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新病友,但恐怖如斯by楚山咕
楚山咕  发于:2024年08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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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难看。”曲相和看着如此狼狈的烂肉,面上嫌恶之色再不能掩。
他放弃了活捉“白虎”的初衷,刀锋转向,朝着“白虎”的后山骨直劈而去。
一道冰冷的剑光打斜里刺来,轻轻一撩,冷刀错一下位,“白虎”的嘶吼震耳欲聋,曲相和的刀便落了虚处,掉头拧开身体,险险避开刁钻的剑意。
三人骤然分逝,或落桅杆、或立树冠、或浮湖波。
曲相和挽刀横眉:“你要保这怪物?稀奇。”
凤曲不搭理他,只趁剑光未老,甩开追袭而来的“白虎”,擎剑攻向曲相和的腰后。曲相和当然不会束手就擒,一柄扫开了他,刀锋冲去“白虎”的喉前。
三人战得难分难解,带上理智全无的“白虎”,其余二人也不得不各自为营,莫分敌友。
但凤曲依然没有放弃和商别意的沟通:“别意,这边!我会配合你!”
尽管回应他的只有野兽般的怒吼。
刀、剑、爪在夜中此起彼伏,曲相和和“白虎”惯纵高空,凤曲便蹑如浮萍,游走在清波之间,或借力供“白虎”一用,或冷不丁一剑刺出,封住曲相和的走位。
在他烦不胜烦的阻碍之下,曲相和接连被“白虎”撕出几道伤痕,最重的一道落在左肩,甚至让他有了须臾抬不动手。
岸边无数人都揪紧了心,尤其是“鸦”的门生,眼见着阁主以一敌二,自是胆战心惊。
两相欢再顾不得,趁着莫饮剑一时走神,一掌击他入睡,又在十步宗短暂的惊乱中提一把刀,拔腿闯入战局,断了凤曲的身法。
原本隐占上风的二人组反落颓势,凤曲挥剑逼他急退,莫饮剑也急忙警告:“两相欢!你已经战败了,不可以再上场的!你要再不回来,本少主就也上去了——”
话音未落,沉寂多时的“鸦”们再度躁动,一把把寒光湛湛的刀剑乱入人海,莫饮剑只好回头设防,带领一众十步宗人围追堵截。
天上地下一时乱作一团,又听一阵阵刺耳的鸦叫。有人提着另一道身影飞奔驰援,不等旁人看清他的面孔,只见黑影匝地,一掌送离了两相欢,银钩如蝎尾一般缠上凤曲的剑。
凤曲挣脱钳制,想也不想反手递剑而去。
少年的一声惊叫,却彻底打破了这场乱夜:“大师兄?!!”
扶摇剑硬生生滞在半路,濯缨阁的灯光投落湖面,反光隐隐照亮了来人的面容。
一刃瑕托走了两相欢,又以一人挡在自己和凤曲之间。
方才的剑锋再近一寸,就要割开少年的喉咙。
那张熟悉的面上汗如浆涌,大叫声后转成了瑟缩的蚊讷:“……大师兄。”
岸上众“鸦”也一样喜上眉梢,齐声喊:“大师兄!!”
两个大师兄两相对峙,各自眉目森寒。
夹在其间的少年面色惨白灰败,褴褛的衣衫里透出伤痕累累的身体,瘦骨伶仃、可怜之至。
凤曲哑了许久,方难以置信地挤出一句:“……江容?”
“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
琵琶如诉,娇娘泪垂。
自打入世以来,凤仪山庄屡遭不顺,庄主商晤不得不频频外出,一去便是数月不见人影。庄主夫人孕中身重,日夜以泪洗面,终于召来琵琶女奏曲一首。
商晤一听便明了心意。
“此子生而珍贵,不如就取名别意。夫人携子在家,我又怎么可能不珍惜。”
长子商别意便在一片恭贺声中呱呱坠地。
他不愧为父母情/爱的结晶,二人自他降生,感情日好,就连山庄的生意也蒸蒸日上,不多时就蒙得天子谕诏,荣而面圣。
年迈的天子罕见地露出了笑容:“此子聪慧之相,似有灵神托生。朕见他便心中欢悦,有这样的孩子,你们商家真是幸运极了。”
官府垄断的盐铁生意,竟也因此让渡部分,凤仪山庄更得以迁回瑶城,再也不用避去凤凰峡。
父母大惊谢恩,此讯流传,更成美谈。
“不要对客人不敬。”
“幸好有公子提点,那人原来是官府巡差便衣探访!”
“我想给灾地捐些钱粮。”
“不愧是别意公子,小小年纪就已知道为山庄的风评考虑。”
“我喜欢和阿鹿玩。”
“别意公子高瞻远瞩!只要您能和世子成为朋友,山庄的生意一定会更加顺利!”
凤仪山庄的长公子——商别意,无疑是在爱意中长大的孩子。
山庄里的人们爱他,山庄外的人们也因为山庄的存在而爱他。
同时,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相信他,相信他也是如此强烈、如此忠诚地深爱着这座养育自己的山庄。
不会有比商别意更幸福的人了。
他的父母随时都愿意为他牺牲所有,他的宗族随时都对他唯命是从。他皱一皱眉、眨一眨眼,都会成为众人紧张期待的讯号。
当大夫断言他有短寿之虞时,商别意自己尚无自觉,周围却已哀声一片。
无数人为那个还未到来的“短寿”愁肠寸断,他的父母更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围转。
“山庄不能没有别意啊!”
父亲老泪纵横,一夜白发。
母亲病如山倒,拉着他默默流泪。
不会有比他更爱凤仪山庄的人了。
即使他说“不要对客人不敬”,只是希望每一个客人都能获得平等对待;
即使他想给灾地捐粮,只是不忍听到太惨重的伤亡;
即使他和秦鹿相见恨晚,两小无猜,只是真心实意地喜欢这个唯一不叫他“公子”的同龄人。
即使他觉得短寿也没关系。
比起被父母关在山庄静养,他更想在注定短暂的生命里走出瑶城,去别处看看新奇的风景。
这应该是因为山庄只有他一个孩子吧。
如果有别的孩子,那他稍微逊色一点,大家应该也不会难过了。
所以当年幼的弟弟住进别院,商别意欣喜地奔去拜访:“吹玉!你就是吹玉吗?我是你的哥哥,我叫——”
“我不想听。”吹玉说。
“……”
“我不会陪你装什么兄弟情深!你们还我的娘,还我的娘!!”
“………咦?”
原来他想和弟弟亲密一点,也是出于扮演“兄弟情深”的需要吗?
原来……他的手足之情的产生,都只是为了山庄里能有一对完美的兄弟。他根本不是什么好哥哥,他只是想给山庄赚些光彩而已。
连五岁的吹玉都能揭穿他,那他拙劣的演技落在他人眼中,岂不更是可笑吗?
“我们愿意做别意公子最忠诚的奴仆!”
一双双眼睛闪闪发亮,仰视他时,就像在仰视高高在上的神明。
商别意说:“别这样,起来吧。”
“公子连对待仆人的细节都这么仔细。山庄就是因为有公子这么温柔的人,才会倍受坊间称赞,别意公子真是煞费苦心。”他便听到暗处的窃窃私语。
别这样。
别这样。
……他才是凤仪山庄最忠诚的奴仆吧。
没有思想、没有自我、没有私欲。
他的全部都可以解读为山庄的象征。
他的悲和喜、他的善和恶、他的生和死,他的所有都不是“商别意”,而是父母恩爱的结果,是“凤仪山庄的那位公子”。
所以——
他若死在这里,他若死在这里……
凤仪山庄的长公子就保住了千里县。
十步宗从此欠了恩情,将来必定要报恩,玉城的商贸缺口也能打开,凤仪山庄的版图就能向此前进。
凤仪山庄的长公子还保住了无数年轻的侠客。
多少人都会铭记凤仪山庄的付出,无论今后何方得意,都要记住长公子的牺牲,都要让凤仪山庄于乱世中存续。
凤仪山庄的长公子甚至战过了紫衣侯!
凤仪山庄的威名一定传遍大江南北,再也不会有江湖人小看他们一介商贾。即使暂时没有出名的侠客,以他今日的战果,总该有人忌惮,武才凋敝的山庄或可苟延残喘……
一切都是为了山庄。
这是值得的,为了山庄的话。
这就是他作为长公子的归宿所在了。
别意,醒醒。
别意,快躲开!
别意,别担心,我来配合你。
别意……别意……
是谁在吵闹。
为什么不叫他“别意公子”?
是谁在期盼他能睁眼。
是山庄的大家吗?看到这样的他,还是会期待他醒来?
他……想要看看。
一刃瑕的出现终结了所有人的侥幸。
打败曲相和已经难如登天,现在还有了一刃瑕的参与,别说获胜,就连活下去都像是痴人说梦。
莫饮剑正想骂下一刃瑕,两相欢却接过话去:“大师兄不曾输过,你们两个人,我们也两个人,不是正公平么!”
莫饮剑勃然大怒:“什么两个人!一刃瑕明明还带了一个人来,带了——”
带了……人质!!
“来得太晚了。”曲相和轻飘飘地斥了一声。
一刃瑕恭谨地转身朝他一拜:“劝走五师妹花了些时间。”
“下次她要跟过来,就让她来。她早晚要见识这些。”
“……是。”
一刃瑕又转了回来。
凤曲同他对峙着,一刃瑕默默避开了凤曲的视线,只是束着江容,任由凤曲的目光将他千刀万剐:“你们想做什么?”
一刃瑕没有搭话,凤曲却越发着急。
他已经有大半年的时间不曾见过师弟,没想到重逢竟是在这样的境地。
江容也意识到自己成了凤曲的拖累,一时又急又怒,几次试图反抗,却被一刃瑕蓦地一压,胳膊瞬间脱臼,疼得冷汗滚滚。
凤曲怒道:“住手!你有什么冲我来,我跟你打!”
一刃瑕却摇一摇头:“我今天不是来打架的。”
曲相和一刀斩退了“白虎”,拂去灰尘,居高临下道:“本座念你还算有几分本领,让你最后和同门话别几句。如有什么遗言,就让他一齐带回且去岛罢。”
江容一边忍着剧痛,一边诧异地发问:“什么意思?师兄,为什么说‘遗言’?你们到底是——”
话音未落,一支箭矢忽从黑夜中杀出,遽然穿透了一刃瑕的右肩。
腥气顷刻弥漫,一刃瑕吃痛一让,扶摇剑立即逼来。
二人转瞬间交上几招,江容痛得脚步虚浮,趁机遁走,衣后却陡然一轻,曲相和不知何时又飞来金钩,钓起了他单薄的衣衫。
少年高高地悬在湖心之上,飘摇得好似一点孤萤。
曲相和冰冷的警告隔水飘来:
“——倾凤曲,你自己做个选择罢。是由他带回你的遗言,还是你要听听他的遗言?”
凤曲怒目相视:“你的遗言,我正听着呢!”
扶摇剑直贯一刃瑕的胸前,这是前所未有的杀招,惊得一刃瑕的双眉起了一丝轻皱。他匆忙掠退数尺,才发觉醉翁之意不在酒,扶摇剑毫不犹豫地弃下了他,随主蹑水穿云,袭向那团被血染得发黑的紫影。
曲相和哼笑一声,振袖出刀,迎向背水一战的凤曲。
后方一刃瑕持钩奔来,凤曲和江容夹在其中,尤是凤曲,前是曲相和杀气腾腾的刀,后是一刃瑕冷光凌凌的钩。行差半步都是万劫不复,更不提救下江容全须而退。
商吹玉一箭连着一箭,却被师徒二人有心拖长了距离,数箭不达,只能勉强作为凤曲半空借力的一步。
到此境地,似乎一切外力都再难襄助。
大家只能眼睁睁看着凤曲孤身赴死,飞蛾扑火。
月光淌过扶摇剑身,清冷的光芒像一地无声的残泪。
这一剑或可刺进曲相和的胸膛。
代价是那把刀将劈开他的头颅,那串钩将剖出他的心脏。
“夫人!别去了——!!”
“老师……”
“大师兄快躲开!!!”
一剑就好、一剑就好。
江容几乎泣出泪来,破音大叫:“滚回去啊!倾凤曲!谁要你救,混蛋、混蛋!!!”
但在句末,一声兽啸惊天动地,叫人肺腑俱裂,无不敢视。
尖锐的骨爪在曲相和的脑后亮了出来,破烂的血肉都掩不住那只残掌扑向敌人的杀心。岸上声籁皆灭,震惊的眼睛都看向那将落的一掌——
曲相和神色遽厉,猛然回刀!
削薄的刀锋斩开寂静的夜晚,一颗滚远的头颅仰飞而去,人群中炸开阵阵尖叫。半空里的血雾砰然膨胀,染红了星月与云,镜面似的湖上刹那烧起了腥红的火,逐波而燃,烈烈无双。
扶摇剑没进曲相和的胸膛,一刃瑕的钩钻进凤曲的心肺。
时空凝滞在耳边尖鸣的霎时。
遍体鳞伤、骨肉支离的“白虎”于他眼前陨落而坠。
轰然砸碎了潋滟的湖光,也砸碎了凤曲眼眸中最后一丝懵懂。
“别……意……?”
他救了倾凤曲。
倾凤曲承他的恩,要好好地待吹玉,好好地报答山庄。
他救了倾凤曲。
阿鹿也会感恩戴德,就连天子都欠了山庄一笔。
他救了倾凤曲。
且去岛也不会再和山庄置气了吧。
他救了倾凤曲。
他想救倾凤曲。
商别意想救倾凤曲。
如此而已。
“夫人——快,医师,滚过来救人!!”
“老师,还清醒吗老师?老师,千万不要合眼……”
“……小凤儿,别睡。”
凤曲知道自己不能闭眼。
曲相和还没死透,他的剑,还是偏了一点。
凤曲努力想喊某人的名字。
喊江容,喊商别意,喊阿珉。
可是喉咙里涌出血来,只余嗬嗬的怪鸣。
胸前更是一片冰冷的钝痛,已经分辨不清是一刃瑕的那一钩,还是别的什么伤势。
“……”
阿绫滚烫的眼泪落在他的脸上,颤抖的手在竭力为他包扎。
最后却只化成一声悲鸣:“让他休息一会儿吧。”

耳边的脚步此起彼伏,隐忍的低泣、呢喃的祈祷、惆怅的叹息,一切轻微的噪音钻入耳廓,凤曲听得久了,双眉不自觉地一颤。
立即有人惊喜地赶上前来,药香忽而逼近,似乎有密密麻麻的人影叠近,挡住本就微薄的夕光。
凤曲无意识地拧起眉头,身边传来某人的叮嘱:“老师别动……药……”
接着,一只汤匙递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撬开他的双唇。
温热的液体流进,凤曲想要吞咽,喉咙却拉刀子一般生疼,只得将眉皱得更紧,再也不肯咽下一口。
商吹玉就被人推开了。
一股熟悉的冷香迫近,凤曲轻哼一声,一个名字呼之欲出,他急忙伸出了沉重的手臂,朝着虚空处一抓。
一只冰凉的手接住了他。
“……别意、别意。”凤曲着急地呼唤起来,对方默然片刻,将一方丝帕递得更近了些。
凤曲沉重的眼皮终于生出一丝气力,光线重又簇拥着他。
丝帕近到了鼻端,香气却在逸散。
莫饮剑压着哭声询问:“他是醒了吗?这是醒了吗?”
商吹玉也跟着喊:“老师……您感觉怎么样?”
秦鹿冰凉的手在他额上试了一下:“还是有点发热。”
“……”
凤曲彻底睁开了眼。
模糊的视野里,一张张面庞都朝向他。
有人娴熟地端来药碗,嘱咐说:“商吹玉你让开。映珠,你来把他扶正,动作轻些。”
“我……”
“你手一直在抖,让映珠来。”
商吹玉这才不甘地让了半步,另一个娇小的少女走上前来,依言照做。
轻柔的力道托起凤曲的身体,目光所及也渐渐清晰。
即将喂药给他的少女额汗涔涔,眼下都是疲惫的青黑,动作却还是记忆中的干净利落。
凤曲讶异地睁大了眼,声音嘶哑,却还是忍不住问:“青娥?”
穆青娥冷冷地扫他一眼:“别动。我才几天不在,就把自己折腾得半死,回头再和你算账。”
苦涩的药汁灌了进来,见他真的恢复清醒,余下人等都如释重负。
莫饮剑更是喜极而泣,呜咽着扑来床边,抓住了凤曲的手便不肯松开。
然而,比起归来的穆青娥,搀扶着他的映珠更让凤曲吃惊。
半年不见,映珠身量见长,瞧着越发清瘦,肤色也沉了几分。可她的眼睛却明亮无比,双臂也很有力,照顾起来细心又妥帖,发现凤曲打量自己,映珠回了一个笑脸,和曾经愁苦的模样判若两人。
凤曲错愕极了,映珠猜到他的疑虑,主动解释:“别意公子的队伍带上了我,这一路,我就负责给公子烧火做饭,所以锻炼好了。”
“你说别意……”
“是呀,别意公子说只有这样才能从庄主手下保全我。毕竟少侠和两位公子都走了,我一个人留在山庄也是讨嫌。”
凤曲心中大动,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这也是他之前的担忧,可惜自身难保,实在容不得他再做更多。没想到商别意反而代他做了这些,让映珠免受商晤的磋磨,虽然路上艰辛,但看上去,她似乎过得不错。
凤曲张了张口:“那别意他……”
众人的面色都生出一丝异样。
商吹玉垂目不言,秦鹿默然转开了头。莫饮剑的哭声为之一顿,映珠也闭了嘴没有多言。
只剩穆青娥说:“他死了。”
……是啊,别意死了。
醒来看到熟悉的一切,他居然真的把那晚当成了一个噩梦。
凤曲却没有一惊一乍的痛苦,只是沉默地按上心口。那里被穆青娥包扎几圈,随着动作,又有新鲜的血迹渗了出来。
受伤的疼痛和血肉生长的痒意交织在一起,还有一些情绪沉甸甸的,内忧外患,难受至极。
穆青娥拉开了他的手:“别碰伤口。”
凤曲温顺地听从医嘱,才察觉自己四肢躯干都缠满了纱布。可见伤处不止在胸膛的那里,其他地方也是一样的伤痕累累。
但一向怕痛的他居然不觉得痛了。
只有满腹不安还争先恐后地宣泄:“阿容呢?阿容怎么样?”
这次却换来了更长的沉默。
良久,穆青娥喂完了药,起身道:“你先见一个客人吧,她在十步宗外等你很久了。”
中元夜后,千里县破天荒地下起了暴雨。
这场雨持续了三天之久,洗去连秋湖上刺目的血腥,却洗不去人们心上厚重的阴霾。
而在暴雨之后,有人在十步宗外看见了一道跪着的身影。
没有人注意到她是从何时开始跪在这里,只是看她衣发湿透,蓬头垢面,中途几只乌鸦落在身畔,呀呀地叫唤,她都充耳不闻。
十步宗也有下人前来接应,请她入内休息,但少女依旧没有听从。
她只是默默地跪在宗外。
直到第五天,风和日丽,凤曲转醒。
在众人的搀扶下,凤曲撑起身体走到宗门。
他是一脸的病容,形容枯槁、孱弱不堪,然而宗外跪着的那位竟然比他还要狼狈,应声抬头的刹那,干涸的双唇溢出了血,无神的两眼终于绽出一道光亮。
却是呕泣一般的哑叫:“……boss,对不起,你干脆杀了我吧!”
凤曲默然良久:“别这样,先进来吃点东西。”
习武之人的身体虽然强韧,却也不能这样多日不进水米。在凤曲的授意下,两人一起坐上餐桌,各吃一碗稀粥。
五十弦一直低着头,吃着吃着,眼里落下一滴热泪,呜呜地痛哭起来。
她要撑不住了。不只是身体,更包括了她的精神。
系统邮箱里堆满了何子涵的警告邮件,但她一封也不想拆开,也完全不想如何子涵建议的那样离开这个世界。
五十弦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再把这里当成一个游戏、一本小说,更不可能把眼前生动的人们视作普通的角色。
凤曲伸出手,拂开她未干的鬓发:“你哭什么?”
五十弦啜泣着说:“我昨晚明明应该赶过来的,可是……”
“笑话,”莫饮剑道,“你五十弦杀过的人就少了么?这会儿哭哭啼啼的,从前怎么没见你悔过。”
五十弦又是泪如泉涌:“你怎么能说这种话!这次死的可是老祖啊!”
谢天朗这一生都没有开宗立派、生儿育女,五十弦和莫饮剑都自幼长在玉城,平日往来,和寻常爷孙也没什么分别。
五十弦也不知道自己何必哭得这么厉害。
她跟着凤曲等人的初衷不过是想苟一条小命,总不至于真对纸片人动什么感情。
可是朝夕相处的日子久了,当她听闻商别意惨死,倾凤曲重伤的结局,一瞬间感到的完全不是打败了成长期boss的爽快——而是极致的愧疚和担忧。
五十弦更不敢看秦鹿和商吹玉的眼睛。
商别意的死状……听说身首异处,不成人形。她根本不敢想象。
“我明明也算是‘鸦’的二把手,如果我再多留意一点,说不定就能阻止这些事。”五十弦轻声说,“我……你们打我骂我都好,我什么都可以做!但是、但是不要赶我走,我真的很抱歉,我——”
双方又不约而同地沉默下去。
凤曲问:“我和曲相和注定不死不休,到那时,你能旁观吗?”
五十弦的肩膀缩了一下,这些天她几乎流干了眼泪,整个人潦倒到了极点。
凤曲的要求已经再简单不过了。
他只要她旁观,没有要求她也拔刀朝向义父。
但五十弦还是结结巴巴,半晌说不出话。
穆青娥柳眉倒竖,质问道:“难道你还想助纣为虐?”
面对穆青娥的控诉,向来伶牙俐齿的五十弦却毫无反击的余地,只能泪流满面:“他……那也是既定的剧情,是剧情要他那么做的!我知道我不该,可是、可是他养了我这么多年,能不能让我和他再沟通几句?”
“曲相和的罪行早就罄竹难书,只是大家都敢怒不敢言,你要和他沟通什么?”
“不是的、不是的。父亲他私下里也很亲切,他还会救助流浪的动物。小时候他教我武功,其他师兄都反应很快,只有我笨,可是他从来没有嫌弃我……”
穆青娥冷声打断了她:“那凤曲就该死吗?还是说商别意和空山老祖就该死?睦丰县的十几条人命都是你师兄的杰作,以你来看,到底是那些百姓该死,还是你师兄该死?”
五十弦哑口无言,眼里蓄起汹涌的泪水,再也说不出话。
凤曲叹一声,换了一个话题:“阿容呢?他们为什么要为难他?”
五十弦的表情却变得更为难了:“我稍微打听了几句,可就连九万里也明显被人吩咐过,支支吾吾的不肯明说。我只知道他们已经关了江容很久,而且就是奔着他是你师弟才下手的。”
“……果然怪我。”
“对不起,我没能和江容说上话,现在也没办法再回去。”五十弦腾地起身,苦恼道,“不然我还是回去问问,我去问大师兄,他虽然无条件服从父亲,但有时候也很听我的话……”
穆青娥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喝你的粥。”
这就是驳回了。
“你也别动什么歪脑筋,那一钩距离你的心脏只差一寸。听人说,要不是商别意……曲相和的刀该把你劈成两半了。他们捉你师弟,无非是为了威胁你或者且去岛,犯不着和你师弟过不去。我们只要静观其变,总不会出大错。”
穆青娥警告似的看向凤曲,后者没有做声,秦鹿反问:“你和十方会的人一路,有听说什么消息吗?”
穆青娥的面色变了刹那,她抿了抿唇,别开视线:“没有。”
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回答有些奇怪,穆青娥又说:“只是讨论了关于考试的事,渐渐有些眉目。可惜老祖已经不在了,现在知道也没什么用处。”
秦鹿问:“讨论了什么?”
“……是阿枝暗示过的,那孩子跟我和凤曲有过一面之缘。凤曲应该也记得,阿枝提醒过这里的五轮考试都和五行相关,独木桥是‘土’,两人结对时是‘金’,之后三人经过的地理环境是‘水’。”
穆青娥顿了顿:“老祖年轻时曾是儒士,所以我们推测,这五道关卡其实对应着儒家的五德。”
秦鹿微微颔首:“这种设计倒不罕见。土对应信,金对应义,水对应智……”
穆青娥道:“第四道关卡,也就是我们现在落脚的地方,应当主‘木’,也就是——仁。”
众人无一接话,只有秦鹿冷不丁地笑了一声。
在考察“仁”的地方发生了如此暴/乱,都不知道是老祖高瞻远瞩,还是天道都在嘲讽这所谓的“德行”。
凤曲还是放不下江容,以至二人的话里机锋他一句都听不进去。
但很快,映珠奔进院落,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凤曲少侠,有客人递了名帖,说想约你过几日见面!”
一边说着,她双手递来了一封名帖。
凤曲还未拆开,就见封皮盖有一块名章。秦鹿余光望见,眉宇微沉:“是慕容麟。”
“‘天玑’?他找凤曲做什么?”
“不清楚,慕容麟从小孤僻寡言,我和他没什么往来。”
“凤曲,信上有说吗?”
凤曲正拆开信,展开信纸,眉头不自觉拧了起来:“咦?”
信上并非他以为的客气寒暄长篇大论,而是言简意赅的四个字:
“你都好吗?”
你都好吗?
凤曲自认和他唯一的接触也就是连秋湖上,可是他们连眼神都没对上过,这句话的含义似乎只是问候他的身体。
这也有必要和他亲自见面吗?
映珠满是担忧地送了一件披风过来:“少侠还有些发烧,不能病上加病,还是注意些吧。”
凤曲谢过她,鼻尖却嗅到一股冷香。
正是先前递给他的那方丝帕,不知何时又被映珠抽了回去,现在束在映珠的腰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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