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新病友,但恐怖如斯by楚山咕
楚山咕  发于:2024年08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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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曲起身盥洗,信口道:“你也正好睡个好觉,不是吗?”
「我没睡。」
“你吹吧,你睡得比我还死。噢,你早就死了。”
「……」
两人谁都没有为之前那次吵架道歉,但一来一往竟然都默认对方递了台阶。
于是双双就坡下驴,好像那天的事情不曾发生,依然还是如旧交流。
凤曲收拾好衣装,又把佩剑带上。
刚走出门,却见秦鹿也恰好过来,手中摇着一把折扇。那把折扇曾在他和有栖川野缠斗之时露面一次,凤曲看得眼熟,猜测这就是秦鹿的武器。
虽然折扇和女裙实在不算相称,但被秦鹿摇在手里,还是显得芝兰玉树、风流无匹。
“夫君可算醒了,妾身正有要事和你商议。”
秦鹿从善如流地依偎过来,凤曲身体一僵,堪堪避开,二楼里也钻出一个脑袋仰望过来——又是十处敲锣九处都有的华子邈。
秦鹿来不及再说,华子邈已经兴高采烈地大叫一声:“小凤!”
接着就是砰砰砰的脚步,他从二楼飞窜而上,搂着凤曲来了一个热情的拥抱:“你醒啦!我跟你说,我已经下定决心了,不管你要干什么,我都跟着你,全听你差遣!”
凤曲被他搂得懵懵的:“……啊?”
“那些走掉的人,我们就不要理会了!现在留下的,都是真心实意和小凤你一边的!只要你一声令下,叫我掀了观天楼,我也——”
话未说完,秦鹿报复似的一收折扇,用扇骨直堵华子邈喋喋不休的嘴。
凤曲连忙打圆场:“小孩子就是童言无忌。”
华子邈呜呜不能出声,神态却分明是在抗议自己不是小孩。
几人的闹腾很快也吵开了其他客房。但并非所有人都像华子邈这样热情,除此之外,凤曲还留意到,酒庄里的考生似乎少了一些,他的心脏登时高悬,担忧起是不是又有一批考生染病。
秦鹿看出他的心事,安抚说:“是我让他们走了。”
凤曲一怔:“让他们走了?”
秦鹿一展折扇,默了片刻,轻道:“嗯,走了。”
“走了就走了吧,那些孬种小人,一心只想着自己。那么多人命他们全都不在乎,真是自私透顶!要我说,秦娘子你就不该放过他们,万一他们里边真有人带着瘟疫,祸害了其他城池,到时候麻烦岂不更大了!”
华子邈愤愤说着,问:“小凤,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凤曲一怔,下意识打量秦鹿的脸色。
自从商吹玉染病,秦鹿便自发接过了队里的话语权。凤曲气势并不如他,又记得“天权”的来历,故而事事都顺着秦鹿,毕竟秦鹿就连在商吹玉的口中,也是关键时刻能扛事的存在。
但出乎意料地,一直领着他们前进的秦鹿只是将头一偏:“夫君看我作甚?”
凤曲:“……啊?”
秦鹿微微一笑,看不出他究竟在想什么:“华少侠是在问夫君的意见,夫君想到什么直说便是了。”
华子邈也帮腔道:“是呀小凤,你别总听姑娘的嘛!”
凤曲一怔,脑中警铃大作。
若非秦鹿提起,他都不曾意识到自己无形之中正在失去主见,不是期待穆青娥,就是期待秦鹿。除却从不表态的商吹玉,他和其他人相处,几乎都是在等待别人的意见。
这样下去绝对是不行的。
经此点拨,凤曲很快镇静下来,低头沉思一会儿:“相比起蛇妖诅咒这种说法,我还是更相信青娥的判断。倘若这次灾难真是瘟疫,那么,就不只是活着的病患会传染了,恐怕连死去的病患也……”
此时五十弦不知何时也挤了过来,插言道:“全部火化得了。”
“嗯。”凤曲颔首,“虽说擅自焚尸有伤天理,但……这也是不得不了。”
秦鹿适时开口:“病患死后,都是统一安置在郊外义庄。”
“但不只是那些病患。还有山上的,也要有人去处理。”凤曲沉吟着道,“而且不能直接烧山,或许要考虑运尸之类的……”
秦鹿静静等他后话,却听凤曲一拍手掌:“好,那么我先去义庄焚尸,再把山上的一起搬去义庄,等到夜深人静,我就偷偷放火烧了。”
秦鹿:“……”
看着凤曲一股脑把任务都丢到自己身上,还浑然不觉哪里不对,秦鹿只觉哭笑不得,实在忍俊不禁,折扇往凤曲脑袋上一敲。
凤曲哎哟一声抱住了头,但见是他,立即虚心求教:“我说错了吗?”
秦鹿笑眯眯道:“夫君猜呢?”
凤曲满是不解,但很明白,他估计是错大发了。
秦鹿看他一会儿,遗憾地摇摇头:“罢了。”
接着,秦鹿以扇点向华子邈和五十弦:“华少侠和小凤儿一起上山,五十弦去寻一处可供焚尸的郊地。药材之事不用你们费心,县衙追兵我去摆平。”
五十弦闻言苦了脸:“我一个人?我不认路啊!”
凤曲急忙说:“我陪你——”
“不,小凤儿必须上山去。”秦鹿一言截断他们的对话,笑眯眯用折扇隔开二人。
凤曲一个激灵,来不及服软,五十弦已经五体投地:“是是是,遵命遵命!您可是主角,我信我信!”
曹瑜正好从二楼上来,听到几人对话,也想跟着发声。
然而秦鹿就在这时摘下了眼睛上的白布,那双金光灿灿的眼眸将几人一扫,曹瑜浑身一凛,蓦然拉开一头雾水的华子邈,压着同伴一齐低下头去:“……子邈一定服从安排,在下也愿尽绵薄之力。”
秦鹿眼也不眨地看他一会儿,用扇骨托起曹瑜的下巴:“曹大侠见多识广,妾身佩服。既如此,确有一事托付大侠,我们稍后细说。”
说罢,秦鹿撩开鬓发,虽然还是女声,但举止之间已经不再刻意模仿女态。
而是将扇一甩,再露出扇面金墨绘画的图腾,眼波流转,旖旎中却带着无法掩抑的迫人气势。
似是错觉,凤曲感受到秦鹿的目光在他身上定了片刻。
那一眼中,有考量、有琢磨,还有几分难以言明的……
“小凤儿,”秦鹿的话音打断了凤曲的思考,“……因为是你,我才赌这一步,可别叫姐姐失望啊?”
凤曲怔怔抬起眼睛:“我?”
秦鹿却只是笑着摇头:“动身吧。”

和华子邈第一次上山并未受到太多限制,但两人扫视山野,又不禁为难起来。
这些尸体的分布并无规律,不知是原本就这样,还是受花游笑的影响。总之,每过几十里地,都有可能突然出现一大片尸体。有些甚至会集中在某个巨坑里,这意味着他们还要翻开表层的土壤,才能找出内里的尸体。
华子邈裹着口鼻,瓮声瓮气问:“怎么办呢?”
凤曲心中有一个模糊的答案,却无法对华子邈开口。
花游笑或许是非常强大的助力,但凤曲看着那些死相各异、分外悲惨的野尸,想到花游笑和众尸不分彼此的亲昵姿态——对花游笑而言,尸体恐怕是比活人还要可靠的同伴,他又怎么忍心让花游笑亲手将这些伙伴付之一炬呢?
在这种时候还有这样假慈悲一样的心情,实在是莫名其妙。凤曲暗中唾骂自己千百次,要他回应别人的要求,努努力也就做到了;可要逼他对别人发号施令,这真的难于登天。
于是凤曲一言未发,在原地僵了一阵,便戴上秦鹿塞给他的手套。
也不回答华子邈的疑问,凤曲咬咬牙,撸袖上前就用铁铲掀土。华子邈看得目瞪口呆,原本还有心抱怨这任务难度过大,但看着凤曲都毫无怨言,他的委屈也一口咽下,不知不觉就跟着凤曲一起挥铲。
真见鬼。
华子邈暗自腹诽,哪怕明知凤曲不会怪罪他,但只要凤曲还在努力,他就完全不敢偷懒。
凤曲的内力、剑法都远胜于他,对待他也总是温柔细致、毫不嫌弃,连凤曲都不松懈,他又怎么能懈怠呢!
华子邈咬咬牙,挥铲的力气更大了。
他们没有注意到,今晚的风并不大,但林间娑娑作响,仿佛有人的叹息穿林打叶,恰从二人之间穿越而去,化作了一串匆匆的脚步。
百里酒庄灯火通明,道童锁着眉头,正逐间寻找凤曲同队的人员。
所有人都被召在大堂汇合,可是凤曲一队和曹瑜一队都不见身影,只有道童在堂中焦虑踱步,身旁穿着黑袍的胡缨气势沉着、不怒自威,审问众人:“倾凤曲究竟去了何处?”
出乎意料地,这群受制于观天楼的考生竟然默契地一言不发。
大家都只低头沉默,好像没有听到她的质问。
胡缨厉若鹰隼的目光扫过众人:“你们是想包庇他们吗?!他们违反规则,就算回来,也绝不可能拿到信物了,难道你们也想和他们同流合污?”
一众考生依然不语,只有一人哼笑一声:“左右他们也出不去宣州,找不到人,就把人家队友放了呗,省得倾少侠忧心忡忡,当然没心思遵守什么劳什子的规则了。”
这话说得阴阳怪气,更是戳中了胡缨隐秘的心痛。
她对秦鹿的城府深有了解,但观天楼和县衙之间也有制衡,她不可能越俎代庖。虽然胡缨早就千叮万嘱,叫县衙一定小心盯紧了商吹玉和穆青娥,可穆青娥逃出囚室的结局还是没能避免。
胡缨实在气得狠了,险些想要迁怒这帮考生。
“来人,把酒庄彻底封锁起来,直到他们说出倾凤曲的去向为止。”胡缨一声令下,却不等补充,目光落在了一双双青筋暴起的手上。
考生仍然沉默,可手背都突起了一条条青筋,好像忍耐着巨大的怒火,甚至比她还想发泄似的。
胡缨心中一突,忽然有些不好的预感。
下一瞬,一张木桌从人群中飞来,迎面扑向了她。
胡缨斥刀相迎,一举劈开桌子,却在漫天木屑中看到四方腾起的考生。众人俱是怒目,口中斥道:“你们这帮盲官哑吏,欺上瞒下,叫人忍无可忍!”
胡缨瞠目结舌,身后护卫立即持刀环护。
他们个个武功不俗,但耐不住考生人多势众,一时间双方竟然战作一团、不相上下。
胡缨怒气更盛,下定决心要处置考生,却听嘈杂的人声中爆出一声怒骂:“你们纵容那群贪生怕死之徒逃出宣州,却对倾少侠赶尽杀绝,若非穆姑娘点破瘟疫的真相,你们还想瞒到什么时候?”
胡缨一僵,低声喝问身边的道童:“逃出宣州?谁逃出宣州了?”
道童却也一头雾水。但考生根本顾不得两人反应,经过一天的沉淀,把那群被秦鹿送走的考生和凤曲两相对比,前者平安无事,后者却被连夜追问,他们怎么想都只觉火冒三丈。
凤曲和秦鹿等人商议时,他们都在各自的房间里,当时虽不表态,但也听到了那些对话。
任谁都难想象,凤曲和华子邈两个半大少年,肉/体凡胎,竟然都在自己队友已经感染瘟疫之后,还能鼓起勇气上山拾尸。倘若瘟疫尚无解药,他们再不幸感染,岂不是只能步上商吹玉和明雪昭的后尘?
和秦鹿不同,凤曲和华子邈都是各自队伍中最常和人交往的存在。
尤是凤曲,明明出身名门武功盖世,却毫无架子,从不会仗势欺人。几乎所有人都曾和凤曲有过三言两语的交情,他们对那个俊秀脱俗,却会在羞臊时红脸赔笑、好奇时两眼清亮、不满时低头缄默,但绝不语人是非的少年都有着极好的印象。
在被视作名门天才之前,凤曲首先是一个鲜活的少年。
他正直得有些一板一眼,所以格外引人玩笑,也格外地让人不忍辜负。
“胡大人,难道你都不会羞愧吗?”
胡缨滞在原地,这声质问犹如雷鸣,莫名其妙,又气势骇人。
考生当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可都秉着一模一样的愤慨。
他们个个压着急怒,或严厉、或遗憾、或憎恶,但每个人都握紧武器,带着一般无二的决绝,好像只有一个人开口,又好像每个人都在异口同声:
“忝官尸禄,欺上罔下,能塞住天下悠悠众口,也能塞住你们拜官叩天时言之凿凿、为国为民的那颗心吗?!”
胡缨眉目凌厉,寒声道:“你们根本不懂——”
后半句话却无法出口。
连她自己都心神大震,不禁自问,考生不懂、倾凤曲不懂、穆青娥不懂,难道秦鹿也不懂吗?
究竟是秦鹿不够清醒,还是众生早就先她而醒,此刻恰恰是她执迷不悟?
“胡大人,得罪了。”
她听见考生如此说道。
霎时间,胡缨又想通了秦鹿的算计:
他早早筛去了心思不纯、勇气欠缺的考生,以送出宣州为名,不知把人塞到了哪去。现在留在酒庄的人,都是对现状不满不服,尚存一腔怒意、随时蓄势待发的人们。
余光扫见齐刷刷的刀剑,胡缨看到了他们坚定不移的眼睛。
“……只要走出这里,一律取消考试资格。”胡缨道,“即便如此,你们还要去吗?”
明明在问这些考生,她却不合时宜记起了自己二十来岁登拜先帝的光景。
胡缨也是江湖出身,武试之时一举中第。先帝俯问生平所愿的时候,她就跟在数十新秀进士之后,听着大家慷慨陈词、意气风发,上至治国经纶、下到民坊杂论,连她目不识丁也听得激动不已,好像已经去到了他们口中描绘的盛世。
尽管后来,在她之前的考生通通食言,没有一个履行前诺。
但胡缨忽然间记起,彼时她跪在金銮殿中,锦绣加身,无比虔诚地道:“臣愿仰不愧于君,俯不怍于民①,天下诸事倘有用臣之处,臣万死不辞。”
就像她对先帝给出的回答,眼前刺眼的刀剑也是考生给她的回答。
胡缨久久地闭上眼睛,话到此处,她已隐约猜到了凤曲的去向。
穆青娥外逃,商吹玉却还逗留,可见他们并不是为了自己逃脱,甚至都不打算让商吹玉的疫病连累百姓。那支消失的队伍,是为了刨根究底地解决这次灾难。
而他们的无畏,也成为另一场瘟疫。
华子邈、曹瑜、地宫里的那对母女,还有眼前所有的考生……乃至她自己,都已不幸感染。
胡缨抬起手腕,重睁双目:“放行。”
道童大惊:“府君大人——”
但胡缨只是重复一遍:“本官说了,放行。”
考生全体怔忡,紧接着,乌泱泱的一群冲出了酒庄。
沸天的人声中,他们效仿着白天秦鹿的决断,大片考生奔向了最危险、也最紧急的不正山。
胡缨按刀的手微微颤抖。
她想起那天观天楼里,倾凤曲数度欲言又止,像是真的试图用一颗眼珠交换一个非亲非故的商吹玉。
……轻而易举就能为别人牺牲自己,这算是倾凤曲特有的人格魅力吗?
那她大概有点理解,眼高于顶的秦鹿为什么偏偏选择倾凤曲了。
一夜之间,不正山涌上了数十考生。
火炬如星,在苍山之中迅速曳行。
地宫里,县衙派去提审商吹玉的衙役遭人埋伏,伤重一片。
换上衙役服饰的曹瑜记下了商吹玉的一切变化,两名僧侣在旁静看,却无一出手制止。
曹瑜对他们一礼:“他在转好,宣州也是。”
二僧相顾,默默间也回一记佛礼。
童音稚嫩纯净,此时此刻,但如真正的佛祖降世:“……善哉,善哉。”
而逃出地宫的穆青娥饥寒交迫,举目难辨方向,正苦于无处置办药材。却见冷冷清清的街道,突兀地亮起三两点昏黄的油灯。
有人背光奔来,一手搀起了她:“穆姑娘!”
穆青娥错愕地看向来人,那是曾有数面之缘的某位考生。
不等她开口,对方主动道:“曹兄带了话来,商二公子见好了!”
穆青娥蓦然揪住衣袖:“当真?!”
泪水决堤而出,穆青娥摇摇欲坠,紧咬牙关才让自己不至于晕眩过去。
这是她历经两世而就的药方,商吹玉也是第一个服药的病人。
没有人知道她是何等的煎熬难耐,何等的忐忑不安,直到商吹玉的消息传来,她才终于能够稍微松一口气,再将目光投向了那些晃悠悠的油灯。
考生道:“今晚亮了灯的,都是药铺。大家说好了,疗治瘟疫的药材都是店主们自愿赠予。看守地宫的僧人也没有阻止我们送药。”
除了穆青娥,早就没有人尝试给病患开药了。
与其眼睁睁看着人们病死,寺庙僧人也宁可让考生送药进去。
今晚城中药铺夜里迎来了无数客人,他们敲响门扉,言辞恳切,药铺便连夜开张。
他们知道的不多,只是听说太平山的弟子有了根治“诅咒”的药方。
沉睡的观棠县便在这晚转醒,紧闭的门户敞开缝隙,好奇而期盼的眼眸打量着这群外客。看他们脚不着地、看他们奔忙不休,药铺便一家连一家地重开门堂,亮起门灯,燃起药炉。
穆青娥的药方被抄作十来份,分别送往了这些药铺。
药烟滚滚而上,吞噬了遥远的月,月下却爆发出鼎沸的欢呼。
同一时间,郊野冲起刺目的火光。
那是考生们焚毁的第一座停有病尸的义庄。
城中百姓沉默注视,对着大火的方向陆续而拜。
为义庄内消亡的生命、为义庄外点燃火光的考生。
——为宣州或可迎来的明天。
凤曲瞠目结舌看着所有提铲而来,七手八脚帮忙运尸的考生。
他们挥汗如雨,像是对凤曲的惊愕分外受用,个个都弯起眼睛,笑说:“可不能只让你俩逞英雄!”
华子邈叫道:“你们来得也太慢了!我和小凤都快累死了,才挖出来三四十具!”
和他同队的另一个剑客用铁铲的木柄把他脑袋一敲,又气又笑:“来就不错了,少在这儿摆谱。”
众人哄堂大笑,手上却都不停。
一具接一具尸体被刨出泥土,大家大汗淋漓,却没有一丝懈怠。
刨尸的、搬尸的、运尸的……
崎岖的山路里人影穿梭,尸体都被送去山下,而山下自有其他考生接应,将把尸体运往五十弦借由系统地图选定的焚化点。
一切都有条不紊,井然有序。
但所有人的心中还是蒙着同一层阴翳:
山里究竟藏了多少病尸?
他们究竟来自何处?
只靠一群考生,一天、两天、三天……他们又要挖上多久,才能让偌大的不正山恢复往日?
无人开口,却心照不宣。
直到砰砰咚咚的铁锹声外,忽然传来一阵缓慢的、空灵的铃音。
高高的山尖之上,一道瘦削人影孑然而立。
他背对寒月,面朝黑山,掌中一对银铃阵阵作响。
沙哑的唱声和铃音一同飞进山林:
“喜神过境,生人勿近。
“天高地宽,各走一半——”
凤曲怔怔地抬起头,却发觉脚下土地都在隐隐颤抖。四周考生惊慌失措地丢下铲子铁锹,有人惊道:“尸体动了!”
无数的尸体破土而出,不顾考生的尖叫,齐刷刷朝向山下的方向,如潮一般涌了过去。
它们无视所有,唯独听受铃音的召唤,沉默地、整齐地步去山脚焚化的地点。以苏醒的姿态,走入即将到来的彻底的毁灭。
花游笑高踞群山巅上,逆光的眉眼不见神色,但每一次铃都摇得坚定而响亮。
凤曲心中动容,仰起头,面朝花游笑的方向,大声喊道:“多谢——!”
回应他的仍是缠绵的铃音。
和风中飘荡而来,属于花游笑的一声轻笑。
半个时辰前,他去了花子口中的那处悬崖。
听说染病的弟兄都葬身崖底。
他也听到了凤曲和华子邈的对话。
甚至在此之前,连凤曲和五十弦的对话也没有错过。
花游笑在崖边坐了一会儿,不到一袋烟的时间,却像过了数年一般漫长。
最后,花游笑燃起一支火把。
“故人回家,行人避让。”
他摇响银铃,投下火把,目中深深不见光彩,凝成一片冰冷的决绝。
须臾,花游笑闭上双眼,一滴清泪悬在下颚。
“……故人回家、故人回家。”
那颗眼泪映出耀眼的火光,熠熠如日,流辉溢彩。
啪嗒坠地的瞬息,火焰冲天而起。
花游笑背过身去,铃音不断,唤醒了不正山上多年的旧尸,如同拔去宣州一城的沉疴痼疾。
火焰烧亮了天。
火焰烧活了城。
“是我要谢谢你啊,凤曲老爷。”他道,“……把这火焰带去更多的地方吧,这件事非你不可。”

宣州迎来了前所未有的热闹。
尸群如山如海,从山里、从义庄、从土下苏醒,循着清凌凌铃音的指引,它们走向了一丛丛沸腾的野火。
绝壑之下,千里火海。
群尸纵跃而赴,缓慢而坚定,僵硬却决绝。直到火焰哔剥,蚕食最后一寸白骨。一切皆作青烟,除却烈火,犹如亘古炽灯,永远地燃亮了宣州的这一页史书。
当空如昼、长明不夜。这就是今晚的宣州。
但在长街当中,人声如浪,从县衙冲出的衙卒个个面目狰狞。
他们如蜂如狼,肆行穿掠,高声喝骂着街心带药穿跑的考生和居民。接连几间药铺都被衙卒的朴刀叫停,他们不得不熄灭药炉,再同往日一般折腰作哑。
考生们本是怒火中烧,个个都想和衙役拼命。
可终究难敌对方来势汹汹、百十之众,又都是皮甲精兵,只是一群江湖草莽的武艺装备,少了如凤曲、华子邈那样出众的侠客,自然只能节节败退。
一刃刀光直劈下来,卷落开合间,药铺堪堪关上的门扉就被一脚踢开,门锁崩坏。
为首的衙役生得虎背熊腰,冷面提刀,招式利落爽快,一看就是官府中有些履历的差使。这类人虽受官家差遣,但往往功夫不弱,遇上寻常江湖人时,都能力占上风。
他对堂中的穆青娥道:“大人有令,请穆姑娘跟我们再走一趟!”
穆青娥的手中还握着药,两名考生咬牙把她护在身后,正想叫骂,却见衙役用刀背横扫过来,二人急退数步,仍被强劲的刀风逼得两股微战。
对方再喝一声:“穆姑娘!”
穆青娥对那副神情再熟悉不过了。
前世她在堂下叫屈,两侧执棒杀威的衙役也是这样表情。他们秉公行事,背靠大虞的“正义”,提刀挥棒,都能师出有名。
除非迫不得已,江湖人鲜少会和官府作对。
饶是前世走投无路的穆青娥,举目无亲之时,第一个念头也还是寻求官府的理解和庇佑。
穆青娥迅速思考对策,正考虑暂时附和他们,等出去再伺机而逃。
却听一声仓皇的大叫,打断了衙役和穆青娥之间的对峙。店外踉跄奔进了两个衙卒装扮的男人,双双对衙役一拜:“张捕头,那群花子反了!”
张捕头闻声扭过头去:“什么?!”
“我们照您吩咐查封药铺,原本都好好的,那些耗子似的叫花子却不知道从哪钻了出来。成十上百个都是有的,个个都拿着棍子斧头之类的武器,好些兄弟一时不慎,都被花子弄伤了!”
张捕头面色剧变,脱口斥道:“废物,连几个花子都摆不平!”
但他明白此次外出的任务,比起查封药铺,当然是捉拿眼前这个女人更加要紧。大人千叮万嘱,叫他务必抢在另几个武功高强的考生赶来之前,把这姓穆的女人抓回衙内。
张捕头沉下心思,再次看向穆青娥:“……姑娘看到了,我们公事繁多,没时间和姑娘耽误。姑娘若是明理,现在就跟我们走吧!”
穆青娥瞥一眼他手里的刀,仍想拖延。张捕头彻底没了耐心,当即不顾体面,徒手过来捉她的手腕。两个考生焦急地上前欲拦,都被其余衙卒拉走,只剩那只逼近穆青娥的大手,在即将抓到穆青娥前,再被门外一声轻笑拦断。
来人卸下罗裙,身骑白马。随着马铃作响,飞扬的衣裾犹如霜花,而在金丝勾边的广袖之中,探出一只白净如玉的手。
手指长韧,握有一块嵌金玉券。碧玉之上,流金如霞,勾勒出行云流水的几行字迹。
最醒目的几个字,正和他唇齿启合迸出的字音相符:“——金书玉令,如圣上亲临。”
马蹄踏下一个拦路的衙役,仿佛听不见后者的哭喊,秦鹿勒马转首,目光穿进店内,停在张捕头的身上。
“本世子特令穆氏援治宣州瘟疫,你们朱大人,是不是也要将本世子一道传召?”
一众衙卒当即丢下武器,忙不迭跪地磕头:“世子殿下!”
张捕头蓦然收手,也朝秦鹿一跪:“世子言重,卑职惶恐!”
马蹄这才松开奄奄一息的那名衙卒。
秦鹿恢复了男子装束,又刻意释出威胁的信号,此刻盛气凌人,越发叫人不敢逼视。他只对穆青娥道:“去地宫。”
接着便一勒马缰,冷冷扫一眼张捕头塌下的脊梁:“把你们的人通通撤下,否则,休怪本世子迁怒尔等。”
言罢,秦鹿策马而去,如一牙割破黑夜的白刃,所过之处,惊呼不绝。
所有衙卒都两股战战拜在金书玉令之下,瑶城侯世子亲临宣州的消息,终于传彻了整个观棠。
“你说什么?秦鹿?!”
朱县令听完回报,骇得面如土色。围坐一圈的县衙官员更是惊惧参半,面面相觑,都不理解秦鹿贵为瑶城侯世子,何必要蹚这趟浑水。
大虞开国以来,朝野之中,瑶城侯的地位向来最是暧昧。
顾名思义,历代瑶城侯都盘踞瑶城,当地的兵事赋税一概统领。正因为在瑶城的权力太大,瑶城侯往往低调谦和,从不过问朝都和其他州府,即使持有金书玉令,也不会随意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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