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敛回心思,思忖半晌,推荐了几个自己人。
康熙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似笑非笑地看过去,冷声道:“朕瞧着你这个吏部尚书是越发懈怠了。天下之大,竟连个治河的贤才都寻不出,拿些阿猫阿狗的来充数糊弄朕。”
明珠连忙站起身跪地,还想说什么,康熙挥挥手,颇有些厌烦的将人撵出去了。
帝王忧虑的是水患当前,百姓无以为家;
而权臣眼中却只余党争。
前朝破事一堆,理都理不干净。康熙心乏了,便愿意躲到景仁宫里头,听着胤礽和小甜瓜嬉笑打闹,给紧绷的神经放松放松。
殿内又熏了凝神静心的香,气味很淡。
赫舍里卸了护甲,给康熙揉着太阳穴:“皇上为黄河水患忧心,也不能不用膳啊。这事儿您该学学保成,便是跌个大跟头,他都得先将吃食塞进嘴里。”
康熙忍不住笑了两声,才叹气提起寻不到可用的治河之人。
这倒是叫赫舍里想起一个人。
前世,直到康熙十六年,皇上才会启用安徽巡抚靳辅出任河道总督。这是个治黄的贤才,他手下又有一位叫做陈潢的幕僚,更是老天赏饭的鬼才。
有这二人在,治黄事半功倍。
赫舍里便笑起来:“臣妾还当什么事儿呢,皇上是关心则乱,忘了眼皮子底下曾经有个人了。”
康熙一时间想不起来,忙追问一声。
赫舍里便道:“不知皇上可还记得靳辅。他在先皇内阁出任时,曾多次提起治河心得,只因想法与主流完全相悖,总是被臭骂一顿。皇上从前与臣妾提起此事,还笑他勇气可嘉、别出心裁呢,怎么这会子倒忘了。”
康熙总算是想起这号人物。他大掌一拍赞道:“是了,靳辅出任安徽巡抚之后,宿州故道便少有决堤之事发生。”
要知道,从河南商丘至江苏宿迁一段,向来是倒灌决堤的重灾区。
靳辅夹在中间,还能护佑一方平安,绝非易事。
康熙有了方向,便低声思索起来:“靳辅在任上,也该……满五年了吧。”
这事儿赫舍里不清楚,便笑着未应声。
“那确实该挪挪窝了。”康熙只觉治河有望,心头轻了不少,“顾太监,传朕旨意,河道总督王光裕贪墨银饷、无有作为,革去顶戴听候发落。擢安徽巡抚靳辅出任河道总督,即刻上任。”
顾问行应一声,便退出殿内去办差。
康熙这回真正放松下来,牵过赫舍里的手,笑道:“眼瞅着就要入九月了,南海子秋风飒爽,麋鹿成群,朕打算带着保成和保清去打猎,舒舒可愿一同前往?”
赫舍里没来得及开口,胤礽便隔着窗户,趴在上头兴奋喊道:“愿意!愿意!保成愿意!”
康熙被嚷的耳朵疼。
他就坐在南窗边,瞧见支摘窗下的嫡子是这么个奇怪姿势,忍不住笑骂:“你愿意个什么劲儿,朕问的是你额娘!”
胤礽不搭理他,踮着脚用力撑在青砖槛墙边,勉强露出个小脑袋:“额凉,去吧去吧,保成想看小鹿。”
“还想骑马拉弓!”
小小的身板雄心壮志,赫舍里到底缠不过,索性顺了这父子俩的意。
“好了,答应你就快下来吧。别一会儿手上脱了力摔着,再牵连满宫的奴才们受罪。”
赫舍里是懂得怎么跟儿子有效沟通的,这话一说完,胤礽便立马稳稳落在地上,一边往殿内跑,一边嚷嚷着:“保成乖乖下来了,额凉,别罚他们。”
赫舍里便又淡淡提醒:“别跑太快。”
于是,撒丫子狂奔的团子,立马变成了小碎步缓行。
夏槐几个殿内侍候的都忍不住掩唇笑起来。
康熙乐道:“朕竟不知,保成也有如此乖巧的时候,还是你有办法啊。也罢,善待宫人,亦是好事一桩,得奴才们惦记的主子总是福泽深厚些。”
赫舍里听出皇上话里的深意,只笑着没开腔。
小孩子秉性纯良而已,哪儿就那般复杂。
到用晚膳的时辰,小厨房特意备了阿哥爱用的菌子煲仔饭,一大盅咕嘟着冒热气儿的火腿老鸭汤,再配上秋日的鲜蟹、桂花糖藕并四五碟子当季蔬菜,也就齐活了。
因康熙奉行过午不食,赫舍里便特意嘱咐不必铺张浪费,免得惹皇上不喜。谁知菜摆上桌后,康熙却忽然有胃口了。
他也不要小厨房再添什么,和妻儿一道,将满桌秋日美味扫了个七八分。
胤礽吃饱喝足,拍拍圆滚滚的小肚子问:“阿玛,明日就能去南海子吗?”
康熙才喝完汤,接过梁九功递来的帕子擦了嘴笑道:“明日还不行。再等两日。”
他又转头对赫舍里解释:“朕叫了淑慧长公主回京,玛嬷想她了,届时,顺道在南海子试一试博尔济吉特氏如今的实力。”
淑慧长公主是太皇太后最偏疼的女儿,嫁去巴林部三十余年,还能多番进京探望,也算是独一份的荣宠。
这次进京,怕也是因为慧妃早逝,宫中蒙古妃嫔过少,想让博尔济吉特氏再送人入宫。
赫舍里倒是完全不慌。
当今皇上是位掌控欲极强的主儿,能容得下精明的玛嬷,却容不下宫里再出一个博尔济吉特氏的高位嫔妃。
她温和笑着回应:“长公主难得回京,皇上可得叫人在南苑好好打点一番了。”
季秋的连阴雨之后,难得碰上个日头晴好、微风不燥的天气。
康熙换了身符猎用的行袍,带着妻儿和几个重臣直奔南海子去。銮驾出城,前后都有卤簿仪仗,竹管笛笙、旗扇伞盖俱全,而贴身护卫的四十余人,则都是身穿行职褂子(黄马褂)的御前侍卫。
纳兰容若也是其中之一。
胤礽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出宫呢,时不时就要好奇的将头探出去,过一会儿被康熙发现了,又按着头将他揪回来。
小家伙这么进进出出的,还跟纳兰容若聊上了。
主要是一众侍卫里头,这位的好皮相实在显眼。胤礽便诚心夸他:“呀,你长得真好看!”
纳兰容若哭笑不得,只好回:“谢二阿哥夸赞。”
胤礽又摇着小脑袋问:“你会武吗?会骑马吗?拉弓射箭呢?能不能在汗阿玛打我的时候保护我呀?”
纳兰容若听得一个头两个大,正愁怎么回话呢,就瞧见阿哥的脑袋“嗖”一下被拽进銮驾里头,紧跟着传来皇上带着笑意的恐吓:“再如此贪玩,妨碍容若当差,朕就叫梁九功扛着你回宫去。”
随驾的梁九功:“……”
这话真有奇效,胤礽生怕被梁公公扛回去,连忙坐的端端正正,脊背也挺得笔直。就这么安宁到了南苑,小家伙脖子都要酸了。
康熙忍不住笑话他:“朕可没叫你一动不动的坐着,待会儿下车,不许跟你额娘告状。”
淑慧长公主已经先一步抵达南苑,在正门前恭候圣驾了。康熙免了她的礼,将两个孩子一并交到赫舍里手上,又特意点了纳兰容若跟着胤礽,便忙着去检阅巴林部的战斗力了。
胤礽一心惦记着康熙提过的麋鹿,缠着要过去玩儿。
赫舍里先没应他,侧过身看向胤禔,浅笑问:“大阿哥呢?是想去靶场上看他们赛马射箭,还是与我们一道去麋鹿苑瞧瞧?”
胤禔被送到佟佳氏的承乾宫后,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藏着许多心眼。他悄悄打量着赫舍里,直觉皇后娘娘并不喜欢与他在一处。便躬身道:“儿臣去靶场,恭送皇额娘。”
赫舍里扬了扬眉,诧异于这孩子的敏锐,便警醒自己要再收敛着憎恶才是。
她转头吩咐逢春:“你留下吧,仔细照看着大阿哥。”
逢春点头应一声。
将胤禔安顿妥当之后,母子俩便去了麋鹿苑。
这一带水草丰茂,泥沼遍生,最是适合鹿群居住。皇家初时只在此豢养了千余头麋鹿,后来才添了些旁的鹿科。如今,数量最多的是麋鹿,其次是梅花鹿和豚鹿,除此之外,还有不少狍子。
赫舍里没带胤礽往草肥的鹿群处去,那里临水,瞧着就危险。便只在围栏边上,叫小家伙拿着宫人特制的鹿饼,逗一些没长大的小鹿玩。
胤礽被季明德抱着,喂食喂的不亦乐乎。
赫舍里笑着在一旁瞧了半晌,见季明德看得紧,左右又有嬷嬷跟着,这才让夏槐扶着去树下纳凉。她身子到底弱,才出来小半日就乏了。
夏槐打着扇:“秋日燥得很,易口干,主子喝杯茶吧。”
赫舍里点头,刚端起茶碗,便听到了胤礽撕心裂肺的哭腔。
季明德显然是慌了神,抱着胤礽从围栏边匆忙跑过来,将人好好放在赫舍里跟前。
胤礽已然哭成了泪人儿,像是被吓得不轻,径直扑进赫舍里怀中。赫舍里连忙搂着他顺顺毛,肃声问:“发生何事?”
季明德跪地道:“娘娘,都是奴才的错。原本阿哥跟那几只梅花小鹿玩得好好的,谁知忽然从边上窜出来一头麋鹿,长得膘肥体壮,鹿角伸出来怕是吓着阿哥爷了。”
见季明德揽罪,泪眼朦胧的胤礽才抽抽噎噎分辩:“不、不怪……明德公公,是小鹿,小鹿流了好多血……”
这话听着吓人,赫舍里蹙眉看向季明德,季明德一脸惊诧地摇了摇头。
那鹿活蹦乱跳的,没见流血啊?
赫舍里满心疑惑,想到自己能重活一世,有些怀疑鬼神之说。她试探着温声问了几句,胤礽却不愿意再开口,闷在她怀中流眼泪,脸蛋儿哭得通红通红的。
这可吓着赫舍里了。
保成打小就不爱哭,满周岁之后更是没怎么掉过金豆子。今日哭的这般伤心,叫她这个当额娘的心疼不已,也难免焦躁起来。
她只怕胤礽是病了,赶忙抱着人回营帐,再派季明德去请随行的太医。这回还多亏康熙细心,特意带了个擅长小方脉的御医出来。老爷子上了年纪,被季明德一路扯着赶来,险些没喘上气儿。
等为胤礽诊过脉,祁太医忙回禀道:“皇后娘娘,二阿哥这是受了惊吓,久哭之后风邪侵体,这才引起了发热。微臣这就为阿哥开一剂退热驱邪的药方,还请娘娘派人尽快煎了,一日两次给阿哥服下。”
“切记,退热之后的头一夜兴许会再烧起来,冰敷用药,不可马虎。”
一片黑暗中。
胤礽觉得身体好沉,像是四肢被绑上了大石块,拖着他一路往下坠落。
恍惚间,他好像看到了汗阿玛,梁公公,乌库玛嬷,还有几个认不得的男子,跪在地上恭敬喊他的阿玛为“皇父”。
胤礽使劲想要睁开眼睛瞧个仔细,却困得连眼皮都使不上力。
幽暗的深海中,他还在向无边下坠。
许多模糊的光影从他身边一闪而过,他认不清,辨不明,只觉得脑袋里头宛如进了一眼井水,一篓死鱼,呆愣到了无生气。
直到海底忽然传来一声哀婉的鲸鸣。
音波在深蓝的海水中荡开,破开胤礽眼前的雾气,一只雄壮的麋鹿顶着树杈巨角,昂首阔步向他走来。
他看到这群起源于华夏的麋鹿,被法兰西传教士偷偷运往欧罗巴洲,在异国他乡,颠沛流离地度完余生;
看到猎苑里最后一批小鹿瑟瑟发抖的想要活着,却被身穿军装的洋人不分青红皂白,扛着枪炮轰烂了南海子。
硝烟弥漫。
熊熊大火烧尽了草场,没有一只小鹿再站起身来。
一觉睡醒,胤礽的烧退下去了,连着身上都轻松不少。
赫舍里亲自照看了一夜,瞧见他这会儿脸色粉嘟嘟的,才舒了口气笑道:“可算是醒了。昨夜又发起热来,还时不时梦呓几句,额娘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小猢狲,往后可不能再吓额娘了。”
夏槐也忍不住搭腔:“是啊,阿哥昨儿个病的突然,娘娘担心,陪了您一整夜呢。”
胤礽立即紧张地去看赫舍里,见她眼里有了血丝,便爬起身来,凑上去亲了赫舍里的脸颊一下。
“保成都好了,额凉快去睡觉吧。”
赫舍里笑着摸摸他脑袋:“额娘不累。你如今还觉得身上发冷发热吗?可还有哪儿不舒坦?”
胤礽答:“哪儿都好,就是做了个梦。”
“可不是嘛,恐怕还是个噩梦,一直抓着额娘的手喊救命。”赫舍里温柔笑着问他,“保成还记得梦到什么了吗?”
胤礽歪着脑袋听赫舍里说完,却一点儿都想不起梦中所见,只依稀记了个“洋人扛枪炮”的画面。
于是可怜兮兮道:“额凉,保成也想要大炮。”
一入夜,景仁宫就点亮了门檐下的花篮灯。
东稍间里头明晃晃的,康熙已经靠在榻上笑了好一会儿。他还穿着白日的明黄朝服,红绒朝冠,映着背后黑漆嵌螺钿花鸟纹的罗汉床,倒是叫人心情格外敞亮。
赫舍里假意斥道:“皇上还笑呢,当阿玛的,昨夜没陪着儿子也便罢了,今日反倒为一句‘大炮筒’看起乐子来。保成若是再用不下饭,臣妾定要告到太皇太后那儿去。”
康熙笑吟吟的,由着皇后说几句。
昨日南海子商定了博尔济吉特氏年后送新人入宫,得知胤礽发热,便连忙裹严实了一路奔回宫来。只是前朝正赶上广州军务急报,外加治黄有了进展,康熙便一直忙着,没能过来。
赫舍里这么说,他心中反倒舒坦。
康熙拍了拍赫舍里的手,道:“舒舒受累了,朕有好消息告诉你。昨日收到军报,广州判将平南王长子尚之信,因不满吴三桂索要重金军饷,已派人至和硕简亲王军前乞降。吴三桂如今尽失人心,大清很快就能平定三藩了!”
赫舍里记得这个尚之信。
前世,为全力与吴三桂一战,皇上五次三番要求尚之信带兵应援,而这个墙头草却拥粤自重,坐观战势,直到将吴三桂熬死了,他才跳出来主动奏请进军广西。
见康熙高兴过头,赫舍里便只淡淡提了句:“老话说,墙头草两边倒。皇上用归用,也该防备着这样的小人。等到大清安定,臣妾可要头一个恭贺皇上了。”
康熙将赫舍里的话听进去,笑道:“朕总能在舒舒这里得到些启发。”
这个时辰,胤礽原本已经回后殿该睡下了。
可他昨日睡得太多,这会儿躺在床上精神得很,一双小鹿眼瞪得圆溜溜的,忽然坐起身,将床边守夜却睡得迷糊的小豆子摇醒。
“豆子,豆子,你饿不饿?想不想吃烤红薯?”
小豆子揉揉眼,反应过来:“阿哥一天没怎么用膳,是饿了吧?叫嬷嬷去取些点心饽饽来?这会子小厨房怕是没法烤红薯了。”
胤礽嘿嘿狡黠一笑:“咱们自己烤嘛!”
阿哥爷觉得烤红薯这等小事难不倒他,于是蹑手蹑脚和小豆子刚要出后殿,就被外头上夜值守的嬷嬷捉住了。
胤礽垂下头,摸摸小肚子:“咕咕咕——”
嬷嬷这才反应过来,瞪一眼小豆子,去禀告皇后娘娘。
赫舍里听到保成愿意吃饭,自然比谁都欢喜,忙叫逢春将备好的几样菜在小炉子上热一热,免得再叫钱公公折腾了。
康熙便在一旁戏弄胤礽:“朕听说你一早醒来哭着喊着要大炮筒,不给就绝食,怎么今儿个还没过去就不绝了?”
胤礽羞恼地看着他汗阿玛,拿脑袋乱拱他:“才没哭!保成不是绝食,只是当时不饿。”
康熙忍笑:“那如今饿了?”
胤礽巴巴的点点头,生怕阿玛不给饭吃。
康熙瞧这小子的样子,怜爱得紧:“听你额娘说,你是梦里头被人欺负了,才想要大炮筒保护自个儿吗?”
胤礽想到脑海中唯一留下的画面,连连点头:“对!洋人坏,保成轰轰轰!”
康熙接触过许多传教士,对欧罗巴洲的文化艺术、术数天文极为感兴趣,自然也就愿意给这些带来新事物的洋人一些礼遇。但帝王骨子里又从未将外邦放在眼里,因而保成说这样的话,他只觉得自豪。
“好!知道受了欺负就要打回去,不愧是朕的儿子!”
他揽着胤礽站起身,眼中满是雄图大略的光与火:“只是光有大炮筒可不够。保成再长大一些便会懂得,你得有知识才学武装头脑,习武骑射健硕体魄,如此文武两全,才有叫大清繁荣昌盛的希望。”
胤礽懵懵懂懂,但被汗阿玛眼中的光吸引着,觉得读书习武也应当是一件很酷的事。
赫舍里听着话头不对劲,连忙端着热好的羹过来:“好了好了,一个大炮筒还不够,皇上怎么也跟着起哄呢。赶明儿学到东西,这小猢狲该把整个造办处都累趴下。”
胤礽瞧见吃的就什么都不顾了,自己抓着勺子一口接一口,狼吞虎咽的样子,叫人瞧了就有食欲。
热好的四菜一羹呈上来,康熙有些意动。
他还想了个由头:“保成身子刚好,又饿过了头,不宜食用太多。夏槐,去给朕取双筷子来,帮他分担一些。”
胤礽是个喜欢分享的人,闻言反而放慢速度等着,只是奇怪地瞧了康熙一眼。
阿玛真有意思,想吃就吃,怎么还要兜个大圈子说那么多理由呢。
紫禁城今年的冬天格外冷。
隔夜起来,廊庑窗檐上就结了一排冰棱子。怕这东西砸下来伤着人,天还未亮,便有苏拉太监忙活着铲落它们,再将银装素裹的宫道清扫一番,中间留出能过人的雪道来。
再有几日便该过年了。因而天气虽冷,宫中上下确实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景仁宫今年得了万岁爷开笔书写的“福”字、三五张春条,其中一张春条应了胤礽的要求,写着“狗壮家旺”四个字,墨迹一干就被贴在了小甜瓜的木屋上。
至于春联,则是翰林院学士统一用白绢所书,中规中矩的吉祥话,应着满人以白为尊的习俗。
赫舍里立在院中环视一圈,见灯彩对联都妥帖了,笑问:“景仁宫今岁的金银裸子、金箔纸、新冬衣可都备好了?”
逢春应一声:“哎,娘娘仁心,都在库里了。只等着年初一大伙儿来给主子磕头,就给发下去。”
“一年之始,赏些金银也是宫中惯例,讨个好彩头。”赫舍里不愿居功,又笑道,“冬衣和棉指套倒是不必拘着正旦了,早早发下去,也叫他们过个暖和的年。”
赫舍里嘱咐了几句六宫宫务,派人安置好坤宁宫萨满神位,又进了殿内,开始与逢春核对除夕夜挂灯、赏戏、守岁的事宜。等到都一一确认过,才算是松了口气。
夏槐捧着汤药碗进来,小声抱怨道:“娘娘还在养身子,哪有心神管这么多杂事。”
赫舍里嗔夏槐一眼,接过药碗:“老毛病又犯了?慎言。”
等她一口气喝完了药,嘴里含着蜜饯,才安抚道:“快了,迈出这个年,也该有人帮着本宫分摊宫务了。”
落雪之中,除夕夜翩然而至。
胤礽今日头戴红绒结顶冠,穿一身金黄色朝服,被紫貂端罩给裹起来,只露出两根垂带遥遥飘着。
小家伙早就知道今日这除夕宴没意思。吃食都是从早上就备好的,热了一遍又一遍,入口哪能香呢。于是早膳他便特意吃得饱饱的,还特意藏了一些留到赴宴前。
肚子不饿,坐着又无聊,胤礽没一会儿便打起瞌睡来。
阿哥公主年幼者居多,倒是不必从头到尾都在宴中坐着。等康熙开宴之后,赫舍里便叫季明德悄悄背着人回去了。
胤礽趴在明德公公背上睡得香,还喷出个鼻涕泡来。
好容易熬到晚间散宴,赫舍里也乏了,摆摆手示意奴才们走景和门回宫。
今日接替季明德差事的是他徒弟仁喜,小太监倒也机灵,挑着灯在前头开路,才过了景和门,就瞧见宫道边站着人,似乎是在等他们娘娘。
仁喜赶忙折回身,到步辇边低声禀告:“娘娘,是僖格格。”
只因这位格格也姓赫舍里,与皇后是极远的亲属,皇上嫌称呼起来不方便,便特意赐了个封号为“僖”,称僖格格。
赫舍里皇后瞧见不远处阴影下的人,弯了弯唇角,道:“本宫下来走一走,你们在后头,让逢春跟着便是。”
奴才们退避开,逢春提着灯,扶着赫舍里向前去。
墙角等候的人便深深福身下去:“妾身恭请皇后娘娘福安。”
赫舍里上前一步扶她起来:“你这是做什么,又没人看着,何必动这样大的阵仗。”
“妾身……”
僖格格感受到皇后娘娘对自己有几分亲近,只觉得心中暖融融的,又泛着苦涩,越发不愿意开口提起那件事。
赫舍里似乎猜到什么,拉着她冰凉的手,将怀中手炉塞过去。
“你啊,风雪下站着不知道多穿一些,也没个奴才跟着。天黑路滑,仔细独个儿摔坏了身子都没人瞧见。本宫这盏灯可还亮堂着,便借妹妹些光看清脚下,一道同行吧。”
僖格格是个聪明人。
听赫舍里这么说,有些羞赧问:“娘娘……是什么时候知晓的。”
赫舍里道:“腊月二十三,皇上封印后。”
“你阿玛赉山买卖土地倒也不多,只是不慎惹到了明珠头上,便被他拿着整个赫舍里家做文章。好在赶上了封印,此事便还能补救。”
赫舍里说到这儿,温和笑着看向僖格格:“本宫已经托人给索额图送了信,要他出面,该赔的赔该罚的罚,银子都是小事,只要保住一家老小,别叫抓到错漏把柄,便是渡过难关了。”
僖格格心中大动,都顾不得宫中的规矩了,欣喜地回握住赫舍里的手,看向她的眼神满是感激。
“娘娘恩德,妾身无以为报。”
赫舍里佯嗔:“你入宫之后,是越来越与本宫生分了。我可时常怀念小时候,那个追在屁股后头姐姐长姐姐短,会把最好的东西全都捧来的哈宜呼。”
僖格格一怔,眼泪都快要掉下来。
她没想到娘娘还记得。
赫舍里见她强忍着不愿哭,鼻尖通红,笑着怀念道:“一起过的那个夏季,本宫从未忘记过。还记得你小时候胆子很大,为了只掉出巢的小鸟,竟然爬上那么高的榕树。而今怎么转了性了?”
僖格格忍着哭腔,小声回:“娘娘也说了,那是小时候在外头。”
如今入宫了,长大了,处境不同,自然不敢造次。
赫舍里知道她的意思,也知道皇上赐下“僖”字作封号,取的是谨慎之意。并非恩赏,而是敲打。
风雪中,她们不知不觉便立在回宫的岔道上。
赫舍里招手,叫后头的仁喜重新送一盏灯来,交到僖格格手中:“纵然活得小心,在本宫面前,你还是可以暂且做回从前的自己。”
回到景仁宫时,雪已经落在院子里薄薄盖了一层。
赫舍里受不得冻,一进屋,逢春便帮着摘下沾了雪的斗篷,又取热水洗了洗手,抱上个新的手炉。
夏槐没跟去除夕宴,见状忙问:“这是怎么了,娘娘怎么冻成这样?”
逢春才将碰到僖格格的事儿说了,夏槐忍不住骂:“平日里不见来请安,出了事就攀亲戚来寻娘娘了!”
逢春打了她一下,意味深长:“僖格格不来,才是为着娘娘好呢。”
夏槐没吭声,提着一壶热茶进了暖阁,给赫舍里送去。
“你不知道,她幼时丧母,阿玛娶了续弦后在家中过得极为艰难。”赫舍里搓搓手,由着夏槐焐热,“虽从小被苛待,她却坚韧得很,我还从未见过像她那般在苦难中依旧明快的女子。”
只是进宫之后,这份明快似乎也被蹉跎了。
逢春敏锐,反应过来:“原来,娘娘一开始是想拢着僖格格。”
赫舍里笑道:“算不得笼络。只是本宫信得过她,愿意托付罢了。”
若她到了该走的那一日……
这宫中,她最信得过的就是哈宜呼。
正月在忙碌和热闹中,很快就晃出了头。
年节一过去,内务府延着康熙十五年末的挑选,一共送了六十二名秀女入宫。这些人多做了各宫的宫女,康熙也从里头挑出两个好的,记了名。
等到二月,天气暖和起来,钟粹宫里便传来了不小的动静。
小福晋马佳氏顺利为皇上诞下龙子,瞧着健康得很;只是,她膝下那位三阿哥长生,却似乎快要不行了。
新生与死亡一道来临,这滋味可不好受。
马佳氏生产之后体虚得厉害,三月还在热炕上抱着手炉躺着,头上的抹额更是摘不得。康熙来瞧过两回,便将长生的事儿先瞒住了。
他怕马佳氏扛不住。
天儿刚热起来,长生不出意外地没了。
马佳氏怀里抱个小的,身边是懂事的伊哈娜陪着,想起长生依然止不住掉眼泪。伊哈娜
从胤礽那儿学了许多笑话,十分卖力地陪了马佳氏多日,才逐渐有所好转。
赫舍里正是这时候腾出空闲,带着胤礽上钟粹宫来瞧瞧。
马佳氏怀着孕的时候便没怎么胖,如今瞧着人像是更瘦了。赫舍里见她怔怔坐在暖阁内,免不得叹气道:“妹妹可要仔细身子啊。你若撑不住,伊哈娜和胤祉可怎么好?”
康熙为了安马佳氏的心,特意给小阿哥一出生就起名为胤祉。
赫舍里牵着胤礽在另一边坐下,又道:“皇上给小阿哥起名为胤祉,取得是‘福禄’之意,这是要他祉猷并茂呢。妹妹难过之余,也莫要忽视了万岁的一番苦心。”
这便是提点了。
马佳氏沉浸于失去又一个孩子的悲伤中,已然惹了康熙的不满。
前世,长生阿哥夭折之后,她便将伊哈娜和胤祉看得越发紧,还几次跟皇上提起不愿伊哈娜抚蒙的事儿。最终惹得康熙厌恶,也没能阻拦伊哈娜以和硕公主的身份出嫁蒙古。
大清需要蒙古各部,抚蒙之策便不可避免。
赫舍里没法改变此事,便想要伊哈娜变得更坚韧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