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谁成想,计划做的挺好,裴怀恩那厮却还是一如既往的不按常理出牌,就因为在府里等了大半天都等不到他,居然发火把上门祝贺的客人们全赶出去,然后亲自跑过来找他兴师问罪。
李熙住的地方挺清净,除了玄鹄之外,寻常都没外人伺候。因为没想到裴怀恩会来,等裴怀恩怒气冲冲闯进屋里的时候,李熙正窝在榻上专心致志地看着一本《侠客传》,甚至连头发都没束,赤着脚,一副压根就没打算出门的模样。
这《侠客传》是由一位诨名“岂曰无衣”的话本先生写的,李熙很喜欢看他写的书。这么多年来,凡是见着此人写的话本,李熙都会买来看。
可裴怀恩一见李熙这样,火气却登时烧的更旺了,险些抽手就把鞭子甩过去。
李熙近来和寿王走动亲密,隔三差五就要偷偷地去一趟寿王府,这事旁人不知道,裴怀恩却知道,因为十七盯梢监视的本领放在全京城也排得上号。
知道了,却故意装作不知道,就为了等李熙主动跟他坦白。
谁想到这崽子最近越发胆大包天,不仅没坦白,甚至连他的生辰也不记得,整天只会藏在犄角旮旯里躲清净,让他连个解闷的人也找不到。
赶上玄鹄这两天也找着活儿干了,因为看见李熙身上有功夫,实际上不是个一碰就碎的瓷娃娃,就没再整天一刻不落地守着他,白日里常常不在——这就导致裴怀恩今天特别顺利的就闯进来了,院里根本没人拦他。
和上回的早有准备不一样,裴怀恩此番来势汹汹,李熙直到自己手里的书被撕了,脸上都还是懵的,看着是真一点也没反应过来。
裴怀恩脾气不好,李熙早就见惯了他发火,已经不怕了。
可不怕归不怕,却并非每次都能迅速猜出裴怀恩为什么发火。
眼下正是三月初的时候,天气还没完全回暖,李熙刚刚洗过的一头烦恼丝还没干透,湿淋淋的散着。裴怀恩神色不虞地上下打量他,伸手抓住他的胳膊,把他从榻上架起来,动作间,使他原本就只是随意系着的衣带更加松垮,隐隐约约从领子里露出几道还没养好的暧昧痕迹。
“已经过了这么些天了。”裴怀恩阴沉沉地笑了声,垂眼望着李熙说:“我的小殿下,我近来见你为了我家四处奔波,对你颇多纵容,可你现在就没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裴怀恩的手劲太大了,抓的李熙难受。李熙闻言怔住片刻,本能就想从裴怀恩的钳制中挣出来,他瞥见那本被裴怀恩撕的粉碎,随意丢在地上的《侠客传》,脑子里轰隆隆开始打雷。
到底、到底又是什么地方出错了?
越想越弄不明白,明明前阵子裴怀恩的情绪还很稳定,总不会、总不会是因为自己今天没有早起去给他过生辰吧?
但是这怎么可能?这事光想想都太离谱了!以他们两个人目前为止狼狈为奸的关系,想必无论如何也还没有亲近到那种……不给过生辰就勃然大怒的地步吧?
再说又不是真的不给过,他这不就是稍微起晚了点嘛!
话又说回来,方才被裴怀恩发怒撕毁的那本《侠客传》,可是他花大价钱买回来,有价无市的完整本,内里什么都没删减的,卖很贵的……
许是对自己乔装改扮的本事太自信,少顷,李熙低头看了眼地上躺的那本《侠客传》,又抬眼看了看裴怀恩,鬼使神差的,心里压根就没往“裴怀恩已经发现他经常去寿王府,只是忍着没说”那方面去想。再者他最近确实也没少为了裴家的事忙活,已经有很久睡不上一个囫囵觉,自我感觉行的端坐的正,并没对不起谁,就也忍不住有些恼。
估摸也是因为实在想不起自己错哪了,顶着裴怀恩恶狠狠的眼刀子,李熙这回难得气哼哼的扬起脖子,仿佛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小公鸡,说什么也不肯先低头认错了。
“厂公。”
李熙舔了舔唇,眉头紧皱着,面上既恼怒又困惑,若再仔细看,他那双瞪圆了的眼睛里,甚至还带着一点仿佛裴怀恩此刻是在与他无理取闹,而他却已经有点不想去哄的无奈和不耐烦。
“厂公。”李熙稍稍歪过点头,语带试探地问:“裴怀恩,你现在又来和我发什么疯?我知道你今天过生辰,我都记着呢。”
话至此顿住,看见裴怀恩因此皱眉,没忍住把一双眼睛更往大了瞪。
“你——你这是什么反应?你不会真是因为我没早起给你过生辰,才这般生我的气吧?你不会是想听我和你说生辰快乐吧?”
“但我近日起早贪黑,忙忙碌碌是为了谁呀?你怎这般不贴心,不仅不记得我的功劳,还怪我贪睡,甚至还跑过来撕我的书?我不就是想晚点再去么?”
话里挺不高兴,还有点心疼自己被撕碎了的书,听着竟好似是对亲近之人的埋怨。
只是……
李熙这样说话,反倒让裴怀恩面露茫然地愣在了原地,手里不觉松了松。
“……”
唉不是!这小崽子今天是怎么回事?不早起给他祝贺便罢了,怎么还敢在瞒着他去了那么多趟寿王府之后,跟他这么理直气壮的!
第088章 重明
这种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感觉, 裴怀恩已在李熙这里感受过好多次。他恼怒极了,用力攥着李熙的衣裳前襟,正欲再开口, 却被李熙出言打断。
“裴……厂公。”李熙见裴怀恩脸色不好, 像是真生气了, 态度倏地又软和下来, 顺势跪坐在榻上, 两手捧住裴怀恩的手, 循循善诱松开裴怀恩抓着他衣襟的手指。
“厂公, 真没起来,近日太累了。”李熙捉裴怀恩的手抚上自己的脸, 偏头示弱般蹭两下掌心,然后没忍住打了个冷战。
裴怀恩的指间带初春寒意,冰凉。
“按说眼下证据确凿, 只欠东风,你家冤案很快就能翻了。可我昨晚一直琢磨到大半夜, 我想那顺妃身为南月国公主,当年是为了南月与长澹的和平才嫁来, 年纪比父皇还长些,地位在长澹不算高,可也绝对不低, 如果没有特别严重的过错,父皇不会舍弃她。”
男子长到十九岁,往往正是介在少年与青年之间的时候,面颊上还有些肉, 却也逐渐显出棱角。裴怀恩听李熙这样说,眼里沉了沉, 五根手指又习惯性的往下划。
裴怀恩一把扣住李熙的咽喉,将他的脸往上抬,终于不在李熙没有早起给他祝贺这件事情上纠缠,转而没什么表情地说:“你既然这样同我说,肯定就已经想好怎么做了,是不是?”
李熙大口喘气,轻微的窒息感让他头脑变得更清醒。
“是……是,不能直接和父皇提翻案的事。”李熙仰着脸,越发费力地说,“找个愿意配合我们的,对外就说他家留有当年与顺妃手下势力往来的书信,并且因为受不住良心煎熬,打算上呈给父皇。只要、只要把这消息放出去,顺妃必定要来灭口。”
颈间力道稍稍松懈,李熙吐出齿间浊气,说话声更大些。
“刺杀朝廷命官的罪过,可不是一个深宫妇人能担得起的。我们只要开了这个头,哄父皇顺这条线往上摸,届时人证物证具在,又有百官弹劾,父皇定然会还你家一个公道。”
裴怀恩听得发笑,松手说:“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伪造证据。”
李熙抚着胸口咳嗽,摇头说:“非也,非也,这哪能算伪造?难道我还能拿刀逼着顺妃派人来灭口不成?说到了底,她若对当年事心里没鬼,必不会上我们的当。可若她……那可就不好说了,毕竟……谁愿意留只随时都能把自个咬死的毒虫在世上呢?”
裴怀恩说不出话来了。他背着手来回踱了两圈,竟让李熙拐的有点想不起自己是来问什么罪,沉默很久才又说:“此事暂且按下不提,我问你,我先前有没有告诫过你,让你没事别去找寿王?可你最近总往他那跑什么?你们两兄弟何时变得这般亲近了?”
李熙啊了一声,卡着嗓没咳出来,终于想明白裴怀恩今天是为什么来,忽然有点心虚。
可这点心虚转瞬就消失不见了。李熙重新扬起脖子,赤着脚下地来,几步走到桌边,理直气壮地啪啪拍桌子。
“裴怀恩,裴怀恩!”李熙高声说,“你要是不提这事,我倒还忘了!你、你怎么敢和我发火的?我去寿王府,自然是为了给你准备生辰礼物啊!”
说着就打开锦盒,反客为主,只挑三分真话讲,一口咬死自己去寿王府是为了学画儿,旁的什么都不许裴怀恩问,反倒好似自己受了天大委屈似的。
须臾画卷展开,裴怀恩循声看过去,听见李熙说:
“你瞧,这是老四教我的笔法,浴火重明,栩栩如生。”
裴怀恩微微怔住,但见那副画卷上,竟赫然是只展翅欲飞的赤羽重明鸟,身上每根羽毛都描绘的清楚。
除去画卷之外,裴怀恩目光上移,看见这盒子里还装着几样用于刺青的小工具。
转瞬又被李熙拉来桌前。
“如何?画了两个多月呢。”李熙捉着裴怀恩的指尖,寸寸抚过这重明鸟的漂亮尾羽,然后是它大张的双翅。
“原本是想等客人走干净了再去,不想你竟自己找上门。”李熙随即往后靠,后背紧紧贴着裴怀恩的胸膛,眯眼听着身后人强劲有力的心跳声,愉悦地说,“红梅呢,凭它能有几分傲骨,冬天一过就落了,充其量也就是个文人们托物言志的小玩意,能有什么稀奇?哪里比得过这重明……”
裴怀恩静静听着,一手将李熙环在怀里,半晌才说:“……这才发现,小殿下原来都长这么高了,都快与我一样高了,只差一丁点。”
李熙只是随意笑笑,摇头说:“我长到这么高就顶天了,我小时候吃了太多药,能把身体养成今天这样,已经很不易。”
顿了顿,又再转身面对着裴怀恩,明朗的扬起眉来。
“厂公,我听舅舅说,古时有种形似凤凰,却生重睛的神鸟。这种鸟有鸡的头部、鸳鸯的翅膀和鹭鸶的脚,羽毛鲜亮,还有四颗眼珠,是可以驱邪渡厄的祥瑞。”
“厂公,老师说你自小便很敬重他,也很敬重你父亲,是么?”李熙往前踏近一步,贴在裴怀恩的耳边,轻声说,“厂公,让我为你改图吧,我会做这个。眼下冬天过了,梅花儿就也该落了,惟愿你今后余生,如浴火重明,自此涅槃,搏逐恶兽,而非违背幼时心愿,反令自己成了那恶兽,你——其实并不甘心吧。”
裴怀恩瞳孔微缩,竟没忍住往后退了一步。
鸦雀无声。
良久,裴怀恩攥紧了拳,后又松开,是真忘了自己来时想问什么了,只管皱眉说:“这是谁教你的?阁老么?”
李熙听罢就摇头,连声叹息道:“没人教我。还有谁能教我?难道你背后那梅花儿,还给老师看过吗?厂公,我是真心盼你好,你该看清楚。”
裴怀恩屏息立在原地,脸色顷刻之间变了又变,将两腮咬的梆硬,眉间极阴鸷。
然后倏地就笑了,就这么没来由的,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裴怀恩这笑可好看,一双眼弯弯的,浪荡又明媚。李熙进京这么久,看裴怀恩笑了这么多回,都没这回笑的好看,一时竟看得有些愣。
下一刻,李熙惊觉自个双脚离地,已被裴怀恩抱到了榻上。
几样小玩意在眼前一字排开,裴怀恩把刺针塞进李熙手里,柔声哄他说:“来——改吧,现在就改,即是小殿下费心为我准备的,又何必等到晚上?咱们现在就开始改吧。”
顿了顿,面上笑意更甚。
“但要是改丑了,可别怪我跟你不客气。”
第089章 浴火
满背的重明, 这样大的改图面积,寻常人恐怕会受不住疼,要分几次来做。可裴怀恩和旁人不一样, 非让李熙对他一气呵成, 改不完就不许走出这个屋, 为此甚至还替李熙在锦衣卫告了假。
好在玄鹄最近总和孟青山还有吴宸混一块, 想是又忍不住要当兵, 早就不做暗卫了, 还说让李熙出了事就去外头传信, 他一定很快赶到。至于无事时就在院里那颗老柳树上系条蓝缎子,他每天不定什么时候回来看一眼, 只要是见着蓝缎子,就不进来了。
什么都准备好了,李熙就这么和裴怀恩厮混在床上, 一连改了三天,期间两个人除去用饭喝水, 都没再下地。
直到第三天入夜时,外头淅淅沥沥的落了场春雨。轻罗软帐间, 李熙衣襟大敞,低着头跨坐在裴怀恩腰间,用沾了墨的刺针, 仔仔细细描绘这只重明鸟尾巴上的最后一根羽毛。
这是一场极其漫长的折磨。月黑风高夜,针尖一下下的斜着刺进皮肤,李熙俯身下来,把裴怀恩背上渗出来的殷红血珠慢慢舔干净, 然后如此反复。
裴怀恩闷不吭声地趴伏着,上身完全赤裸, 面上看不出有多疼,额角却已挂满了汗。一片寂静中,他随意地把手往后伸,徐徐摩挲着李熙裸在外面的左腿。
“不必……不必这么小心翼翼。”裴怀恩烦躁地拧眉,回头说,“我死不了。”
李熙就放下刺针,凑过来和他碰了碰鼻尖,哄他说:“知道你不怕疼,但总得把它改漂亮了。”
裴怀恩听罢暗骂了声,稍稍偏过点头,伸手扣住李熙的后脑勺,压着他来吻。
先是使劲咬了一口,再是细细碎碎的轻啄。待这两个人纠缠到忘情时,李熙就也顺势从裴怀恩身上撤下来,任由裴怀恩把他压到身下。
“裴怀恩。”李熙扭开脸躲他,很无奈地说,“你怎么总打断我?你这样,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改完?”
裴怀恩不理他,只管把手撑在他耳边,又低下头来吻他。
痒痒的。
李熙被裴怀恩弄得忍不住笑,出声说:“你再往下一点儿,别在脖子上,否则穿了衣裳也能看见,再叫别人把闲话传出去了。”
话音未落,裴怀恩就真的往下,可却更加使劲掐住李熙的腰,只把那块白嫩皮肉掐出一片青红的印子来。
“李熙,我有时可真想不通。”裴怀恩咬牙隐忍,不无嫉妒地自言自语着,“我在想,凭什么所有人都喜欢你,就连我也开始有点喜欢你。”
像陷进欲望漩涡里的野兽,却无论如何也寻不到一个发泄的出口。说话间,裴怀恩弓着背,两片漂亮的蝴蝶骨随着他喘息上下起伏,仿如重明振翅。
从始至终,李熙就只是老老实实地躺在那,并没急着回答。是在过了好半天之后,他才伸手勾住裴怀恩的颈,摸到裴怀恩背后尚且还红肿着的浴火重明图,轻轻摇了摇头。
“从前哪有人喜欢我。”李熙随口说,“当年住在大沧的时候,舅舅和舅母都死了,留我囫囵个活在这世上。我那时就想,大约所有人都不想要我了,阿兄不要我了,母妃不要我了,父皇不要我了,整个长澹都不要我了,我活着,却好像是死了。可我、可我又不敢真的去死……因为我舍不下,我怕我死了之后,这天底下所有的好事,不管是已经遇着的,还是没来得及遇着的,就都和我没关系了。”
李熙说到这,突兀地闷哼了声,颈间显出咬牙忍耐的线条。
裴怀恩下手太重,整根玉雕莲藕都送进去了,李熙却偏偏爱极了这种疼。
“大沧春天太短,天总阴着,有时大雪连下半月,天昏地暗的,甚至让我有点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李熙喘息着说,“只有疼啊,只有真真切切落在身上的疼,能让我无比清楚的知道,原来我还活着呢,原来、原来我还知道疼啊。”
裴怀恩把脸埋在李熙颈间,低低地笑了声,说:“要不说你是贱骨头,堂堂一国皇嗣,居然爱这个。”
又叹了声气,接着说:
“再说从前没人喜欢你,现在喜欢你的人可多着。”
李熙嗯了声,长手长脚的绞住裴怀恩,说:“我知道,可我谁也不喜欢。”
裴怀恩觉得不满意,抬手拍了拍他的脸。
“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小崽子,舒服了就弄我一身。”裴怀恩捉着他的下巴,逗他说,“谁都不喜欢吗?”
李熙便睁开眼,汗津津地望着裴怀恩,眼里情.欲渐渐褪去,显出点古怪的清明来。
“那你呢。”李熙忽然翻身起来,扑在裴怀恩身上,居高临下地低头,像尊垂眼瞧众生的小佛爷,饶有兴味地问,“裴怀恩,你方才说,你开始有点喜欢我了,怎么,你从前不喜欢我这身贱骨头吗?”
裴怀恩仰着脸瞧李熙,自下而上,面上有一瞬间的茫然。
但这点茫然很快便被灼人的炙热替代了。望着李熙那张并不女气的脸,裴怀恩像是忽然想通了什么,摇头失笑说:“……怎么会,只是现在更觉得喜欢了,简直有点爱不释手。”
似乎陷进去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
李熙在裴怀恩身上笑的咳嗽。
“好了。”李熙伸手拍裴怀恩的肩膀,哄他重新趴伏回去,脸上那点笑随着裴怀恩转身逐渐消失,说不清到底还能剩下多少真情,亦或掺着几句戏言。
“这就好了。”李熙神色平淡,却温温柔柔地对裴怀恩说:“你觉着喜欢我,我也不讨厌你,从今以后,咱俩各取所需,就真是被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离不开谁了。”
裴怀恩转头看李熙,李熙就又笑出来,笑的很快,笑完又俯身吻裴怀恩,像攀在大树上,又能随时把树绞死的藤,任那冰凉玩意在后面埋着。
“裴怀恩,我警告你,你不要再想着闹我,眼下就剩最后几针了,我没力气了。”李熙指指门外,眼底晕着两团极欢愉的红,喝醉了似的,扭头意有所指地说:“天快亮了,雨也要停了,咱们还是抓紧时间把图改完吧。你想啊,这重明若要浴火重生,总得挑个好时辰才行,若能……若能赶在旭日初升,万物复苏之时,岂不正好?就当——就当咱们都重来这人间一回。”
第090章 眼睛
长澹的冬天不长, 一场暖和春雨浇下来,待到天再亮时,京中各处都褪了旧色, 显出一派花红柳绿, 欣欣向荣的可爱模样。
自从刺青过后, 裴怀恩便对外称病, 自个跑回宫外宅子里住, 刻意跑得离李熙远远的, 一连数日都未再进宫, 闹得承乾帝心里直犯嘀咕,没忍住特意派人去寻他, 火急火燎地想要把他重新揪回自己眼皮子底下来,生怕他在外面掀风浪。
派出去寻裴怀恩的人是福顺。时值晨间鸡鸣,藏蓝色的小轿就停在宫门口, 福顺弯着腰上了轿,却没真让两个轿夫把他抬到裴府去。
福顺在半路喊肚疼, 让随行的小太监先替他去裴府,然后借着出恭的由头, 悄悄在茅房里换了衣裳,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了姚家去。
姚家在京都的宅子不算大,布置也简单, 一眼望去几乎没什么值钱玩意。福顺从后门钻进去,轻车熟路找着书房,伸手推门。
姚元靳正在书房里等他,见他来了, 便就势放下手中的书。
姚元靳说:“何必亲自来,叫人发现可怎么好。”
福顺就朝他遥遥一拜, 低声说:“事关重大,不敢再过其他人的口。”
姚元靳闻言登时站起身,皱眉问:“怎么,难道那姓裴的看出了我账册有问题?”
福顺摇了摇头,默不作声环顾四周,余光落在墙角放着那几口铁皮箱子上。
那里面装的都是些古玩赝品,只有最上面一层是真货,全是姚元靳最近倒贴银子悄悄买下,用来假装自己贪墨了军饷的重要“证据”,专门堆在这的,就等裴怀恩派人来查。
换句话言之,先前惠妃送给裴怀恩那账,实则是姚元靳故意中计,借惠妃的手,亲自把自己身上的“把柄”送给裴怀恩。
遥想当初,他们姚家是借承乾帝的势爬上来,与裴怀恩积怨颇多,可承乾帝如今不成了,裴怀恩却仍如日中天,这让姚元靳如何不忌惮,如何不想与裴怀恩一笑泯恩仇。
可是尽管如此,姚元靳却也知道裴怀恩猜忌心重,更知道想让裴怀恩接受他的示好不容易,所以与其莽撞投靠,反不如主动漏点把柄出去,引裴怀恩来找他,免得往后被裴怀恩记恨上,扣军需辎重。
至于那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姚元里,说句老实话,姚元靳与他的感情并不很深。此番进京来,姚元靳虽说是听了姚老夫人的话,想要找到姚元里的下落,实际却没怎么上心,也不看好他们姚家与傅家的婚事,想着不如就趁此机会,顺势将那婚约解开算了,横竖现在宁贵妃去了,而那裴怀恩也已不再与齐王交好。
那么如此一来,趁一切还有转弯余地,识趣儿认下裴怀恩的鬼话,对外只当姚元里真在那场平叛中牺牲了,便是最好。
就算退一万步讲,来日那裴怀恩若不慎落败了,无论新主是谁,他姚元靳又没真的贪污,岂不随时可以全身而退,重建救驾之功?
也是赶上福顺做了许久姚元靳的眼睛,心里明白姚元靳的盘算,听罢就摇头说:“不曾。大帅把账目做得好,每一笔都能对上,连资历很深的账房先生都看不出问题,更何况是督主?再说督主他……他一向不怎么拿钱当钱的。”
姚元靳对此嗤之以鼻,只是冷笑。
“他是京中贵人,惯把金山银山当粪土,随手便可一掷千金,哪里知道这些碎银子的可贵。”姚元靳冷笑后又叹气,听见福顺说账目没问题,就又坐下来,“也罢,既不是账目出了差子,你来做什么?”
福顺抬头看了姚元靳一眼,沉默很久。
作为镇守北方的一员大将,姚元靳十五岁从军,至今也才三十出头的年纪,眉间沟壑却深,是拿心中百十算计也填不平的严肃模样。
“大帅,奴婢这次来,是想告诉您一件好事。”福顺再拜了拜,垂首把裴怀恩最近正在找人的事全说给姚元靳听,末了没忘提醒他,说,“……事到如今,奴婢以为合适的人不好找,因为他既要足够忠诚,嘴巴严实,又要真和顺妃娘娘那边儿有牵连,使顺妃娘娘信服。所以奴婢思来想去,大约也只有钱庸钱大人能胜任了。”
想要取得裴怀恩的信任,光有假账可不够,还得有个精诚合作的契机,而福顺口中的这位吏部员外郎钱庸,似乎就是这个契机。
姚元靳一点就透,了然地说:“原来如此,本帅明白了,既然那姓裴的想尽孝,本帅又岂有不帮之理?这么着,那钱庸原是本帅一位庶妹的母家弟兄,靠着姚家的门路才能进京任职,对姚家很谄媚,恰好他爹当初也参与过顺妃娘娘构陷裴家那案子,想来若由本帅亲自出面与他谈,他会答应的。”
福顺眼睛亮起来。
“如此甚好,就等大帅点头。”福顺高兴地说,“有大帅首肯,赶明儿奴婢就状似不经意的去和督主提,也好让我家督主想起您来,彻底对您放下戒心。”
姚元靳便点头,紧接着若有所思地看了福顺好一会,方才又说道:“你家督主?哈哈,喊的倒亲切。福顺啊,本帅适才忽然想起来,你今日过来,表面看着是在帮本帅送消息,实际倒像是在替那裴怀恩挑证人了。”
福顺愣住一下,似乎没想到姚元靳会这样说他,连忙恭顺地弯下腰讨好。
“哪的话,奴婢感念大帅恩德,知道大帅才是奴婢的主子。”福顺咬一咬牙,斟酌着说,“更何况奴婢的弟弟病重,全靠大帅用药维持,也只有大帅才能买到那种药。”
这是再明显不过的场面话,姚元靳听的想笑,随意摆摆手,示意福顺不要再往下说了。
“好端端的怎么提这个,本帅一向心善,帮你弟弟治病是情分,又没问你要什么回报。”
顿了顿,缓缓敛起笑来,神态凝重。
“只是你弟弟那病越来越重,平时吃的又都是些被上面明令禁止贩卖的药,而且已经成瘾了,从起初的每日一包吃到如今的每日五包,本帅……本帅纵然是在药材和药方子上有些门路,可也经不住被他这样吃,所以眼下就只好暂且每天给他四包,令他勉强镇痛,你看好么。”
福顺哪里敢说不好,急得立刻跪下来。
“大帅。”福顺仰起脸,面带祈求地说,“四包、四包也好,但不能再少了。”
姚元靳居高临下地望他。
“唉,瞧你这样心疼你弟弟,不免也令本帅想起自己的弟弟来。”姚元靳没有喊福顺起身,只是态度和气地顺势问他,说,“福顺,想来你也知道,本帅此次回京来,原是听了家中母亲的话,打算仔细探听一下元里的下落,毕竟依着母亲的意思,元里就算是死了,也得有尸首给我们姚家入土为安不是?”
福顺不敢再看姚元靳,诚惶诚恐地低头,却听姚元靳继续对他说:
“福顺,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元里这孩子虽说是个不争气的,可谁叫他当年刚生下来没多久,就被府里一个婆子不慎弄丢了,直到七岁那年才凭后背胎记被认回,因此很得母亲溺爱,平日里就连本帅也不敢对他说什么重话,所以本帅这次如果找不到他的尸首,恐怕很难善了。”
再顿了顿,倾身向前些,手肘闲闲搭在膝上。
“所以福顺,不是本帅故意想要为难你,实在是本帅自己被家中催得急,才会来催你。诚然,本帅知道你最近已在尽心找了,而且冰戏那天兵荒马乱的,一时找不着也正常。可你就当体谅本帅对母亲的一片孝心,一定用心替本帅把他找着,千万别懈怠了,好么?你放心,本帅早已掌兵多年,心中是很明白刀剑无眼的,所以就算你找回来的尸首不全,本帅依旧感激你。”
福顺跪在地上支支吾吾,直到听见最后一句,方才犹豫着点头。
“是……是,大帅说的是。”福顺小声应承着,说,“实不相瞒,大约是功夫不负苦心人,其实就算大帅今儿不问,奴婢也正想与大帅说呢,奴婢这几日已隐隐打听到了二公子的下落,只等大帅去验明正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