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明德慌忙跪地道:“回万岁爷,阿哥说的没错,一斤干花生差不多能出油六两。”
康熙没想到竟有这么高的出油率,心情越发畅快。便对儿子格外开恩:“保成小小年纪,已经能帮汗阿玛分忧了。说吧,有什么想要的,阿玛今日都赏了你!”
康熙本是蠢蠢欲动,想借机重提立储。
谁知,胤礽那双眼登时亮的惊人,可怜巴巴道:“真的吗?那汗阿玛能叫造办处给保成打几个琉璃珠子玩吗?”
康熙哪想到儿子会要这个。
再追问几句,才知道胤礽要琉璃珠子,只是为了跟伊哈娜、乌尔衮和保清他们玩弹珠,顿时哭笑不得。
赫舍里瞧出皇上立储的心思,放下汤匙,用帕子沾了嘴道:“宫中子嗣不多,这几个孩子又正是贪玩的年纪,皇上就允了吧。”
皇后有提醒之意,康熙怎么会听不出。他再瞥一眼满脸都是期待的胤礽,念头一转也便作罢。
“先前,钦天监南怀仁几个传教士曾写信回欧罗巴洲,这才有冯兰前来传授珐琅技艺。一同入京的还有个德意志传教士,叫——”康熙似乎想不太起来,看向身侧。
顾问行便接话:“万岁,是纪理安。此人精于玻璃制造技艺,再加上随行的数名法兰西玻璃工匠,着实有些本事。”
康熙点头,继续道:“入夏之前,内务府就在西安门蚕池口西营造玻璃厂,数月过去也该运作起来了。几个琉璃珠子,朕命梁九功寻来便是,算不得什么赏赐,倒是那些精巧的玻璃器可以叫保成挑一挑。”
赫舍里终于笑了,打趣道:“这样的好东西,臣妾可要借着保成的光瞧一瞧了。”
康熙说话算话。
次日一早,胤礽才进懋勤殿准备练字,便有内务府的太监们捧着各式玻璃器来,供阿哥爷挑选。
有纪理安坐镇,玻璃厂内本土的北匠南匠都学会了抛光、着色、雕刻等技法,便是熔炉操作这样的本事,竟也不会藏私。
因而,不过数月,大清制造的玻璃就完全克服了不耐高温和易碎的缺点。
胤礽睁圆了眼,挨个儿瞧过去,不时发出“呜哇——”的感叹声,叫他阿玛很是得意了一把。
康熙大方道:“瞧瞧喜欢什么,朕多赏你几个。”
胤礽也真不客气:“保成全都喜欢!”
康熙忍不住乐了,揉揉儿子的脑袋:“贪多无益,朕就是都赏给你,你那后殿也摆不开。”
胤礽歪着头想了想,觉得这话说得有几分道理。便挠挠头试探着问:“保成要什么都可以吗?若是没有的,叫玻璃厂做也行?”
小家伙这会儿任由康熙揉捏,十分乖巧,帝王心一软答应了。
——左右不过是些玻璃器,他还能翻出什么花儿来。
于是,好好的恩赏,就变成内务府和玻璃厂头疼了。
噶禄袖着手,亲自走了趟西安门,对纪理安无奈笑道:“咱们二阿哥是个妙人,器物全然不要,只要几扇窗玻璃,尺寸就按着景仁宫的东墙楹走。除此之外,还得弄一副玻璃镜,镜片要中间厚边缘薄的,图纸我也带来了,你给瞧瞧?”
纪理安半生都在与玻璃打交道。
他从不觉得皇城内的各种要求是麻烦,而当做挑战。此刻看到胤礽简笔涂鸦的老花镜,眼前一亮,道:“大人放心,年前必能做出来!”
噶禄这才安心了:“二阿哥的差事办妥了,少不得玻璃厂的好。”
腊月二十,景仁宫赶在各府衙封印之前,换上了新窗。
西稍间是嫔妃请安用的,便没做改动,只将东暖阁的南窗换了,冬日暖阳顷刻间洒落在暖阁炕上,叫人瞧着心头敞亮。
胤礽这会儿正垫脚站在炕边,费劲地往窗户上贴一张小狗“福”字。
赫舍里坐在一边瞧着,不由笑道:“保成这个福字,倒是写得新鲜又可爱呢。莫非是皇上教的?”
康熙盘腿倚着炕桌,瞧一眼福字边上画得丑萌的柯利犬:“朕可画不出这般的……惟妙惟肖。”
帝后二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
矮团子胤礽全然不知自个儿被阿玛额娘笑话了,贴好福字,就一屁股坐在两人中间:“太好啦。日后,额娘坐在暖阁读书、看账、给阿玛做衣服,就再也不会伤眼睛了。”
赫舍里微怔,免不得要怜爱地摸摸儿子。
康熙却在一边吃起了飞醋。
在东暖阁坐了一下午,晒着太阳翻了半本书,他只觉得景仁宫里头越呆越舒服。相较之下,乾清宫内没有这样的玻璃窗,只显得光线阴暗,空旷湿寒。
年轻的帝王酸溜溜道:“只记得额娘,全然忘了阿玛。朕每日要批阅那么多奏折,也不见你关心关心朕的眼睛……”
话意很是明显。
胤礽瞧着汗阿玛幼稚的模样,扬起笑脸凑过去,用脑袋蹭了蹭他。谁知康熙却只轻哼一声,没像往常那样伸手揉捏儿子。
小家伙便委屈了:“先前额娘迁宫,保成就叫阿玛住到养心殿去,是阿玛非要住在乾清宫呢。不怪保成的。”
康熙顶着胤礽可怜巴巴的视线,不自在地摸着鼻子:“是汗阿玛先前太忙了,自然不怪你。”
赫舍里也笑道:“是啊,乾清宫殿体高大,又是后三宫之首,玻璃窗便不合宜了。你汗阿玛定然是知道这个理儿的,只逗你玩呢。”
康熙被这话一点,心思飘远了——
细细想来,搬去养心殿起居倒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一则住得舒服;二则距离南书房更近;至于三嘛,隆宗门边上就是造办处,也能监视着保成总往那头作些什么妖。
帝王打定主意,笑眯眯看着儿子道:“等过了年,朕就搬到养心殿去。”
胤礽不知人心“险恶”,还雀跃欢呼着,为他阿玛开心。炕底下的甜瓜正呼呼大睡,被吵醒后哼唧两声,表示不满。
满屋一静,复又低声笑成一团。
慈宁宫内,太皇太后才收到一份特殊的新春贺礼。
她年纪大了,看什么总不清楚,只是默着声从来也没提过。谁知道,前来请安的重孙却惦记着,特意画了图纸,叫玻璃厂专程弄出一副老花镜来。
太皇太后戴上花镜,再看那些书册挂画,只觉得神清气爽。
“二阿哥还这般小,真是有心啊。”苏麻喇姑忍不住叹了一声。
老祖宗弯了眸,难得赞道:“保成是个聪慧、有情义的好孩子,假以时日,会出落的比他阿玛更好。”
至少,玄烨在揽人心上,就不如保成有天分。
日子很快就溜到了年根底下。
今年宫中喜事连连,康熙高兴,便特意给各宫赐下红绒御笔的对联,显得十分喜庆。他忙得手不离笔,便不写春条了,“福”字也只给嫔位以上的娘娘们和三五个重臣。
景仁宫贴好了对联春条,再给门边挂上两盏大红灯笼,瞧着红红火火的,赫舍里心头也冒着欢喜劲儿。
她左右瞧了一圈,问逢春:“阿哥呢?平日里可是最爱凑热闹的,怎么没见出来。”
逢春忍不住笑道:“内务府刚造出一批大呲花,说是一点就冒火花,却不会有声响。皇上叫人给阿哥公主们送来,正在后院里玩呢。”
赫舍里没见过这种炮仗,到底有些担心,抬脚便往里寻人去。
深冬的天黑得更早一些。
日暮西沉,橘红的天边逐渐过渡为灰暗,冷白雪地里,胤礽和伊哈娜各自拿着两根大呲花跑着,闹着,如火树银花乍泄。
赫舍里远远站在一旁,见甜瓜夹着尾巴,不断躲闪这两个猴崽子,不由柔和了眉眼。
她仰头望天,哈出一团白气。
“逢春,又下雪了。”
除夕夜,保和殿筵宴王公之后,内务府又谨遵上意,安排了一场盛大的烟火会。
康熙十七年在绚丽火光中悄然而至。
正月初一,康熙开笔书吉语之后,阖宫上下就一派欣欣向荣的忙碌景象。
胤礽穿着一身吉服,先是去了乾清宫家宴与宗亲宴,紧跟着又去给玛嬷(太后)行礼贺新年,还得了一对儿金玉打造的小貔貅。
他跑得晕头转向,这却还不算完。
夏槐掰着手盘算:“咱们还得轮班祭堂子、参加重华宫茶宴、太后新年宴呢,到了正月十五,少不得还得赏花灯。阿哥这就累了?”
胤礽小脸一垮,委屈巴巴:“姑姑,保成不想去了。”
夏槐便笑:“阿哥五岁了,再不是从前的小孩子,便得按着皇子规矩行事。难不成,阿哥不想长大了?”
胤礽连忙甩头,他才不是小孩子呢!
于是,小家伙咬着牙跑完这些叫人昏昏欲睡的宴席,熬过正月十八,宫中撤下万寿灯,才终于四仰八叉瘫在了榻上。
这年过得……可真是累呀!
二月初三,承乾宫撤下对联门神,便筹谋着分宠之事了。
佟佳贵妃倚在主位上,闭目沉思。
皇上冷着翊坤宫也有些日子了,人都说新年新篇章,指不定郭络罗姐妹也能翻身起来呢。
她看向身前颇有颜色的宫女,开口道:“本宫今日请了皇上来用晚膳,去换身衣裳,倒也无需多打扮,清水出芙蓉才最衬你。”
乌雅玛禄又惊又喜,跪地叩首谢恩。
佟佳贵妃心中到底有些不舒坦,摆摆手道:“去吧。本宫给你机会,你可得把握住。”
等到康熙夜里过来,没瞧见贵妃表妹,反而望见一清纯美人立于灯下,有楚楚可怜之姿,便什么都明白了。
一夜春风。
乌雅玛禄从贵妃身边的二等宫女,一跃成为了常在。康熙也没叫她搬走,继续随着佟贵妃住在承乾宫。
叫人没想到的是,皇上不过临幸了一次,乌雅氏竟然就怀了。
第21章 心病
“年前的时候,钮祜禄贵妃身子就不大好,皇上还担心……而今好歹出了正月,万事都能筹备着。奴婢方才去送东西时,眼瞅着贵妃没了精气神,只怕……终究是留不住了。”
逢春才往永寿宫送了两只上品老山参回来,颇有些唏嘘。
赫舍里叹息:“她入宫还不满两年吧?遏必隆送这般病弱的女儿进宫,当真是心狠。”
逢春应道:“只怕这位还没走,遏必隆大人已经琢磨着再送一个进来顶上了。”
赫舍里冷笑一声。
是啊,没了二女儿,还有三女儿。满洲大族总是不缺女儿的。
她没了再谈的兴致,低声叮咛着逢春:“如今整个太医院都围着永寿宫转,承乾宫那个有身子的却也不能轻慢了。越是忙越容易出岔子,你多费心盯住了,若两头同时出事,便成了我们的不是。”
逢春忙福身应下。
二月末,外头的天刚要回暖。
钮祜禄贵妃还是如前世一般,没有撑到春日灿灿,便崩逝了。
因着已经出了年,丧事便得以在宫中小办。钮祜禄走时不过二十岁,康熙有些叹惋,追封她为皇贵妃,并尊谥“温昭”,金棺暂且安置于筑华城,待停灵满三年再奉安景陵妃衙门。
折腾了好一阵子,又到了清明。
落雨冷冷清清,叫康熙一时感伤于双亲的早逝。他今年便没以亲王代行,亲自带着赫舍里去了趟孝陵。
谒陵的礼仪十分繁杂,从下马碑开始,便要着素服三跪九叩,奠酒,直至在隆恩殿奉茶举哀才算罢。
胤礽到底年幼,还未学清楚这些规矩,便留在宫里等着额娘和阿玛回来。
宫门下钥前,赫舍里带着一身疲惫回到了景仁宫。
两个婢女忙给她卸下头饰素服,换身轻快的常服,又打了热水以供洗漱。胤礽也跟着凑上来,心热地给他额娘递个巾子,奉杯热茶,还想搬张椅子站在上头捶肩膀。
赫舍里哭笑不得,将人拦住:“好了,额娘只是去祭拜你玛法和玛嬷,哪儿就这么娇气。”
胤礽仔细打量着额娘的面色,觉得与往常一般,才放心下来。
赫舍里摇摇头,佯嗔夏槐:“还不是你成日里念叨着,叫阿哥听多了,还当本宫是多体弱多病,走不得半步路似的。”
夏槐不好意思地笑笑:“小心驶得万年船嘛。奴婢只想让娘娘长命百岁。”
胤礽也在一边吆喝:“额凉,长命百岁!”
赫舍里禁不住露出温柔笑意。外头多少人喊着千岁万岁,他们这句百岁,却实在动人。
拾掇妥帖坐下来,差不多到了晚膳时候。
孝陵那地方偏阴偏寒,今日又下着雨,胤礽便特意叫小厨房准备了热锅子。这回的锅子有些不同,里头是加了牛乳的椒麻红汤锅底,煮着各样鲜蔬、牛羊肉片、肉丸,锅边还有两碟子细面条,只等着吃完了菜再煮进去。
牛乳的香中和了一丝辣味,赫舍里吃下肚去,只觉得浑身都暖和过来。
殿外,雨声融入长夜。
母子俩惬意地围坐在暖阁,看了一会儿书,胤礽忽然惊觉:“咦,汗阿玛呢?怎么没有来蹭饭吃,保成都不习惯了。”
赫舍里和两个婢女登时逗笑了。
她无奈道:“没大没小的,不许这么说你汗阿玛。方才,承乾宫的人来说,佟佳贵妃似乎身子不大好,你阿玛便过去了。”
胤礽还是挺喜欢佟佳氏的,她对额娘恭敬,对自己也温和,不是装出来的。便追问:“佟娘娘怎么啦?”
赫舍里垂落眼眸。前世,佟佳氏抚养大了乌雅氏所出的四阿哥胤禛。算算时间,这一胎便该是四阿哥了。
这宫中人心易变,私心难免,佟佳氏也不能幸免。
她嘴角噙着意味深长的笑,看向窗外夤夜,道:“你佟娘娘啊,怕是心病。”
承乾宫正殿。
当值的沈太医战战兢兢才退出去,屋内气氛便已经叫人压抑。
康熙侧坐在榻边,一手揽着佟佳贵妃的肩膀,任由人在怀中哭了小半晌。直到她情绪稳定抬起头来,康熙才伸手递了块帕子:“太医方才不是说了吗,少思虑,好好吃药调理,兴许还是有机会要个孩子的。”
佟佳贵妃擦了脸,难得露出几分小女儿作态:“太医的话,向来都是说三分留三分,余下全靠猜,皇上还不清楚吗。”
她又转过身,难过起来:“表哥……”
她还这般年轻,之前还大言不惭不愿养着旁人的阿哥,如今还真是讽刺。
康熙自从生母早亡,便将所有遗憾都弥补在佟家身上,对这个表妹更是偏疼几分。他也知道,在这深宫,没有孩子的女人终究就如浮萍一般,雨打风吹间轻易就会凋零。
他思忖片刻,捻着手沉声道:“表妹不必忧心,即便是不能……朕也不会叫你膝下空虚。后殿的乌雅氏本就因你才有今日,她若能一举诞下皇子,便养在你跟前吧。”
佟佳氏不得不承认,她心动了。
她这辈子难以有孕,这个孩子便成了日后的指望。她一边觉得自己卑鄙,一边又忍不住应下来。
康熙看出她又在多想,无奈道:“放心吧,朕也不会薄待了乌雅氏的。”
雨点砸在地上,碰撞出无数道飞溅起的音符。
乌雅常在身边的宫女玉烟飞奔回后院东配殿,顾不得掸去一身雨珠,惊恐地压低声音,向小主禀告了听到的的几句谈话。
乌雅氏一怔,面上浅浅笑意逐渐收敛,苦笑道:“原来是这样。”
她又看向玉烟手中刚绣好的锦帕,道:“这东西本也不该呈给贵妃娘娘,既然还没送出去,便绞碎了丢掉吧。”
玉烟想说“这是您刚绣好的”,但看主子脸色,也不敢多言。
乌雅氏挥挥手叫她退下,闭目倚在床上。
——这是她自个儿选的路,本也不该指望有真心。
赫舍里第二日听闻此事,倒是分毫不显意外。
皇上的决断自然是偏向佟家的,但只要不影响保成,她从来不会干预。
赫舍里笑着应和两句,岔开了话题:“皇上上回还说,过了年要给保成挑选伴读呢,可找到合适的人选了?”
康熙笑的得意:“自是最好的人选。先前,朕不是提起要叫张英做保成的师傅,督促他读书吗。张英家的次子张廷玉,只比保成大两岁,才思敏捷,记忆超群。定能将这贪玩的兔崽子带到正道上。”
赫舍里微微一笑。
那可未必。
没几日,张英奉诏带着张廷玉入宫了。
马车上,七岁的张廷玉正坐父亲身侧,小声问:“二阿哥才五岁,就要出阁读书了吗?”
张英教儿子很有耐心,总希望他能纵观全局,看得更深远一些。
这样日后的官途才会更好走。
他肃目道:“按常理,皇子本该六岁出阁读书,可二阿哥到底是中宫所出,皇上待他,向来都要比旁的皇子拔高一筹。再者,阿哥生来早慧,此时入尚书房修习汉家学问,也有利于天下士人归心。”
至于其他细小的因素,张英便要张廷玉独自思考。
须臾,车架停在了宫墙外。康熙派了梁九功亲自来接,倒叫这父子俩诚惶诚恐起来。
梁九功笑道:“张大人言重了。万岁爷将二阿哥的事看得眼珠子一般,您又是阿哥的师傅,奴才跑一趟也是应当的。”
梁九功引着人进了懋勤殿,康熙正在教胤礽练习新的法帖。
小半年下来,胤礽的字进益十分明显。只因年纪小手腕力量还不够,瞧着有些绵软,但间隔结构却是立起来了。
康熙瞧着儿子的小绵羊字,还挺欢喜,摸着他的脑袋招手示意张英父子起身。
“敦复(张英的字),来瞧瞧保成如今可有资格入尚书房了?”
先前大阿哥胤禔入尚书房时,张英不赞同胤礽也跟去,说每日读书百遍练字百张,二阿哥怕是……只能鬼画符。
康熙面上无光,便卯着劲将儿子的字掰正了。如今一脸的春风得意,比自己中举还高兴。
张英上前仔细端详,点头赞叹:“二阿哥的字形风骨初显,已有皇上的样子了。”
康熙就爱听人夸“此子类父”,顿时喜笑颜开,还免了胤礽今日剩下半个时辰的法帖。
胤礽长呼一口气,懒坐在鹿角椅上,揉揉自己写得生疼的手指。
张廷玉立在张英身侧,见君臣二人围绕着皇子教育讨论起来,忍不住抬眸去打量胤礽:二阿哥生得玉雪可爱,还会冲他笑呢。就是中指指侧磨出好大的茧子,一看就下了苦功夫,小小年纪竟比他还有韧劲。
张廷玉对即将伴读的皇子心生好感,也回以一笑。
康熙商议好了胤礽头一年的功课,将目光转向张廷玉,笑道:“朕听说,你家这个次子很会读书,又记忆超群,可敢叫朕考校一番?”
张英对这个不担心,随意康熙考问。帝王也没难为个七岁的孩子,只问了几个《论语》、《孟子》、《诗经》的背诵和释义,见果真对答如流,心中越发满意了。
君臣互夸几句,又从教育扯到了政务上。
“前线来报,说郑成功长子郑经,因为不满康亲王许诺的‘变台湾为藩属,互通贸易,永无猜疑’之词,已然令麾下反攻闽南。”康熙说着忍不住骂道,“听闻他耽溺声色,导致郑氏内讧不断,倒是半分不耽搁继承他父亲的遗志!”
张英心中叹息,只中正评价道:“郑经建设台湾,倒有几分本事。可若是频频叫板挑起战事,便是沿海百姓的罪人了。”
且不说旁的,单单福建便已受了十余次围攻。
提起这事,康熙便对福建提督朗庭相有一肚子不满。
这人除了送点花生,脖子上的脑袋还能想出什么有用的事?若这次还不敌郑军,定要摘了他的顶戴!
说话间,御茶房那头准备的花果茶和蛋糕便送来了。
花果茶用的是春日的雪梨和茉莉花骨朵,加上冰糖煮了,润肺降燥,是孩子长辈都喜欢的口味。至于蛋糕,就是景仁宫特有的了。外头抹一层奶油,一圈红树莓,看得张廷玉都愣住了。
康熙便又得意脸炫儿子:“这都是保成鼓捣的,朕尝着不错,你们也试试。”
张英浅尝之后,又是一番极有文学素养的夸赞,夸得康熙舒坦了,张廷玉做胤礽伴读的事儿便算是定下来。
窗外阳光晴好。
用过点心之后,胤礽擦擦嘴巴,嚷着要到外头去玩儿。康熙还有事要谈,点了门外当值的纳兰容若跟着阿哥。
能结识新朋友一起玩,小家伙总是高兴的。
他滑下座椅行了礼,拽着张廷玉的胳膊就往外乾清门外头走。还小声解释:“你没法进后宫,自然也不能去御花园,只好去造办处啦。我叫他们新做了东西,一起去瞧瞧。”
二阿哥要的东西,造办处前两日就做好了。
见他来取,管事太监忙奉上金玉打造的棋盘棋子,笑道:“哎哟,阿哥爷怎么亲跑一趟,吩咐一声,奴才送去景仁宫便是。”
胤礽瞧见那明晃晃的金色,嫌弃道:“下次别用金啊玉的,只要普通的木头就好了。”
额娘说了,小事见品性。
一个玩具棋就用金子打造,叫抠抠搜搜的汗阿玛瞧见,定要收拾他。
小家伙为自己的机智暗自欢喜,带着张廷玉和纳兰容若寻了乾清门内的廊子,坐下玩起来。
这里头一盒是斗兽棋,一盒是军棋,都采用了阶级吃子的规则。
胤礽口齿清晰地讲了玩法,听得张廷玉和纳兰容若都是眼前一亮,一副跃跃欲试的表情。
胤礽没再拖拉,先跟张廷玉开了一局,没一会儿,三个人便都沉迷其中了。
等到康熙和张英谈完了话,还没见两个孩子回来,不由挑了眉。
他招呼梁九功:“阿哥呢?”
梁公公瞧一眼张英,讪讪笑道:“带着张大人家的次子,还有纳兰容若,在乾清门边廊子上下棋呢。”
这倒是叫康熙颇为意外。
先前,也没见保成对六博、围棋、双陆之流感兴趣啊。
他便问:“玩的什么棋?”
“听说,叫……斗兽棋,还有一个太复杂,奴才就更不懂了。”
康熙听这棋的名字,便知道是儿子叫造办处新鼓捣的,起身道:“朕去瞧瞧。”
张英连忙也跟上去。
连廊下,两个小的玩得不亦乐乎,纳兰容若这个大人倒是勉强还能保持几分职责上的戒备。余光瞧见皇上过来,连忙要行礼,被康熙制止了。
帝王静悄悄立在身后,看他们玩了一局斗兽棋,一局军棋后,忽而开口道:“保成啊。”
胤礽吓得脊背一僵,正想跟汗阿玛告饶。
康熙却笑道:“你起开,叫朕跟敦复也下一局。”
春日午后,歇晌醒来最为舒畅。
赫舍里靠在南窗下眯了一小会儿,就听到胤礽哭唧唧地喊着“额娘”,从外头跑回来。显然是在懋勤殿受了委屈。
赫舍里弯起眉眼,只当是张英帮着皇上过问功课,反叫孩子落了脸面。
胤礽跑得满头是汗,此刻却全然顾不得了,趴在炕边告起状来:“额凉,汗阿玛和张大人抢了保成的玩具,不还给我了!”
没头没尾这么一句话,赫舍里都听糊涂了。索性看向后头追来的人,笑问:“顾太监,这是怎么了?”
以顾问行的学识,自然将此事看得明白。
说白了,还是胤礽做的军棋太出彩,无论是明棋、暗棋或翻棋的玩法,都有很强的作战模拟性。而它的四国棋盘正如今日的大清与三藩,皇上瞧着眼发直,便将东西留下,打算在军中推用。
听过缘由,赫舍里与胤礽商议:“既然是正经事,那只好先委屈你了。回头额娘叫内务府再做了送来,今日就准你多用一小碗冰沙,如何?”
胤礽听过顾太监的解释,早就不生气了。只是觉得阿玛都不跟他商量一声,也太强势了些。
讨厌这样的阿玛,哼。
赫舍里好言送走了顾问行,这才拉着儿子坐下,摸摸他的脑壳:“是气你阿玛不与你好商好量的?”
胤礽连忙点点头。
赫舍里便不免想到了前世。
——保成被控制、被误解、被幽禁的那些日子。
半晌,她攥着儿子的小手叮咛:“你阿玛日后若再不问自取,你也该有自个儿的脾气,撒泼耍赖也好,打滚逗乐也罢,不能什么都依了他。你如今还小,与你阿玛先是父子,才有机会叫他对你松松手。若是日后做了君臣,可就难掰过来了。”
胤礽向来最听额娘的话。今日即便听不全明白,也还是记住了一件要紧事——
阿玛太横的时候,他就得不要脸。
又到一年五月初三。
许是康熙这个当阿玛的心中有愧,便要内务府精心操办了胤礽的五岁生辰宴。
孩子年岁尚小,当不起太隆重的宴会,康熙便只叫了在京的亲王贝勒入宫,全当家宴那般热闹地聚一聚。
胤礽一早就被两个嬷嬷叫醒了,穿好吉服,戴上红绒结顶的常冠,便跟着赫舍里去了乾清宫。
乾清宫家宴的规格不算低,只以“正大光明”匾额为中心,上首先摆放康熙的金龙大宴桌,左侧挨着皇后的陪宴高桌,东西两侧则按位分等级,分别安置妃嫔皇子和亲王福晋。
这事儿一向都由顾问行掌管的敬事房操办,从来妥帖。
今儿个却有些不同——
胤礽的皇子座,竟然被安排在了皇上的右手侧。
赫舍里免不得蹙了眉头。虽说保成是今日的主角小寿星,可这位置实在扎眼了些。
果不其然,一顿热闹的喜宴,除过康熙和胤礽,各方人马都有些食不知味。他们猜测着万岁爷莫非有意立储了,看向胤礽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探究。
为这事儿,赫舍里心中有些恼火。
一回景仁宫,她就吩咐逢春带话给索额图:“本宫的话原封不动转告叔父,要他警醒着些,别外头讹传两句立储之事,便飘上天了。若他再不约束法保和心裕,拖累了阿哥,本宫绝不手软。”
逢春才应一声退下去,康熙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