下,否则就算让我按您说的去做, 就算我们最后胜了,料想淮王殿下那边也……也是不好交代的。”
李恕忽然有些恼, 一把甩开阿兰的搀扶。
“阿兰,你说这话是何意?大皇兄那边,我自会想法子去应对,不会叫他发觉的。旁人不知道,难道你还不知道?我做这许多,有哪桩哪件不是为了大皇兄?”
阿兰不着痕迹地攥了下拳,皱眉说:“但顺娘娘毕竟是淮王殿下的生母,我们还是、还是别……”
李恕冷眼瞧他,出言打断他说:“怎么,这时倒心疼起你的旧主子,不想让我动她了,是么?可是阿兰,你要记住谁才是你的真主子,又是谁把你从无边的痛苦中救出。”
此言一出,阿兰顿时封住了嘴。
只因他们南月人擅蛊,而阿兰作为南月王族的死士,体内曾被顺妃种过一种极其可怕的蛊虫。
这种蛊虫不会真的伤害到阿兰,却能令阿兰在违背顺妃的命令时,周身疼痛犹如火烧,煎熬的生不如死。
“阿兰,你都忘记了,当年顺娘娘派你来我身边监视我,我不仅没有同你计较,反而还想方设法为你驱除了身上的蛊虫。”李恕侧身说,“你还记得么,那蛊虫原本无法离开活人的身体,若是强行剥离,不到片刻便会死亡,届时若被顺娘娘手中的母蛊发觉,你仍难逃一死。”
李恕说的是实话,阿兰忆起往事,心中感激,不由真心实意地对李恕躬身道:“属下记得,当时您发现普通人的身体承受不住那蛊虫,不能用普通人代替属下,索性就将那蛊引到了您自己身上去,以自身血肉饲养它,令它如常活着,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骗过顺妃娘娘。”
李恕点了点头,眼睛依旧望着宫门的方向,半晌才说:“……这就是了,我替你剪断了顺娘娘手中的线,你该效忠我。再说这次本就是顺娘娘的错,谁让她防着我,出了事也不提前告诉我一声,让我没有半点准备,所以……所以无论我今天要怎么对她,都是她应得的,她该甘之如饴,因为我与她的目标是一样的,尽管她不信我,但我真的和她一样在意大皇兄,甚至比她还更在意些。”
阿兰心下了然,知道事情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便垂首说:“属下明白了,一切听从小皇爷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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