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钧南漫不经心地道:“说啊。”
只是一个转眼,郑毅文便跑过来,他看向吴叔,吴叔乐道:“那边还有一双靴子,你拿过来穿吧。郑毅文,你也抓一条鱼带回去给你外婆。”
郑毅文沉默着点点头,看看靴子,又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面无表情地抬手脱了T恤,脱完T恤开始脱裤子。
周钧南有点儿傻眼,一时之间没有阻止,到后面才笑得喘不上气,无奈地说:“……大哥,你怎么又脱了。”
郑毅文的手还放在裤子拉链上。
很奇怪的,周钧南居然觉得自己有些明白郑毅文的想法。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已经花得不成样子的衬衫,跟着说道:“吴叔借你一条裤子,你换条裤子再来。”
郑毅文的手放了下来,抬起头来盯着吴叔看。
吴叔愣了一秒,笑道:“得得得,我欠你们小朋友的,来——郑毅文弟弟,跟我来。”
片刻后,郑毅文换了条裤子,穿好橡胶长靴——他的这双是深蓝色的,不过因为使用太过频繁,已经脏得蒙上了一层很难洗掉的痕迹。
“吴叔呢?”周钧南看着郑毅文走进水塘,他脱掉T恤后露出精壮的上半身,手臂伸直绷起时会显出一些皮肤下的青筋。
郑毅文的声音不高,说:“在里面,玩手机。”
“哦。”周钧南有点儿好笑,但也很理解,“中年人手机瘾犯了是吧……来,正义!吴叔说这塘里的鱼随便我们抓,让我看看你的实——我靠。”
周钧南本来还准备了一长串鼓励的话,却没注意走进水塘里的郑毅文早就做好准备。他安静地垂着头,一双明亮的眼睛盯着水面,仿佛真能看清楚水下的世界。又像是一个不急不躁的猎人,有大把时间的耐心伪装,但该出手的时候毫不犹豫。
“抓到了。”郑毅文两只手轻松地捞起一条活蹦乱跳的鲤鱼,溅起的水花让周钧南下意识地往后一缩,郑毅文便转过身,让那条不断挣扎的鲤鱼远离周钧南。
周钧南瞪大眼睛,看了半天,给郑毅文竖大拇指:“你厉害,捕鱼达人。”
这也太厉害了……一次就能抓到?怎么做到的?不对,或许有可能是周钧南实在太菜了……毕竟刚才吴叔站旁边看他抓鱼的那十几分钟,笑得牙花都遮不住。
郑毅文没听懂,问:“那是什么?”
“捕鱼达人吗?”周钧南说。
“嗯。”郑毅文点点头。
周钧南说:“一个游戏,下次有机会带你玩儿。”
他这话只是随口一说,却没想到郑毅文很快地问道:“下次是什么时候?”
周钧南一愣,随即笑道:“你什么时候有空,我就什么时候去找你玩儿。”
郑毅文盯着手里的鱼看了一会儿,没回答自己什么时候有空,反而松开手,让这被抓上来的鲤鱼落回水中。
周钧南心痛不已,无法理解地道:“怎么又放回去?”
“小了。”郑毅文言简意赅。
说着,郑毅文低头观察半晌,往周钧南看不见的地方挪动一小步,随后弯下腰,快速地出手,再次抓上来一条鲤鱼。
这回周钧南有心理准备,没被吓一跳,认真看了一会儿,笑道:“这条比之前的大,合格了吗?郑师傅。”
“我没有徒弟。”郑毅文说。
周钧南又忍不住笑起来。
郑毅文直起身,手臂用力,轻松地将那条合格的鲤鱼扔到草地上,随后走出水塘,去旁边提了个桶来,把鱼放进桶里。
“你来。”郑毅文看着周钧南说,“这条是我的。”
“啊?”周钧南傻眼,“不是说好你帮我抓的吗?”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郑毅文说。
周钧南嘴角的笑就没下去过,他一本正经地道:“行,这回给你装到了。”
巧的是,周钧南试了几次,最终挣扎着把那条郑毅文放回去的鱼又给抓上来了。周钧南手忙脚乱,学着郑毅文的样子,赶紧把那鲤鱼丢到草地上。
“就它了!”周钧南喊道,“你别给我再丢回去,小就小一点,我觉得没事儿……这鱼今天注定要进锅。”
郑毅文站在一边,帮周钧南把鱼也放到桶里。周钧南踩着水,走到郑毅文身边,低头往桶里看去,心满意足地笑道:“任务完成。”
“嗯。”郑毅文看着周钧南的后脑勺,他后面的头发剃得很短,露出的一截脖子也是白的。
郑毅文沉默地伸出手,发现他的肤色和周钧南对比要深不少。周钧南看了一会儿鱼,重新直起身,发现郑毅文正盯着自己的手背看,问道:“怎么?手疼?”
“没。”郑毅文收回目光。
“南南——郑毅文——”吴叔在远处喊他们,“抓到了没?”
“抓到了!”周钧南朝他挥挥手。
猝不及防的,一边的郑毅文侧过脸,喉结滚动一下,也说:“南南。”
原来他叫南南。
“哎。”周钧南好笑地回过头看他,忽然想到什么,“天呐,我这记性……我是不是忘记跟你说我叫什么了?”
郑毅文颇为严肃地点点头。
周钧南笑道:“我叫周钧南……别叫我南南,那是我小名。”
“周钧南。”郑毅文字正腔圆地叫他,“我叫郑毅文。”
周钧南一把提起桶,连带着两条鱼向吴叔的方向走过去,面不改色地道:“好的,很高兴认识你,郑毅文。”
不知为何,回老家后的时光变得越发地容易消磨。周钧南常常觉得自己什么也没做,一天就要过去。今天也是如此,他来吴叔家抓鱼就抓了一个下午。
郑毅文仔仔细细地用清水冲掉身上的泥水,又换回原本的衣服,再把借吴叔的裤子和长靴送回去,非常难得地跟吴叔说了一句:“谢谢吴叔。”
吴叔跟村里的大部分人一样,平时对着郑毅文说话像是对着无底洞,今天猛地听到一点回响特别不可思议,忙道:“不谢不谢,下次再来……哎呀,郑毅文弟弟……”
周钧南听见这句话,往郑毅文的方向看过去,郑毅文又恢复那副内敛的模样,轻轻地点点头。周钧南的眉头不由自主地上扬——怎么这回不问,下次是什么时候?这小子不会只跟他不客气吧?
“我赶紧回去了。”周钧南低头看看这一身的狼狈,再看看旁边的郑毅文居然还是干干净净,有些无法忍受,“吴叔再见!桶我先拿走借用一下。”
“哎,你拿,我这桶好几个呢。”吴叔笑道。
周钧南和郑毅文一起走到他的自行车旁边,周钧南对着吴叔说:“回吧!微信联系!”
“好。”吴叔挥挥手。
两人站在路边,头顶不知道从哪儿飘来一朵乌云,带来一阵夹着水汽的风。田野间的光迅速暗下去,三五成群的蜻蜓在两人身侧飞过。
“走吧。”周钧南望望天,“感觉要下雨,幸好这鱼已经抓完了……我先送你回家,你坐我车后面,然后拎着桶,能行吗?”
郑毅文说:“能行,先回你家。”
周钧南家离这里不远,但和郑毅文家是反方向。郑毅文道:“我重,鱼也重。”
“上来试试,我不信我带不动你。”周钧南天生的一身反骨。
事实证明……他骑得动,但明显会有一点压力。然而越是这样,周钧南越是不能表现出来,跟打了鸡血的黄包车师傅一样,使劲踩着自行车,把郑毅文带回了家。
周钧南拿钥匙打开门,走进院子里,对郑毅文随意地说道:“正义,进来啊。”
郑毅文似乎有点儿局促,带着打量的目光在院子里看了一圈。周钧南猛地发现自己的白色内裤还晒在院子里,他赶紧跑过去,把衣服全收回房间,再出来一看,郑毅文已经自己摸索出路线,帮他把鱼放进了水池。
“你知道我家厨房在哪儿啊……”周钧南看见郑毅文认认真真地帮他搬运鲤鱼,嘴上忍不住逗他,“你会杀鱼吗?要不要帮我顺便把鱼给杀了?”
郑毅文朝周钧南望过来,虽然没有什么大的表情,但周钧南总觉得他脑袋上仿佛开始不停地往外冒问号。
“不会。”郑毅文很诚实地说。
周钧南笑了笑,抱着胸站在一边看他,说:“我跟你开玩笑呢,捕鱼达人。行吧,来来来,让你南哥把你送……”
“轰隆”一声巨响,天边的雷猛地炸开,像正好打在周钧南的头顶似的,他一个手抖,手机都没拿稳,摔地上去了。
夏天的骤雨来得猛烈,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外面狂风呼呼地吹,先前那朵不知道从哪儿飘来的乌云膨胀开来,十分嚣张地霸占了整片天空。
大雨倾盆,潮湿的水汽混杂着泥土的气味蔓延,连带着屋内的光线都暗下来。周钧南弯腰把手机捡起来,按下墙上的开关,把灯打开,对郑毅文说:“太不巧了,正义,你要不先在这里坐……”
周钧南愣了愣,一时之间没找到郑毅文的身影。不是,那么大的一个人呢?刚刚不还站在这里的吗?
然而厨房就这么大,郑毅文不会表演胡迪尼式的逃脱,只是在打雷的那一刹那,自己找了个角落缩着蹲下来——那是一个极为鸵鸟的动作,郑毅文的脸埋在手臂里,周钧南看不清他的表情。
坏了。周钧南的第一个念头是,这人看着长这么高,难道……怕打雷?听吴叔一直叫郑毅文弟弟,搞不好他真的年纪挺小?周钧南心里顿时紧张起来,会不会因为郑毅文和自己的交流实在太顺畅,让他忽略郑毅文其实还是需要别人来照顾的?他要去安慰一下吗?会突兀吗?
算了——
管他呢。
又一道闪电划过天空,周钧南赶在下一阵雷声还未响起来的时候,快速走到郑毅文的身边,伸手捂住了他的耳朵。
雨过天晴,这场雨只持续半小时。
转眼间乌云消失得无影无踪,如果不是变得湿漉漉的地面,还有树叶与青草间坠着水珠,周钧南很难相信之前的那场雨会下得那么大。
“我自己走。”郑毅文仍旧提着吴叔家的桶,脸上没什么表情。
周钧南叹了口气,不放心地道:“我送你。”
“周钧南。”郑毅文说,“我自己走。”
刚才也不知道谁在害怕打雷……周钧南心想,现在结束了,一切又是新的一天,假装之前什么都没发生过是吧?两人在门口对望了一会儿,周钧南最终妥协下来,笑道:“你等会儿,我拿把伞给你。”
“嗯。”郑毅文这回没拒绝。
周钧南上了楼,去房间的包里翻出那把被周德明一起放进来的折叠雨伞,下楼递给郑毅文:“你先带着,万一下雨了就用,我下次去找你玩儿的时候再还给我。”
“好。”郑毅文说。
“那就这样。”周钧南朝他挥手,“赶紧回去吧。”
郑毅文最后看周钧南一眼,一只手拎着桶,一只手拿着折叠雨伞,沉默地离开周钧南的家。周钧南歪歪斜斜地靠在院门口,等到看不见郑毅文背影的时候才回屋去。他走到厨房看了看水池里的鱼,想着干脆杀完鱼再换衣服。
“对不起了啊。”周钧南拿着刀,冷酷地弯起嘴角,“不瞒你说,小鱼……在下虽然今年只有二十一,但已经在大润发杀了十年鱼,心早就是冰的了。”
手起刀落!
周钧南干脆利落地处理起鲤鱼,差点儿进入心流。过一会儿,周钧南开着水清洗鱼肚子,扒拉了两下,先前下着雨的一幕又莫名其妙地跳到他的眼前。
啧。周钧南一边洗鱼一边想,郑毅文的耳朵还挺软的……最关键的是会升温,他捂一会儿就变得滚烫。想着想着,周钧南又忍不住笑起来,但他耳朵红了看不大出来,这可能是皮肤深一点的优势。
等鱼洗好,前期准备都做完,周钧南倒油进锅里,又喃喃自语道:“等会儿还是得问问。”
周钧南吃完饭坐在凳子上,打开晓霞的微信,很老套地打招呼:【吃了吗?霞姐。】
晓霞:【哎呀,吃过啦。你吃了没?】
周钧南:【我也吃了。】
晓霞:【那明天来我们这儿吃饭吧,姜宇老问我周钧南哥哥在忙什么。】
周钧南:【有空就去。对了,霞姐,你看见郑毅文回家了吗?下午时候我和他一起在吴叔那儿抓鱼,回来时候下了阵雨,我没送他,想知道他到家没有。】
晓霞那边没立刻回复,过了一会儿她才回复:【回来了,我看见他外婆在做鱼。】
周钧南松了口气:【嗯,那就好。】
晓霞:【你什么时候和郑毅文玩到一块儿去了?真神奇。】
说实话,这些天周钧南对这些疑问快脱敏了,好像谁见了他和郑毅文说话都会感叹一句——郑毅文居然搭理你!你居然能和他玩到一块儿!
周钧南开始胡扯:【也许是……个人魅力。】
晓霞:【哈哈。】
放下手机,周钧南去洗了个碗,又去冲澡,再安安稳稳地躺倒在床上,终于舒服了。他又想,如果换成小学时候暑假写周记,就他今天抓鱼的事儿,周钧南怎么都能胡扯出三篇来……
“妈!”夜色中另一个角落里的小孩姜宇哭丧着一张脸,对着眼前的作文本情绪泛滥,“我写不出来!周记我编不出来,我什么都没做,我要出去玩儿才有东西可以写。”
晓霞和姜大勇俩夫妻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人一边刷着手机,听见儿子又在叫唤,两人同一时间都露出一种嫌弃的表情。
姜大勇用脚碰了碰晓霞,说道:“老婆,你管管他。”
“妈个头。”晓霞怒道,“整天喊几百遍妈妈,有些小孩怎么回事?天生没爸爸是吧!”
姜大勇倒吸一口凉气,立刻站起来去房间里和儿子战斗。半个小时后,姜宇终于在他爸的威逼利诱之下,辛苦地憋出一篇周记。姜大勇头痛欲裂,口干舌燥道:“自己玩会儿就去睡觉,千万别叫妈了。”
姜宇夹着尾巴跑到院子里,说是去玩儿,也只是又一次站在墙角的那张桌子上,去看看隔壁的傻子出来没有。
郑毅文在。
姜宇从口袋里拿出激光笔,刚想捣蛋,忽然想起上次周钧南让他别这么做,于是只是喊了郑毅文的名字:“正义!正义!”
郑毅文闻声回过头。
姜宇说:“还在向宇宙发射信号吗?”
“……嗯。”郑毅文说。
“有外星人联系你了吗?”姜宇打了个哈欠,“最近好无聊,有空我们再去游泳吧,这回我带游泳圈去,我就不信邪了……”
“唰”的一声,郑毅文对着夜空抬起右手,不知道按了什么开关,猛地撑开一把黑色的伞,他把伞举过头顶,又旋转了两下。姜宇目睹一切,张了张嘴巴,震惊地念叨着:“这什么?新的法器?增强信号?”
郑毅文玩了一会儿周钧南借给他的雨伞,然后又非常专注地把伞收起,在院中昏暗的灯光下,一点点抚平褶皱,慢慢地将伞布整理好,再缓缓扣紧,让折叠雨伞就像是没拆过封一样。
姜宇虽然偶尔能和郑毅文聊会儿天,但显然他也不是次次都能得到回应,而今天晚上的郑毅文看起来却意外得有兴致,他说:“周钧南借我的伞。”
“周钧南哥哥啊?”姜宇说。
“嗯,周钧南哥哥。”郑毅文说。
姜宇陷入沉默,打量一下郑毅文的身高,总觉得“哥哥”这两个字他喊出来有点诡异……明明比周钧南还高还壮呢,怎么好意思喊哥哥。
“再见,正义。”姜宇腹诽半天,跳下桌子,“我去睡觉了。”
四周再次变得静谧。
郑毅文看向夜空,对着宇宙发射信号这件事忽然变得没有以前那么重要了。他不是一个容易放弃的人,只是觉得《100个未解之谜》似乎也没那么有趣。
过几日的清晨,郑毅文在睡梦中被外婆叫醒。
“郑毅文!”杨秀珍大着嗓门,“跟我出去一趟,我要去买点东西。 ”
“好。”郑毅文被叫醒也没有起床气,“我穿衣服。”
他实在不经常出门,活动范围尽量选在熟悉的地方。和速度一样,郑毅文也有偏爱的地点,最重要的是要让他有安全感。
不过,外婆对于郑毅文来说是一个例外。只要待在杨秀珍身边,郑毅文去哪儿都会觉得有安全感。小老太太的身上有一种无法取代的气味,郑毅文喜欢这种安心的味道。
两人出发去镇上买东西,这里要比他们那边热闹许多,人来人往发展得不错,基本上什么都有。姜宇对郑毅文说过自己最喜欢来镇上,因为可以吃汉堡和喝奶茶。
“买点这个。”杨秀珍带着郑毅文站在一家零食铺子面前,“这个果子和小蛋糕都买点,等下次那个周……”
“周钧南。”郑毅文说。
杨秀珍说:“对,你不要去等那个周什么南来找你,回头把点心送过去给他。”
“周钧南。”郑毅文又说一次。
杨秀珍的记性也是没谁了,一边挑点心,一边附和:“嗯,对嘛,就是那个周钧什么嘛……”
郑毅文吸了口气,嘴角微微扯开,道:“是周钧南。”
“嗯嗯……老板,就要这些!”杨秀珍摘下老花眼镜,对店家喊。
前几天郑毅文提着吴叔的鲤鱼回家,杨秀珍还不相信。后来杨秀珍特地去问了吴叔,吴叔绘声绘色地给她讲郑毅文和周钧南一起抓鱼的事儿。杨秀珍听后又惊又喜,不知道什么风刮来一个和郑毅文差不多的同龄人,郑毅文看起来竟然很愿意跟人家接触。
这是好事。杨秀珍当然希望郑毅文能和别人多多交流,说不定哪一天外孙的毛病也就好了,所以她才特地带着郑毅文出来买点零食,让他有个机会再去找人玩儿。
路过药店,杨秀珍把手里的东西递给郑毅文,嘱咐道:“在这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出来。”
“好。”郑毅文点头。
外婆需要吃药。郑毅文从很早之前就知道,但他不知道外婆究竟在吃什么药,只是隔三差五地就来药店补充一些。隔着药店玻璃,郑毅文往里面望,看见店员拿着一个塑料袋,一盒一盒地往里面装。
郑毅文胸口闷闷的,于是他不再继续看,转过身面对着人来人往的街,无数喧闹的噪音、无数奇怪的味道向郑毅文涌来。单独一个人的时候,郑毅文挺讨厌这种人多的地方,所以在等待的过程中他开始幻想天空飘来一朵乌云。
“轰隆”一声,想象中的雨迅速落下,郑毅文眼中的人群彼此呼喊着,纷纷加快脚步去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躲雨……郑毅文实在是幻想的太过认真,呼吸之间仿佛又闻到那天雨水和泥土的潮湿气味。
还有周钧南的味道……那是什么味道?会是很甜的柠檬吗?
想着想着,郑毅文的耳朵开始发烫……仿佛雷声与世界再一次地被周钧南的双手隔绝在外。
他好安全。郑毅文想,他觉得很安全。
“喂——郑毅文!”街对面忽然传来一个流里流气的声音,不太礼貌地打断郑毅文的幻想。
街对面的高个男生双手插着口袋,和郑毅文对上目光,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好久不见啊,郑毅文,你脑子还没治好呢?”
第8章 别算了
“灰哥,给你汇报一下进度。”周钧南举着手机,跟盛泽辉视频,“怎么样?是不是比刚来的时候好一些了?”
“可以啊。”盛泽辉在对面一边看一边笑,“沙发、茶几、小酒吧、投影仪都整上了,现在看起来还挺温馨的。”
周钧南说:“我还买了两张折叠床,可以睡五个兄弟。”
盛泽辉说:“两人勉强挤一张,第五个人睡哪儿?”
周钧南说:“第五个人跟我睡。”
盛泽辉夸张地大叫,戏瘾说来就来:“哎哟,那我不去——我害怕——”
“你很安全,灰哥。”周钧南忍不住给他白眼,“我们gay的标准可是非常高的,拜托。”
“院子呢?”盛泽辉问。
周钧南又走到院子里晃一圈:“搬了些绿植,随便装饰装饰。”
“挺好。”盛泽辉点评,“外面太阳真大,你这农家乐办得还不错,等着大伙去宠幸你吧,小南子。”
“喳。”周钧南懒洋洋地应道。
两人又插科打诨一会儿,盛泽辉道:“你爸呢?叔真的完全不联系你了?”
“是吧。”周钧南的心情陡然变差一些,提起周德明就胸闷,“没消息。可能正在给我扔漂流瓶,我还没捡到。”
“小可怜。”盛泽辉说。
“滚滚滚!”周钧南笑骂,“别一副欠打的语气,小心我揍你。”
“南哥的最后一个假期,结果遇上了好山好水好无聊,没艳遇吧?”盛泽辉随口一说。
周钧南顿了顿,说:“……没。”
盛泽辉没察觉到这个微妙的瞬间,打了个哈欠:“那挂吧,我看会儿电影。”
好山好水好无聊吗?
挂了电话的周钧南坐在沙发上发了会儿呆,觉得也就……还好?
周德明忙生意,往年放暑假周钧南也只是待在城市的家里,吹着空调打着游戏,偶尔和朋友们约出来一起玩儿,但不会天天见。
倒不如说……
他其实早就习惯一个人,今年只不过换了个地方折腾。
况且也没有多无聊,村里有不少居民,周钧南经常出去骑车转悠,去吴叔家蹭蹭饭,生活十分惬意。
最重要的是,他还认识了郑毅文。
虽然……两人到现在也没有多熟。
周钧南伸了个懒腰,站起来去冰箱里开了一瓶啤酒,他把冰凉的瓶身贴在脸上,接着又猛地灌一大口,点开手机下载好捕鱼游戏,更到最新版本,想了想决定……去碰碰运气。
周钧南熟练地骑上停在院墙边的自行车,一脚蹬下去,迅速地拐上小路。今天的温度持续飙升,乡间的热风朝周钧南的脸上吹来,绿色的土地与一望无际的蓝天交接,蝉鸣声阵阵。
——上次分别时,他说好要去找郑毅文玩儿。
周钧南为了避开阳光直射,一路上骑车都尽量躲在路边的阴影之中,骑车的路线歪歪扭扭,甚至骑出一种“醉驾”的势头。转弯后,他再次经过那棵郑毅文埋葬麻雀的大树。
——反正,如果郑毅文不在的话,他还可以去找姜宇玩儿。或者,干脆问问郑毅文有没有手机……他好像没见过郑毅文用什么电子设备。
周钧南一路上胡思乱想,又对自己的骑车技术过于自信,结果在下一个转弯的路口没看清,直直地往土坡下骑了过去。
“哎哎哎哎哎……”周钧南挺直后背,试图控制着方向,几秒钟后自行车前轮卡住地上的一块石头,停了。
周钧南:“……好险。”
这得亏没让盛泽辉看见,不然他大概要笑自己好几年。
周钧南还跨坐在车上,但显然这个姿势没法直接后退回到坡上的小路。于是,周钧南只能叹了口气,走下来打算把自行车搬上去。
“你在做什么?”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周钧南的头顶响起来。
周钧南跟着脚滑一下,却觉得手臂上的重量一松,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郑毅文已经接过周钧南的自行车,轻轻松松地把它放回到路边。
“正义啊。”周钧南走上坡,在路边蹭了蹭鞋底的泥,抬起头对郑毅文笑起来,“我刚刚打算去找……”
周钧南顿住,有些错愕地看着郑毅文左边眼角的一块擦伤,声音在中途变了个调儿,“你脸怎么搞的?”
“没什么。”郑毅文说。
“没什么是什么?”周钧南皱起眉头,“你当我看不出来?谁打你了?”
郑毅文还是说:“没人。”
鬼扯。周钧南心想,他跟盛泽辉从小不算好好学生,虽然谈不上校园一霸,但是不是被人打了他绝对能看得出来。可是……又会是谁呢?这里的人几乎都知道郑毅文的情况,也没人会特地欺负他。
郑毅文浑然不觉,把手里的塑料袋打开,对周钧南说:“给你。”
周钧南回过神,这才发现郑毅文手里拎着的东西,他往里面看一眼,都是些独立包装好的小零食。
“给我?”周钧南手指了指自己,“你买的?”
“昨天和我外婆去镇上买的。”郑毅文说,“她让我送给你吃,叫我不要总是在家里等着你来。”
周钧南问:“你一直在家里等着我来吗?”
郑毅文毫不犹豫地点头:“嗯。”
“那……我拿一个。”周钧南垂下眼睛,从袋子里拿出一个小蛋糕拆了放进嘴里。
“都给你。”郑毅文献宝。
周钧南拿他没办法,只好把小蛋糕快速吃完,然后接过袋子放进车篓。
甜腻腻的,这种零食他很少吃,周钧南吃不出好坏。
可他思来想去,还是没法相信郑毅文的话,只好又试着问:“郑毅文,是不是有人欺负……”
“你嘴角这里……”郑毅文对周钧南的话充耳不闻,第二次打断他。
“嗯?”周钧南没反应过来,只觉得郑毅文凑近他,低着头,伸出手很轻地碰了碰他的嘴角。
“好了。”郑毅文平静地说。
周钧南:“……”
什么,好了?
怎么回事,就,好了?
他忽然猛地往后一退,在郑毅文疑惑的目光中努力站稳。
“别打断我说话。”周钧南深吸一口气,认真地说。
郑毅文说:“好。”
周钧南一下子想不起来刚刚在说什么,最后是郑毅文说:“你刚才在说,郑毅文,是不是有人欺负……”
“对。”周钧南打了个响指,“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郑毅文看着他,只会说:“没有。”
两人又如同上次见面时一样,站在树荫下聊天。这时候,有几只灰色的麻雀结伴飞过天空,飞到附近的田地和树梢上,叽叽喳喳地叫起来,小鸟的清脆叫声和蝉鸣交织如同乐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