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心里咯噔一下,隐隐地感到事情远比自己想的还要复杂的多,原来是唐琛的人翻了苏姗妮的家,他们应该是找到了纹身图片,不知是否还看到别的没有,上次自己与苏姗妮在西区图书馆偷偷见面,是否也被唐琛发觉了?
西元冒出汗来,却见阿江阿山神情有异,阿山在哥哥迅速投来的一瞥中,垂下了头,看样子处理尸体的人应该是他,阿江心细,即便不懂西方法医,也不会这么潦草的弃尸于污水池,这白小姐不愧是白老大的女儿,看上去柔弱,却很有些江湖手段,倒把唐琛的事查的一清二楚。
唐琛轻轻哦了一声,然后道:“原来你一直在监视我的人。”
白小姐冷笑,枪口狠狠向前一顶,西元的太阳穴顿时一痛。
“要怪就怪你养的这个小白脸,我只是在调查他的来历,却发现原来你也不相信这个人,派阿江跟踪他,不过我得谢谢你,否则的话,我也发现不了那个有纹身的就是跑路的大飞。”
西元瞳孔微缩,看向唐琛,唐琛也正望着他,目光交织,千丝万缕纠缠不清。
西元,你有没有背着我搞事情——下雨那天,你去刺青店做什么——
阿江突然瞪向西元:“看什么看,是我不信你,跟先生无关。”
“阿江,还是你机灵。”白小姐的枪口又顶了顶西元:“顾西元,告诉你老板,你究竟是谁,为什么无缘无故跑去刺青店?又为什么放着画家不做跑来给他当司机?唐先生向来多疑,就算你再怎么讨他欢心,迟早也会死得不明不白的。”
西元的声音稳稳地响起:“白小姐,我不管你跟先生之间有什么恩怨,我只是一个仰慕他的无名小卒,能为唐先生做事是我的造化,初来乍到,唐先生对我还在考察期,信不信任那是以后的事,我的死活不必白大小姐费心。”
唐琛别有深意地看了西元一眼,唇角不易觉察地上扬。
哈!白小姐忽然怪叫一声,悲愤中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幽怨:“又一个……好个唐先生,我当真要恭喜你了,这个比哪一个都出色,你还真是会妖法,把人迷得连命都可以给你,遇见你,这辈子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所有人都逃不过你的妖法,你将人一点一点吃掉,吃到连骨头都不剩,唐琛,你就是个魔鬼,一个披着最美外皮的魔鬼……父亲说的对,你是最会蛊惑人心的,比任何人都危险。”
唐琛淡淡道:“多谢白老大夸奖。”
白小姐痛苦地摇摇头:“父亲虽然不喜欢你,可是若没有他,你也不可能在唐人街呼风唤雨,你杀他,无非就是他看穿了你的本质,挡了你唐琛想把唐人街占为己有的野心!”
提到父亲,白小姐渐渐失去了冷静,呜咽中泪水迅速模糊了双眼,那熟悉的绝望与悲哀再次铺天盖地的淹没了整座公馆,西元望着这个女人,即便手里握着枪,也令人堪怜。
而唐琛,在这样的指责和谩骂中,依旧是座高不可攀的冰峰,声音很轻,却寒不可挡:“是你父亲要杀我的,三番两次一定要将我置于死地,我也是忍无可忍,他不死,就得我死,茹玉,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白小姐抖得厉害,几乎连枪都拿不稳,西元想去扶她一把,另一把枪迅速抵住了他的头。
踉踉跄跄,白小姐举着枪走到唐琛的面前,全身素缟的她,不知是为过世的父亲还是为即将死在自己手里的丈夫,哀鸣最后的挽歌。
白小姐的声音比唐琛还轻:“为了唐人街,我父亲也许不会杀你,为了我,他才会,唐琛,你懂吗?”
唐琛的脸上终于有了微妙的变化,俊冷的线条仿佛又深刻了几分,眼里的锋芒射向他唯一的女人,意味不明却含着一丝警告。
白小姐似乎在欣赏,欣赏她的只言片语给眼前的男人带来的巨大冲击,好似一记重锤砸在一块坚硬的美玉上,没能砸碎,却裂出一道缝隙来。
唐琛直视着她,黑眸如渊:“看来你对你父亲的了解,还真是浅薄。”
白小姐慢慢地抬起枪,决绝地望着唐琛,这个她千方百计想要得到的男人。
唐琛冷冷地望着这个名义上的太太——自始至终她都是白小姐。
“白小姐,是我找人杀了白老大,要杀杀我。”阿江想要挡在唐琛面前,被旁边的人狠狠敲击了一下脑袋,不许他再动。
阿山也吼道:“还有我,杀了我。”
想要冲过去的西元也被两边的人勒得紧紧的。
大厅里所有的人都在等待,白小姐的枪却始终没有动静,枪口反而越来越低,女人哽咽着:“唐琛,你真该死,真该死……”
“开枪,白茹玉,为你父亲报仇,我也不想再做什么白家的女婿了,我们一了百了。”
一个趴在地上的男人此时醒转过来,艰难地摸起丢在不远处的手枪,瞄准唐琛,扣动了扳机。
砰地一声,子弹飞向傲然挺立的唐琛,一切来得太快,白小姐奋不顾身地扑向了唐琛,无情的子弹不偏不倚射中了她的脖子,鲜血汩汩地往外冒,破裂的气管发出呼嘶呼嘶的急喘声。
唐琛急唤一声茹玉,连忙抱住了她倒下去的身躯,与此同时,当所有人还在震惊眼前的一切时,西元第一个擒住旁边那人的手腕,在他扣动扳机的瞬间,调转身形,偏头躲过他的子弹,另一人惊觉开枪,对面的人却没躲过,彼此的子弹都射中了对方,两人应声倒地。
那边的阿江也第一时间夺了枪,不等对方反应过来,已经毙命。
唐琛捡起白小姐丢在地上的枪,射向偷袭的人,那人来不及再开第二枪便断了气。
大厅里陡然发生了巨变,白小姐带来的人只剩下两个,傻在原地,完全没有反抗的意识,一个跪了,另一个跟着也跪了,只求活命。
白小姐躺在唐琛的怀中,身体不停地在抽搐,徒睁着渐渐失去焦距的两眼,仍在努力看清唐琛的面容,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艰难地吐出话语:“爸爸总说我太任性,迟早有一天会…会后悔,可是唐…唐琛,我…好想给你…生个孩子啊……”
她还想抬起手臂去摸唐琛的脸,却再也没有了力气,只是不停地抽搐,嘴里涌出血沫,那颗子弹没有瞬间要了她的命,在气息尚存的煎熬里更加痛苦万分,鲜血把她素白的衣衫染成了红霞,此时的她,看上去比任何一次都光艳夺目。
唐琛将她抱在怀里,试图让她更舒服些,这个微小的举动,令白小姐露出一抹凄惶的笑。
唐琛抬起手,缓缓地捂住了她的眼睛,另一只手举枪,对准她的心脏开了一枪,结束了这个女人最后的痛苦。
西元闭了闭眼,不忍再多看一眼白小姐渐冷的尸身。
第34章 君心叵测
啪啪的皮鞭声回荡在鲜花盛开的院落里,绑在树桩上的人半垂着头,偶尔从紧咬的牙关里发出一两声闷哼,绝不肯喊叫出来,精壮的身躯早已皮开肉绽,血色染红了皮鞭,就连不远处的一丛百合也沾了几滴飞溅的血珠。
骄阳似火,烤得人汗水不断,西元和阿山站在不远处默不作声地望着,阿山更是哭丧着脸,却不敢靠近一步。
唐琛素白的衣衫已被汗水打湿,可他还在挥舞着手中的皮鞭,一下,一下,抽打着木桩上的阿江。
这是白家的老宅,白老大和白小姐一直居住的地方,白小姐在这里出生和长大,花园洋房依旧在,只是正厅变成了灵堂,摆放着父女两人的遗照,白烛高燃,挽联低垂,一派肃穆。
一百鞭,还剩五十鞭。
一般像这样的家法,会聚集帮里所有弟兄在青龙堂堂口那片大空地上执行,曾经青龙堂有个弟兄,祸害人家黄花闺女,女娃子想不开上吊死了,唐琛便执行了家法,那混蛋一直嚎叫求饶,不到六十鞭就挺不住了,屎尿一裤子不说,最后居然咬舌自尽,只求给自己来个痛快的。
青龙堂人人都知道,有钱了,可以吃喝瓢赌,但绝不能干丧尽天良的事,吃喝不欠酒钱,瓢不赊,赌不借,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手上见血了,可以,但得划出个道道来,冤有头债有主,不可滥杀无辜,这是青龙堂的规矩。
但是今天,观看家法的只有西元和阿山。
吴妈、阿香躲在屋子里,外边传来的皮鞭声令人胆战心惊,阿香甚至捂住了耳朵,却还是随着鞭声时不时地哆嗦一下。
女人回避,这也是唐琛执行家法时的规矩。
阿江今天被执行家法,理由只有一个:背着唐先生,擅自行动,跟踪西元也就算了,错上加错杀了刺青店老板。
白小姐如果不知道刺青的来源,也许就不知道是谁杀害了自己的父亲,她可能就不会死,西元觉得阿江是该罚,但是这样的家法过于的残酷,唐琛的每一鞭仿佛不仅仅抽打在阿江的身上,也抽打着所有人,包括他自己,西元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愤怒和暴戾的唐琛,两眼通红,如嗜血的妖狐,媚出一股煞气来。
西元的呼吸渐渐凝滞,再这样打下去,阿江不死也废了。
还剩三十下,又是狠狠的一鞭,阿江几乎咬断了舌头,噗地喷出一口鲜血,半昏半迷中还在忏悔:“对不起,唐先生。”
阿山终于冲过去,扑通一声跪在唐琛的脚下,七尺的汉子涌上泪来:“唐先生,饶了我哥吧,都是我的错,是我粗心大意,先生求你了,要打打我,只要你能出了气,打死我都行。”
唐琛一脚踹开阿山,继续挥舞着皮鞭。
扬鞭的手腕突然被人攥住了,唐琛倏地一下转过脸来,满眼的狠戾。
西元攥着他汗津津的皓腕,不轻不重,语声不疾不徐:“唐先生,剩下的三十鞭我来替他还……”
“顾西元,滚开,我用不着你求情。”阿江拼尽力气怒喝一声。
唐琛还要再打,西元加重了手里的力道,攥得更紧了,彼此无声地对望,唐琛冰冷刺骨,渐渐地,在西元温润的眸光里,冰开始融化,春风催生万物,那是一种无声的力量,清朗于天地,令人不可抗拒,就像多年前的那个雪夜,他向他走来,手里握着几块糖果,眼里的暖快要把人融化了……
唐琛迅速垂下眼眸,遮住了那抹恍惚,挣脱出手,又深深地看了西元一眼,终于丢了皮鞭,转身离去。
西元和阿山连忙将遍体鳞伤的阿江从木桩上松了绑,阿江终于支持不住,昏厥过去。
西元拿着上好的创伤药,走进阿江的房间,阿山已经将他身上的血迹清洗干净,见到西元,感激涕零地瞅了一眼。
“阿山,先出去。”阿江支开了弟弟,冷冷地望着刚刚救了自己的顾西元。
西元小心翼翼地为他涂抹伤口,阿江依旧忍着痛,不吭一声。
两个人谁都不吱声,直到药快抹完了,西元才问道:“为什么跟踪我?”
阿江别过头,良久,才沉声开口:“不信你。”
西元没再问,从一开始,他就知道,阿江不信他。
将剩下的药膏丢在阿江的手边,西元起身欲要离去,身后传来阿江迟缓的话语:“顾西元,如果你真的为了先生好,还请你离开他。”
“为什么?”
“我担心迟早有一天,你会害人害己。”
西元转过头来,默默地望着他。
阿江的神情浮上一抹伤楚与无奈:“我从来没有见过先生对一个人这样的与众不同,即便对你充满了质疑,却依然待你这样的好,那不是他,不是我认识的唐先生。”
西元沉默不语,阿江已经闭上双眼。
走出阿江的房间,西元犹自枯站了半晌,唐琛不再是唐先生,而顾西元也不再是他自己。
半山的公馆还在修葺中,唐琛住在了白宅,白天接待前来吊唁的各方宾客,夜里守在灵堂为白小姐烧烧纸钱,尽着白家女婿最后那点义务。
白宅被鸿联社各堂口的人围得水泄不通,记者更是连张照片都拍不到,只能守在白宅门口拍拍往来的宾客,藩市的行政长官和警署的总督司都来了,唐人街只要唐琛还在,这点表面功夫总还要维持下去,打破平衡,终将两败俱伤。
鸿联社的几位叔伯为白小姐上过香后,以丁义为首,联合向唐琛讨要一个说法,白小姐为何杀夫又惨遭被杀?
唐琛传话带人,便有青龙堂的弟兄将两个人丢在了灵堂的地板上,几位堂主都认得,是白老大生前的两名亲信。
两人先是对着白老大的牌位指天发誓绝不敢妄言,然后又说白小姐之所以带他们去半山的公馆,是因为怀疑白老大是被唐先生所杀,前去质问,白小姐气盛,双方交了火,有人趁机想杀唐琛,白小姐却在关键时刻救了唐先生,自己中弹身亡,这些都是他们亲眼所见。
不等几位堂主再说什么,唐琛又吩咐带上一个人来。
西元顿时怔住,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大飞的弟弟蛙崽。
蛙崽抹着泪,将阿贵如何密谋杀害白老大以报当日一刀之仇,并且用弟弟的命胁迫大飞和他一起动手的事交代了干净,又说他们本来准备跑路,但是阿贵怕哥哥大飞日后泄露出去,想杀了大飞,却被大飞察觉,大飞为了自保,只好杀了阿贵,弃尸屠宰场的污水池,打算去欧洲躲几年,具体去哪里他也不知道,只是临上船的头一晚来找过他,给了点钱,现在人在哪里他也不清楚,唐先生说,哥哥是被迫的,而且已经杀了真正的元凶阿贵,他可以考虑饶大飞一命,他害怕极了,不敢不说实话,希望今后能投靠唐先生,将功赎罪。
杨启年一拍椅子,愤然起身:“一派胡言,污水池里分明是两具尸体,都烂成那个德行了,谁能证明哪个是阿贵?再说,大飞没死,那另一具尸体又是谁?”
蛙崽惊惶不已,看向唐琛,忽然看到顾西元,又慌忙低了头,只顾呜呜地哭。
唐琛沉声道:“uncle,稍安勿躁。”啪啪连击两掌:“抬上来。”
几名大汉抬着两块木板走进灵堂,上边都盖着布,几位堂主阴沉地对望几眼,只听唐琛又说:“这是我花了大价钱从西警的验尸房买回的两具尸体,其中一个是不是阿贵,还请各位叔伯验明正身。”
三位堂主谁都没有动,瞅着地上两块盖着白布的木板。
唐琛又举起一份文件,环顾四周:“这是西警法医签署的一份验尸报告,我已经翻译过了,各位叔伯手下都有懂洋文的弟兄,若不放心,不妨也请他们看看。”
郑明远哼了一声,率先走到木板前,大喇喇地掀开盖布,举座皆惊,捂鼻掩嘴,虽说都是闯荡江湖多年的,但猛然见了这两具刚刚解冻的尸身,一时也不能直视,胃里翻江倒海的。
倒是丁义,走上前来,推开挡在木板前的郑明远,细看那具尸身下处,又掀开另一块盖布,尸身再腐烂,鸟生刺青却还依稀可辨。
丁义扭脸问唐琛:“这个人又是谁?”
唐琛微微冷笑:“那就只能问杀他的人了。”朗声冲走廊内侧叫道:“出来吧,见见各位堂主。”
一个人走了出来,站在灵堂中,神情木然,几位堂主中,只有丁义熟识这个经常混迹于赌档的人,不禁眉头一皱。
蛙崽忽然停止了抽泣,大喊一声“哥哥”,飞奔扑向他的怀里,因为过于的惊喜,反而纵声大哭。
唐琛一扬手,有人将蛙崽领了下去,蛙崽满脸的鼻涕眼泪,却喜笑颜开,看到顾西元投来的目光,又迅速扭头走了。
西元的脑海一片纷乱,和那几位堂主没什么分别,愕然地望着这个叫大飞的年轻人。
他居然还活着?!
那死了的这个又是谁?
唐琛的葫芦里究竟埋的什么药?到底是谁欺骗了谁?!
唐琛微一点头,大飞红着脸,猛地扒下自己的裤子,露出大腿,鸟生刺青赫然在目。
“我弟弟说的没错,阿贵是我杀的,他用我弟弟的命胁迫我一起去杀白老大,答应事成之后分我一大笔钱,但是事后又反悔,还想连我一起杀掉,我没钱跑路,又放心不下弟弟,给了他点钱骗他说去欧洲,走投无路之下,只好去找唐先生自首,唐先生答应,只要我将真相说出来,就会求各位堂主饶了我这条贱命,死的这个人是个乞丐,我看他高矮胖瘦与我差不多,就骗他喝酒,趁他酒醉之际,杀了他,请刺青店老板在同样的位置上纹了鸟生……”
灵堂里一片肃静,几位堂主全都哑然无声,尸体已经被抬下去了,只有偏斜的夕阳投来几缕淡黄的余晖,照在供桌上白老大父女两人的遗像上,反射出惨淡的冷光。
西元缓缓地望向唐琛,唐琛已经端起上好的龙井,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
第35章 兵行险招
鸿联社总社位于唐人街的中心地带,是一座两层高的灰色楼宇,从外表看,更像是家贸易公司的办公楼,并不多么辉煌显眼,只是透着点商业气派罢了,门口总是有人把守,腰里都别着家伙,也不轻易显露出来。
一楼的布局有点像银行交易所,设有办公桌椅,还有待客的会议室,前厅一排高高的围栏,镶着半截玻璃窗,里边坐着几名年轻漂亮的收银小姐,不停地忙碌着,将各堂口每个月往来的账目清点核算,再派发一些他们所需的费用,这些钱财也会按着藩市的法规上缴一部分税银,这些税银也让唐人街所在的东藩城市的建设并不逊于西藩,该有的设施都有,具体的项目,上层人物一顿酒局,几场舞会,谈笑风生间也就促成了。
当然,法是法,钱是钱,鸿联社名义上是商行,实质上是什么,彼此都很心知肚明,当年白老大要在唐人街与西区的边界地带立“天下为公”的牌楼,就是一顿酒局之后的事,没多久藩市某个长官又邀请他参加生日舞会,随后唐人街便起了一座豪华电影院,结束了唐人只逛戏园子不看洋电影的习惯,影院的门口也高高悬起一盏大红灯笼,自然不会有人来影院里闹事,场场爆满,就连那些不太通洋文的老派人士,偶尔也会凑凑热闹,花几元票钱,看看那些外国娘们雪白的膀子和大腿……藩市娱乐税收又添了一笔大数目。
顾西元很少来鸿联社总社,来了要么坐在外面的车里等着,要么在一楼随便找个地方喝杯茶,白老大在世时就定了规矩,各位堂主来总社,每人最多只能带一名保镖上二楼,其他人不经许可,不许随意上二楼,唐琛每次也只带阿江一人上楼去。楼下的女孩子们借着沏茶倒水,总要跟帅气的西元攀谈几句,西元人随和,一来二去的也就熟络起来,喝着茶聊着天,只等唐琛从二楼忙完再去别处。
今天西元终于有机会上总社的二楼看看了,阿江还在养伤,阿山留下来照顾他。唐先生却不得不走出白宅,去总社会见那几位叔伯。
那天在灵堂上,大飞跪在白老大的牌位前,磕过几个响头后,唐琛当着所有人的面,剁下他两根手指,丢进火盆里,并且派人将他送到西人警署,算大飞投案自首,也给了警方一个交代,唐琛与警方都谈好了,大飞不是主谋,又是被胁迫,不会判的太重,几年之后就会出来,并且答应他一定会照顾好蛙崽。
望着灰盆里燃烧的两根血淋淋的手指,杨启年又挑起了话头,分斤拨两地问丁义,唐琛这么做,算不算得上是为白老大找到真凶且报了仇呢?代理社长终究是代理的,何况丁义在位的这些日子,越南仔和13K那帮人依然不消停,居然敢在我们的地盘上偷卖洋粟,害得我们仅有的几家烟馆少了大半的收成,这玩意远比我们的烟土要厉害的多,被洋人弄来弄去的提了纯,人一旦沾上,这辈子都离不开,白老大在世的时候,向来对洋粟控制的很严,不许它在唐人街上泛滥……
杨启年的话还未说完,丁义就阴沉着脸打断他:“怎么,现在这是要卸磨杀驴吗?没我丁义,你们几个的买卖现在能开得顺顺当当吗?杨启年你还好意思提洋粟,就属你的鸡档卖这玩意的多,别以为我不知道,那些越南仔和13K常在你地面上混,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能赚钱,你根本不管这些勾当,现在还跑到我这里来抱怨。”
郑明远这时也忍不住道:“丁老弟,你当社长我没意见,可事情明摆着,我的御膳坊到现在生意都不如从前好,利润还没从前的一半,你的赌档虽然人都捞回来了,生意却没之前红火,人家宁可去西区玩赛马,买几个号码,一夜就能暴富,何必去你那里玩骰子,还提心吊胆随时被抓?这是洋人在跟我们抢生意!之前砸我们的场子,八成就跟他们这个新开的赛马场有关,老丁,你得想想办法啊,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生意起不来,再横又有什么用,难不成你天天扛着枪把不听话的人都干掉,生意就能抢回来吗?都这把年纪了,谁还愿意靠打打杀杀过日子?钱,我要的是钱!”
杨启年哼哼冷笑:“老丁啊,话又说回来,人家女婿不管用了什么手段,也算替白老大报了仇,当初我们可都立过誓的,就算他不做总把头的位子,你继续坐下去……恐怕也不妥吧,难以服众哟。”
顾西元算是看明白了,当初他们怕唐琛上位,联手打压唐琛,现在又看不惯丁义代理社长,又借着唐琛一起打压丁义。
丁义阴鸷的目光投向唐琛:“唐琛,就算你替白老大查出所谓的凶手,但是白小姐却因你而死,我倒想听听,你又将如何服众?”
唐琛缓缓起身,走到白老大父女的灵前,良久,沉声道:“还请几位叔伯见谅,我太太刚刚过世,我不想在这里和你们讨论这些事,三天后,我们总社见。”
三天里,唐琛没有走出过他的房间,都是阿香把饭端进去的,西元也把自己关在佣人房里整三天,抽掉两包烟,窗外的紫杉树上偶有云雀落在枝头,西元羡慕地望着它们,如果人也有双翅膀就好了,想怎么飞就怎么飞,再也不受任何引力的羁绊……
西元有种冲动,很想上楼揪住唐琛的衣领,将他按在墙上,好好的问问,关于死而复活的大飞,关于死掉的阿贵,关于突然出现的蛙崽,关于白老大的死,甚至,还有白小姐的那些不清不楚的话……
要问的有很多,连他自己都捋不清,望着手中一个闪着金属光泽的小纽扣,三天之后,也许对唐琛,对他来说,都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鸿联社的二楼明显的要比楼下富丽堂皇,长长的走廊,一边是落地窗,可以眺望外面的唐人街,一边是办公区,坐着一些员工,据说是管理高级账目,西元想,也许这才是各堂口真正的生意经,几名保镖来来回回,见了唐琛都纷纷驻足:“唐先生,早。”
唐琛径直向最里边的房间走去,门口的保镖替他开了门,看了眼他身后的顾西元,唐琛站住了,低声道:“外边等。”
西元说了声好,随着他的身影向内一瞥,里边很大,中间是张大办公桌,几个叔伯已经围坐两旁,丁义坐在正中的老板椅上,一脸严肃地望着刚刚走进来的唐琛。
房门掩合了,是那种厚实的隔音门。
门口的保镖冲西元指了指隔壁,一道玻璃屏风后,宽敞的客厅,半圈沙发,几个人都坐在那里,翻看杂志的,擦枪的,翘脚假寐的……百无聊赖,他们都是堂主最贴身的保镖,虽然都跟西元打过照面,但从来没过过话,见到西元走来,丁义的保镖老九冲他微一点头,继续假寐,其他两人只是看了西元一眼,相对于阿江来说,西元不仅是个新人,而且是个讨唐琛欢心的小白脸,虽然听说跟唐琛一起跳过御膳坊的水晶宫,也为救朋友打断过自己的手臂,但谁身上没点值得炫耀的资本,何况,眼见才为实,他们所看到的西元,过于的俊朗,反倒叫人质疑真相的可信程度,没有唐琛,西元是否能活着走出御膳坊也未可知,更别提去赌档捞人,那都是丁三爷看在唐琛的面子上才放的人。
西元习以为常,自从跟了唐琛以后,这样的眼神他见了不少,含着淡淡的轻视和不屑,唐先生漂亮却是个狠角色,渐渐令人忽略了他的外在,而有些传闻却也滋生慢长地覆盖着唐人街边边角角,唐琛不好女色,但谁又能保证他不好别的?
西元捡了个角落坐下,摸出一支烟,默默地抽起来,隔壁的房间里,听不到一点声音,一只手伸进衣兜里,摸了摸,那颗金属纽扣被摩挲的有些温热。
房门忽然开了,郑明远的吼声震动楼板:“我的茶呢,老子不喝什么破咖啡。”
郑明远的保镖阿祥连忙丢下杂志,冲着茶水房也喊了一句:“给里边上茶。”
不一刻,一个茶水小妹急匆匆地端着茶盘往里走,门还开着,丁义啪的一拍桌子,声音也陡然提高:“郑明远,你就知道钱,忘了白老大的规矩了,洋粟不是不可以有,但绝不能在唐人街大张旗鼓地卖!”
小妹慌了神,茶盘脱手,打翻了茶水,几个保镖都忍不住啧了一声,阿祥更是不满:“怎么搞的,第一天伺候?重新沏来,快点。”
小妹涨红了脸,不敢吱声,蹲下来收拾地上的狼藉,西元起身走过去,帮她去捡打翻的碗碟,其他几个保镖相互对视了几眼,不禁都笑了下,果然,是个惯会讨人欢心的软面条,一点也不像个爷们,都说顾西元功夫不错,不逊于阿江,只是阿江是条硬汉子,不如眼前这位俊面小生深谙唐琛的喜好,想来在唐琛那里另有一番功夫了得。
小妹重新端来沏好的热茶,西元接过她手里的托盘:“我来吧。”
门口的保镖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为他开了房门。
顾西元端茶进屋,几个堂主不以为然,因为丁义刚刚拍了桌子,神情都有些不悦,只有唐琛冷眼瞥着自己的司机,嘬了口唇上的雪茄,眯了眯眼。
西元将茶稳妥地放在每一个堂主的面前。
丁义似乎也为了缓和刚才的怒意,放低了音量:“我不是说不可以弄,也知道这东西能让我们发大财,退一万步讲,当初白老大也只能从尹将军手里拿到两成的货,价钱也跟别家没分别,都是五成的利,如今要我们跟尹将军重新谈判,拿更多的货,还要再提利,你们当尹将军是山里的纸老虎吗,他是盘在东南山里的一条恶龙,要不是跟白老大有几分交情,我们连两成的货都别想拿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