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启年拍着手板道:“所以啊,白老大一死,我们恐怕连这点货都拿不到了,丁老弟,想想辙吧,如果一旦其他帮派把尹将军的货全吞了的话,一年下来你知道我们唐人街的损失有多大吗?放着这么大一块肥肉不吃,都要丢给别人,用不了几年,越南帮也好13K也罢,他们用洋粟就能把唐人街瓜分干净,有了钱,就有枪,我们到时候只能把多年的江山拱手让人喽。”
郑明远突然起身,大手一挥:“我不管谁当社长,我只要生意兴隆,今天我就把话挑明了,谁能跟尹将军谈判,谁能让我赚大钱,我就拥谁来做这个社长。”说完,目光直指唐琛,他是白家女婿,曾经跟着白老大拜访过一次尹将军,这里,只有唐琛尚有几分可能,可唐琛始终不说话。
杨启年更是火上浇油:“对,我也支持,拿下尹将军和他的洋粟,我杨启年和整个朱雀堂再无二话,绝对心悦诚服拥他当总社长。”
丁义的脸色极其难看,这是合伙将了他一军,去东南山会晤尹将军,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土匪头子,连白老大都不敢招惹的人,还要从老虎里拔牙?谁去都是九死一生,或者,必死无疑,社长可以不当,留着命在唐人街继续做个堂主,照样风光。
拿着茶盘走到门口的西元,只觉得背脊一阵发凉,身后传来唐琛悦耳磁性的嗓音:“我去,我去东南山找尹将军谈判,丁三爷,唐人街还要靠你来坐镇。”
屋里顿时陷入一片沉寂,紧接着就是杨启年的一声大叫:“好!”
西元忽然想起不知什么时候听唐琛说过一嘴,他要带他出趟远门……
第36章 酒不醉人
一艘两层高的双桅船,沿着莫利亚海峡航行在细浪轻卷的海面上,唐琛为它命名——吉利号。
唐琛叼着烟,斜在唇边,好像那支烟同他本人一样,慵懒着,修长的手搭在舵盘上,偶尔轻轻拨弄,沉静的眸中映着一片蔚蓝的海,原本就立体醒目的五官,配上这点蓝,西元有些恍惚,这样的容貌,将西方人的骨相与东方的人轮廓糅杂出另一种韵味来,冷峻而又不失柔和,无论在哪里他都是独秀于林的,虽说是名弃婴,却由内而外散发着一种高贵气韵,好像那原本就是他与生俱来的底色,真不知他父母究竟是何许人也。
恐怕唐琛自己也是想过亲生父母的,藩市毕竟是西方国家,华人都是外来移民,也许就有那样一对不同种族的男女,在不知怎样的景况下,孕育出这样一个漂亮的孩子,又将襁褓中的他遗弃,任凭这个孩子撑过所有艰难的岁月,独自闯荡在这个人世间,只是,不知道他们是否知道那个孩子就是现在的唐琛,但唐琛却已不用知道他们了。
唐琛飞快地看了眼靠在驾驶舱一角独自发愣的西元,男人时常会这样呆望着他,令人本能地想避开这种近乎于忘我的直视,身上的毛孔却因此悄然打开,微微冒着汗意,唐琛又迅速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习惯性地掩去眼里的情绪,不动声色地问:“你在想什么?”
西元收回了目光,这才察觉自己望着唐琛的时间有点过长了。
“我在想,唐先生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这个局面的,下一步棋又该如何走?”
唐琛微微一笑:“哦?那你想明白了没有?”
西元却有点笑不出来,望了唐琛一会,闷声道:“虽然我不能确定白老大为什么一定要杀你,也许是因为你羽翼渐丰对他产生了威胁,也许是因为独生爱女过得不开心,总之,从赛伯格广场那天有人对你开枪,你就知道白老大要杀你,同时也决定要杀了白老大,就看你们翁婿俩谁的动作更快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御膳坊被毁,也是你一手策划的吧?只是那帮越南仔并不知道花钱雇他们杀唐琛的人,就是你唐琛自己。”
唐琛似笑非笑地听着,目不斜视地望着眼前浩瀚的海,轮盘微转,吉利号娴熟地避开了海面下的一片暗礁。
“你的目的不光是想毁了占了郑明远大半个身家的御膳坊,弄的他现在只想把亏的本钱捞回来,根本没有更多的资本跟你争社长之位,还有就是让白老大产生一个错觉,有人比他更想除掉唐琛,他乐得坐收渔翁之利,延缓了对你的杀意,而你却紧锣密鼓地安排大飞阿贵刺杀白老大,并且早就想好了利用大飞杀掉阿贵,自始至终你唐琛都与白老大的死无关,反而替他报了仇,你所谓的誓言,你推举丁义这个唯一跟你实力旗鼓相当的堂主做代理社长,都不过是在等大飞现身灵堂的那一刻,打这帮老家伙一个措手不及。蛙崽那些话,恐怕也是你唐琛一字一句教的吧?只要他按着你说的做,哥哥就不会死,用两个手指换大飞一条命,这笔账划算,估计现在大飞在牢里还盼着出狱后能跟着唐先生飞黄腾达过好日子呢。”
清冷的目光投向近旁的男人,唐琛默默地望着西元那张十分悦目的脸,跳动在海面上的粼粼波光闪耀着他麦色的肌肤,甜蜜诱人,还十分有趣。
在他深凝的目光里,西元顿了顿,移开了视线,继续道:“这里唯独出乎你意料的就是…你低估了白小姐,这个平时看上去柔柔弱弱、把你视为神明的女人,没想到她也会怀疑你就是杀害父亲的幕后真凶,不仅从警方那里打探消息,还暗中监视你,那天她深夜大闹半山公馆,想必不是夫妻不睦那么简单吧?但她依然抱着一丝侥幸,希望那个人不是你,直到阿江背着你偷偷跟踪我到刺青店,又怕刺青店老板留着终究是个隐患,当天夜里又返回刺青店杀了他,却不想自己也被白小姐的人监视,白小姐爱你,却也不能原谅是你策划杀了她的父亲。
只可惜……她对你用情至深,深到连她自己都无法控制,用身体挡住了飞向你的子弹,唐先生,我不知道她的死究竟对你触动有多大,但是你的确很愤怒,你愤怒的不是阿江背着你行事,而是有一步棋不在你的掌控中,你生的是自己的气,你打阿江无非是为自己的疏忽在发泄,也许你娶了这个女人后,从未真正的了解过她,也不想去了解她,才有了今天这样的一个疏忽,对吗,我的唐先生?”
“还有吗,我的顾先生?”唐琛阴凉的语声里竟然透出一缕动人的温柔。
“你早就知道各堂口的生意因为白老大的猝然离世会受影响,这几个堂主虽然都想做鸿联社总把头的位子,但他们和你比起来,要么庸碌,要么短视,最终看重的还是钱,而洋粟是他们目前唯一能大发横财的最佳途径,也只有你唐琛有资格也有胆识去为他们打通这条发财之路,他们的想法其实很简单,你去找尹将军,要么活着回来,大家一起发财,要么死在东南山,他们去掉你这样一个劲敌,谁来坐总把头的位子再与人人忌惮的唐先生无关。”
唐琛淡薄的笑意始终挂在唇边,看顾西元的眼神,冷峭中也渐渐流露出一抹欣赏。
“西元啊西元,你还真是叫人又爱又恨啊……”唐琛悠然地发出一声感叹。
西元却相当的严肃:“唐琛,难道你真打算让洋粟入主唐人街吗?连白老大都知道那东西害人,你为什么却要反其道而行之,不做那个总社长又能怎样?唐人街甚至整个藩市,都有很多值得你去做的事情。”
唐琛的眸色深了深,唇边旋起一抹冷笑:“西元,你看,这艘船已经启航了,不能再回头了,它得向着目标不断前进,才能到达我想要的地方。”
“不是的,唐琛,舵盘在你手里,只要你想,随时都可以回去。”
“那如果我不想呢?”
“唐琛,唐先生,你就那么有把握能活着回去?如果真的……”
唐琛截断他未说出口的那个字:“做任何事情都要付出代价,难道我在藩市、在唐人街就没人杀我吗?西元,我更信命,见到你以后,我更信了。”唐琛看向西元的目光,宛如眼前幽深的海水,波涛暗涌。
“我不信什么命,更不想死。”西元低声驳斥。
唐琛望了他片刻,冷冷道:“我也不想你死,但如果我死了,有你陪着,应该会好过点。”
西元的两眼蓦地放大,瞪向唐琛,一时竟无言以对。
“阿江——”唐琛大声唤道:“去跟阿山钓几条鱼来,再开瓶最贵的酒,今晚我要与这位聪明绝顶的顾先生好好喝一杯。”
阿江的声音从下边的船舱里传来:“好的,唐先生。”
莫利亚海峡地势复杂,多暗礁,不是特别有经验的老海员很少在这一带海域夜航,唐琛命阿山将吉利号泊在海上,只等天亮再启航,晚上大家都可以睡个安稳觉,反正第二天天黑前能到索瓦就行,那是一个离东南山最近的一座港口城市,从那里再找辆车进山。
这次出海,唐琛似乎并不急于赶路,东西准备了两三天,又命人将船检修了一番,旁人都不带,只带阿江阿山和西元三人,倒给人一种错觉,他只是出海旅行,而不是要去什么九死一生的地方,从前唐琛偶尔也会独自一人开着吉利号出海几天,连阿江都不带,只是他自己。
阿香知道他们要出海,磨着唐琛也要跟去,半山的公馆还没修好,一想到每天都要在白宅里看着白老大父女的灵堂,浑身就发毛,夜里躲在房里,上厕所都要吴妈陪着,不胜烦恼。
唐琛自然不答应,说他们几个男人带个女孩子上船很不方便。
阿香撅嘴,说长这么大,还没有坐过船看看真正的大海。
唐琛又说:“阿山会把尿尿进海里。”
一旁的阿山急忙辩白:“先生,我没有。”
阿香红了脸,嘤地一声跑开了。
唯独唐琛呵呵两声,一脸的坏,又瞥到西元,四目相对,西元却不知何故,白了他一眼。
想不到阿江阿山哥俩不仅身手好,饭做的也不错,一锅鲥鱼汤浓稠鲜美,船舱不大,几个男人围着桌子走来走去,显得拥挤,唐琛也不分什么主仆,命他们三人同自己一起用餐,阿江的鞭伤好了大半,唐琛亲自为他夹菜添汤,说是鱼汤滋补,伤口愈合得快些。
酒的确是好酒,按唐琛的说法,他要和西元好好喝几杯,西元心里冗杂,随着微微晃荡的船身也朦胧出几分醉意来,海天一线间,仿佛只剩下这艘吉利号在这片无边无际里沉浮。
喝酒怕什么,只怕喝不醉,越是清醒越觉得烦乱,管他什么尹将军,洋粟,鸿联社,都他妈的通通见鬼去吧。
夜里就算不开船,阿江阿山也不敢喝太多,见唐琛今夜酒意颇浓,没多久两人便都很晓事地拎着啤酒离开了,夜里钓鱼,没准能钓到更稀罕的品种,唐先生爱吃鱼,尤其爱吃稀罕的。
吉利号不算大,只有一间卧室是唐琛的,他们几个都睡在下边的船舱里,天气炎热的时候,甲板更是天然的大凉席,舒爽、痛快,一觉天亮。
红酒见了底,唐琛的脸上也泛起了红,冷峻的线条也因着这抹红柔和了许多,带出深藏于骨的旖旎来,微扬着眉,挑着眼尾,听着西元讲小时候逃学掉水沟里的事,边笑边拿眼睃着他,一下一下的,撩的西元渐渐没了声,只好闷头喝酒,却也忍不住瞄回去,唐琛手上夹着烟,也不抽也不弹,任凭烟灰寸寸掉落在餐盘中。
“西元……”唐琛低声轻唤,西元听见自己的心跳盖过了他低迷的嗓音。
“夜里的海风很大,从我床边的那扇舷窗……圆圆的,望出去,可以望见大海,又深又黑,我总在想,海里面究竟有什么,会不会有传说中的水怪……”唐琛微红的两眼漾起的水光不断地涌向西元。
西元放下酒杯,扶着桌站起身,不知是船摇晃,还是真的有些醉了,脚下虚浮,声音却还稳得住:“唐先生醉了,早点休息,我去外边透透气。”
清新的海风陡然拂面,令人一震,那似曾相识的被人施了妖法的出离,此时方才清醒过来,又兀自心悸不已,妖法,白小姐也曾这样说过。
今夜的海格外的宁静,阿江阿山许是已经睡了,甲板上空无一人,只剩下头顶上方星斗满天。
身后传来脚步声,摇摇晃晃,轻擦着甲板,还有唐琛微醺的喷着酒香的气息,混合着海水淡淡的咸腥,更加催生出一种难言的情愫来。
西元索性躺了下来,头枕在手臂上,仰望苍穹繁星,半明半昧的,璀璨如钻,银河宛若一条薄纱穿行在清透的夜空里。
唐琛按着西元的肚子才勉强坐稳,曲着膝,仰起头,宇宙太浩瀚,人就显得渺小,唐琛一时也无言,他的衣袂微微浮动,劲瘦的腰身似乎盈盈可握。
“你每次出海,一个人做什么?”西元轻声问。
唐琛迷离的嗯了一声,忽然笑道:“做什么?做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顾先生想知道吗?”
西元轻嗤,不愿与他周旋这样的鬼话。
唐琛也躺了下来,歪斜在光滑的甲板上,良久又道:“有人的地方就很嘈杂,听惯了别人喊我唐先生,偶尔也想找个地方清净一下,在无人的大海上,望着这些只会眨眼的星星,我才能听见自己的声音。”
“曾经有人说,最宏大的是海,最有耐心的也是海,海是每个人心中的教父,海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记得,但是它什么都不说。”
西元转过头来,望着不知是真醉了还是压根就很清醒的唐琛,揣摩着他话里的滋味。
“你现在不是什么唐先生,倒像是一个诗人。”西元由衷地说:“只是比海更广阔的是星空,只要你抬起头来,就会发现连海都是渺小的。”
唐琛望过来,那双漂亮的眼睛熠熠闪闪,好似天上星落,坠入了他的眼中,而他却将它们化为浓浓的烈焰,无声地燃烧着西元。
西元急速滚动了下喉结,再也避不开似地跳进他满眼的星辉里,连声音都跟着一起沉迷:“唐琛,我看到有星星掉进你眼里了。”
唐琛轻展薄唇:“是吗,可我的眼里为什么只有我钟意的人?”
繁星忽然四散而逃,全都坠落了,好似下了一场流星雨,萤光飞舞,划破天鹅绒般的墨蓝天幕,西元的手伸向唐琛的同时,唐琛也将头凑过来,温凉的唇贴在一起,似乎不太确定般地,瞬间又分开了,西元揽过他的头,寻着他的唇瓣,轻轻回吻,只一下,便火烧起来,又怕惊动了什么,在他眼中迷离地搜索,唐琛似乎笑了下,回揽着他,双唇再次送过来,贴住了,柔软的舌撬开西元略显无措的唇,任凭他晗住,西元擅自做主,居然还舔了舔他的唇尖……湿湿柔柔,情动不已。
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唐琛闭上了双眼,掩盖住所有的星辉,探入到西元毫无章法的热切中。
“唐先生,我们钓上大鱼了。”阿山兴奋的声音从船尾陡然响起。
迅速分开的两人,各自坐好。
阿山咚咚地跑过来,手里果然抱着一条好大的鱼,足有五六斤,紧随其后的阿江显然没能及时拦住弟弟,惴惴地望向唐琛。
西元这才发觉自己还在不住打着轻颤,而唐琛,意兴阑珊地抿了抿湿润的唇,站起身,走到满脸泛光的渔夫前,看了看鱼,又看了看他,淡淡地问:“我没见过这么大的鱼吗?”
阿山下意识地磕巴起来:“不,不是,是我没钓过这么大的鱼。”
唐琛一蹙眉:“放了,都给我回舱睡觉去!”
吉利号于第二天傍晚抵达了索瓦。
索瓦是个连接内陆和沿海许多重要城市的港口,贸易发达,人口密集,也是水陆交通汇集的枢纽,附近的港湾停满了大大小小的船只,吉利号按唐琛的意思泊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今晚就住在索瓦,虽然不赶夜路,但唐琛还是派阿江阿山去拿车,明天一早就出发,看样子,他们早就知道唐琛要的车在哪里,这里的华人也不少,想必是有自己人,两人下了船,身影很快消失在熙攘的人群中。
索瓦不同于藩市,这里接近赤道,天气更加的潮热、憋闷,升起船舷两边的凉篷,餐桌摆在甲板上,最简单的巴浪鱼饭,蔬菜沙拉,冰果汁,唐琛说,从现在开始,所有人都不许再喝酒了。
酒,神奇的液体,叫人活也能叫人死,还能叫人疯,把好端端的一个人拆开了砸碎了,变成另外一个样子,可却还是他自己。
西元只吃了两口满是咸腥的巴浪鱼饭,然后开始拼命喝冰果汁,这是索瓦当地特有的一种混合着好几种水果的饮料,酸酸甜甜,一口冰凉下肚,可以暂时驱散令人窒息的暑气。
唐琛吃光了盘中所有的饭菜,点起一支烟,缓缓地抽着,小小的火柴盒在他手里翻转不停,发出擦擦的碎响,自始至终,他和西元都没怎么说话,准确地说,从昨晚阿山钓上那条大鱼后,他和他之间仿佛都失去了讲话的欲望。唐琛回到自己的卧房,直到天亮才出来,西元则独自睡在甲板上,听着海浪的哗哗声,随着船身微微摇晃,嘴里残留着唐琛淡淡的酒香和烟草味。
西元认定自己犯了错,可一点都不后悔,所以很快便睡着了,醒来的时候,身上多了条薄毯,热出一身汗来,却格外的松爽,这一觉睡得很是香沉,四顾而望,眼前除了大海和朦胧的曙光,天地间只剩下了他自己。
白天都是阿山在掌舵,唐琛则和阿江对着一张地图指指点点,上一次陪白老大进东南山还是三四年前的事了,那时候他刚娶了白小姐,为此,白小姐还和父亲大吵一架,埋怨他不晓事,把新婚夫妻活活拆散,但是白老大还是带着唐琛去了东南山,那时候,也许他不得不接受唐琛成为自己女婿的事实,带他去见尹将军,也是为了将来洋粟这条关系除白家人以外,不能落在鸿联社其他几人的手里。但是,城府至深的白老大还是没想到,女儿这个强扭的瓜注定是苦的,也从来不曾有过新婚燕尔。
西元闲来无事,便跟阿山学开船,那时去欧洲留学乘的是几千人的游轮,像驾驶这样的海船出海还是头一次,阿山教的仔细,西元学的认真,很快便可以亲自掌舵了,阿山还提醒他哪里有暗礁,如何发现和避开。
唐琛时不时回头看看驾驶舱里的师徒二人,一整天了,西元还没有正眼看过自己,早上碰了面,垂着眼皮叫了声唐先生,便从阿江手里抢过灶台,闷声不响地为大家做早餐,一直到索瓦,西元忙了许多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都避开了唐琛,坐在一起用饭,实在避不开了,眼里也只顾盯着餐盘,或者眺望船舱外的大海。
唐琛任凭他别扭着,向来也是骄傲惯了的,两个人一起做的事,怎么现在倒成了他一个人的错?昨夜在甲板上,是谁咬着他的唇抖的像只爬了墙的猫?这猫爪子挠的人心里又痛又痒,偏这人还是绝对不能用强的,得用心,即便用了心,谁知道又能换回多少真来?
当西元拎起凉壶又倒第三杯冰果汁时,唐琛忽然一脚踹过来,踹在他椅子腿上,西元手里的果汁泼洒了一桌。
望着西元瞪来的眼神,唐琛不得不发了声:“少喝点,这东西喝多了跑肚。”
西元刚想反驳他几句,忽听船外有人大笑着喊话:“哈哈,大侄子,想不到离了唐人街,你还再教训手下。”
随着话音,一个人三步两步登上了甲板,身后跟着五个人,其中两人随他上了船,另外三人便守在船下。
唐琛似乎一点也不意外,随即站起身,满脸堆笑地迎向他:“嗨,龙叔,好久不见。”
来人是内地方言,唐琛的内地话说的虽然生硬,但也用同样的方言招呼他。
一个喊大侄子,一个唤着叔,可那人看上去也就比唐琛大个十来岁,肥倒是货真价实的,满头蓬发,脑满肠肥,几乎看不到脖子,手臂比一般人的腿还粗,挺着肚子拥抱唐琛的时候,感觉能把他顶下海里去,个子也高出他半个头,西元头一次觉得挺拔的唐琛在别人面前有了矮小之感,与龙叔相比,倒真多了点玲珑剔透的意思。
阿江阿山回来,被守在船下的人拦了一道,龙叔顿时叫道:“瞎了你们的狗眼,这是他妈的自己人。”
阿江阿山上了船,规规矩矩唤了声:“龙叔。”顺势站到唐琛身后。
“乖啦,阿江阿山还是这么懂规矩,晚上请你们上岸玩,跟着唐琛闷在这破船上干什么。”龙叔随即又转过身,笑容顿收,一巴掌拍在唐琛的肩头,捏了捏:“白老大的丧事都办完了?事情发生的太突然,老子这边被好几个国家的狗咬着屁股跑,也没能赶过去给他烧柱香,你有没有替我为他多烧点纸钱?”
唐琛的肩膀在他的大手里晃来晃去,却依然点着头:“有,有。”
“妈的,我就不信白老大居然是死在两只小虾米手里,怎么唐琛,你居然也信这样的鬼话?”
唐琛只是笑了笑。
“我肥龙当年跟白老大、尹将军都是拜过把子的,生死过命的交情,郑明远、杨启年算什么东西,凭他们也配跟白老大称兄道弟,大哥就这么没了,他们倒好,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等我抽出空来,我倒要去唐人街会会这几个老东西,给你们白家讨回个公道。”
唐琛起身,摆脱了肩上的那只大手,亲自为肥龙倒了杯茶,:“多谢龙叔惦记着,家里的事基本上都料理完了,以后有时间还请您去唐人街做客,我一定好生款待。”
西元默不作声地望着这条肥龙,顾名思义,这家伙不仅肥,也是雄霸在内陆各国的一条呼风唤雨的龙,黑白两道听到这个名字都要皱一皱眉头的,什么钱都赚,最大的买卖就是每年从东南山尹将军那里拿走一半的洋粟,是多国通缉的头号贩子,所以他很少涉足藩市,只在内陆几个小国一带打游击,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看情形,唐琛去东南山的消息他应该早就知道了,在索瓦碰面也绝非偶遇。
肥龙大手一挥,继续放狠话:“妈的,要是让我知道是哪个王八蛋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动白老大,我他妈的草烂他的皮眼,再把他绑到白老大的坟前点天灯。”
那只肥硕的手重新落在唐琛的肩头,用力捏着。
唐琛模仿着他的口音,也大声道:“对,草烂他的皮眼,点天灯!”
哈哈哈……肥龙开怀大笑,猛地搂过唐琛,把他夹在胸口,揉揉搡搡的。
阿江阿山脸上微微变色,却也不敢妄动,一旁的西元更是心头火起,唐琛就算是肥龙子侄一辈,但江湖上向来先敬地位后论辈分,唐琛虽年轻,到底还是鸿联社青龙堂的堂主,在唐人街更有着响当当的名头,谁也不敢在他面前放肆,更别说动手动脚的了,这个肥龙言语粗俗,举止粗鲁,更是含沙射影讥讽唐琛与白老大的死有关,完全不把唐琛放在眼里。
西元走上前,从凉壶里倒了杯冰果汁,恭恭敬敬地递到肥龙的面前:“龙叔,恕晚辈冒昧,天热上火,热茶许是烫嘴,不如换杯果汁凉爽凉爽?”
肥龙扭过头,翻着一双鼓囊囊的蛤蟆眼斜睨着西元:“他谁啊?”
“我的助理。”唐琛冲肥龙笑道:“龙叔威名远播,是个小辈都想要攀附攀附你这条龙了。”
这话听着悦耳舒心,肥龙放开了唐琛,一边接过西元手里的果汁,一边上下打量着他,两眼直冒精光,肥唇一咧,猛地喝了一大口果汁:“好,好,好!”
一连三个好,也不知他在说果汁好,还是在说西元好。
唐琛微一摆手,西元退到一边,可头皮还是凉飕飕的,不禁向肥龙看去,果然,肥龙抽着唐琛点燃的一支雪茄,目光还在自己身上打转,就像一只流着涎液的癞蛤蟆,虎视眈眈中又平添了几分银意之态,令人本能地反胃。
“唐琛,晚上下船到岸上玩玩,怎么说你也是白老大的女婿,我这个当叔叔的为你做个东道,索瓦这地方有的是乐子,大老远的跑来,别光想着进山谈买卖,谁知道还有没有以后,不如今晚先他妈玩个痛快再说。”
这话听着火热,却句句含着刀光,凉意森森。
唐琛僵着脸,却始终保持微笑,点点头:“好,那我也不跟龙叔客气了,岸上见。”
又是一下,肥龙的手掌重重落在唐琛的大腿上,靠近腿根处,用力搓了搓:“好,真他妈痛快,不愧是白老大的女婿。”
唐琛推开那只手,脸上没了笑,眼里的光有点冷。
肥龙自顾一笑,也收敛一些:“8点,龙福居,我的地盘,等你,记住,”又一指西元:“带上你的助理,别扫兴,唐琛。”
说罢站起身,嗬地一声,一口痰啐在了光洁的甲板上,带着人大摇大摆地下船去了。
望着他的背影,唐琛面色沉郁,眼里闪动着一缕阴鸷之光。
西元也变了脸,蜡黄,捂着肚子一路小跑冲向船舱,唐琛说的果然没错,冰果汁喝多了,要跑肚的。
阿山掩嘴想笑,却被唐琛轻斥:“笑什么,去给他找点药。”
阿江压低了嗓音:“先生,西元这样子,怕是晚上……”
望着喧闹繁华的索瓦,唐琛缓声说:“我没打算让他上岸。”
阿江阿山互看一眼,阿山道:“先生,西元的身手比我好。”
阿江也有些踌躇:“就我们三个?”
唐琛面无表情:“够了。”
西元果然跑了四五次,吃过药才止住泻,只是腿上发软,时间将近,唐琛却发话让他把船泊到另一个码头上去,并留在船上看家,以防有人摸上船,西元这才知道唐琛到了索瓦也不会上岸住旅店。
望着弃船登岸的唐琛,西元忍不住唤他:“唐…唐先生。”
唐琛站住了脚,转身望向他。
西元掀动双唇:“小心些。”
唐琛笑了下,带着阿江阿山转身离去。
西元直到望不见他们的身影,这才发动吉利号开到唐琛所指定的另一个更大的码头附近,那里的船只更加密集,吉利号停靠后,混杂其中,没甚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