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蟒不敢多留,尾尖卷起水塘边一个昏迷的少年推到裴夙眼前,小声道:“少主既然不信,那不妨用这小树妖一试,这小树妖乃是靠魔族之力化形,周身魔气不言而喻,那少主不如就看看楚……仙尊会如何处置它?”
人声越来越近,黑蟒凝视裴夙片刻,一扭身子,就要遁走。
裴夙却忽然出声叫住了它,挥手甩一道魔息陡然打入它断裂的鳞甲中。
断鳞缓缓复原,黑蟒神情愕然,短暂的欣喜过后,又是浓浓的担忧。
少主如此心软,日后重回魔域,恐怕难以统管魔域万千子民。
它危险地眯起竖瞳,再想开口时,裴夙已经扛起地上昏迷的小树妖向外走去,只留一道挺阔的背影渐渐远去。
远处人声也已经逼近,它只好作罢,一扭身化作菜花蛇大小,没入了草丛中。
几个弟子渐次追了上来,为首的是乾清峰的小师弟关河,在乾清峰备受师兄们照顾,心高气傲,平日里是最看不惯裴夙的。
来时议论裴夙的两个人,一个小声打听的是破岳峰的夏乐天,另一个不耐烦嘲讽的就是关河。
关河见裴夙安然无恙地扛着个小妖远远地走过来,当下就将放松了手里随时准备出鞘的长剑,反手抱进怀里,别着脸嘲讽道:“屈屈一只小树妖,还把佩剑都弄折了,真是丢我们浮光派的脸面!”
其他几人也纷纷道:“这小妖身上竟然还残有魔息,定然十分凶残,师弟折剑事小,若是被伤到了可就不好了!”
关河这才纡尊降贵地转过来脸来,把目光放在小树妖身上,果然见妖身上萦绕着强悍的魔息。
魔族的力量可不是寻常小妖能比得上的。
这小子能把这只妖抓住,必然是苦苦鏖战了一番,才能困住这只小妖。
来时毕竟承了他的情,现在帮他一把就当是还人情了。
关河别扭地走到裴夙身前,施舍似的看了他一眼,伸出手道:“妖物可是需要用灵力束缚的,看你废柴样,还是……”
然而裴夙只是抬头望了一眼阴云密布的天幕,淡淡道:“要下雨了。”
说罢,就扛着小树妖扬长而去。
“跟你说话呢!抓妖抓聋了?”
关河的脸色登时比天上的浓云还黑,他长眉一竖,冲上去就要去揪裴夙的后衣领。
“算啦算啦。”
“下雨了!下雨了!”
几人连忙上来拉架,一眨眼的功夫,豆大的雨点就铺天盖地的砸了下来。
他们在山里绕了太久,耽误了太多时间,眼见着天色黑沉沉的暗了下来。
这山是石山,若是等会儿雨真下大了,恐怕不好回去!
几人连忙顶着风雨,追上了裴夙的步伐。
这场雨下的又急又大,楚霜衣有些坐不住了,也不知徒弟那边情况如何?
最后一个孩子体内残余的魔气彻底拨除,屋里已经点上了烛火。
楚霜衣将一瓶芝草丹分发下去,送走了感激不尽的村民,这才得以休息片刻。
“道长,喝口水吧。”
眼见着楚霜衣脸色黯淡了许多,二蛋娘递了碗水过来,起身就要去杀鸡准备晚饭。
任由楚霜衣怎么解释自己已经辟谷,也挡不住夫妇二人的热情。
他今日灵力损耗太多,太过疲倦,已经无心再维持神识视物。
眼前的景象一下失去了最基本的轮廓,瞬间化为模糊的黑色光影,他心底的安全感似乎顷刻间就土崩瓦解了。
手腕上的烫伤膏已经干涸,伤处又开始灼烧起来。
放大了痛觉之后,这点微弱的痛觉也变得难以承受起来。
不多时,楚霜衣额角已经渗出了一层薄汗,他衣袖下的双手握得死紧,默默煎熬着。
雨声越来越大,密集的雨点打在窗上,像是某种无声的催促。
徒弟还没回来!
十年前的画面被情绪的浪潮卷上心头,焦心、忧虑达到顶峰,楚霜衣再也忍不住了,豁然站起来。
身后的夏乐天连忙道:“仙尊,天黑了,有什么事,您吩咐弟子就好。”
天黑了,他得去找徒弟。
“出去走走。”楚霜衣神色淡然地回复。
这里不比故柳峰,他半点也不熟悉,好不容易才摸索到门口。
修长的手指刚放到门上,房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打开了,夜风裹挟着冰冷的雨丝吹进屋里,楚霜衣眼前的鲛纱瞬间被风雨打湿,近乎透明的贴在眼前。
“师尊,要去哪里?”
徒弟的嗓音里夹杂着两分冰凉的水汽,楚霜衣焦躁的心绪瞬间平稳下来。
“出去走走。”楚霜衣嘴上这么说,手却连忙牵住徒弟,把他拉进来。
裴夙任由他拉住自己握剑的手,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条被雨打湿的鲛纱上,反问道:“师尊不出去了么?”
“瞎问什么?!!”
楚霜衣恼羞成怒,骂了一句,骂完后慢慢地泛上来些许被人看透心思的羞耻。
他正要甩开这逆徒的手,指尖却触到了一片湿透的了衣角,他连忙顺着衣袖向上摸去。
胳膊、肩头、胸前,全湿透了!
他下意识就担忧道:“都湿透了,怎么不掐个避水诀?”
裴夙道:“束缚树妖,不能分心。”
他语气淡淡的,听起来好像是波澜不兴,又好像是包含了无尽委屈无处诉说。
后面回来的关河几个弟子正撞见这一幕,面面相觑,都是一脸见鬼了的表情。
方才在大雨里提着半截断剑一连砍碎了八块半人高巨石的人难道不是他裴夙么?
怪不得仙尊百年来就只收他这么一个徒弟呢?
原来是被他耍手段迷惑住了!
好会装的一个人!
门口一片嘈杂,应该是人都回来了。
楚霜衣立即收起脸上心疼的表情,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故作冷淡道:“下次不要这么莽撞了。”
说完就转身向屋里走去。
楚霜衣一走,关河等人不约而同地交换了个就该如此的眼神。
仙尊到底修为高深,定力好,不会轻易就被这点小技俩蒙昧!
裴夙的好脸色似乎也随着楚霜衣一起离开了,漠然无波的目光划过门口,看的几人寒毛直立。
他顺手将肩头扛着的小树妖扔到里间的角落里,动作利落,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裴夙的衣裳沾了妖血,回来时又溅满了泥水,就是烘干也不能再穿了。
楚霜衣忽然想起自己马车上还带了几套衣裳,正要开口,却不知道马车眼下停在何处。
最终还是二蛋爹热落地拿出了自己的衣裳给裴夙替换。
裴夙身材高大,皮肉结实,换上粗布衣裳,俊美的面孔反倒有几分山野粗粝的痞气。
不过碍于他冷淡的性子,没人敢上前打趣他,只有二蛋爹直夸他身子骨结实,以后肯定有大出息。
楚霜衣心道可不是有出息,将来说不定就去掌管魔域了,可有出息啦。
说话间,晚饭已经好了,门外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夏乐天开门一看,是个美貌的妇人,把他羞得脸色通红,磕磕巴巴地问人找谁。
二蛋娘过去一看,也惊讶了“咦”了一声,问道:“秋娘,你咋来了?”
秋娘就灿然一笑,从怀里拿出包的严严实实地一锅肉来。
“爹说多亏道长们救了孩子,让我来送碗菜来,别亏待了道长们。”
二蛋娘赶紧堵住了夏乐天推辞的话头,接下菜,也不寒喧,连忙催秋娘回去。
秋娘笑了笑,这才转身回去,瘦弱聘婷的一道身影渐渐消失在雨夜中。
二蛋娘见夏乐天等人都是一脸疑惑,就出声解释道,秋娘原来是根生的娘,只是自打生了根生以后就病在了床上,村长一家一直小心照顾着,前不久才刚刚好转起来。
秋娘体弱,下雨天凉气又重,这才赶紧催她回家。
夏乐天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感慨道:“怪不得总听根生提起他娘,却从来没见过。”
“正是的,就是秋娘病好了,他们家里人也很少劳动她的。”
二蛋娘应和了一句,就去拿碗筷了。
除了秋娘,各家村民都冒着雨送来了不少酒菜,凑齐了一大桌子菜。
楚霜衣虽然也想尝尝饭菜的滋味,但碍于眼睛不便,他不想在人前露怯,因此并未上桌。
裴夙不动声色地瞄了他两眼,没说什么。
里间,小树妖被一道精纯的灵气强行唤醒,他虚弱地睁开眼,只见眼前的木凳上坐着个姿容清雅的黑发公子。
这人长相温润,周身却萦绕着强大的威压,隐隐浮动着剑修所独有的锋利剑意。
是浮光山上的剑修!
小树妖连忙爬起来跪在楚霜衣面前,瑟瑟发抖:“道长饶命!道长饶命!小妖从未害过人!”
楚霜衣吃不了东西,索性就来提审徒弟带回来的这只小树妖。
这小妖身上的气息非常奇怪,魔气要远多于妖气。
难不成它就是在孩子身上下咒术吸取生气的魔族?
随即楚霜衣就暗自否定了自己的这个想法,这小妖的人形听声音不过十二三,应该是才化形不久,妖力低微,还不足以支撑起整个咒法。
不如先吓他一吓,打定了这个主意,楚霜衣脸色一沉,恫吓道:“还敢胡说!林溪村的孩子们不就是被你所害!”
“又是魔气又是妖气,像你这样的小妖,生来就是要被关进禁地的!”
生来就该如此么?
裴夙抱臂倚在门口,将楚霜衣拿来吓妖的半句话听进了心里。
种种复杂的情绪一时间如百川入海,纷纷乱涌间还残留着一丝难以言说的期许。
他没出声,仍旧站在门口,冷眼旁观。
第12章
浮光派的禁地镇压的都是些穷凶极恶的大妖怪,像他这样才刚化形的小妖,要是被关进去,肯定连骨头都不剩了!
小树妖顿时恐慌万状,头顶忽地窜出五六条嫩绿的柳枝,竟然被吓出了原形。
它一把抱住楚霜衣的胳膊,急着辩解道:“道长饶命啊!害人的真的不是小妖,小妖还救了人呢,村里的根生,就——”
话还没说完,小树妖就像是被人扼住了脖子似的,发出嘶哑的气音,痛苦地蜷缩起来。
楚霜衣连忙揽起他的身子,却陡然发现手下的触感并非血肉之躯的柔软,而是磨手的粗粝感,就像是树皮的触感……
“师尊,树妖的下半身现出原形了。”
裴夙冲过来,简洁地陈述小树妖的现状。
正在这时,外间忽然传来嘈杂的人声:
“着火了!着火了!”
“下雨天竟然还能起火吗?”
“傻子!那是妖火!”
裴夙立时起身,向窗外看去,只见远处的矮山上一道明亮的火光冲天而起。
窗外大雨还没停歇,山上的火光却也真真实实地烧着,这场面说不出的诡异。
“不好!”楚霜衣脸色一沉,急道:“树妖的本体正在消失!”
“有人想要灭口!”
此言一出,屋里瞬间寂静了下来。
“带上树妖,去火光处。”楚霜衣冷静地吩咐道:“留一个弟子照看村民。”
裴夙利落地扛起半人半树的树妖,刚从里间出来,就把二蛋爹娘吓得失声尖叫。
眨眼间,师徒二人已经冲入雨中,直奔火光而去。
“夏乐天你留下照看。”
关河看着裴夙手里的那把断剑,心道这风头不能让他一个人出了,当即追了上去!
大雨倾泻而下,匆忙间,楚霜衣还不忘捏了个避水诀。
着火的地方是座废弃的山神庙,他们赶到时,火势已经烧到了房顶。
裴夙将小树妖放在一块大石头上,他的树化已经蔓延到了胸前,整个人处于极度的痛楚之中,止不住地挣扎。
“就在这了。”楚霜衣吩咐道:“找它的本体,是一颗柳树。”
这山是石山,上面生长的多是低矮的草木,高大的柳树在这里一定非常显眼。
但弟子们冲进山神庙找了一圈,也没看见半点柳树的影子。
那就是只能在快要烧塌的正殿里。
“我去找。”裴夙说着就要再次冲入火场。
“我也去!”关河也不甘示弱。
两个人身影都快的不像话,正要往里冲,却都被楚霜衣拦了下来。
“莽撞什么!”
冰冷的声音猛地撞入耳畔,好似深潭寒冰,一股森然的寒气迎面涌来,听得关河下意识地打了个冷战。
关河转过头,却发现原来冷的不是仙尊的声音,而是剑,纯钧剑。
他震惊地瞪大了眼睛,仙尊竟然祭出了纯钧剑。
一股强大的威压缓缓展开,楚霜衣两指并拢,青色的灵力光芒凝聚在指尖,随着指尖的滑动,寒霜似地剑光铺满了纯钧剑身。
不愧是幽冥海底锻炼了上万年的名剑,汹涌的冰寒之气几乎冻结了所有活气。
关河冷的受不住,刚要搓搓手脚,余光一瞥,却瞥见裴夙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一副见惯了的模样。
当即一股热血冲上脑袋,他硬是咬紧了牙关忍下了这股冷意。
雨势连绵,天上没有月亮,烈烈的火光附在焦黑的砖木之上,吞噬着周遭的黑暗。
裴夙定定地望着火光前那道笔直的背影,寒风将他单薄的衣袖吹的上下翻飞,一如多年前在地缝下救下自己那般。
坚定、决绝,仿佛天地间一柄最锋利的长剑,无论风霜烈火,都不能折其傲骨。
这样的师尊,永远都会挡在他的身前……
一道雪亮的寒光直冲云霄,数不尽的森然剑意没入山神庙正殿上空,就在众人以为剑意泯然于深空之时,半空中落下的雨水竟然变成了冰晶,接连砸入火场。
山神庙的火势随之弱了不少,就连石头上的小树妖挣扎的神情也缓和了许多。
“能够灼烧妖族本体的火,寻常雨水是灭不掉的,仙尊这是要以灵力扑灭。”
关河在一旁喃喃道。
楚霜衣作势正要再补上一道剑气,却忽然从火场中冲出一道黑影,飞快地撞了上来。
这人完全没有灵气,楚霜衣淡淡地扫了一眼,动都没动。
那黑影还没来及近他的身,就被裴夙凶狠地反剪了双手按在地上。
“火不能停!不能停!”
那人发出凄厉的嘶吼着,粗哑的哭腔磨的人耳朵疼,他即使被按在地上,仍然疯狂地挣扎着企图冲向楚霜衣。
随着森寒的剑意冲入天际,落下的冰晶渐渐熄灭了这场诡异的山火。
滚滚浓烟翻卷着弥漫向远方,烧透的焦木上分布零星的火星,苟延残喘片刻后彻底归于寂灭。
山神庙几乎烧塌了一半,正殿倒塌的院墙后露出一颗被烧得光秃秃的柳树来,想必就是小树妖的本体了。
那人眼见着山火消散,仿佛也跟着失去了生气了一般,只剩下绝望的哭声飘荡在庙前。
“没了,全没了……”
“秋娘,是我对不起你……”
秋娘!众人听到这个名字,精神一振,秋娘不是根生的娘么?怎么会跟这个人有关系?
裴夙眉头一蹙,掀翻了地上的男人,几个弟子召出火光一看,顿时目瞪口呆,愣在了原地。
“林……大哥?”关河难以置信地叫了一声。
放火灭口的竟然是秋娘的丈夫,林同和。
雨渐渐地停了,村民们举着火把纷纷聚到了祠堂。
层层叠叠的祖宗牌位下,林伯的面孔庄严肃穆,鬓角花白的发丝隐约透出几分力不从心来。
楚霜衣给昏迷的小树妖注入了灵力,使得它能短暂地苏醒过来,将事实告知给每一位村民。
给孩子下咒法抽取生气的,不是离开了的柳先生,而是从小长在林溪村的林同和。
被魔族操控的柳剑是来找过远方亲戚柳先生,以仕途哄骗柳先生对孩子们下折生咒,但被柳先生拒绝了。
所以他们就找到了另一个人,林同和。
魔族给出的条件是——治好秋娘的病。
只是抽取孩子身上多余的生气,来延续你娘子的性命,是个一举两得的好法子。
爱妻如命的林同和几乎没有犹豫,当下就答应了魔族的条件,将折生咒种入二蛋体内,抽取孩子们的生气。
生气不能离开活体,林同和不肯杀人,魔族只能妥协答应另外寻找载体。
而小树妖,就是魔族找来的载体。
这也是小树妖身上魔气多于妖气的缘故。
林同和放火烧树妖的本体,不是为了灭口,而是履行与魔族的约定。
只要七七四十九天以后,烧掉树妖,就能将孩子们的生气化为秋娘的性命。
然而这只是魔族的谎言,烧掉树妖的本体,实际则是为了将生气凝聚于妖丹之中。
区区一只小妖的死活,在他们眼里并不算什么值得珍惜的东西。
“毕竟,妖,生来就是异类。”
裴夙望着雨后分外皎洁地月光,话里透着些感同身受的失落。
祠堂里传来纷杂的哭泣声、骂声、叫喊声,混作吵吵嚷嚷的一团。
一道清泠的人声轻而易举地穿透所有杂乱,落到他的耳边:“裴夙”。
裴夙悲戚的目光落到身侧,那张清俊的侧脸犹如落入凡尘的天上月,皎白的鲛纱模糊了冰冷的轮廓,人后总是温情脉脉地对着他。
他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小声询问:“师尊,怎么了?”
楚霜衣伸出去抓住徒弟的手,已经比他大了一圈的手掌暖融融的,他抓着那双手,一脸严肃道:“为师想吃烤红薯。”
裴夙:……
暖烘烘的火堆旁,楚霜衣披着一件厚实的外袍,坐在垫了毛绒软皮的石头上,等着烤红薯吃。
“师尊要如何处置树妖?”裴夙任劳任怨地翻动着几颗细长的红薯,欲盖弥彰地补充道:“它毕竟是魔族催化成妖,若是秉持不住妖心,堕魔就在一念之间。”
“树妖无辜,它故意摔断了根生的腿,让他躲过一劫,可见它是个心善的妖,咱们后山的寒潭有驱邪净体的作用,为师再送它一本压制魔息的心法,正好押它回去守寒潭。”楚霜衣淡然道。
“师尊,真的不需要除掉它么?”裴夙心底已经翻江倒海的翻涌起来,却还是压下兴奋再次确认道。
又来了,楚霜衣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徒弟的心思实在过于敏感了。
楚霜衣从怀里掏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隔着火堆扔向徒弟,漫不经心道:“以后别让那条黑蛇乱跑了,就在故柳峰上待着。”
他扔完又立马缩回手揪着外袍的两片衣襟,对在一起,遮挡夜风。
裴夙僵硬地接住小册子,借着火光,混沌玉清四个大字赫然映入眼帘。
传闻中上古魔族的调息心法!
原来师尊真的……全都知道。
心里全部的情绪彻底被搅成了一团糟,随后又被浓浓的酸涩淹没,十年来积攒下来的所有悲伤仿佛终于找到了宣泄口。
裴夙的喉头滞涩地滚了滚,却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吃完香甜绵软的烤红薯,楚霜衣这才领着徒弟往回走。
一路上徒弟格外的安静,像丢了魂似地,行尸走肉地跟在身后。
楚霜衣不免担忧,是不是方才说的太多了,让徒弟误以为他是个心机深沉的人,于是心生畏惧,不敢再来接近了。
可那些都是书里写的,不是他偷窥来的。
衣袖下两根手指捻来捻去,楚霜衣回过身,决定还是解释一下:“你的事,为师在十年前就知道一些,但当时为师还没来得及……”
谁料,他刚一回身,一具滚烫的身子就贴了上来,有力的臂膀紧紧地箍住了他的腰,耳鬓是炽热的气息,烤的他耳朵痒痒。
一时间,鼻端都是徒弟的清冽气息。
“师尊,别再抛下我。”
徒弟的声音闷闷的,楚霜衣一直以徒弟的长辈自居,一听这样的软话,也顾不上深思,立马就心软了。
他双手缓缓回抱住徒弟,像拍小孩儿似的在徒弟的后背上轻轻拍打。
轻声细语地安慰:“只要徒儿听话,为师是永——”
楚霜衣说到这儿,自觉有种立flag的危机感,连忙换了种说辞道:“为师就不会离开你的……”
“永远。”裴夙手还搂在师尊腰上,侧过脸强调道。
“啊?”
楚霜衣一时没反应过来,半晌才意识到徒弟的意思是让他重新承诺永远不离开。
但他的耐性已经耗到头了,徒弟身上实在太热了,跟个小太阳似的,烤的他心烦。
他一把把人推开,怒道:“别太过分了!像什么样子!”
说罢抖抖凌乱的衣襟,转身就走。
裴夙猛地被推开了两三步远,愣了一下,唇角微微扬起。
师尊脸红了。
楚霜衣脸烧地通红,凉凉夜风一吹,这才降下去了点热度。
身后的铃铛声也被夜风一同送到了耳边,随着徒弟的步子,一步一叮铃。
方才沉寂的氛围消散的干干净净,楚霜衣心里却渐渐生出些忧虑。
徒弟可怜的样子实在很像街上的流浪猫猫,他总是要回到现世的,要是能把徒弟一起带回现世就好了。
看徒弟这身高体壮的样子,就算没有文凭,去工地搬砖也能养活自己!
裴夙不知道师尊的隐忧,他只知道这十年来日积月累的担心、忧思在这一刻全部消散了。
师尊从未抛下他,以后也不会。
更不会因为他身上的魔骨而放弃他。
“林大哥到底怎么样了?秋娘呢?秋娘的病真的被魔族救好了么?”
“林伯到底是怎么惩罚林大哥的?”
“柳先生去哪了?”
“关河,你跟我说说呗。”
等他们师徒二人回去时,祠堂里的村民已经陆续散去,被请去做见证的关河看起来十分疲倦,任由夏乐天缠着他问东问西,只是有气无力地骂了一句“走开”。
看来,祠堂中的结果并不十分圆满。
村长更好像一晚苍老了十几岁,不复他们刚来时的矍铄精神。
想起柳剑的下场,楚霜衣长叹了一声,学堂的那位柳先生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裴夙,明日回山前,你去看看秋娘。”
“是。”
是夜,浮光派的几个弟子被安排在几个村民家里,楚霜衣和裴夙就借住在二蛋家。
村民的床榻就是木板上面垫一层干草,再铺一张席子。
楚霜衣光是坐着,都膈屁股,不免又惆怅地叹了一口气。
自打被系统惩罚以后,他就从威武帅气的豌豆射手变成豌豆公主了,就算隔着几十层被子也能被一颗小小的豆子膈到。
脑中,一个穿着贵族服饰的王子楚霜衣突然跳出来,指着一个穿着公主蓬蓬裙的楚霜衣,骄傲地说:“哦!他就是我要找的!真正的公主!”
楚霜衣被自己想象的画面逗笑了,心情轻松了不少。
“师尊怎么还不睡?”
木门咔哒一响,徒弟的声音由远及近地飘过来。
楚霜衣这才想起来,外间只有一张床,他得和徒弟挤一挤了。
徒弟身上的温度那么高,睡在旁边一定很热。
床也不是寒玉榻,还膈屁股……
还不如去睡马车,可那样又不尊重人。
楚霜衣刚刚好转的心情急转直下,他固执的坐在凳子上,命令道:“你先上去。”
裴夙这次倒没有拒绝,在床边偷偷摸摸地鼓捣了一会儿,就利落地爬上了床。
摸着黑,他长手长脚,动作又快,膝头猛地磕在床边,发出“咚”地一声巨响。
这么大的一声响,楚霜衣听着都疼,怕惊动二蛋一家,他压低声音骂道:“猴急什么!”
床上登时没了声音,就连喘息的声音都没了。
楚霜衣这才反应过来,他说错话了,黑暗中,脸颊唰的一下红了个透。
这下更不好上去睡了。
他恨不能咬断自己的舌头,怎么在孩子面前乱说话。
楚霜衣直挺挺地僵在木凳上,屁股都坐麻了,还是拉不下脸来上床睡觉。
月光透过窗棂,映出一片微光,裴夙幽微的目光落在楚霜衣身上,本能地吞咽了一下。
师尊又脸红了……
夜里凉,师尊今日灵力损耗过多,在这样坐下去,明日恐怕没有体力赶路回程了。
他拍了拍床侧的空位,闷声催促道:“师尊——”
“叫什么叫!”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楚霜衣没好气地打断了。
楚霜衣认命地闭了闭眼,一咬牙关,摸上了床边,竟然是毛绒绒的手感。
躺上去也没那么膈的慌了,他一拉被子,这熟悉的触感,是条蚕丝软被。
“这些是哪来的?”楚霜衣僵硬地躺下去,好奇问道。
“宋师叔准备的。”
这次徒弟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听起来很是奇怪。
楚霜衣一个人睡惯了,还不习惯枕边有人存在。
山下的温度不比浮光山,一到夜间确实冷上许多,就连冷惯了的楚霜衣都隐约觉得有些凉。
他探手向身旁一摸,手刚碰到一角衣襟,徒弟就猛地弹了起来,又闹出一阵急促的声响。
“为师摸摸你有没有被子,”楚霜衣极力压制着怒火,小声骂道:“你闹这么大动静做什么?”
“弟子知错。”裴夙干巴巴地认错,刻意压低的声音里没有一丝起伏:“弟子不冷。”
说完又老老实实地躺了回去。
楚霜衣拉过自己身上的被子,轻轻地搭到傻徒弟身上,这么冷的晚上,连被子也不知道盖,显得他好像是一个只顾自己享受的自私师尊一样。
裴夙全身紧绷着,带着柳叶清香的袖口拉着被子拂过,就连被子上都沾染了不少柳叶香,跟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不,甚至还要更浓郁些,此刻的清香没有令人作呕的血腥气,令人分外安心。
总算安静了片刻,楚霜衣迷迷糊糊刚要睡着,就听耳边传来徒弟闷闷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