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毅文看了之后大为震惊,饭都忘记吃,筷子也没拿稳,噼里啪啦地掉在地上。杨秀珍不满地看着他:“郑毅文!吃饭就吃饭,专心!”
郑毅文没心思吃饭了,拿着这本书,照着佛罗里达这个男人的方式,站在他家院子中心,抬头看着夜空,也在心里默念:“我在地球,请回答。我在地球,请回答。”
就这么念了一个礼拜,外星人没出现,于是郑毅文改成:“我在地球中国,请回答。我在地球中国,请回答。”
又过一个礼拜,还是什么反应都没有,郑毅文改得更加详细,于是变成:“我在地球中国,我叫郑毅文,请回答。”
还是什么回应也没有。不过郑毅文转念一想,书上说佛罗里达的这个男人坚持了一年多,他才尝试两个礼拜,可能是时间太短。
入夏之后,郑毅文做这件事其实需要很多勇气。夏天蚊子多,郑毅文站那边仿佛一个人形食堂,一晚上能被叮好几个大包,所以郑毅文现在多了一个步骤,就是先用六神把自己腌入味。
但今晚做这件事时,郑毅文感觉到一阵久违的心不在焉。他看着夜空,脑海里虽然还在重复着与外星人的沟通信号,心里想的却是白天在湖边的一幕。
白天他去游泳了,是跟着隔壁的姜宇一起去的。天气太热,这些放暑假的小孩们没地方撒野,便结伴去他们这儿的一片野湖。
“正义!你也下来啊!”这群小孩跟下饺子似的脱了衣服跳进湖里,他们挥舞着胳膊,快乐地喊道。
郑毅文也脱下衣服,仔仔细细地把它们叠好,放在一个确保安全的地方,然后跟着跳进湖中。清凉的湖水从四面八方向着他涌来,他适应了一会儿,痛痛快快地游上几圈消解暑气。
意外也是在这时候发生的——郑毅文钻出水面的一刹那,听见几个小孩的声音突然惊慌失措地喊起来:“姜宇!姜宇!”
姜宇这小孩水性比郑毅文好,但不知道怎么的,今天就像是中了邪,跟一块石头般沉沉地往湖底坠。他游得远,几个小孩都来不及,有一个很机灵地立刻上岸去喊人。
郑毅文的脑海空白了一瞬,然后用力地朝姜宇过去,抓住他之后,又花了点力气才把这小孩拽上岸。姜宇一张小脸惨白,失焦地看着天空半晌,才“哇”地吐出一口水,随即抽抽搭搭地靠在郑毅文怀里哭,一边哭一边不忘对他说:“正义……你游泳怎么是裸泳……连个裤衩子都不穿啊?”
郑毅文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另一个小孩风风火火地赶过来,大声说道:“就是这里!哥哥!我朋友……我朋友……咦?我朋友被救上来了?”
接下来……郑毅文看见了一个人。
阳光穿过碧绿森林,蓝色的湖水边,郑毅文一丝不挂地站在石头上。不远处是条半明半暗的小径,夏风吹动两旁的树叶发“哗哗”的声音,跟在那小孩后面的是个年轻男人,他跑过来时背着个蓝色背包,光线照在他白皙的脸上,耳朵几乎是半透明的。
远远地,他和郑毅文对视一瞬,脚步立刻停下,在场的所有小孩也陷入诡异的沉默。郑毅文忽地莫名慌乱起来,立刻转身再次跳进湖里。
那是谁?郑毅文不认识。他——
郑毅文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听见说话声,于是回过头往姜宇家的方向看,这一眼把他吓了一跳。
——他怎么又出现了?
“哈喽。”周钧南看见郑毅文对他看过来,也没回避,只是在夜色的另一端懒洋洋地对他打了个招呼。
郑毅文还没转过弯来——这是白天的那个人吗?
“正义——”过了一会儿,周钧南学着姜宇喊郑毅文,“你在做什么?”
旁边的姜宇上蹿下跳,压低声音说:“哎呀哥哥,你怎么不相信我,他就是在联系外星人!”
周钧南被姜宇扒拉了一阵,也压低声音说:“那我亲自问问嘛。”
姜宇说:“他有时候很少说话……”
姜宇的话没说完,郑毅文盯着夜色中的周钧南,今天遇见以来第一次开口回答他,认真地说:“我在联系外星人,但是……”
姜宇瞪大眼睛,顿时安静下来,不敢相信郑毅文竟然真的搭理周钧南了。一旁的周钧南也微微愣住,但他反应很快,煞有介事地说道:“但是什么?”
“但是你打断了我,今晚它们不会来了。”郑毅文的声音响起。
周钧南笑起来,右边脸颊上现出一个小小的酒窝,饶有兴趣地问道:“哦,那如果联系上外星人会怎么样?你为什么要联系它们?”
郑毅文沉默下来,似乎从来没有人问过他这样的问题,过了一会儿,他才对着周钧南说道:“不怎么样,只是想和它们聊聊天。”
“就像是我们现在这样?”周钧南轻笑一声,很快和郑毅文有来有往地聊起来。
姜宇家的小楼亮着暖黄色的灯,在夜色里照亮周钧南的半边身体——郑毅文知道那个位置有一张桌子,周钧南是站在那张桌子上才能这样和他隔着两道墙聊天。
郑毅文的眼睛盯着周钧南在黑暗中的轮廓,说:“对。”
周钧南语气一转,又说:“可是……你怎么知道外星人一定会说中国话呢?”
“它们会说英文的。”郑毅文说,“我觉得它们应该也会说中国话,我猜它们有翻译器。”
“翻译器。”姜宇听了半天咯咯咯地笑起来,“翻译器”这三个字不知道戳中小学生的哪个笑点了,连带着周钧南也想笑。他低下头轻轻掐了姜宇胳膊一下,让他闭嘴。
然而等周钧南再次抬头,那边院中的郑毅文却不见了。
“欸?”周钧南有些失望,不死心地喊了几声,“正义!正义你不聊了吗?”
姜宇抬起手腕,看了看儿童手表,老神在在地说道:“到他的睡觉时间啦,哥哥你明天再来找他聊天吧,他好像还挺喜欢你的,居然愿意跟你聊这么多。”
周钧南觉得有点受宠若惊,也没当回事,嘴上说道:“行,那我也回家了。”
跟姜大勇和晓霞打了声招呼,周钧南便开着手电筒原路返回。只是他前脚刚走,后脚郑毅文便拿着那本《100个未解之谜》重新回到院子里——
“书里是这么写的。”郑毅文借着光翻开书,“上面说……”
他认认真真、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串,这才发现周钧南已经不在了。
周钧南自己也没想到,他会以一种意想不到的速度适应乡村生活。
第一晚他回到老房子,去卧室的衣柜里面翻了半天,发现床单被子这些东西都装在防尘袋里,表面上挺干净,但周钧南还是决定等重新洗过之后再用。
他的这一天实在太累太漫长,躺到床上竟然五分钟就睡了过去,衣服没换,鞋没脱,完全是彻底没电关机的状态。等周钧南一觉睡醒,天已经大亮,光从未关上的窗户透进来,房间里的每个角落都温暖又明亮。
“睡醒了。”周钧南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对着天花板喃喃自语。
打开手机,他爸周德明没有找自己,这也是当然的,估计昨天和自己吵完架,他爸又去处理生意了。周钧南动动手指,把昨天加上好友的姜大勇和晓霞姐也分到“家人”的小组里。这时,盛泽辉的语音也弹了过来——
盛泽辉关心道:“逆子安在?”
“叫爸爸。”周钧南嗤笑一声,起床去洗手间。
他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解决的时间也够长的,盛泽辉听了一会儿觉得不对劲,笑骂道:“周钧南,你什么人啊,尿的时候还接我电话。”
周钧南忍不住狂笑,赶紧出去坐着。
“出来了,灰哥有什么指示?”周钧南懒洋洋地问。
“没,看看你还活着没有……”盛泽辉说,“昨天晚上月海的大家聚餐,还问我你怎么没来,我说你浪迹天涯去了。”
周钧南听不出语气:“嗯。”
盛泽辉其实不怎么相信他,又问一遍:“真没事儿吧?你现在在哪儿,开个视频给我看看?”
“行。”周钧南也不扭捏,站起来抱着手机转一圈,又去院子里转一圈,给盛泽辉介绍,“我老家的房子,还挺新的,来看看外面啊……这院子,大不?气派不?”
盛泽辉笑得接不上气,说道:“哎哟……南哥,南哥你……我他妈昨天不应该说你去浪迹天涯,你这走的是开荒和农家乐路线……”
“滚蛋。”周钧南也笑起来,“我觉得这里挺好的。”
“空旷。”盛泽辉不笑了,干咳半天,努力找形容词,“可塑性强,一片白纸,世外桃源,仙境。”
还别说……
提到这两个字,周钧南又猛地想到昨天刚来这里发生的事情,那片野湖实在是漂亮,湖边的人也挺漂亮……
周钧南吓一跳,忍不住震惊地自掐一把大腿——是不是真得谈个恋爱了,不然怎么一天天地见到一点美色就胡思乱想呢?
郑毅文可是个“呆瓜”,是个再漂亮也只会向宇宙发射信号的男人。
不过那片野湖是真不错,等有机会周钧南也想去游上几圈。
时间不早了,周钧南这一觉睡到将近中午,盛泽辉打来电话两人又瞎聊一通,两人约好随时保持联络,等周钧南先开几天荒,后面有机会盛泽辉带人过来住几天。
挂了电话,周钧南先打开洗衣机,把自己昨天出了汗的衣服、柜子里那些床单被套丢进去,开始像个勤劳的蜜蜂一样开启洗刷刷模式。外面天气好得出奇,不一会儿,院子里就被周钧南挂满各种东西。
“哟。”吴叔走进来的时候愣了一下,旋即爽朗地大笑起来,“南南!你搞什么呢?大扫除?”
周钧南从一块床单下面钻出来,甩了甩手上的水,对着吴叔笑道:“吴叔,你怎么来了?”
吴叔皮肤黝黑,中等个头,看起来有些不修边幅,长相天生有点凶,但好在他脸上总是带着笑,也不至于太可怕,不认识的小孩可能需要熟悉一阵,熟悉之后就会发现吴叔其实很没脾气。
吴叔右手拎着红色的塑料袋,里面是个小西瓜,他把西瓜放在屋里那张大圆桌上,看着还傻笑了一会儿,说道:“你家一楼还是什么也没有,就一张饭店里的大圆桌啊。”
周钧南昨天进来时也想吐槽,这回终于找到有共同语言的人:“真的。昨天我就想说来着……这桌子哪儿来的?”
“好像是你奶奶以前拿回来的。”吴叔仔细思索。
周钧南笑道:“啊,那我记不得了,我奶奶和爷爷去天堂好多年。”
“哪个天堂?你爷奶早投胎享福去了,跑不到洋人那边。”吴叔一本正经地纠正他。
周钧南乐得不行,把吴叔拿来的西瓜用刀切好,跟吴叔分了一起吃。
两人拿两张凳子,坐屋檐下一边吃一边聊,吴叔把话题分散出去,终于拉了回来,问道:“怎么突然想着回来了?你爸……是不是不知道?”
周钧南想了想,叹了口气,点点头:“嗯,不知道。”
“闹矛盾啦?”吴叔猜测。
“嗯,有一些。”
“离家出走?”
周钧南咬一口西瓜,眯起眼睛:“算……也不算,我这只是离开一个家,流浪到另外一个家。”
吴叔笑了起来。
过一会儿,他劝道:“小南,叔不知道你跟你爸发生什么矛盾了,但你爸他……一个人带着你不容易,你爸那个人吧……脾气是不怎么样,但人没坏心思的,父子之间呢有些事情聊开了就行,别一直跟你爸怄气。”
吴叔这话说得相当小心,别人家里的家务事他不应该插手,但周家父子对他来说感情有些不一样,前几年在周家干活,周德明对他像是对待家人般,吴叔打从心底希望周钧南跟他爸好好相处。
夏日的风从院门外吹来,吹乱了周钧南散在额前的头发,手上的西瓜很甜,周钧南埋头吃完最后一口,但是甜味却到达不了心里。
吴叔说得这些,周钧南当然知道。
周德明生意起步的那几年是最苦的,有时候周钧南睡着后周德明才能回家,等周钧南醒过来,他爸又提前离开。周德明做这些不是为了别人,当然是为了他儿子。曾经周德明也有过女友,可后来为了周钧南,他爸这么些年还是独身一人。
周德明的爱和期许叠加在周钧南的身上,像是一座看不见的山。周钧南永远不会恨他爸,但他作为独立的人,他想要的一个身份和一种自由,喜欢谁和不喜欢谁……周德明真的能理解吗?这个社会真的能理解吗?
并没有那么酷。
周钧南没想过这么快对周德明出柜,昨天发生的一切其实只是意外。
周钧南在这一刻思绪万千,吴叔观察他几秒,以为小孩生气了,赶紧找补道:“叔多嘴了,你们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我应该尊重你……别生气啊,南南。”
周钧南笑着摇摇头,对吴叔道:“我没生气,我知道的……吴叔,谢谢你,但你也知道我爸那个人嘛,跟个炮仗一样,我就是暂时和他分开,两人都冷静点。更何况……在这里过暑假也很舒服啊,我好久没回来。”
吴叔听他这么说,松了口气,附和道:“是的是的,待城里久了也无聊,这里风景好空气好,不少人还专门带孩子回来呢……有空去我那儿,我有个鱼塘,你过来随便抓鱼。”
周钧南笑道:“真的啊?那我不客气了啊,吴叔。”
吴叔一拍大腿:“你全抓走都行!”
说是这样说,可周钧南眼下最重要的事情不是去抓鱼,而是真的要“开荒”一下。
吴叔走后,周钧南把院子里的那辆自行车拿出来擦擦灰,试了试刹车还灵,便骑着车去采购东西。来回两趟下来,周钧南觉得自己又出汗了。回家之后忍不住再次洗了衣服——好,这下没衣服穿,只能在家打赤膊。
收获是很多的。周钧南毫不费劲地填满了冰箱,食材的补给让他得到很多的安全感。周德明一直很忙,周钧南的成长过程中很自然地学会做饭,自己投喂自己不成问题。
一连几天,周钧南留在屋里各种收拾,把该洗的东西全部洗了一遍,就连窗帘都拆下来没有放过。很快,老屋里焕然一新,飘出饭菜的香味,显得有人气多了。
周钧南解决完基本生存问题,下一步的计划是把老屋和院子改造改造。期间他和盛泽辉闲聊,盛泽辉说:“你搁那儿玩模拟人生呢。”
“我就想买点家具装饰一下,哪里玩模拟人生了?”周钧南笑道。
盛泽辉也笑:“那你改造吧,要不要拍点视频记录记录,这不现成的素材吗?”
周钧南一口拒绝:“不拍,我又不缺钱,拍了还得花时间剪,图什么。”
“行行行,是我的建议缺乏建设性,忘记少爷您尊贵的身份。”盛泽辉揶揄道,“哎对了,之前和你搞暧昧的那小子怎么说?”
盛泽辉提到的这个就是聊天记录被发现的那位。
周钧南叹了口气:“放暑假之后人就消失了,我本来还说要去找他玩几天……现在想想算了,给我爸这么一闹没心情,感觉不是什么好桃花。”
盛泽辉笑得不行:“这么迷信,难怪我听说你喜欢花几百块找大师算命。那你就在老家好好待着吧,过阵子我去找你。”
买家具一事被周钧南提上日程,不过他单薄的自行车没法运货,周钧南只能先加了一堆购物车。翌日,周钧南醒来之后吴叔给他发微信,内容是看他好几天没去抓鱼,问问他到底哪天去。
看来吴叔这鱼塘里的鱼铁了心要进周钧南的锅……盛情难却,周钧南再不去也有点儿矫情,于是干脆骑着车往吴叔家去。
今天的室外气温不算高,周钧南在小路上骑车,视野两边都是开阔的田地,蓝天中一道长长的白烟,是不久前飞机经过留下的痕迹。周钧南拐了个弯,路上一个人也没有,他却心情很好地按了两下清脆的车铃。
路过前方一棵高大葱翠的树,叮铃铃的铃声让树下站着的郑毅文抬起头,周钧南和他对视,见到郑毅文一个人待在这儿,双手好像捧着什么东西,他的动作比思考更快——
周钧南停下车,跨坐在自行车上没下来,单脚踩在地面上,对郑毅文灿烂地笑道:“哈喽,正义,还记得我吗?”
郑毅文今天穿了一件宽松的黑色T恤,在树荫下看向他,缓慢地说:“记得你。”
“你手上是什么?”周钧南又问。
郑毅文垂下眼睛,说:“一只麻雀……它死了,我很难过。”
第5章 下次见是什么时候?
距离周钧南兵荒马乱的七月一日过去好几天,但与郑毅文的初见却还是清晰地留在他的脑海。
可能是郑毅文在两人的初见中过于“坦诚”,也可能是郑毅文和别人的“不一样”在不知不觉地吸引他。
那晚郑毅文站在院子里,望着宇宙发射信号,很认真地跟周钧南谈论外星人和翻译器。那一刻,周钧南也是第一次意识到郑毅文的“古怪”是真实存在的——上天给了郑毅文一副好样貌,却没有让他像普通人那样思考。
周钧南长这么大,没认识过像郑毅文这样的人。可奇怪的是,即使到了现在,周钧南也没有真的把郑毅文当做是个“傻子”来看。他想,或许郑毅文只是有点儿特别。
格格不入。
……藏在普通之中的不正常。
郑毅文不知道周钧南看见他之后在想什么,今天的他只是穿得干干净净,站在树下捧着一只麻雀的尸体,对周钧南说他很难过。
一阵风吹过田野,让郑毅文身边的这棵树跟着风的节奏跳起舞来,有一片小小的绿叶打着旋,脱离枝头后轻飘飘地落在郑毅文的头顶。
周钧南心中一动,他把自行车停在路边,走到郑毅文面前,伸手帮他把头顶的绿叶摘掉,两人靠得近了些,周钧南想了想,问:“我能摸一下它吗?”
“可以。”郑毅文说。
周钧南很轻地用食指碰了碰躺在郑毅文手心里的麻雀——它非常小,郑毅文一只手便可以完全握住。褐色的羽毛摸起来还有一点点余温,尾巴短短的,是那种随处可见的、最平凡不过的、喜欢叽叽喳喳的小鸟。
但它的确死了。
周钧南说:“你在哪儿发现的?”
郑毅文说:“就在这里,这棵树下。”
“你知道它……为什么会死吗?”周钧南缩回手,抬起头看向郑毅文。
郑毅文的目光也从死去的麻雀身上离开,也抬起头看向周钧南——他的眼睛在光线下并不是纯黑色,反而夹杂了一圈浅浅的棕。那是一双十分清澈的眼睛,周钧南微微一愣,意识到两人的距离实在太近,于是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
“我……不知道。”郑毅文很平静地说,“我只是路过,发现了它的死亡。虽然它和我不是一个种族,但我还是觉得有些难过。”
周钧南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怎么接话。他觉得自己的社交能力还算好,但郑毅文说完之后,周钧南难得地只能:“……嗯。”
盛泽辉如果在场,估计要嘲笑周钧南,自诩社交能力好,但是也有接不上话的时候。嗯……嗯什么!快动动脑筋怎么才能继续聊下去啊,周钧南想。
然而郑毅文却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他对周钧南宣布道:“我要埋了它。”
“在哪儿?”周钧南愣了愣,没想到郑毅文还有这个打算。
郑毅文淡淡地说:“这棵树下,它可能喜欢这里才会死在这里。”
周钧南抬头看看这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也猜测道:“可能这里是它以前的家。”
“嗯。”郑毅文认真地点头。
郑毅文蹲下来,把小小的麻雀放在落在地上的树叶上,然后转身走向田野,没有再理会周钧南。周钧南只好在他后面喊:“你去干什么?不是要埋它吗?”
郑毅文没走多远,他离开树荫之后进入了日光的笼罩,周钧南还站在原地等他,看见郑毅文弯下腰,在地上挑挑拣拣了一会儿,之后又不急不缓地走回来。
周钧南对他笑道:“你干什么呢?”
郑毅文一开始不说话,递过来一小截断掉的枯树枝,周钧南接了,郑毅文自己手上还留了一根。他默不作声地蹲在树下,开始用树枝当做铲子,一点点地刨坑。
周钧南这回看懂了,也一时兴起地蹲在郑毅文的身边,帮他挖坑。两个人一起努力,就算手上的工具再不顺手,但挖出一个小坑来还是很容易。
“够了吗?”周钧南问,“刚好可以放下它了,要不要再挖大一点?”
郑毅文停下手里的动作,轻轻地把麻雀的尸体连着树叶一起放进两人挖好的小坑,低着头说道:“不用,刚好就可以。它活着的时候已经拥有过一整片天空,死后小一点也没事。”
它活着的时候已经拥有过一整片天空。周钧南再次愣住,忽然脱口而出道:“郑毅文,你……”你这不是挺聪明的,究竟谁说你傻?周钧南及时地止住,想了想还是把后面的话给吞了回去。
“嗯。”郑毅文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后面的,提醒周钧南说,“我在听。”
周钧南看看他,笑起来:“没什么,我们把土填回去吧。”
“好。”郑毅文完全不纠结,又低头开始填土。
两人忙活半天,安葬了一只没有名字的小鸟。周钧南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脖子,重新骑上自行车,手搭在车把上,回过头对郑毅文说:“那我走了……对了,你最近联系上外星人了吗?”
郑毅文也站起来,摇摇头说:“还没。”
“那你继续努力。”周钧南笑了笑,“下次——见!”
“下次……”郑毅文慢了半拍,“见。”
他看着周钧南快速离开的身影,周钧南身上穿着的短袖衬衫他有印象,骑车的时候,风不断地向后鼓动着,灌满了周钧南的白色衬衫。
——他走得总是这样快。
郑毅文依然站在原地,对着前方的空气问道:“下次见是什么时候?”
过了一会儿,周钧南的身影拐过前面的弯道彻底消失,郑毅文又一个人自言自语地说:“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天色还早。
郑毅文闭上眼睛,仍能感受到光线的存在,那并不是一个完全黑暗的世界。他就这么闭着眼睛,试着往前走几步,方向全都消失了,这个不完全黑暗的世界里只有郑毅文一个人。就这么随便走了走,郑毅文因为害怕摔倒而陡然睁开眼睛,心脏突然剧烈地跳动起来。
他在想那个人。
虽然他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但那个人好像是特别的。
他会听郑毅文说外星人和翻译器的事,也会帮他一起埋掉死去的麻雀。
郑毅文一天之内的思考是有限额的,他知道如果自己思考得过多,就会引发剧烈的头痛以及不好的情绪。控制的方法是让自己变成沙漏——郑毅文喜欢那种不急不缓、刚刚好的速度,不会太快,也不会很慢,沙漏有固定的速度,就像他一样。
郑毅文坚持着每天向宇宙发射信号,即使他什么都没听到,即使他的生活只有眼前的一片田野。他以为那天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周钧南已经离开了这里,今天却发现其实他没有走。
这么想着,郑毅文的心跳再次乱了频率,可他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郑毅文任凭风穿过他的身体,他在这条乡间小路上走过无数次,认识这里的每一棵树,知道哪栋房子住着什么人,他在心里一一排除,想要知道那个人会住在哪里。
不过,他没有思考很久,因为在经过吴强家后面的水塘时,郑毅文很快发现了他的自行车。郑毅文停顿片刻,随后加快脚步向那辆自行车走去。
是他的。
是那个人的。
车挺旧的,但郑毅文记得在右边扶手上,贴了一块黄色海绵宝宝的贴纸。应当有很长时间了,黄色海绵方块的左边眼睛被磨损得厉害。
郑毅文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四下张望着寻找那个人的身影。
回应他的是一串肆意的笑声,郑毅文知道这个声音,他往前走了一点,在高处微微俯身,眯起眼睛,看见吴强家的水塘里有一个人影——他想找的人就在那儿,穿着红色的橡胶长靴,衬衫上沾了不少泥点子,两手空空地朝着站在草地上的中年人笑道:“吴叔——我抓不到啊!你的鱼——滑不溜秋的!”
郑毅文盯着他的笑脸看了很久,他想,只是抓鱼而已,为什么对方做起来却那么……开心?郑毅文没打算出声,但另一头的中年人却眼尖地看到他,对着他挥手,喊道:“郑毅文弟弟!”
郑毅文没有回答。
很多时候,很多事情,很多人,他都不会回答。
周钧南也跟着转过头,朝郑毅文看过来,两人分开至多只有四十分钟,几乎是刚刚见过,又再次遇到。
“正义!”周钧南的手上都是泥,朝他招手时灰色的泥水顺着他过于白皙的胳膊流淌,“又见面了。”
吴叔有点惊讶,问:“南南你认识他啊?”
“刚来就见过。”周钧南回过头,“他家住姜大勇家隔壁?”
“是。”吴叔顿了顿,语气里藏着一些很容易发觉的遗憾,“小孩长得挺精神,就是……”
吴叔很快地指了下脑袋,轻声道:“有点儿迷糊……不过问题也不是很大,他外婆心疼他,一个人照顾着,大部分时间都挺好的,就是你跟他说话,他一般不搭理……”
吴叔的话没说完,周钧南又对着郑毅文招手,说道:“正义,你会不会抓鱼?能不能帮我抓一条?”
远远的,郑毅文看着周钧南,虽然没说话,但是却很清楚地点了点头。
“嘿——”吴叔非常惊奇,跟看世界奇观一样,“他居然搭理你啊!你俩说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