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礽坐在一边,笑眯眯看着晃起了腿:“还有个好消息告诉阿玛。乌库玛嬷用了保成给的药,身子已经大好啦。”
这真是三日来的第一桩喜事。
康熙面?上褪去半幅愁容,好奇问:“你哪里?来的药?”
“先前朱太医给阿玛推荐了好几次西洋医士穆里?,您都?不搭理他。”胤礽歪着头回忆,“不过,保成帮着阿玛将?人留下了,这药很?厉害的,不光能治心疾呢。”
康熙心头暖融融一片,望着儿子许久,忽而伸开双臂:“来,叫阿玛看看你长重没有。”
胤礽还有几分害羞:“儿子都?长大了……”
话是这么说,可没耽搁他凑上去扑进?怀中。
康熙将?人牢牢接住,掂量着抱起来,笑道:“兔崽子长了一岁,着实重了不少,再?过几年变成了猪崽子,朕都?要抱不动了。”
这话惹得胤礽挥动爪子抗议起来,又叫康熙眉宇间的愁容淡去不少。
夏木在雨水的滋润下,绿得饱满而崭新。
水淋淋的绿意衬着阴云,还有这京师遍地废墟,让整个世间显得不那么十分狼狈。
八月初,两波强烈余震之后,朝廷的第二?批赈灾钱粮物资发下来。
这回,户部尚书爱新觉罗德勒浑可没再?哭穷了。该花的银子,这位老满洲是眼?都?不带眨的,一一火速签署发文,还催促着工部的陈尚书动作快些,别磨磨唧唧误了差事。
陈敳永:“……”
修香山行宫那会儿,也不知谁在磨洋工!
总之,朝廷百官因这一场眼?皮子底下的大灾,都?暂且歇了无谓党争与满汉之争,齐心渡过难关来。
时值酷暑,虽有老天爷爱怜下过一场大雨,可气温很?快再?度升高。
京师遍地死尸腐烂,秽气熏蒸,再?耽搁下去,只?怕要引起疫病。九门提督紧急调用了京师卫戍兵,将?死尸拉去城外?焚烧掩埋,又以石灰粉撒过九街各处,才算防住了第一步;
紧跟着,太医院以便宜好得的薄荷、甘草、青蒿等物为方,分发城中百姓,用以疏风宣肺、清热解毒。
如此这般,忙活了整整一个月,朝中总算是松了口气。
心神放松下来,便有人开始作妖了。
八月底,朝中有钦天监的官员提起“天罚”之说——
“年初,山东、河北等多地大旱,皇上便忙着四处观禾;到了七月又有如此罕见的地龙翻身,可见是天降神罚,是对朝廷的警示啊。”
康熙不禁冷笑。
“年初瑞雪,说今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是你们?钦天监;如今眼?见情?势逆转,便想?改口了?混账东西!”
帝王震怒,早朝不欢而散。
然而,这“天罚”之说迅速在朝野之间流传开来。康熙无奈,心里?头虽想?砍了某些官员脑袋,行动上却不得不相反,向天下人颁布一则“罪己诏”。
诏书先是真挚诚恳地回顾了执政多年的不足之处,紧跟着,将?满朝文武、大小官员一起扯进?来,拐弯抹角痛批一顿。
康熙这才舒坦多了。
他觉得自个儿能吃下两碗饭,便溜达着去景仁宫蹭晚膳。
前院的葡萄架底下,添了新的石桌石椅。胤礽正与赫舍里?坐在一处,等着季明德烧肉串吃。
瞧见康熙进?来,赫舍里?笑道:“皇上来的可巧,肉串和素菜刚烤熟,正在撒料呢。先来坐下,尝尝这西瓜冰沙。”
康熙融入这份悠闲惬意,心头轻松,便也笑呵呵坐过去。
桌上放着两只?对半切的西瓜,个头不大,里?头都?掏空了,盛着粉瓤冰沙。康熙顿觉喉咙干涩,接过银勺尝了一口,不住点头。
“倒是个消暑的好东西。”
胤礽已经拿到一份羊肉串,上头裹了满满的孜然辣椒,狼吞虎咽之后,他才以过来人的口吻叮咛:“阿玛,冰沙不能贪多,会肚子不舒服的。”
康熙笑道:“朕看是你贪吃吧。”
胤礽扬起下巴:“保成只?疼过一次,就不再?多吃了。如今都?只?尝一小口,不信你问额娘!”
赫舍里?正给父子俩摇着团扇,不由也点头笑了。
葡萄架下凉风乍起。
一家?三口热热闹闹用过晚膳,眼?瞅着外?头似乎要变天了,便相携进?主?殿去。
东暖阁里?头已经上了灯,逢春沏好两杯六安瓜片,便退去门外?守着。康熙照惯例坐在炕桌边上首位,捞起胤礽陪在身侧,揉搓着儿子的小脑瓜叹了口气。
赫舍里?在炕桌那头坐下,笑道:“皇上今日有烦心事?”
康熙抬眸看她:“朕来之前,才下了一份‘罪己诏’。虽然当时满腔都?是被朝政党争裹挟的怒气,但如今平心静气坐下回想?一番,又觉得朕这个皇帝……做的确实还有许多不足。”
年轻的帝王检讨自身,这在赫舍里?看来并不罕见。
玄烨从前本就是个不错的皇帝。
只?可惜——
她温和摇头:“皇上八岁登基,十四岁亲政,擒鳌拜,平三藩,哪个说出去不是丰功伟绩令人叹服,便是关乎百姓生计的稼田之事,亦是事必躬亲,绝不假手他人。皇上做明君贤君是好,可也莫要将?自个儿逼得太狠了,臣妾瞧着心疼呢。”
多少年过去了,康熙依然很?吃赫舍里?这一套。
他感慨道:“这话也只?有舒舒会对朕说了。”
赫舍里?在灯火映衬下,垂眸嫣然一笑。
康熙便也跟着乐了两声?,侧倚在炕桌边,转头说起平三藩的事务来。
“去年秋,吴三桂病死之后,叛军便有好一阵子群龙无首。此后,虽然有他孙子吴世璠继位,却是个不能收服人心的毛头小子,不过是拖延时日罢了。”
这事儿赫舍里?早有听闻。
只?是皇上不提,她便也不问。
这会儿跟着笑道:“是呢,春夏之交便听说广西复了浔州府,继而柳州也投诚了。臣妾不敢声?张,只?等着皇上带来前线的大好消息,再?庆贺一番呢。”
“舒舒与朕想?到一处去了。”康熙展颜,甩了甩手上的龙佩,“京师虽生了些小波折,前线却十分利好。今晨才传来捷报,柳城、融县相继收回,清军在湖南武冈一带更是重创吴军,一炮轰死个吴国贵,士气大增。”
想?来,广西湖南只?差扫尾,便可完全收复了。
赫舍里?满面?意外?惊喜:“这是吴三桂的心腹大将?,看来,吴军已是强弩之末了。”
康熙点头,余光瞥见认真听讲的胤礽,不免笑着刮了刮他的鼻梁:“兔崽子,可能听得懂政事了?”
胤礽萌乎乎地摇头:“听不明白。”
“不过,阿玛好厉害!”
康熙当即大笑起来,心情?完全畅意了。
这份欢快没能维持太久。
三日后,礼部给事中姚缔虞上奏:“天降异象,并非皇上之错,百官之错,而是朝廷有奸佞者当道,长生天才会降下惩罚。”
随即,又有三十余名官员联名上书。请求重启“风闻言事”制度。
此举,显然是奔着党争来的。
康熙冷眼?看着朝臣们?分成两派激烈打嘴仗,也不吭声?阻拦。直到吵的差不多了,他才淡然挥手:
“朕再?想?想?,先退朝吧。”
帝王面?上不显,内心却是十万分恼火。
于是,等到胤礽午后来养心殿练字的时候,就只?看见阿玛立在御案前,写?了上百张一模一样的大字。
小太子好奇得很?,踮起脚尖凑过去,辨认道:“风闻言事,言者无罪,闻者足戒。”
他明明认识每一个字,但凑在一起完全不懂了!
看着儿子抱头懵懵然的样子,康熙哼笑一声?:“想?知道这话何意吗?”
胤礽使劲儿点点头。
“风闻言事,是前朝流传下来的一种进?言制度。其实就是要官员们?拿一些捕风捉影的事儿互相弹劾,意在监督百官。因此,直言弹劾的人即便错了,也不必负责任,而听到的人也可以警醒自身。”
胤礽眨巴着眼?,震惊极了:“上回,我还看到宜娘娘为芝麻大的事儿状告郭络罗贵人呢,吵得可凶了,额娘都?头疼。那以后,阿玛的朝堂岂不是也要变成后宫一样热闹啦?”
康熙嗤笑一声?。
可不是嘛,这若是搞起党争来,每日乾清门前都?得吵成菜市场。届时他就不是御门听政了,得叫御门看戏。
康熙最是厌恶这一套。
前明末年,科道言官参与党争,便是借此闹得满朝乌烟瘴气。太皇太后亦是如此想?,才会有他当年一登基,便要四大辅臣明诏,延续世祖爷禁令,不得有风闻言事之举。
可如今闹出这么大动静,康熙又想?知道,明珠或是索额图,到底想?搞些什么鬼。
他打算将?计就计。
帝王爱怜地看向嫡子,深知此番党争背后,实则剑指“立嫡立长”之争。
他若答应重启风闻言事,保成多半会被牵连进?去。
许是康熙的表情?太过凝重,胤礽担心的不行,便顺着御座爬上去,伸出两只?小肉手,给他阿玛抚平了眉心的“川”字纹。
“阿玛别怕,保成会像陪着额娘一样,也陪着你的。”
康熙哭笑不得,却心中一动,脱口而出问:“若阿玛要借你做鱼饵,寻出朝中的坏大臣,保成会不会怨怪阿玛?”
胤礽还从来没当过这样新奇的差事,歪头想?了片刻,便道:“阿玛会保护我的,对吗?”
“那是自然。”
“那保成一点都?不怕。”
似乎怕康熙不信,他又信誓旦旦补了句:“没有比宜娘娘发火更可怕的人啦!”
康熙忍不住弯唇,揉了揉胤礽的小脑壳。
十月,朝中重启风闻言事。
康熙没将?话说死,只?囫囵答应着试行看看效果。
胤礽一开始还谨慎行事了几日,后来发现分毫不受影响,便又放松下来,每日去尚书房专心读书。
这日值讲的是内阁学士王掞。
他是康熙九年的进?士,善工诗书,长于鉴赏,因而被康熙拎过来给皇子们?做声?律启蒙,诗书品鉴。若能叫几个小的像模像样做出一首诗来,那便更好不过。
今儿个大阿哥破天荒的得了王掞的夸赞。
他于诗书一向不通,难得越过一次胤礽去,不免带上了几分得意之色。
胤礽倒是一点不嫉妒,还十分真诚地建议:“听说大哥的外?祖索尔和近日有喜事,正好可以将?此诗献上去。”
然后,胤禔就不管不顾冲上来,打了胤礽一拳。
自从那只?橘白小猫死了,胤礽早就对大哥敬而远之。今日不过是碍着同窗客套一句,怎么冲上来就要打他!
小太子气愤极了,便也毫不留情?,专挑明面?上对胤禔下起重手来。
两个阿哥扭打成一团,很?快又被闻声?进?来的纳兰容若拉开。
王掞品行高洁,不愿一言定对错,便要大阿哥说出打人的缘由来。
胤禔梗着头,瞪一眼?胤礽:“不过是索尔和的爱妾一举得男,二?弟竟要我献诗上去,岂不是故意羞辱我!”
胤礽顶着额角的一片青,纳闷极了:“怎么就是羞辱了。大哥不也是妾生的吗?”
胤禔登时又要上来打他。
胤礽躲在纳兰容若身后,探出个脑袋:“再?说了,索尔和一把年纪,还能给大哥生个小叔叔,确实是喜事呀。听说府上要大摆流水宴十日呢!”
纳兰侍卫终于忍不住回头,低声?道:“太子爷可真是个会拱火的。”
胤礽一脸无辜眨眨眼?,全当纳兰容若是在夸赞他了。
王掞授课途中出了这样的事儿,深感皇家?兄弟关系不睦,又觉着大阿哥的性子着实左了些,便请纳兰侍卫作陪,一道去养心殿请罪。
两个小的乖乖跟在后头,不时互瞪一眼?。
尚书房距离养心殿很?近,约莫一刻钟也便到了。但他们?来的不是时候,皇上在里?头正有要事相商。
梁九功才要劝着几人回去,康熙的声?音从明间内传来:“叫他们?进?来。”
听这语气,可不太高兴。
胤礽缩了缩脖子,一副乖宝宝的样子跟进?去,才发现殿内的人竟是纳兰明珠。他抬眸悄悄看一眼?身侧的容若,暂且安心下来。
康熙没忙着处理儿子们?的官司,抬起下巴示意明珠:“你接着说。”
明珠便也坦然道:“是。奴才此番前来,要弹劾保和殿大学士索额图。京师正逢多事之秋,索额图放任其弟心裕短短三月纳妾两人,骄奢淫逸,实难为百官之表率!”
胤礽认认真真听完,忍不住八卦:“明珠大人,心裕的妾室生孩子了吗?”
明珠被问得一头雾水,摇了摇头。
胤礽便露出失望的表情?:“大哥的外?祖索尔和那么大年纪,都?跟妾室生了儿子,正大摆流水宴十天呢,里?头好多菜名我都?没听说过。”
他咽了口水,一脸郑重:“汗阿玛,索额图不行呀。”
康熙正?在品茶。
杭州今年上贡的明前龙井绿,秋日里喝虽然不那么相宜,但他?这两日憋着气,拿来?压压火正?好。
此时听胤礽说完话,康熙一口茶险些没喷出来。
少顷,帝王收敛好情绪,抬眸看向明珠:“今年的茶爱卿觉得如何?”
明珠先前已经陪着喝过一轮,便躬身答道:“比之往年更为鲜嫩,茶中极品。”
“嗯。”康熙眼角眉梢染上?笑意。
能叫这老狐狸栽一次,着实不容易。
他?搁下茶碗,将方才?明珠所提起的“弹劾”之?事直接翻过篇去。抬了抬下巴问胤礽:“额头青一块紫一块的,怎么回事啊?”
胤礽吸吸鼻子,这时候反而不争了:“没什么,男子汉的标志,阿玛就别管了。”
康熙听着这话新鲜又好笑,眼神扫过大阿哥,而后落定在内阁学士王掞身上?:“他?不说,你来?说吧。”
王掞拱手做礼正?要回话,一旁大阿哥抢答:“汗阿玛,二?弟出言不逊,侮辱儿?臣在先,又与儿?臣动了手,可谓不敬长兄。”
明珠在旁不着痕迹蹙了蹙眉。
太子爷不言语,大阿哥却抢着告状,这一对比高下立现啊。
果?然,康熙并没有听信胤禔的一面之?词,示意王掞这个师傅来?说。王掞为?人一向公正?严明,将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告知康熙,又表示纳兰侍卫也可作证。
纳兰容若陪着进殿,正?是为?了这个。当即点?头道:“王大人所言不虚,奴才?进去时,二?阿哥额角已经带伤了。”
康熙冷笑一声,看向胤禔:“不敬兄长?”
胤禔张了张口,还想要狡辩。
康熙斥道:“兄友弟恭,兄友才?能弟恭,兄长若是友爱,做弟弟的自然对你恭敬有加。而今你回宫已满三年,可有过一分一毫做长兄的样子!”
胤禔委屈极了,反驳道:“可是二?弟先出言侮辱儿?臣在先,汗阿玛也不闻不问,一心袒护于?他?吗?”
康熙还没跟他?算这笔账。
闻言站起身来?,负手走到两个儿?子面前:“保成,你今日原话是如何说的?”
胤礽看戏看的一愣一愣的:“……啊?忘记了。”
王掞只得接话:“大阿哥做了首不错的诗,二?阿哥说索尔和喜得贵子,便请大阿哥献诗给索尔和。”
康熙是个脑筋转得很快的人。
前头听到事情经过,便已经猜到胤禔这是瞧不起妾室生的孩子。看他?对外祖家都是这幅态度,康熙心里颇为?不爽。
毕竟,他?额娘当年也不是皇后。
想到这个,康熙看向大阿哥的目光充满了审视意味:“按这么说,朕非嫡非长,在你心里岂不是更?没资格做这个皇帝?”
殿中骤然寂静,随即便跪倒了一大片。
胤礽还像个小木头人一般神游呢,见大家都跪了,他?也赶忙跪下。
康熙立在大阿哥面前,丝毫不留情面:“心比天高,却无才?德匹配。念你年幼离宫,无人教养,朕多次不予惩戒。胤禔,是朕对你太纵容了。”
这话不止在敲打?大阿哥,亦是在点?明珠。
明珠闹这一出“风闻言事”,显然是奔着索额图,或者说太子母家来?的。好在,索额图这一二?年对赫舍里家约束有道,没闹出大动静来?,拖了保成的后腿。
明珠还得留着。
就像对待大阿哥,康熙便是打?了骂了,也依然看重?这个长子一般。
皇帝心中生了厌,挥挥手吩咐:“明珠,王掞退下吧。梁九功,你亲自将大阿哥送回去,要惠嫔看着他?抄默十遍《名贤集》,抄完之?前不必去尚书房了。”
《名贤集》全文一千八百八十二?字。
罚的其实不算狠。
大阿哥脸色惨白,这回知道轻重?了。他?没敢多言,对康熙磕了个头,跟着梁九功退出去。
人都走干净了,康熙才?看向胤礽:“行了,装模作样的,起来?吧。”
胤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拍拍衣袍站起身,就没骨头的小懒虫一般靠到康熙腿边:“阿玛,今日拿保成钓到鱼了吗?”
康熙笑出声来?,弹了他?的脑壳:“小滑头的,今日叫明珠吃瘪,倒是叫朕刮目相看了。”
胤礽捂着脑袋,仔细瞧了瞧康熙的脸色。
阿玛方才?钓到了鱼,却并不欢喜,反而放跑了鱼儿?才?放松下来?。
看来?,鱼跟鱼也是有区别的嘛。
没几日,明珠寻了个由?头,请求皇上?恢复禁令,不准风闻言事之?举。他?那帮党羽早早受了指示,没人敢跳出来?唱反调。
康熙也就顺势应下了。
前朝安泰,康熙有了好脸子,后宫的气氛便也跟着松快些。
永和宫内,玉烟服侍着德嫔装点?好头面,又选了葫芦形东珠耳坠一一戴上?。德嫔满洲包衣出身,按着祖宗规矩,是得一耳三钳的扮着。
她?对着铜镜左右瞧了瞧:“画扇呢?”
玉烟会意:“娘娘放心,咱们宫过冬的炭例有些差池,奴婢叫画扇姐姐去内务府问了。”
德嫔这才?哭诉:“巴巴儿?多等了五个月,总算寻到机会,能去景仁宫要回自个儿?的孩子了。可怜胤禛已经要两岁(虚岁)了,也不知还记不记得我这个额娘。”
玉烟闻言,表情变得有些微妙。
德嫔一向是个过于?敏感的人,冷声问:“可是在外头听说了什么?”
玉烟只好道:“娘娘听过可别生气。奴婢也只是听说,先前地龙翻身那日,咱们四阿哥学会说话了——”
德嫔面上?有了些笑:“这是好事啊。八个月说话,也算是个聪慧的孩子,若是日后能得他?阿玛看重?,也是我这个做额娘的福气。”
“……可咱们阿哥只学会了‘二?哥’这一句话。”玉烟越说越小声,瞥见镜中的娘娘面目狰狞,连忙俯身跪下去。
德嫔闭目,将手中的帕子紧紧攥着,皱成一团。
半晌,她?喃喃:“这孩子还真是谁养几天,就跟谁亲呢。若是抱回来?之?后,他?不向着本宫,可怎么是好?”
玉烟头皮发麻,只敢叩首颤声道:“娘娘多虑了。母子连心,阿哥定然是向着您的啊。”
景仁宫这头,赫舍里正?命人拾掇四阿哥的衣物玩具。
夏槐长呼一口气,从?后殿过来?:“别看这小小一个人儿?,要搬走了,可还真有不少家当。咱们太子爷抱着四阿哥红了眼,奴婢瞧着他?是真舍不得。”
不知不觉间,赫舍里养着胤禛也有一年了。
她?的心绪与原来?相比又变了几分,便笑道:“兄弟友爱是好事。永和宫就在隔壁延禧宫后头,什么时候想见了,出门一拐便是,哪就至于?掉眼泪呢。”
胤礽才?从?后殿过来?,兜头就听到赫舍里笑话他?。
他?哼唧着:“额娘一点?也不懂。德娘娘的永和宫再近,儿?子也不能跑过去搂着四弟弟睡一觉吧。夏天不能搂着他?,又要热得冒烟啦!”
赫舍里没想到竟是这般的兄弟友爱,“扑哧”笑出声来?。
奶嬷嬷怀里的四阿哥也跟着嚷了一嗓子,似乎对他?二?哥的态度十分不满。
众人登时笑作一团。
德嫔就是这时候到了景仁门前,她?听着里头的欢声笑语,心中不是滋味儿?。因而强颜欢笑着进了门没多久,便抱住四阿哥哭起来?。
“嫔妾不是有意要哭的,只是见到四阿哥,高兴极了……这母子分离之?痛实在难捱,娘娘亦是做额娘的人,应当能明白嫔妾的心吧。”
赫舍里的笑颜淡下来?,微微弯了唇:“本宫明白。”
德嫔仍在抽噎哭泣。
“今日时辰也不早了,妹妹带四阿哥回去还有一应事务打?点?,本宫就不留你了。”赫舍里招呼着季明德,“将四阿哥的东西都送去永和宫,那儿?才?是他?的家。”
德嫔没料到皇后的态度转变如此之?大,还想说些什么补救。
赫舍里抢先封口:“四阿哥只有妹妹一个额娘,还望妹妹也莫要辜负了孩子呐。”
送走这群不知好歹的鸟人,仁喜关门都多用?了几分力气。
方才?德嫔在,胤礽察觉气氛不对,没开口说话,这会儿?关起门来?才?弱弱问道:“额娘,那我往后还能去寻四弟弟玩儿?吗?”
赫舍里摸摸他?的脸颊,笑道:“为?何不能,额娘方才?不是已经答应你了吗?”
“因为?,德娘娘似乎又不跟我们好了。”
夏槐听着胤礽的话,忍不住啐一声:“瞧她?那副趾高气昂、倒打?一耙的样子,忘了当初是怎么求着娘娘要养四阿哥的。真真儿?是不知好歹的鸟人!”
赫舍里点?了点?夏槐的额头:“你啊。”
“她?是什么态度都不要紧,本宫是皇后,她?为?嫔妃,自该敬着让着,这是后宫活命的规矩。再者说,本宫能叫她?养着四阿哥,自然也能收回这份恩典。”
赫舍里笑了笑,似是看到跳梁小丑一般,摇头叹息:“她?果?然还是走上?了老路。”
因着赫舍里那番底气十足的话,胤礽再去永和宫,都挺直了胸膛,十分有气势。
额娘说得对,他?是皇太子,想要照看弟弟名正?言顺。
德嫔娘娘没理由?阻拦。
这日午后,胤礽叫内务府做的泡泡器终于?成了。
恰巧尚书房下学早了些,小太子急着给二?姐姐和两个弟弟演示,也没用?午膳,匆匆揣着一瓶泡泡液跑去了永和宫。
他?想先给四弟弟演示了,再去南边的钟粹宫。
永和宫的大门敞开着,外头只有一个打?瞌睡的小太监守着。胤礽没叫醒他?,走进去就瞧见画扇独个立在正?殿廊下,表情有几分不对劲。
他?噤了声,走上?前去,听到里头传来?德嫔的哭嚷:
“你说话啊,叫额娘啊!怀胎十月将你生下来?,竟连一声额娘都不肯叫,只知道喊二?哥二?哥——”
“真是生了个养不熟的孽障!”
第32章 小五
胤礽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涌出一股极为伤心愤懑的情绪。就仿佛德嫔这些刻薄的话,他也曾经听过,遇过,感同?身受。
难道是……那个梦里的阿玛?
廊下,画扇瞧见太子爷悄无声息进过来,连忙屈膝行了蹲安礼。
胤礽这才回神,手心冰凉。他叫了起?,就大跨步进殿要去解救四弟弟。
西次间的围床前,德嫔正?抚面恸哭,四阿哥端端正?正?坐着,不哭不闹,面似平静的看着他额娘。唯有胤礽一眼就看破了,四弟弟的小手紧紧攥着,显然是?紧张害怕极了。
他还那么小,听?得懂斥责的语气,却根本不明?白原因。
胤礽轻着嗓子,生怕再将?人吓到:“四弟弟,二哥来了。”
围床上的四阿哥身子一僵,瞧见胤礽来,满腔委屈和恐惧终于得以宣泄。他也只是?扁扁嘴,伸手冲着胤礽喊:“二哥!”
胤礽连忙上前,透过围床的棂子,捉住四弟弟的小手。还没来得及开口安慰,胤禛眼中就落下豆大一滴泪来。
胤礽这回真的生气了。
他学着康熙以往的样?子,沉静又满含愤怒地看向?德嫔。
不等他责难,德嫔便立即擦干脸起?身,一边见礼一边斥道:“这个时辰,太子爷怎么来了?这帮偷奸耍滑的奴才,也不知?通报一声,叫本宫手忙脚乱的也没个准备。”
胤礽冷着脸,侧身避开这个不诚心的礼。
“孤下了学挂念四弟,路过永和宫来瞧瞧。见德嫔娘娘‘教子有方’,便没叫他们通禀打搅。”
德嫔被噎了一嗓子,觉着这不似往日的太子,有些搭不上话。
胤礽又道:“说起?来,那日地龙翻身,四弟也是?怕极了才会喊一声二哥。娘娘这般日夜吓着他,他更害怕起?来,兴许还能憋出一句‘额娘真好’,来讨得您欢心。”
德嫔笑得比哭还难看:“太子爷这话当真戳人心窝子。方才教他说话是?性急了些,但做额娘的,自然是?一心为着孩子好,哪有害他的道理。父母爱子之心,太子年幼,怕是?还不能懂吧?”
“孤确实年幼,不曾为人父母,但做额娘的若是?将?孩子放在心上,便该如郭络罗贵人那般,时时跑着念着四妹妹才是?。”胤礽垂眸看向?胤禛,眼中满是?对他的疼惜,还有对自己的庆幸,“景仁宫养着四弟一年有余,德嫔娘娘却只来看过两三次,孤实在看不出爱子之心。”
德嫔不吭声了。
她忍不住想,二阿哥这张嘴还真是?随了皇后,出言如软刀子,杀人都不带见血的。
胤礽也不打算再多言,拍抚着胤禛的后背,直到他彻底放松下来。
“这件事,孤自会如实禀告阿玛和额娘定夺。”
他今日是?独自过来,不好带着四弟弟回景仁宫。便只好安抚一番,打算先离开。胤禛初时紧紧攥着他二哥的食指不撒手,后来还是?胤礽一句“待会儿就派人来接你?”,才叫他依依不舍地松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