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大步上前,一把将人拦住:“让你受累,是朕来晚了。”
他握着赫舍里的手,只觉十分冰凉,忙捂着带人进去落座:“马佳氏和二公主用了药,身边又有太医看顾,朕瞧着暂且稳住了。你们呢,太医可曾请过脉?”
“皇上安心,大阿哥和保成都好好呆在后殿呢,臣妾也无大碍。”赫舍里氏顿了顿,主动提道,“方才伊哈娜病倒的太快,臣妾没来得及细问,只是听阿哥和奴才们提起,她是刚吃完景仁宫的茶点,就有了中毒的症状。”
康熙扬眉,顺着窗望出去:“是小厨房弄的?”
赫舍里点点头:“都是晌午新做的,一锅烤出来,臣妾和马佳小福晋、两个阿哥都吃了,并没有什么不适。不过……听保成说,大阿哥爱吃咸的,特意用自个儿的豆沙包换了二公主的肉松包。”
或许,问题就出在这一交换上呢?
康熙很快就领会到赫舍里的意思,抬了抬手,招呼梁九功:“去查查,今日在景仁宫,接触过大阿哥饮食的都有谁。”
赫舍里其实已经查到了桂嬷嬷,不过这会儿没吭声。这事得让皇上经手核证,往后才不会被人翻旧账、泼脏水。
没多久,梁九功从院里进来,回禀道:“万岁爷,大阿哥近日常来景仁宫,身边都只带着一个桂嬷嬷。今儿个阿哥的饮食也只有景仁宫小厨房的钱公公、夏槐姑娘、和这位桂嬷嬷碰过。”
康熙对景仁宫的奴才倒是一点不起疑,挥手就让梁九功带人去审问桂嬷嬷。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桂嬷嬷哪里会不知道利害,可她万万不敢出卖乌拉那拉氏。那拉氏出身内务府正黄旗包衣,阿玛索尔和虽只是个五品郎中,但要拿捏一个老媪,简直易如反掌。
想到才断奶的孙子,桂嬷嬷将心一横,跪在帝后二人面前磕破了脑袋,将下毒之事全都一人扛了。
赫舍里氏对这番认罪是一个字儿也不信。
今日揪出桂嬷嬷,她就明白过来,乌拉那拉氏到底在盘算什么。只是没想到,那拉氏如此狠心,竟舍得对亲生儿子下毒手。
赫舍里垂落眸子,摇摇头道:“一个伺候阿哥的清语(满语)妈妈里,忽然毫无缘由出手毒害皇嗣,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阿哥若有个闪失,你、连同宫外的家人,焉能有个好呢?本宫相信,你不该是这般蠢笨的人。”
这话是提醒,同样也是威胁。
桂嬷嬷慌得一脑门都是汗,进退两难,不知该如何作答。
正殿外头。
两个阿哥担心伊哈娜,在后殿坐不住,索性就藏在西窗下偷听长辈们说话。胤礽年纪还小,心思又澄澈,听不大懂赫舍里的话,一心只以为桂嬷嬷是坏人。而大阿哥却借着先前的许多端倪,猜到了真相。
原来,是额娘要给他下毒。
胤禔面色发白,不明白额娘为什么这么对自己,而皇后娘娘对弟弟却是满满的宠爱。他忍不住抬起眼,带着恶意去打量胤礽。
小胤礽眨巴着眼,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伸手去牵胤禔:“大哥,别怕,是桂嬷嬷坏,二姐姐不会怪你的。”
胤禔冷哼一声,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他甩袖挥开胤礽的小手,直奔前殿内,跌跌撞撞跪在康熙脚下:“汗阿玛,儿臣有话要说。”
康熙正闭目压着火气,闻言睁开眼,锐利的眼神扫视过长子:“说。”
“儿臣很羡慕二弟,能日日与皇额娘作伴,又时常在汗阿玛跟前尽孝。儿臣这些日子有跟着程嬷嬷好好学习宫规,只是因为太想额娘了,觉得生病了便能见到额娘一面,才会一时糊涂,反而害了伊哈娜,还请汗阿玛责罚。”
康熙看着长子一脸紧张地编瞎话,话里漏洞百出,心中又气又好笑。他沉着脸问:“你是要为个毒妇欺瞒于朕,好替她开脱罪名吗?”
这一声毒妇,不知说的是桂嬷嬷,还是那拉氏。
大阿哥颤着声,嗓音里带上哭腔:“汗阿玛,儿臣……不能没有额娘啊。”
这句话一出,赫舍里便知道,那拉氏不会被牵扯进这桩下毒案了。果不其然,康熙闭目深深叹了口气,权衡半晌,便将此事定性为“刁奴欺主”,下令杖毙桂嬷嬷。
很快,桂嬷嬷被两个御前侍卫带下去。杖刑血腥气过重,得将人移交到尚方院(慎刑司),桂嬷嬷被拖出去前,嚷着求着大阿哥护佑她的家人。胤禔直愣愣跪在地上,甚至没敢回头瞧一眼。
这件事处置得雷霆迅猛,桂嬷嬷进慎刑司当夜便没了气,康熙在乾清宫得了消息,也没再提起要惩治桂嬷嬷家里人,反而差顾问行往延禧宫送了一碗过量的大黄芒硝汤药,亲自盯着那拉氏喝光了。
康熙不准那拉氏寻医,叫她受了两三日的痛,这才招太医过去给她慢慢地治,延禧宫也被暂且封了宫。
到此,下毒之事便算是翻篇儿了。
马佳氏这头却翻不了篇。
伊哈娜一场病伤了脾胃,身子骨也因芒硝落下寒气,且得仔细调养几年呢。马佳氏自个儿更是忽然孕吐起来,要知道,她生前头几个孩子时,一两个月就没这反应了。
赫舍里听逢春提起此事,教胤礽认字的手慢下来。
她将字帖暂且放在一边,捏捏儿子的脸蛋想了想,吩咐道:“小福晋这一胎只怕是爱吃酸的,却不敢明示。上回保成弄的杏子酱不错,拌上鸡肉、时蔬最是开胃解腻。去叫小厨房做好了,给长春宫送过去。”
逢春应一声,才要退下,赫舍里又笑着添了句:“记得帮本宫叮咛她,杏儿大热,适量用一些不打紧,有着身孕不可多吃。只是可惜,本宫这回没能揪出幕后歹毒之人,叫她们娘俩凭白受罪了。”
夏日午后的阳光正烈,长春宫内,马佳氏苦夏吐了好几回,实在没什么胃口用膳。
逢春带了一应赏赐和膳食进来,拦着马佳氏起身,笑道:“娘娘听说您吃不下,叫小厨房弄了些酸辣开胃的吃食,都是二阿哥先前琢磨出来的,娘娘用着好,想请小福晋也试试。”
马佳氏感恩戴德,接了赐菜,便要宫女摆上桌,似乎急着证明对景仁宫的一腔诚意。
逢春看在眼里,忙将赫舍里的叮咛原封不动转告了。
此前,马佳氏心中就曾怀疑延禧宫,而今终于确认了,攥紧帕子道:“妾身多谢皇后娘娘提点。还请姑姑回禀娘娘,有些人今日造了孽,来日总是要偿还的。”
逢春笑着半福了身:“小主是个明白人,奴婢便回去交差了。”
天儿刚热起来,景仁宫就用上冰鉴了。眼瞅着到了六月末,赫舍里御下有方,奴才们住的配房里头也能放上一盆子冰。
季明德刚从外头忙回来,瞧见坐在炕沿边的仁喜,兜头问:“今儿个你不上夜?”
仁喜点点头,起身伺候师父洗漱。
他从前是提膳太监,景仁宫辟了小厨房以后闲下来,便被派去跟其他几个小太监轮着在廊下上夜值守。
娘娘和阿哥待他们极好,仁喜很乐意做这些。
季明德擦洗完毕,坐上炕长出一口气,道:“早些睡吧,这些日子延禧宫那位没个动静,为抚养大阿哥的事,各宫小主四处钻营,净给娘娘添乱。明日佟家那位格格又要入宫,按规矩得来景仁宫请安,且有的忙呢。”
提起延禧宫,仁喜便对乌拉那拉氏有一肚子不满,唾了一嘴骂道:“这祸害留着,迟早还要折腾。要我说,咱们阿哥才该是长子呢……”
季明德一巴掌拍上仁喜的后脑勺,低声训道:“你个兔崽子,胡说什么呢!娘娘当初给咱们赐名仁、德,特意嘱咐过要‘行正、目正、心正’。你这歪脑筋趁早连根拔了,想都别想,免得给娘娘和阿哥惹了是非!”
骂完徒弟,季明德翻个身睡了。仁喜捂着脑袋吸了吸鼻子,也蹑手蹑脚赶紧躺下。
七月,天亮的更早了。
景仁宫上下早早洒扫妥当,等赫舍里和胤礽醒来用过早膳,慈宁宫太皇太后派人来了。
苏麻喇姑已经年逾半百,是陪了老祖宗大半辈子的人,亲自走这一趟,倒闹得赫舍里心中有些不安。她起身迎上前,笑道:“嬷嬷怎么亲自过来了。夏槐,快赐座。”
“娘娘不必担忧,奴婢入了夏不爱动弹,今儿个是被老祖宗赶出来走动走动的。”苏麻喇姑端坐在绣凳上,又道,“今日是佟格格进宫,老祖宗念着多年不见,将人叫去坐坐,没成想,一聊起来却误了来景仁宫的时辰。”
这便是在替佟佳氏开脱了。
赫舍里笑道:“佟佳妹妹是皇上的表妹,自然与本宫是一家人,一家人不必讲这些个虚礼,哪儿就值当嬷嬷亲跑一趟。”
苏麻喇姑便笑着点点头:“老祖宗说的没错,皇后娘娘果然最是通情达意。今日来还有一桩事,想要问问娘娘的意思。”
“嬷嬷请讲。”
“延禧宫那拉氏缠绵病榻,无暇看顾大阿哥,娘娘您又分身乏术,老祖宗的意思是,将大阿哥先养在佟格格宫里,好好教导几年。”
太皇太后的意思,也便是皇上的意思了。
按这皇家祖孙俩的行事风格,必然是早就商议过大阿哥的抚养人,等定的差不多了,才走个过场来询问她一声。
赫舍里淡然一笑:“嬷嬷来之前,佟格格可答应此事了?”
苏麻喇姑避重就轻,答道:“娘娘说笑了,大阿哥是皇长子,妃嫔抚育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
哦,懂了,也没跟佟佳氏知会。
赫舍里心中好笑,看着茶碗上青花加彩的花鸟纹,忽然觉得这深宫里的女人就好比瓷器上的青花纹,瞧着花繁叶茂、富贵绵长的。
实则都是困于方寸罢了。
好在,前世的大佟佳氏倒确是个难得的好品性。她曾抚养过的四阿哥、五阿哥和八阿哥,无一不对其怀念的,可见未曾薄待过皇子们。
大阿哥若交过去,比跟着那拉氏走偏了路好。
赫舍里心思一定,笑容里便没有半分勉强的样子:“佟格格若能抚育大阿哥,那可真真儿是解了燃眉之急呢。嬷嬷都不知道,后宫的妹妹们为着大阿哥费了不少心思,实在叫本宫头疼得紧。”
苏麻喇姑幽居深宫数十年,见过许多花儿一般的女子日渐凋零,而皇后娘娘却相反,眼神变得越发清亮,透着无法熄灭的神采。
她忍不住望向盘腿坐在额娘身边的胤礽,母子俩正互相倚靠着。
这约莫就是皇后的光吧。
苏麻喇姑起身一福,道:“人都说为母则刚,娘娘有了二阿哥后,变化着实喜人,奴婢这便回慈宁宫去禀告,老祖宗那儿也就放心了。”
等逢春将人好生送出去后,正殿里头便又开起了小会。
先沉不住气的还是夏槐:“主子,佟佳氏若真抚养大阿哥,明年大封岂不是还要爬得更高……”
赫舍里弯唇:“左右万岁已经定下一位贵妃,难道还怕再多一个吗?随他们去吧,只是大阿哥那样念着生母,佟佳氏若应了,可就接下个烫手山芋。太皇太后这一手,是用着佟家,又防着佟家呢。”
夏槐听得咋舌,不由感叹:“不愧是一手养大万岁爷的老祖宗。”
胤礽这会子四仰八叉倒在炕桌边,抓一把炒香的南瓜子,听她们聊天听得津津有味。小家伙对慈宁宫了解不深,只知道乌库玛嬷可好了,是个会讲有趣故事的小老太太。至于佟格格,那是谁?
他一骨碌爬起来,扯着赫舍里的袖子急忙问:“额凉,大哥是要有新额凉了吗?”
赫舍里默了默,将另一只手上的护甲也摘了,揉着胤礽的脑袋温柔解释:“别担心,只是大阿哥的额娘生病了,没法子照看他,你汗阿玛和乌库玛嬷就多给他寻个额娘。两个额娘一起疼爱他,不好吗?”
胤礽惊恐地将脑袋摇成了拨浪鼓,兜头钻进赫舍里怀中。
“不好!保成只要自己的额凉。”
赫舍里听这话鼻子发酸,连忙侧过头平复一下,将眼泪收回去,这才郑重地捧着胤礽的小脸,温和与他对视:“你瞧,额娘好好在这呢,保成不怕。”
小家伙心思简单,听着承诺安心下来,又钻进赫舍里怀中蹭了蹭脑袋,就准备继续嗑瓜子。
夏槐“吭哧”一声逗笑了:“咱们阿哥情绪来得快,去得更快,真是个孩子呢。”
胤礽最不喜欢被人叫小孩子了,扁着嘴向夏槐发出抗议,声音反倒把后头正睡觉的小甜瓜惊醒了。狗崽子近来长大了不少,一溜烟跑进来,前腿就能搭在炕边,使劲用嘴筒子去顶胤礽的小身板。
“汪汪,嗷呜呜——”
这是以为他受欺负了。
胤礽再顾不上跟夏槐叫板,叉着腰指挥狗:“甜瓜,坐下!”
小甜瓜才不听指令呢,摇着尾巴,后退两步奋力一跃,挂在了炕沿上,两条后腿还在空中扑棱棱乱蹬。
殿内顿时笑得东倒西歪。
逢春是里头唯一心善的,还记得将狗给抱下来。小甜瓜丢了面子,一落地就装出很忙的样子,“嗷呜呜”叫唤着跑出去了。
殿外,康熙负手立在廊下东窗边,面上也不自觉挂着笑,见半大的狗崽子发现了自个儿,竖起食指示意它噤声,似乎不忍打扰这一刻的温馨欢快。
小甜瓜疑惑地摇了摇尾巴,跑去前院扑蝴蝶玩了。
康熙隔着窗再看一眼殿内,满身的孤寂感都被冲了个烟消云散,这才转身下了月台,带着一行人离去。
梁九功蹑手蹑脚坠在后头,等出了景仁门,才问:“万岁,您怎么不进去啊?”
好心情的年轻帝王翻了他一眼,又踹他屁股一脚:“朕怎么就留了你这么个蠢材。”大阿哥的事儿本就瞒着皇后,这时候进去了,岂不是惹得她不畅快。
梁九功捂着屁股,倒是一心为主:“哎呦,万岁别硌着脚。”
康熙似乎就喜欢这狗腿劲儿,点了点他吩咐道:“少贫,去跑一趟慈宁宫,告诉苏麻喇姑朕明日带着保成过去,陪玛嬷用晚膳。”
次日午后,康熙早早批阅过紧要的折子,等梁九功将睡得迷迷糊糊的胤礽接来,便一道去了慈宁宫。
太皇太后今年六十有四,精神很好,一头乌发里没见着几根白的。她还是习惯梳着老满人的盘发包头,未饰簪钗,手上攥一串蜜蜡一百零八子数珠。
瞧见胤礽,老祖宗乐得放下串珠,张开双手道:“这小馋嘴的又来了,苏茉儿,快给阿哥上奶茶。”
苏麻喇姑笑着应一声:“茶房按着阿哥的口味改了配料,如今连老祖宗都爱喝呢。”
康熙走在最后进来,就瞧见胤礽已经钻进老祖宗怀里,享受剥好的核桃仁了。
帝王忍不住酸溜溜道:“保成一来,玛嬷眼里都没有孙儿了。”
太皇太后被逗笑了,塞两个没剥开的核桃给康熙:“多大的人了,还成日跟自个儿儿子争风吃醋。”
胤礽也跟着点头,鹦鹉学舌道:“就是,阿玛羞羞!”
康熙挑眉,抬手敲了敲这小兔崽子的脑壳,胤礽连忙委屈抱头,看向老祖宗。于是,堂堂帝王又挨了他玛嬷一敲。
等苏麻喇姑端了奶茶进来,胤礽便一溜烟滑下炕,爬上黄花梨圈椅,专心倚在桌边喝起来。
太皇太后眼神追着小家伙,重新拾起炕桌上的串珠,轻声问:“你今日特意带保成来,又想趁着老婆子心软,办成什么事啊?”
康熙笑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玛嬷。”
这话惹得老祖宗哼笑一声,抬眼示意:“说吧。”
“玛嬷当知道,保成是朕最看重的嫡子,亦是朕心中唯一的储君人选。”康熙不畏太皇太后突然锐利的鹰眼,坦然道,“大阿哥有了佟佳氏这般有助益的额娘,背后又站着明珠,前朝定然会有倒戈的墙头草。若日后储君势弱,恐怕难以平衡,朕必须给保成远高于其他皇子的地位。”
太皇太后捻动手里的数珠,似乎被后头几句话说动了,平静问:“皇帝要如何给?”
康熙答:“哈哈珠子和伴读要尽早选,不选最好,只选合适的。还有侍卫,也得早些留意起来。”
“今年殿试,明珠的儿子纳兰成德考中了二甲第七名。朕特意瞧过他的文章诗词,倒与他阿玛完全不同,是个……有情之人。朕打算叫他先在御前当差,等保成入尚书房读书,有了自己的住处,就给调过去。”
太皇太后也听说过纳兰家的小子,文武双全,是个可用之人。更重要的是,将他给了胤礽,正好限制住大阿哥身后的明珠。
到时,不知明珠该有多憋屈。
老祖宗忍不住一笑,又打量着皇帝:“你是还想给保成建一座新宫?”
若非如此,纳兰成德如何跟随,侍卫可没法随意出入阿哥们住的乾东五所。
康熙点头,这回露出些为难之色:“朕琢磨着在前明奉慈殿的基址上,修一座毓庆宫。只是怕是要缓个一二年,香山静宜园的事儿才被搁置下去。”
奉慈殿旧址在内廷东路,边上就是祭祀祖先的家庙——奉先殿。
太皇太后点头默许,又宽慰他:“如今三藩平定有望,最难的日子就快熬到头了。”
能为胤礽争取来几个倚仗,康熙心情大好,便欢喜地盘着腿应和道:“是啊,就要熬出头了。”
祖孙俩又聊几句,便到了用晚膳的时辰。
因着太皇太后出身科尔沁的缘故,慈宁宫常用牛羊肉的铜锅子,今日见胤礽来,特意烤上肉串,减轻了香辛料,怕将孩子熏着。
谁知小家伙却嫌弃道:“烤肉要多放孜然多放辣,才会好吃呢。”
辣椒这东西广泛种植于西南、西北,满人不常用,宫里头就更不用说了。景仁宫的辣椒粉还是差人专程运送的。
胤礽歪着头想了想,道:“明日,保成给乌库玛嬷来送一大盆辣椒!”
太皇太后在小事上惯来宠着重孙,闻言乐道:“你这馋嘴的都说好,那可必须得尝尝。”
不同于慈宁宫的欢乐,景仁宫这会儿正肃静。
佟佳氏昨日没来请安,今儿个特意挑了时辰,循着胤礽不在,正装前来拜见赫舍里皇后。赫舍里坐在西稍间的主位上,等逢春奉完茶,便挥手叫人都退出去。
佟佳氏避着孩子来,怕是有要紧话说。
赫舍里果然没猜错,等着殿内清静了,佟佳氏便从袖中掏出一纸书信递过去:“还请娘娘先瞧瞧这个。”
赫舍里展信粗读一遍,脸色微变。里头竟是指认保和殿大学士索额图贪污受贿、卖官鬻爵的罪证。她垂眸捻了捻指尖,再看向佟佳氏时,眼底又恢复了平静安然:“后宫不得干预朝政。索中堂有罪,自该由皇上决断,佟格格这是何意?”
佟佳氏搁下茶碗,笑道:“娘娘误会了,这信正是皇上托臣妾转交的。”
皇上已经知道了。
佟佳氏倒是没再藏着掖着,一气儿将前因后果告知:“皇上说,还请娘娘三日内将此事处置妥当,他便权当没看过这信里的东西。须知约束好赫舍里家,也是在保护二阿哥呐。”
赫舍里攥紧了信纸,手心出了一层细密的薄汗。她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皇上一番苦心,本宫记着了。只是,为何要将此物转交给妹妹带来呢?”
“正如娘娘猜的那样。”佟佳氏掩唇笑了,眸子里带着几分精明和无可奈何,“纳兰大人做局,想将佟家扯进来,好在阿玛是个明白人,私下先请示过皇上。皇上叫臣妾出面低头卖个好,怕是为了让大阿哥顺顺当当的抚养在承乾宫。”
赫舍里没想到,佟佳氏竟是个这样直接的性子。
她惊诧之后,避开索额图的事笑道:“是了,皇上和太皇太后为着大阿哥,也算是费了不少心思。妹妹呢,是否要成全这一番心意?”
佟佳氏叹口气,搁下茶碗答:“这便是臣妾今日来的私心了。不怕跟娘娘说句交底的话,臣妾在家中最怕麻烦,尤其不爱管教几个弟妹。虽说他们身边都有伺候的人,可一旦有个头疼脑热的,额娘阿玛免不得要说臣妾几句。血亲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半路母子呢。”
赫舍里随着她的话:“你刚入宫,又未曾生养过,会怕也是人之常情。可曾回禀了皇上和太皇太后?”
“才入宫就被老祖宗叫去,赶鸭子上架交付重任,若此时回绝了,臣妾日后在宫里可还怎么立足。”佟佳氏说笑一般,三言两语表明立场,又肃了眉眼道:“听闻大阿哥眷恋生母,只等乌拉那拉氏‘病’好了,臣妾就将人交还回去。”
在慈宁宫时,太皇太后虽一心要让她养着大阿哥,却只字未提改玉牒的事儿。佟佳氏隐隐猜到,这孩子终究还得回到乌拉那拉氏身边去。
那她何必呢!
费力不讨好的差事,甭来寻她。
赫舍里皇后约莫也清楚里头的猫腻,思忖片刻,提议道:“妹妹何不给万岁爷递个话,也好从中周旋。本宫的立场……此事只怕很难帮你说话。”
佟佳氏摇摇头,一副诸事都难不倒她的样子:“臣妾今日来,只是想跟娘娘表明心迹罢了。还请娘娘相信,无论如何,佟佳氏绝不会站在二阿哥的对立面。”
直到将佟格格送走,赫舍里都还沉浸在方才的交谈之中。
佟家在党争立储之事上谨慎,确实一贯都是中立的态度。只是可惜,出了个贪心不足蛇吞象的隆科多。
夏槐在一旁,忍不住品评道:“这佟格格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连奴婢都差点被说动了。”
赫舍里回神,笑了笑道:“别说是你了,就连本宫都很是喜欢她。佟家的女儿养得好,比预想的还要通透。”
夏槐傻笑着:“只要对娘娘和阿哥好,那奴婢也觉得好!”
逢春还记挂着索额图被人揪住小辫子的事儿,忧心忡忡道:“娘娘,那信……要不要差人送去给索相?”
赫舍里敛了笑容,垂眸重新看向小炕桌上的信纸,半晌才道:“不必,等今晚皇上过来之后,自有分晓。”
胤礽跟去慈宁宫也有些时辰了,今日又是初一,皇上应当会亲自带着阿哥回景仁宫。
宫门落锁前,父子俩果然手牵着手回来了。
小甜瓜一直趴在影壁前守着,闻到胤礽熟悉的气味,连忙起身摇着尾巴“嗷呜呜”叫唤。康熙抬脚进门,就被这狗崽子站起身抱住了腿。
康熙倒也不嫌弃,哼笑一声,腿上挂着狗继续往前走。这可掀起了胤礽的好奇心,学着甜瓜抱住他阿玛另一条腿,也盘住不动弹了。
于是,赫舍里迎面出来,就瞧见万岁爷艰难地在前院挪着步子,几近于原地踏步,直叫她忍俊不禁。
“皇上也是,小的要胡闹您便纵着,也不怕累着。”她上前将两个小东西赶起来,又瞧一眼康熙嘴角上了两天的火疖子,笑道,“臣妾刚泡了花果茶,对清热败火有奇效,皇上可要尝尝?”
康熙最喜欢赫舍里这般家常的样子,闻言握住她的手,丢下两小只往正殿去。“舒舒特意准备的,朕自然要喝。”
胤礽对喝茶没什么兴趣,对阿玛和额娘黏黏糊糊贴在一起就更没兴趣了。他吃多了肉串,便叫季明德寻了两个竹球,跟小甜瓜玩起来。
殿内,帝后二人正享受着难得的悠闲。
康熙将给胤礽添人的事告诉了赫舍里,又道:“你也多留意,若是有瞧着不错的,就告诉朕。”
赫舍里没料到,皇上竟愿意将纳兰明珠的儿子给胤礽,想想又觉得确实是个好法子,只对纳兰家损了些。
她佯嗔一眼康熙:“人家好好的二甲第七名,纳兰大人定是要好好培养奔个前程的。皇上可倒好,拐来当侍卫了。”
康熙哈哈大笑:“容若品性良善,可不像明珠那个老狐狸,不适合在名利场上熏染太久。再者说,他跟着保成,日后未必就没有大前程。”
康熙这话可算是明示了,赫舍里却拉开小炕桌的抽屉,将那信件取出递过去。
“皇上看重保成,可不要宠溺太过才好。叔父若真如信中所言私下买卖官位,皇上便无须顾及臣妾,给个严惩,再叫他将吃进去的银钱都归还国库。赫舍里家需要约束,叫他们倚仗不上臣妾,便是最好的约束。”
“还请皇上防微杜渐,免得日后再惹出大麻烦。”
那才真是害了保成啊。
康熙与赫舍里对视,从那双眼里看出一腔诚意真心,胸中微热,良久和声道:“好,朕听舒舒的。”
夏末时分,南方忽然连降大雨。
黄淮河涨水倒灌洪泽湖,各地决口多达三十四处,沿岸百姓几乎无可避免的都遭了水灾。
乾清宫内,康熙特意召了纳兰明珠来问话。
明珠已过不惑之年,如今正出任吏部尚书,心里琢磨着皇上怕是对治河多有不满,打算换个人去管。
果不其然,康熙开口便道:“朕派人查过,此次决口虽有夏汛的缘故,但河道总督王光裕一心贪墨,对运道之事全然不通,才致使河道梗阻而坏。明珠,此事你可有耳闻啊?”
纳兰明珠不紧不慢跪地叩首:“皇上明鉴,奴才调任吏部不过一年,那王光裕却在河督位子上已连任五年之久,此事奴才确实不知。只不过,奴才先前就听闻,这官位是王大人花了大价钱买来的……”
这几年,能这般卖官的还能有谁。
康熙颔首,示意明珠坐下说话:“朕知道了。索额图已经因病解任保和殿大学士,也捐出半副身家一并充入国库,用以治河。此事便点到为止,不可再提。”
明珠最擅长揣摩帝心,连忙点头应是。
索额图竟真的被处置了。虽然只是暗着罚了一通,也实在叫明珠纳闷。他原想着用这一手,叫中宫至于两难的境地,若佟家不慎掺了浑水便再好不过。
谁知道,赫舍里这一步以退为进,反叫他被动了。
当务之急,是帮着皇上分忧,选出新任河道总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