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元靳得了肯定答复,满意地点头,挥手喊福顺站起来,安慰他说:“唉呀,你瞧你,又跪我干什么,你这些年替我办事很辛苦,原该是我谢你才对。”
福顺便站起来,只是依旧把头垂得低低的,没敢真应声。
姚元靳见他这样,就知他是害怕了,便趁势继续敲打他,沉声吓唬道:“只是福顺,我虽不知那裴怀恩现下对你如何,竟能令你真生出了些想要护着他,替他做事的心思,可你也该清楚他的性子,知道他最讨厌什么。”
福顺单薄的肩膀开始颤抖。
但姚元靳却仍然不肯放过他,继续语重心长地对他说:
“……所以你往后在他身边时,当要格外谨慎,千万别被他发现了你的身份。因为依着他那性子,若是一旦得知你是在私底下跟了我的,恐怕就不会再善待你了,你明白么?”
第091章 手足
有军师坐镇, 姚元靳并不忙着回北边,办事效率很高。不久后,钱庸答应帮忙的消息传回来, 李熙当即收拾整齐, 去到顺妃的住处拜见。
听宫里的人说, 这顺妃可是个惯会修身养性的女人, 她的年纪虽然比承乾帝还长些, 但是精神好, 样子又生得慈眉善目的, 平素不是在拜佛,就是在去拜佛的路上, 对待宫女儿太监也不苛刻,因此大伙都挺喜欢她。
李熙自从外面回来后,其实还没正儿八经的见过顺妃, 今天这是头一遭。
清明过后,天气越发暖和了。李熙从宫墙过道钻出来, 使劲搓搓手指,看见宫里有好些人都已换上了薄衣, 唯独就他还觉着冷,身上还裹着厚厚的棉衣。
幸好承乾帝最近喜欢他,给他换了保暖的宫殿, 也不少他吃穿,令他勉强将身体养好些,没再像从前那么亏空了。
出乎意料的,李熙在去拜见顺妃的途中遇见了李恕, 出声问过才知道,原来这李恕是专程进宫来找顺妃商量他的王妃人选的, 便就顺势结伴走了。
就这样,他们兄弟两个表面上还和李熙刚回京时一样,有说有笑地并肩行着。
只不过李熙这回比上次多留了个心眼,悄悄观察过李恕身边的侍从,看出这个名叫阿兰的人功夫不低,衣着装饰和发髻样子也都和长澹人有出入,虽为男子却打耳洞,大约是被顺妃从南月那边弄过来,身上有点奇怪本事的。
正琢磨着,就听李恕张口问他,说:“说起来,六皇弟,今日又非年节,日子过得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你怎么忽然来拜顺妃娘娘了。”
李熙闻言静默一瞬,不着痕迹地将目光从阿兰身上收回,斟酌着回答道:“瞧五哥这话说的,顺妃娘娘是长辈,从前又对我母妃照拂颇多,我原本早该来拜她,这不是前阵子过得太难,一时抽不开身,方才疏忽了么?可我眼下已脱了险,又刚好能和你玩到一处去,无论于情于理,都该来拜拜顺妃娘娘了。”
言罢不待李恕多想,便又紧接着反问说:“倒是五哥你,怎么我方才听你说那话,竟是对顺妃娘娘费心为你选的王妃不满意,想着要自己挑?”
李熙回答得没破绽,神色也诚恳,李恕盯着他看了半晌,没看出什么古怪来,就也暂且放下戒心,点了点头,笑着与他继续说小话,没在他忽然来拜顺妃这件事情上纠缠。
“倒也没不满意,只是萧家女儿太乏味,每天就只会算账,让我觉得沉闷。”李恕摇头说,“我心里有个人选,想把她也一并纳了做侧妃,可惜她出身太差,我怕顺娘娘不答应,才会这样诚惶诚恐地带着礼物来商量。”
萧家是皇商,家中只得一个独女,且是做生意的好手,身子骨又弱,虽说因着出身商贾有些吃亏,懂的规矩也不多,似是不堪为妃,可是说到底,谁叫人家萧氏家里有钱,又赶上国库正空虚,那么做样子给他家封个虚衔,倒也勉强相配了。况且说句不好听的话,那顺妃又不傻,听闻萧家女儿天生体弱,到底能活多久都没个定数,所以只要是把面子给足了,在她活着的时候多宠些,另外再多娶一个也没什么的。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李熙一听便明白了,当即顺着李恕的话往下劝,笑声说:“原来如此,但这不是什么难事,只不知五哥相中了谁家女儿,竟值得你这样怕?横竖不过一个侧妃么,又不是王妃,想来顺娘娘不会与你多为难。再者那萧家女精明能干,又会做买卖,我想五哥你是因为还没见过人家,方才心生厌烦,等你日后真见着她了,指不定还会很喜欢她呢。”
李恕转头看了李熙一眼,眸子晶亮。
“可问题不在我日后会否喜欢萧家女。”李恕认真地说,“问题在我如今喜欢的不是谁家女儿,而是大皇兄府上的一个琴师。六弟你不知道,那琴师技艺好,平日很得大皇兄的青眼,就连大嫂嫂也很喜欢她,我是好不容易才将她从大皇兄那里讨来,拍着胸脯跟她做保证,说是一定要助她脱乐籍,娶她做侧妃的。再说、再说大皇兄当年娶大嫂嫂时,顺娘娘也不愿意,大皇兄就是这么哄顺娘娘开心,让顺娘娘点头答应了他的。”
李熙听得啊了一声,心里挺惊讶,皱眉说:“怎么,她居然还是个乐籍么?那确不好再入顺娘娘的眼了。只不过我瞧五哥你平素思虑周全,把利害算的最明白,还以为你不是个贪欢说爱的人,不想你竟也会在意这些中看不中用的儿女情长。”
话音刚落,李恕脚底步子一顿,转头用一种异常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似是对他的这种言论感到很新奇。
“什么叫不在意?人有七情六欲,是人就该有七情六欲,该有喜爱和厌恶,否则不就是一潭死水、一个怪物了?”李恕摸着下巴说,“再说我平素瞧着大皇兄与大嫂嫂伉俪情深,心意相合,仿佛很有趣的样子,就也总想跟着他们学一学,仔细体会一番为人丈夫的快乐。”
李恕把这话说得挺郑重,只是遣词用句有些怪。四目相对,李熙听着听着,忽然就觉出了一些从前没注意到的细枝末节。
譬如“是人就该有七情六欲”这句话,李恕方才刻意重复了两遍,语气却平平,听着不似反驳别人,倒像是在下意识地说给他自己听。
再譬如李恕说到想学淮王与淮王妃,努力去做个好丈夫时,眼里分明是带着点困惑的,实在不像是已经真喜欢上了谁,想和谁白头偕老的模样,反倒更像是……
更像一个心智还不成熟的小童,见着旁人写字读书,便也要有样学样地跟着背上两句,实际却根本不懂书上那些字句的含义。
……是了,从初见到相熟,无论是说话语气还是神态动作,李恕似乎都很喜欢学别人,身上也总带着好些人的影子,尤其是以学淮王最多。就如之前那次中秋宴,李恕原本只顾着吃,是在见着淮王担忧他之后,才来与他走动,口口声声说要向淮王学,做个称职的好兄长。
可是正如李恕方才所言,人活在这世上,就该有七情六欲,该有喜爱和厌恶,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了,难道诸如自己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如何娶妻生子,如何与自己的兄弟妻子和睦相处这种事,也需要特意去学么?难道旁人喜欢的东西,喜欢做的事,还能生搬硬套到李恕身上去,强逼着让李恕也喜欢么?这……这听起来显然太荒唐。
当这些光怪陆离的想法突然出现在李熙的脑子里时,李熙眉头紧锁,忽然感到了一阵毛骨悚然,他惊觉自己似乎从没看透李恕这个人。
换言之,或许直到如今,还有好多人都跟他一样,从没真正看清过李恕这个人。
因为李恕就像是个被装在了套子里的人,和外面总隔着一层。而且不知怎么的,李熙总觉着这套子并非是李恕有心伪装,而是出于一些更隐秘,更不能言说的理由,下意识做出来的举动。
但是这就更不对了,因为李恕分明就是个心思缜密,精于计算的人。而这样的人物,其实更该看到萧氏对他的好处,断然不会做出像现在这样急着迎娶侧妃,落萧氏脸面的事,这是只有淮王那情种才能做出来的事。说白了,这样既精明又愚蠢,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矛盾,实在不该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
更别提这李恕好像还不是真的喜欢那琴师,而是只因瞧着淮王与淮王妃夫妻恩爱,便也就跟着学了。这与猴子见人吃螃蟹剥壳,便也学着去剥螃蟹壳有何区别,也不符合李恕平常算无遗策的性子。
思及此,李熙没再说话了。他默不作声地跟着李恕往前走,心想裴怀恩在京中待得久,赶明儿得问裴怀恩借些人手,用来仔细盘查这个李恕的事,毕竟只有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至于“钱庸反水”的消息,过会只悄悄透给顺妃听就好了,想来以顺妃当年下手血洗礼部的性子,一旦得着了消息,定会忍不住斩草除根的。但是透的时候还得尽量避开李恕,不给李恕知道这些事,以免李恕又从中看出什么蹊跷来,拦着不许顺妃出手。
一路想一路走,一路走一路想,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地方。赶在阿兰进去通报的当口,李恕站在台阶上,饶有兴趣看着身旁的李熙,忽然又道:“六皇弟,先别说我了,你近来有没有听我的话?你——你还在与那裴怀恩好么?”
“……”
由于李恕这话问的突然,李熙闻言吃了一惊,紧接着就是眼皮一跳,被迫从纷乱的思绪中回了神。
“……嗳,五哥怎么忽然和我说这个?快别提了,我与他早闹掰了。”李熙沉吟片刻,本能搓着手指说,“我前阵子不当心说错了话,惹得他不快,让他许久没来见我了。不过这样也好,正好可以令我趁机与他冷下来,也方便我从锦衣卫抽身,日后再也不必替他做事了。”
李恕便点了点头,余光瞥见李熙露在袖子外面的手指尖,觉着李熙搓手指的小动作挺有趣,就也跟着他搓了搓,又搓了搓。
“如此甚好,如此我便安心了。”李恕斜斜倚靠殿门,餍足地眯起眼睛,愉悦道,“因为除去大皇兄之外,我现在最喜欢的就是你了,你……你是我的至亲手足,我会护你周全,更何况还有大皇兄教我,身为兄长,本来就是应该护着弟弟的。”
顿了顿,又把端在身前的手放下来,没再继续学着李熙搓手指了。
“总之六皇弟,我如今是真觉着你有趣,也觉着做你兄长很有趣,而且往后还想继续做下去,所以请你一定要给我这个机会,请你一直愿意跟我玩儿,好不好?”
第092章 爪牙
日子一天接一天的过, 不需言明的默契在无间亲密中生长起来,如漫无边际的大雾,将曾经只是互相利用的两个人全笼在里面。同一时刻, 李熙那边在四处串门嚼舌头, 裴怀恩这边虽然没再刻意去见李熙, 却也没闲着。
自从被召回宫里后, 裴怀恩又在悄悄给承乾帝用迷香了, 只不过他这回用的不再是什么昏睡香, 而是能让承乾帝手脚冰凉, 头脑混沌,连夜噩梦缠身的特殊香料, 只用了短短几日不到,便叫承乾帝被噩梦折磨的不敢再入睡了。
可纵使再不敢,承乾帝身为一具肉体凡胎, 总归是要睡眠的。再加上他久病体弱,早就虚不受补了, 所以在硬撑着熬了几个大夜后,因为神思疲惫, 眼前竟渐渐开始显出一些幻觉来,仿佛真被困在了梦里似的,总能在宫殿各处见着一些躯干残缺, 皮肉腐烂的“故人”——这令他感到异常害怕,甚至觉着自己是被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身上也和他看到的这堆破烂儿一样,永远沾着洗不净的死气。
每每到了这时, 承乾帝便愈发愿意亲近裴怀恩,总要裴怀恩伴在他身旁, 陪他批折子或是下棋,偶尔也喊裴怀恩清唱两句眼下正时兴的小曲给他听,或是抬手摸摸裴怀恩那身艳红如血的蟒袍。
红色是最漂亮的颜色,热烈又鲜活;金色又是最尊崇的颜色,贵重又威仪。遥想数年前,每当夜幕降临时,承乾帝总要捧盏热茶,没什么表情地看裴怀恩全身赤.裸着伏在他脚边,卑微又恭顺地为他在那些数不清的圣旨上盖印批红,仿佛真将裴怀恩捧到了天上去,然后再亲手将人打落凡尘。
毕竟这人一旦站在了顶端。不……或许应该这么说,毕竟这大多数人一旦站在了顶端,一旦能将世间一切都玩弄于股掌,那么对于他们来说,这世上就再也没有什么是好玩的了,除了那些与他们肉身一样,妄图反抗他们又反抗不成,终日被按在泥沼中苦苦挣扎着的——另一些人。
换句话说,对于有些人而言,没有什么是比让他们“玩”人更有意思的了。比起做个苦行僧似的倒霉君王,对于承乾帝来说,肆意摆布他人命运,放纵享受权力美色,可以在朝堂上一言独断,拒不认错的诱惑,从来都比那群文臣儒生对他的歌功颂德来得更大些,再者只要凡事不沾手,待到千百年后,大伙见着了他的功劳,不还是得心悦诚服的喊他声明君么?
况且承乾帝自认在处理国家大事这方面从没偷过懒,所以在他更年轻时,他是从不屑于对外隐藏自己这点微不足道的小癖好的。
而这也就导致了,当时过境迁后,当如今早已年迈多病,力不从心的承乾帝再看见裴怀恩时,心中总会泛起一点别样的,复杂且无法准确描述的情绪,因为裴怀恩作为他最满意的一件作品,身上不止有他喜爱的热烈生命力,还有他年轻时的阴狠和多疑,仿佛一只蛰伏在草丛中的兽,随时都能扑将上来,一口咬断他的咽喉。
可……这就是他亲手调.教出来的孩子啊,是恨不得生食他肉,却又不得不弯腰跪他,温声哄他入眠的奴婢,是旁人眼中尊贵无比,于他却卑贱如泥的凌厉爪牙。这叫他如何不喜爱,又如何不惧怕?
所以承乾帝最近在精神不佳时,总喜欢通过支使裴怀恩为他端茶倒水这些小事,通过裴怀恩依旧对他唯命是从的温顺态度,来自欺欺人安自己的心,仿佛只要压住了裴怀恩这头强悍凶猛的野兽,就能证明自己还没老,更不会被自己眼前那些奇形怪状的故人们伤着。
话又说回来,承乾帝的心思明显,裴怀恩跟随他多年,自然不会看不清楚。
是以裴怀恩最近对承乾帝非常好,在承乾帝面前故意表现得顺从听话,一如他当年刚入司礼监那会,哄得承乾帝几乎对他言听计从。
是日,天气很好。
裴怀恩从宫外回来,带了三打白骨精的皮影给承乾帝看,他一边摆弄那个可以从美人变成骷髅头的白骨精,一边听承乾帝跟他说话。
承乾帝起初看得挺起劲,但是慢慢的,随着香炉里的迷香越燃越久,承乾帝逐渐开始眼花心慌,浑身出冷汗,连带着看那小小一只的皮影也变了样。
裴怀恩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些,但他装着不知道,直到承乾帝怒极反笑,用力把手里杯子砸过来。
“都滚!都滚!”裴怀恩慢悠悠地抬首,看见承乾帝这会正双眼圆瞪,满目惊恐地盯着他手里那皮影,色厉内荏。
“哈哈哈!朕又没错!你们都来找朕做甚!”承乾帝奋力挥舞着双臂,眼中血丝密布,“你们都走开!混账东西!全都是混账东西!活着的时候不听话,死后还要来找朕的麻烦!”
裴怀恩心下冷笑,面无表情地丢掉手里皮影。
“皇上。”裴怀恩缓步上前去,语带安慰地对承乾帝说,“皇上静心,皇上再仔细看,这里除了奴婢之外,再没外人了呀。”
承乾帝依旧惶恐。
“你看不见么?怀恩,你看不见么!”承乾帝抬手指着墙壁一角,咬牙说,“他们就在那里,他们来带朕走了!”
裴怀恩顺着承乾帝手指方向看过去,半晌又笑。
那处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皇上,您这只是做噩梦了,梦中的东西不作数。”裴怀恩说。
承乾帝将眼睛睁得更大,声音颤抖。
“可是朕这会又没睡,朕这会醒着!朕亲眼看见他们了!他们……他们……他们在朕面前扭曲成一团,血肉模糊,支离破碎,让朕分不清谁是谁。”
裴怀恩便耐着性子替承乾帝顺气,一下一下拍着承乾帝的背,估摸着承乾帝大约是真到了极限了,方才出言提醒道:“皇上,皇上别怕,奴婢相信皇上是真见着了什么东西了。”
话落,承乾帝霍然转身,死死盯住裴怀恩,却见裴怀恩双眉紧锁,状似考虑道:
“好了,皇上不要这样看奴婢,奴婢之前也不信,只觉着皇上是太劳累了。可奴婢适才想到,皇上您这心慌见鬼的毛病,好像是在清明之后才有的……”
承乾帝喉结颤动,用枯树皮似的手紧紧抓着裴怀恩衣袖。
承乾帝神智迷糊,只管含混地重复说:“清明,清明……!对,对,是在清明之后才有的!”
裴怀恩任承乾帝抓着他,犹如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如此就能说得通了。”裴怀恩耐心哄着承乾帝,语气又轻又柔,像片挠人的羽毛,“皇上,别怪奴婢说话不好听,奴婢以为这宫里面不干净,还得小心应对。”
话至此顿住,仿佛是在思考怎么开口才不算冒犯。
“……皇上,奴婢幼时曾听人说,这世间万事万物,皆有因果在,种了因,便要得果。”
果不其然,承乾帝一听到这些,便急不可耐地打断他,高声说:“什么因果!朕都说了多少次!朕没错……!是他们原本就该死!”
裴怀恩闻言又笑了笑,半点不生气,就像真被磨平了棱角似的。
“皇上,奴婢没说您错了。”裴怀恩摇头说,“奴婢的意思是,纵使您没错,那些曾经因您而死,没处受香火供奉的孤魂野鬼也会有怨气。从前您阳气足,身体康健,他们自然奈何不了您,可如今您病得太久,身体太虚弱,自然就很容易被他们趁虚而入了。”
承乾帝茫然地看了眼裴怀恩,又转头看墙角,然后颤抖着瑟缩。
幸而裴怀恩紧接着又对他说道:
“不过皇上,依奴婢看来,您也不必对此太过忧心,因为他们如果真的能伤害您,就不会急得像现在这样扭在角落里乱爬,他们……他们大约只是想吓吓您,也只能吓吓您而已。”
承乾帝连声称是,被裴怀恩牵着鼻子走。
“是,是,怀恩你说的是。”承乾帝自言自语道,“他们,他们害不了朕,只要朕不怕。”
裴怀恩满意地点了点头,循循善诱。
“这就对了,皇上不要怕。”裴怀恩说,“只是奴婢又想到,皇上您是真龙天子,有龙气护体,纵使是病了,也不该是这些脏东西能惊扰得了的,所以奴婢就在想,或许是因为他们有事儿求您,有话想对您说,您该听一听,毕竟每天总被这些脏东西缠着,实在太伤神了。”
承乾帝不高兴了,说:“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们还能有什么事求朕,无非就是想让朕……”
裴怀恩打断他,说:“皇上,您若实在不想听他们说话,那便退一步,能找人替他们超度一二,让他们登极乐,早投胎,也是好的。”
“不如就传旨下去,趁此机会,在宫中正儿八经的做一场法事吧。”裴怀恩一字一顿,定定看着承乾帝说,“只要皇上点头,一切都由奴婢去办,只要是……只要是心意到了,皇上您这身病,一定很快就会痊愈的。”
转眼到了五月, 入夏了,李熙总算久违的换上薄衣。
有承乾帝下旨,宫中法事接连做了一场又一场, 裴怀恩便顺势跟着减少迷香的用量, 以便令承乾帝能自此称心如意, “邪祟尽除”。
至于顺妃那边, 顺妃起初还在观望, 毕竟她可比那个愚蠢短视的宁贵妃聪明得多, 知道小心方才驶得万年船的道理。可是俗话说得好, 不做亏心事,哪怕鬼敲门?顺妃在见到承乾帝还要再做第五场法事的时候, 终于按捺不住,派人来杀钱庸了。
倒不是怕别的,而是因为听多了传闻, 猜到承乾帝最近是见着了什么鬼,很怕承乾帝会“人之将死, 其言也善”,随便寻个什么由头, 就把自个儿年轻时判错的那几桩大案全翻了。
结果自然可想而知,人被李熙扣住了。再后来,直到后妃干政的事情闹上去, 被蒙在鼓里的李恕方才后知后觉地知道这件事,再想出钱运作,已经来不及撤回堆在承乾帝面前的那些折子。
那真是好多的折子,堆得小山一样高, 比大臣们当年弹劾礼部的折子还多,几乎要把承乾帝埋起来。
因为那里面不止有被李熙威胁着写出来的折子, 还有许多原本就想帮着说情,只因害怕受牵连,才会缄默不言的人。
甚至还有些是浑水摸鱼,一看风向不对,就紧跟着大伙落井下石,生怕自己再站错队的滑泥鳅。
再者,由于经钱庸牵出来这案子,表面上似是和当年礼部那事无关,承乾帝答应得就很痛快,只说随便刑部去查,所以调查速度就很快,没过多久,一应证据就全被交到李熙手上了。
忙碌起来的日子总过得飞快,尤其是在心里有盼头的时候。总而言之,当李熙再次私底下见着裴怀恩时,距离他们两个改浴火重明图那晚,已经过去了足足两个月。
这期间,李熙总会抓住一切机会发展自己的势力。他将锦衣卫上下打通,令锦衣卫彻底变成了他的有力臂膀,他还广交朋友,不着痕迹地化解了许多仇怨,这让他在京中混得更如鱼得水,从祸星摇身一变成了福星,再也没人敢说他的不是。
他甚至趁机踩掉了裴怀恩手底下的几个人,想要试探裴怀恩的底线。只是赶上裴怀恩这阵子心情好,虽说出门在外,面上总得装着与他不对付,实际却没再怎么为难他,顶多也就是喊十七过来警告他,让他下不为例。
是以这天傍晚,当十七突然又正儿八经地出现在他府上,邀他到宫外裴府一叙时,李熙其实是有点茫然的。
可茫然归茫然,李熙左思右想,觉得自己这两天挺安分,大约没再背着裴怀恩干什么缺德事,也就昂首挺胸地去了。
……当然了,李熙这回还是和以前一样,是秘密地,悄无声息地去的。
赶到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十七这次却破天荒地没再跟着李熙入府,而是小心翼翼地站在门外,教李熙过会怎么绕过府内回廊,往内院去。
十七说裴府内院有活水,底下挖通连着温泉,裴怀恩喜沐浴,偶尔就会去那儿歇息,旁人除了打扫之外是不给进的,但李熙可以。
李熙并不是什么扭捏的性子,一听十七这样说,当即心下了然,点头进去了。
进去之后,看见裴怀恩这时果然正泡在一个四面都贴了暖玉的池子里,手肘懒懒搭在台阶,见他来了也没起身穿衣,半点不避讳。
水汽缭绕,雾蒙蒙的。李熙从廊下绕出来,没忍住拿余光瞥了眼裴怀恩,看见裴怀恩背后那重明鸟,似是被它主人养的极好,颜色比先前更艳丽了。
裴怀恩察觉到李熙的目光,便也顺势回头看,笑声说:“怎么,连自己亲手刺上来的东西也好奇?要是这么爱看,不如就脱了衣裳下水来,走得离我近些,也好看清楚。”
李熙噎住一下,想起自己曾被裴怀恩把脑袋摁在水里过,连忙摇了摇头,走到池沿随意坐了,靴尖轻轻点在价值连城的白玉阶上。
李熙说:“厂公,怎么忽然喊我来,我最近可安分了。”
裴怀恩歪坐在李熙对面,大半身子都沉在水里,右腿闲适地屈起来,闻言朝李熙仰仰下巴,“还能是为什么,很久不见,怪想你的。”
李熙脚底一滑,险些滑进池子里去。
“厂公,这玩笑话一点也不好笑。”李熙转着眼珠,看见裴怀恩露在外面,被热水烫得红红的膝盖,低头说,“不是已经约好了,事成之前,你我都不要再私下见面。”
裴怀恩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目光略略扫过他的腰。
精瘦,但很有力,最要紧的是一只手就能按住。
“明天早朝就能成了,提前见一见,没什么的,你这阵子也太辛苦了,该休息。”裴怀恩坐得累了,当在李熙面前换了个更舒服点的姿势,仰头往后靠,睁大眼睛望着头顶那一方小小的天,沉默很久,半晌才接着说道,“但愿一切会顺利些。”
按照李熙的计算,承乾帝明早就该上朝了,届时天时地利都在,他们的人会一同向承乾帝发难,拿出铁一样的证据来,逼承乾帝放弃顺妃,顺势把一切罪责都推到顺妃身上去,让当年所有枉死了的人都能沉冤昭雪。
分明一切都准备好了,但或许是因为等得太久,太煎熬,再加上晋王能活着离京的前车之鉴,让裴怀恩总觉着自己这是在做梦,心里总是没底。
李熙是个小滑头,很快便看出了裴怀恩的顾虑,但因为知道裴怀恩性情古怪,就没明着劝,而是故意装出一副犯愁的模样,皱起眉头说:“厂公,事情哪有你说得那么容易,也就是父皇如今老了,力不从心了,我们才能得着机会成事。但是话又说回来,我……我可真怕咱明天又和上次在朝堂上设计老二一样,闹得雷声大雨点小,最后不了了之。”
裴怀恩循声望过来,眼中晦暗。
“怕什么,不是还有我么,我现在可是站在你这头的。”裴怀恩沉声说,“再者你不是把所有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么?既然没破绽,自然就不会再让别人钻了空子。”
越说声音越轻,眉头倒是先皱起来了。
因为看见李熙这会正笑而不语,双手支腮,眼睛亮亮地看着他。
裴怀恩:“……”
裴怀恩:“……小殿下是在宽慰我?”
李熙不置可否,伸手胡乱拨两下水,垂眼说:“哪呀,分明就是厂公你在宽慰我呢。眼下走到这一步,就算厂公今夜不来找我,我也是要上门的,因为我这心里边直打鼓,我害怕办不成事,要是没厂公安慰,我睡不着觉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