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之所以亲近十步宗,为的就是留在玉城,等待报仇的时机。今夕虽然不是他原计划里的机会,但仇人就在眼前,叫他如何能够姑息。
哪怕不为觉恩寺的血仇,只为在场伤重的侠士、为受惊的百姓、为多日施恩于他,而今陷入为难的十步宗——
灯玄朗声道:“前辈不妨出手,叫小僧将这差距看个明白!”
这一语正中曲相和的下怀。
慕容麒面露忧色,莫怜远也不觉屏息凝神。莫饮剑更是抱紧了剑,怒不可遏,又心急如焚地默默祈愿。
百姓和伤者都看得痴了,唯见湖上卷起千重风浪,和煦的铃声刹那间都方寸大乱,彷如魔音贯耳,吵闹不休。
当中的灯玄置身涡流,冷汗涔涔,提杖严阵以待。
刚刚松缓的气氛陡然紧张,无数人小声祈祷着灯玄的凯旋,内行的侠客却是无一展颜。
商吹玉一直压紧了随时都想冲出去的凤曲,此刻双眉紧攒:“灯玄完全不是对手,恐怕过不了几个回合。”
秦鹿也敛起长久的笑容,静神旁观:“觉恩寺灭门之时,灯玄也不过十五六岁,虽有真经傍身,但毕竟没有师长指点,许多招式都是虚有其形。”
阿绫则绞紧了手指:“这才更显得紫衣侯的恐怖吧。”
灯玄徒有其表的自学都能在江湖上占得一席之地,早年功法大成的禅心大师面对那时的紫衣侯却都毫无招架之力。
灯玄的落败几成必然。
比胜负更值得关注的是,他能把曲相和逼到何种地步?这场战斗,灯玄是不是还能点到即止,全身而退?
——结果很快有了分明。
云开月明、星稀山默。灯玄仿佛中箭之雁,只撑了十数回合,就从浪尖风潮中跌落下来。
慕容麒拔身纵上,剑光斥开了风浪,挡下曲相和追击的一掌。
桑拂和桑栩姐弟同时逐去,一人接住了灯玄,另一人则抢下沉甸甸的法杖,借着慕容麒的隐蔽匆匆返回濯缨阁里。
灯玄的胸腹贯开一道深彻狰狞的伤口,仿佛被野兽撕裂一般,眉宇紧皱,额汗淋漓。数名医师急忙安置好先前的伤者,提起药箱奔了过来。
阿绫也咬咬牙,挤开人群一道行去:“喂,快把他放平止血!”
凤曲也想一起跟去,却被秦鹿和商吹玉一齐拉住:“曲相和留他一命,就是为了……”
“我知道是为了引我出去!”凤曲拂开二人的手,恨声说,“那晚他杀老祖也是如此,他、他——”
慕容麒的剑在曲相和的掌上割出一道伤来。
两人各自掠走,隔空相望。
两相欢从水里浮出,惊声呼唤:“阁主,您受伤了!”
曲相和冷冷乜他一眼:“废物,滚下去。”
两相欢如遭雷劈,面上涨红又惨白,只得默默爬上岸边。
几个杀手接应了他,身上深深浅浅的伤口几乎流干了血,泛白的边沿皮肉翻卷,十步宗这才拨了一名医师过去,装模作样地帮他包扎。
“那块金书玉令,是‘天玑’给你的吧?”
冷不丁地,曲相和将话题转到了所有人意料之外的地方。
慕容麒没有作答,只是握紧了剑。
曲相和寒声讽道:“当年暗度陈仓的小贼,看来也有慕容济的一笔。此事我当禀明圣上,至少知道,慕容济死得不冤。”
慕容麒掌中的剑转了又转,虽是人偶,但他似乎也有了活人悲愤的情意。
半晌,那把由他精心锻造,凌厉无匹的宝剑横空斩去,慕容麒主动挥出了剑,濯缨阁中同时荡开激烈的琴音。
和孔清兰不同,这次的琴弹得更急、更躁、更悲、更怒。
好像蛰伏多年,一夕迸发的彻骨的恨。
秦鹿听了片刻,喟道:“……是‘天玑’啊。”
玉城曾有一支赫赫有名的巧匠氏族,以“慕容”为姓。
传至慕容济这一代时,慕容之名更是遍传四海,如雷贯耳。
慕容济铸剑不看钱财、不看权势,只看掌器人是否合自己的眼缘。因此,江湖上常有初出茅庐的新秀都能求得他的作品。
被他看中的侠士,往往都在不久之后声名鹊起,成为一方名侠。
因而比起请剑,大家更在意的是自己是不是能成为慕容济眼中的“可造之材”。
然而先帝忽然下旨,请慕容济入宫铸造。自那之后,慕容济所铸兵器再也没有到过坊间。
旧日成就的刀剑仿佛孤品,身价倍增,几经流转也成为了权贵富商标榜高贵的装饰,而非曾经所向披靡、匡扶天下的伙伴。
作为慕容济进宫之前特意向十步宗求得的造剑人偶,慕容麒几乎学会了一切慕容家铸造的法门,而且他不会疲倦,效率比慕容济更高。
可慕容家的兵器还是没能流传下去。
因为慕名而来的侠客们很快发现,慕容麒仅仅学会了造剑。
他会给所有人造剑,造出的剑也无可挑剔。可要他评价侠客时,人偶都只能沉默。
人偶不懂得什么道心,更不懂得什么天命,他只会遵从要求造出趁手的兵器,那些铜铁即使锋利无比,可人们使着总觉远不如慕容济的作品。
简直索然无味。
等到宫中传出慕容济病逝的消息,他的独子慕容麟走出深宫,成为钦封的“天玑”,人们翘首期待,却听慕容麟坦然承认:“我不会铸剑。”
慕容家的道便彻底断了。
琴音铮铮,如怨如怒,仿佛极北的风吹彻旧战场上如山的尸骸,天寒地柝,风雷大掣。
连秋湖心亦卷起了空前的风暴。
澎湃的浪潮吞没云端孤高的月,吞没画舫簇拥的灯,一时光芒暗淡、万籁死寂,天地之间只剩下琴剑激响和浪的呼号。
席天卷地的昏暗中,一点紫衣明灭如夜。
长夜里钩剑厮战曳长的星火,便像一只只忽睁的怒目。
所有人都静静地观战。
直到两团深影猝然分离,疾风卷噬了濯缨阁震荡的千万楼铃。
画舫内有人支起了一盏颤悠悠的纸灯,鹅黄的暖光透过薄窗,映出一道刚溅上的血迹。
那只可能是曲相和的血。
商吹玉呼出屏息许久的一口气:“似乎是慕容占了上风。”
秦鹿的眉宇也稍稍松开些许。
唯独凤曲倏然攥紧了两人的衣袖:“不对。”
人群中压抑的欢呼还未传开,黑云远去,烟尘静消,月光缓缓地洒照下来。
犹如一盆冷雨浇彻万人的心。
——慕容麒落回船上,手里只剩了半把残剑。
比剑更狼狈的,是他腹部硕大的空洞,还有完全断开,掉落在甲板上骨碌碌滚远的左腿。慕容麒撑不起平衡,已然坐倒在地。
曲相和微闭右眼,眼下淌了一行血:“还打吗?”
慕容麒扬起头颅,得意地一笑:“老子又不会痛,凭什么不打!”说着,他抓住一旁的桅杆,竭力想要站直身体。
曲相和微微颔首:“那这次就斩了你的头。”
慕容麒唾了一声:“真是狂妄!今是中元,老祖可还看着你呢!”
“我连活着的他都不怕,况且是死了的他。”
“哈,那还有倾九洲、应淮致、沈呈秋、禅心、慕仁用……所有人、所有人都看着你呐!”
众人都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曲相和的神情也渐渐转厉,并指拭去钩子上的铁屑木花。他抬起眼,冷道:“本座好心赴约,你们反而设了大局,叫人不快。江湖之辈,本就当以武功论短长。如果这是你们正人君子的做派,那本座就做一回小人——慕容麒,倘若我再胜你一次,‘螣蛇’、‘白虎’或者‘直符’,你们就交还一个。”
“你……老子听不懂你说什么!”
“你听不懂,莫宗主总听得懂。”
“曲相和,你弄清楚,今晚只是你和老子的决斗!”
“是吗?”
曲相和平静地答:“那就换一个。如果在场没人拦得住,今晚,本座就屠了千里县。”
众人哗然,一时又要惊乱。莫怜远在楼中猛一拍桌,怒喝道:“你敢?!”
“有何不敢?”曲相和呵地轻笑,“本座想杀谁,就杀谁,只有你们求我开恩的份。今天你们敢刀剑相向,就不该只做这点准备,现在激怒了本座,就要承担后果。孔清兰,你说是不是?”
孔清兰推开花窗,露出半张俏面,恬静道:“紫衣侯此言差矣,我们一开始就说过,十步宗只做中立的观战。那些前来请教的后辈,没有一个是十步宗的门人,可千里县的确是在十步宗的荫庇之下。如今你要在千里县大开杀戒,十步宗绝不可能坐视不管。
“妾身一介女流,无敢阻拦,但外子忝列群英前十,门内更有长老若干,皆是老祖旧友。千名精锐许誓在此,甘为千里县抛头洒血,谁人来犯,当若死敌。诚然,紫衣侯也不必在意妾身的几句肺腑之言,在场还有多少眼睛瞧着您,您心里有数。但凡今日不能赶尽杀绝,总会有漏网之鱼,来日锱铢必较……紫衣侯年盛力强,恐怕是忘了,老祖当年比您现在还要得意。”
曲相和的笑容收敛起来:“本座说一句,你有十句等着。看来是深思熟虑。”
“这些本不用妾身说明,您自己就能想到。”
“那你的意思,是要和本座赌一赌,看本座赢了慕容麒后,敢不敢对你们赶尽杀绝了?”
慕容麒愤慨骂道:“你还未必能赢老子!”
孔清兰却仍是从容不迫:“紫衣侯既为群英之首,是天下共睹的英雄豪杰,当然一言九鼎。可惜妾身要赌的不是您‘敢或不敢’,而是‘能或不能’。”
“哦?你以为一个十步宗真能吓倒本座?”
“紫衣侯又错了。”孔清兰笑盈盈道,“‘君子不悔’放在这里,您都不曾好奇过妾身的心意?要杀您的是您的仇家,要拦您的人,也从来不是十步宗啊。”
话音未落,曲相和的目光缓缓转向了濯缨阁内。
方才守着“君子不悔”的莫饮剑,不知何时不见了身影。和他一起不见的,还有那张传说中的宝物棋盘。
未等曲相和想通孔清兰的深意,忽然耳翼微动,脚下不知为何轻轻颤动起来,仿佛地震一般。刚刚平静的湖面也再度掀起了波澜,一圈圈涟漪荡漾开来,好像某个不善的讯号。
环湖岸边的众人也似听见了隐约的动静,幽幽暗雷久潜风浪,此刻终于放弃了蛰伏。
“阁主小心——!!”
两相欢最早察觉异样,尖声传报。
然而为时晚矣,湖面倏地扬起千尺高的巨浪,迎向曲相和所在的画舫猛拍而去。曲相和眉目一凝,举钩穿刺,奈何水幕如山倾轧直下,落在旁人眼里,就是一个诡异的浪头突然将曲相和卷进了水下。
众人骤惊,两相欢更是面色刹白,提刀就想奔助。一把剑却恰是时机地横到他的颈边,莫饮剑笑吟吟地俯视:“输了可就不能再回去咯?”
“是你们搞的鬼?!”
“诶?胡说什么啊。”莫饮剑得意地扬起眉宇,“是天意,天意啊!”
岸上的三人同样看得惊了。
商吹玉蹙眉道:“这种天象地理……莫非是老祖留下的阵法?”
秦鹿则别开眼神:“呵,说不定真是报应呢。”
和曲相和两相对峙的慕容麒更是一头雾水,好一会儿才迟疑地看向濯缨阁:“谁?老八?”
他想不出来还有谁能一击即中,把曲相和都缠到水下好几息浮不出来。
可濯缨阁中的莫怜远只是冷笑,孔清兰摇首不言,眉间仍然忧心忡忡。
场中高手如云,大多数人都已看不清现状。但无论是灯玄、慕容麒,还是突如其来的巨浪,似乎都侧证了十步宗的深谋远虑。
一时间,百姓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有人早就留意到凤曲一行掩不住的江湖气息,这会儿鼓起勇气,拉了拉其中面相最善的凤曲:“少侠,你有武功,你看着……我们这是平安了吗?”
商吹玉和秦鹿也看向了凤曲。
凤曲的眉心拧成极深的死结,被路人摇了好几下,难得没有回应别人的疑问。
商吹玉关切地靠近了些:“老师?”
就连颅内的阿珉都主动出声:「有人搭话。」
凤曲却还是怔怔地立在原地。
半晌,他的话音低若蚊讷:“……有香气。”
慕容麒败后,还有谁能力压曲相和一头?
濯缨阁里的人都已露过面,有宗主和他的夫人,有观天楼的“天玑”慕容麟。怨恨曲相和的人都已上过战场,无能为力的人也都聚在桥头岸边。
还差了谁?
到底还差了谁?
直到一股不同于桂花的暗香浮上当空,不知何时飘近了他的鼻端。
难怪孔清兰直到此时才撤去“君子不悔”。
“君子不悔”登场的用意根本不是防范曲相和,而是防范另一个即将发作的子蛊……
一个答案呼之欲出,几乎就到了嘴边。
双钩破浪,仿佛金银二龙。哗地震响,湖中画舫彻底散了架。
风浪无限冲击着湖堤与阁楼,飓风倾袭,摧枯拉朽一般撕毁了一切。此夜的噩梦在人群绝望的目光中再度莅临。
曲相和冲破了镜面似的湖,衣发尽湿,身上破开几道野兽一样的撕裂伤,细小的血流汩汩而下,面色因为极怒而变得微红。
而后拂袖一甩,一朵水花在白堤上炸开,清明的水里却好像混合了什么异物。
等到潮水退去,人们才看清那是一具奄奄一息的肉/身。
他的腹部被钩尖破开,脏腑缓缓流了出来。面部更是鲜血如注,蓬头残衣,身体禁不住地抽搐。
“那是……”
濯缨阁里却传来清脆的落子之声。
孔清兰清冷的话音隔空响起:“‘白虎’,站起来,距离你的目标还差得远呢。”
“………”
瘫软如一团烂肉的人影轻轻一抽,好像听到了孔清兰的话音,又像只是无知觉的动弹。
周围响起人群压抑的啜泣。
今晚的月亮惨白一片,黑云虽然散去,鸦群却再次纠集。
白堤长岸,朱楼碧湖。
鸦落点点,血溅处处。
“站起来……站起来……”人们的祈祷声远远传去。
他们不剩什么可以依傍了,只有这个陌生的、未知的、好像能给曲相和带去一点冲击的……不知男女老少的“东西”。
这个“白虎”。
曲相和已经走近过去。
银钩悬而将落,好像无情的审判。
所有人的心都随之高高束起,祈愿声扼在了喉咙,一双双眼睛惊惶不已。
一线青光犹如闪电掠来,倏忽弹开了那把夺命的银钩。
来人宛若灵蛇一般游走自如,从曲相和凛冽的杀意下卷走了那团血糊糊的影子。
紧跟着,他灵敏地纵去对岸树梢,杀落几只黑鸦。
众人张目结舌,只见一道浅碧色的长影凌视苍生,一手抱住刚刚救下的“白虎”,仗剑道:
“今晚你要任何人的命,都得从我的尸体上踏过。”
商吹玉看向空落落的身侧,恨不能立刻紧追上去。秦鹿把他一按,看着远方的二人,愁眉轻拧,却没有开口。
濯缨阁中,孔清兰垂首长叹,莫怜远则是抚掌大喜。
战局似乎又变了风向。
“……”曲相和怒极反笑,“小贼,今晚你不藏了?”
少年神清骨秀,屹然傲立。
扶摇剑噌地出鞘,那双眼眸无声地转冷,凌厉眼刀越过了冽冽湖光,淡然道:“不巧,轮到前辈你来藏了。”
有人轻启柴扉,沙沙的脚步同舍外的蝉鸣响成一片。
角落里窝着一团影,他正背对着来人,跟前彩墨点点,几支毛笔落了一地。听到动静,画画的少年转过头来,五颜六色的脸庞挤出一抹笑:“师弟你来啦!”
江容刚练完剑,一身热汗淋漓,本来满腹牢骚,可见到大师兄这副表情,又有些一拳打上了棉花的无奈。
他鼓着脸酝酿一阵,终究只挤出了一声有气无力的冷笑:“是啊,还没累死呢。”
少年凤曲赔着笑起身,用自己的衣摆给他打扇。
江容一屁股坐在灰扑扑的地上,打量四周:“你又在画画,画出什么东西了么?”
凤曲摇头。
江容叹道:“我是真搞不懂你。你到底是想记起以前的事,还是不想记起?要是真的好奇,问问师父不就知道了。要是不想,这些画就该一并忘了,谁知道你做的那些噩梦究竟是真的记忆,还是你画画画得入魔了呢。”
他的大师兄实在和海内话本里的英雄太不一样。
别的英雄都是正直英勇,天不怕地不怕,走到哪里都像神明一般带去希望。
可自己的大师兄呢?
练剑谈不上积极不说,为人还一堆数不清的毛病。一会儿怕黑,一会儿怕血,一会儿怕被丢下,一会儿怕陌生人。
每天就知道缩在荒废的茅舍里画画,说是画了自己的噩梦,可画出来的还不是成片的竹林,和且去岛毫无二样。
江容拂开凤曲扇风的手,没好气儿道:“晚课你可不能再缺席了!师弟师妹都盼着你去授课,难道同门之间,你也想藏拙不成?”
凤曲无辜地眨了眨眼:“我不知道能教什么。”
江容说:“你什么都可以教。他们看到你就高兴了,大师兄,你今后是要执掌且去岛的,传出去说一代岛主沉迷作画不思练剑,海内那些门派岂不是笑掉大牙!”
眼见他又要搬出平日小大人的做派喋喋不休,凤曲连忙求饶:“不画了不画了,今晚一定去。”
江容如愿以偿,勉强哼出一声。
他的目光又落到了凤曲未完成的那幅画上:“所以这又是画了什么?”
——又是竹子!
江容深吸一口气,满腹的说教到了嘴边,却听凤曲道:“我昨晚真的梦到了竹子。竹子里有一座很大的房屋,还有一个男人……那好像是我以前的记忆。”
江容问:“那房屋和男人呢?”
凤曲答:“我不会画啊。”
江容:“……那不还是只画了竹子吗!”
凤曲大笑起来,一侧身躲开他的飞踢,却顺手执起画笔,朝墙角那张纸上猛地一挥。半成的画卷好像被人从中撕裂,一道伤疤落在其上,江容蓦地愣住:“你干嘛!”
凤曲却拍了拍手:“我不画了。”
“那也不用这样吧?这幅都快画完了,还挺好看的啊。”
“没画的都是想不起来的。”
“万一今晚又梦到了呢?那不是关乎你的记忆吗?”
“……哎呀,我画烦啦。”
凤曲丢下笔,残墨如梅,一朵朵开在他的侧脸和衣上。小少年摇了摇头,好像丢掉所有似的,拉上江容,大步流星走出了那方逼仄狭窄、久蒙灰尘的茅舍。
盛夏的阳光从竹叶缝隙里洒落如雨,一瞬蒸干了茅屋带来的阴湿和晦暗。
江容还有几分犹豫:“真的……不画了?是我说什么话,你不高兴了吗?”
凤曲噗地笑笑:“没有,就是不想画了。”
“骗人,你之后肯定又要偷偷过来,别让我逮到。”
“啊——阿容,太严格啦!”
但之后多年,江容的确没有再在竹林里逮到他。
好像缩在茅屋里,依靠绘画来寻找往日记忆的那个孩子已然消失,只有墙角桌边褪色的墨痕还记得那段日子的造访。
凤曲也不曾对任何人提起:
那个无法画出的噩梦里,是遍地不成人形的断肢残尸。宛如阿鼻地狱一般,犹在梦中都能闻到腥臭的血气。
而那鲜血淋漓的杀场的元凶——一道青衣孑立的背影,他已经被人折断双腿,当胸一个血洞,却依然如野兽、如飓风,如无常的天道在此间肆虐。
凤曲想,他绝不能再深究下去了。
带着气若游丝的商别意,面对举世无双的第一杀手,明眼人看了都会为这个年轻的剑客捏一把汗。
但当双钩直袭命门,宛如蛟龙出水,杀气腾腾。阿珉怀抱商别意,左闪右避,几回险之又险地相擦而过。然而钩芒好像生了灵的长蟒,照旧穷追不舍,频出杀招。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少年几个回合就要陨落之际,他却仰面一闪,身体弯成不可思议的弧线,遒劲的树枝亦被他的重量压弯,仿佛张满待发的一道弓。
二蟒铰断他飘飞的鬓发,宛若堕落的乌羽,与鸦尸相混。但在羽落之后,蓄势已久的树枝倏地弹起。
黑沉沉的夜空中,亮起了一线不同以往的冷光。
那道寒光是流逝的夜星,是划空的劲矢,是夺目的电闪。
是无数双眼睛等待多时的希望。
商别意的累赘丝毫不影响阿珉的剑势,青锋在他掌中自在写意,如一支从容游走的画笔。这一撇是劲瘦的竹干,那一蘸是弥天的云雾。
再一落,是幽冷砭骨、彻人心寒的杀气。
曲相和连纵数步,瘦长的身形犹若鬼影。
腾挪之间双袖被剑网围逼,不得已破开几道小口,他却忽然弃去二钩,掠湖取走了两相欢手边的刀,再跃帆上,惨白的雪刀映出一双森冷的瞳:“不错,不错。你很不错。”
他听说过爱徒和倾凤曲的切磋,但彼时有秦鹿在场,有些胜负未必磊落。
后来又见这小孩畏畏缩缩,软弱不堪,心中更是大懈,丝毫不曾把这尚未束冠的毛头小子放在眼中。
不成想——
倾九洲的儿子,和倾九洲竟然是截然不同的两套路数。
倾九洲恐怕做梦也想不到,她儿子的剑势弃去了且去岛引以为傲的光明,余下的只有犀利和冷酷。
曲相和森然一笑,枭月似的刀斩向了空中少年。
他一换了刀,先前观察的细小破绽立即消失。阿珉心下微冷,意识到先前所向披靡的战绩,竟然还不是曲相和是全部实力。
但战中刻不容缓,扶摇剑紧成守势,迎向曲相和极致的一斩。
二人重又战在一起,刀剑激鸣,千光寂灭。
他们默契地放弃了一切地势的利用,转为直白的碰撞。这是纯粹得不能再纯粹的交锋,双方都做好了在此战殒灭的准备。
曲相和的刀不愧为群英榜首,森寒逼人的刀意摧崩群山,斩向当中渺小的少年。另一端,引、游、刺、撩,阿珉的每一式都精准到了极致,漫天剑花错如百莲,一样惊得层湖翻浪、百峦失色。
“那小子的剑法……”莫怜远面容微滞,今夜初次露出了惊艳的神色,“比起我们儿子,简直超出一万倍啊!”
孔清兰看得动容:“他才十七岁。”
莫怜远喃喃说:“不,不止是胜过那个逆子。就算是年轻时的老子……现在的老子……”
即使是现在的他,若要面对如此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剑——
莫怜远实在自愧弗如。
短短须臾,少年已经和久负盛名的紫衣侯战过上百回合。人们不敢忘记,他的怀里还一直揽着生死未卜的商别意。
曲相和同样注意到这一软肋,抢在岸上接应之前,刀锋一改,断了先前伯仲之间的缠斗,转而攻向阿珉怀抱的商别意。
但阿珉一样早有预料,在他横来的刀上一蹬,再上重天,直迫纤云。
正是万众屏息,揪紧了心脏的时刻,凤曲的声音忽而惊响:「别意在说话!」
阿珉心神微荡,堪堪躲开曲相和追来的刀光,抽出一丝空余瞄向怀中人半睁的双眼:“还没死?”
「他没死他没死!快、快把他送回岸上……不对,送到濯缨阁,送到那里就安全了!」
“……聒噪。”
阿珉只觉烦躁,若非凤曲执意,他甚至想把这半死不活的东西丢进湖里算了。总算是醒了,那就趁早丢开……
然而,商别意的转醒全非他们意料中的幸运。
岸上炸开大片的惊呼,只见空中厮战的二影骤分,少年突然被什么一压,猛地坠落。只留下另一团黑影借在少年的肩膀的一踩,凌空发出一声非人的尖啸——凄厉得犹如鬼泣。
坠下半空的剑客压摧了画舫上高悬的船帆,惊得两船相撞,浪花激扬。战局的主角又换了人,死而复生的“白虎”张臂瞠目,衣衫尽毁,此时凌云俯瞰,徒手如爪袭向了曲相和的面门。
他的速度快得离奇,俶来俶往,根本不似常人。
曲相和一刀劈向肋下,试图将他腰斩。却见“白虎”在空中一蹬——绝非是寻常武者那样借助弹跳的姿态,而是于半空生生地拔高了身体。
一节白骨从肩胛处倏地穿出,他枯瘦如柴的肉/体竟然释出了磅礴血雨。在一众震骇的注视中,商别意——“白虎”,一个绝对不成人形的产物,以诡异扭曲的姿态立在了天地之间。
“他死了。”阿珉扶着摔伤的左臂,寒声说,“现在支配着那具身体的,只剩‘白虎’而已。”
「……」
「我不信。」
如果只剩子蛊,商别意为什么要在危急的一刻将他甩开,用自己的肉身代他挡下那残忍的一刀?
如果只剩子蛊……
梦里那个失去全部理智,尖啸着屠尽了所有守卫的男人,为什么会在梦尽的最后一刻转首向他。
而后,两眼流下了鲜红的血泪。
「我要亲自去。」
“你说什么?”
「他只是暂时被挟持了,他还可以清醒。就像在瑶城那样,我们得再救他一次,我知道怎么救他。」
“………”阿珉默然合上双目,咬牙道,“真是,受够你们了。”
第111章 长夜尽
苏醒的“白虎”一往无前,神勇无比,仿佛聆听了众人的祈祷,他越战越勇,越发的奋不顾身、酣畅淋漓。
超出正常人的力气和速度令曲相和的面上现出一丝惊异。
他斩断了“白虎”的手臂,可“白虎”依旧能拖曳着断肢死缠烂打;他剜去了“白虎”的髌骨,可“白虎”还是纵跃腾挪,毫不受阻。
带血的涎水从他合不拢的嘴边流下,张扬的肩臂仿佛只剩狩猎的本能,孤注一掷地同他厮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