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马车辘辘行进,影影绰绰都已瞥见城镇的影儿时,凤曲刚想说话,突然感到马车一震。双马受惊,长嘶不止,凤曲连忙骑上马背,夹肚勒停:“吁——”
穆青娥则持鞭侧看,斥问一声:“谁?!”
原是一根长棍不知何时钻出,贴着地面,如游蛇一般扫掠而过。
它一下子绊了马腿,好在凤曲御马及时,才不至于车仰马翻,这会儿也是心惊胆战,盯着那根骨碌碌滚远的棍子:“谁这么无聊!”
草丛窸窸窣窣地一阵响,商吹玉和五十弦也钻出车来:“怎么回事?”
像是响应他们的诘问,从三尺高的长草丛里缓缓现出一条轧痕。
有人分拂长草,嬉皮笑脸地走了过来——那根棍子,正是他掷出来的武器。
众人面沉如水,来人却慢条斯理,先去捡起棍子,拍拍衣服,才对凤曲抱拳嬉笑:“凤曲老爷,好久不见啦!”
——正是凤曲刚还念叨着的花游笑。
不过,他现在蓬头垢面,比上次客栈相会还要狼狈,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去炭火灰里滚了一圈。若不是他的声音相貌都很有辨识度,他们还真无法一眼就认出他来。
凤曲皱眉道:“你这招呼,打得好生危险!”
“哈哈哈,一个玩笑而已,怎么这么紧张?”花游笑状似看不见他们如临大敌的表情,左右张望,从五十弦和商吹玉的脑袋之间看见了一个茫然的小花,顿时弯了眼眉,“哎呀,好可爱的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秀姐警惕地把小花往车里拉了拉,小花本想作答,却被五十弦蒙住了嘴。
穆青娥问:“你在找我们?”
“不是找、不是找,是顺路遇上了,真有缘分。”
“缘分?”
“听姑娘这语气,是不信我啊。凤曲老爷呢?我俩可是不打不相识的朋友,你也不信吗?”
凤曲摆摆手,他倒不想摆出冷脸,可花游笑出现得实在太巧合了。
因此,凤曲也附和穆青娥的质问:“只是太有缘了,总觉得有些不妙。”
花游笑哈哈大笑,走上前来,一把攥住他们的车辕。
接着,他便如碰瓷一般哎哟一声,一屁股跌坐在地,抱着车轮呻/吟起来。
众人一头雾水,却见花游笑抬起脑袋,虚假的眼泪流了满脸:“你们撞我、你们撞我!”
凤曲:“???”
凤曲大叫:“分明是你撞我们!”
花游笑说:“那我不管,总之我就赖上你们了。你们是不是要去宣州北呢?”
凤曲答:“不是。”
“那你们去哪?”
“不告诉你。”
花游笑泼赖似的大嚷起来:“我把你视作生死托付的挚友,你却把我看成麻烦!当日喝酒那么痛快,原来都是哄我一个花子的手段,老爷,你好狠的心呐,你连花子都骗!”
商吹玉忍无可忍,推帘下车,一把抓起花游笑的衣领。
眼看着商吹玉就要动手,凤曲也不阻拦,花游笑一边嚎啕,一边眯着眼睛看商吹玉的拳头,抢在他一拳打来的时候,哗地褪去衣服,赤条条地向后一翻。
紧跟着纵身一跃,直蹦上了车顶。
马车轰地一塌,车篷摇摇欲坠,小花吓得不轻,缩进了秀姐怀里。
秦鹿这才微微蹙眉,吩咐道:“小凤儿,驾车。”
凤曲一愣:“现在?可是——”
可是花游笑还在车上,要是车跑起来,他指不定要摔个半死。
秦鹿道:“他自找的。”
凤曲犹犹豫豫地举起马鞭,商吹玉也把花游笑的衣服一丢,坐回车上。
花游笑急忙大叫:“好啦好啦,不闹你们了。我找你们,自是有生意要做嘛!”
凤曲问:“什么生意?”
花游笑从车顶跳了下来,捡起衣服囫囵套上,却发现穆青娥和五十弦从头到尾都没移开眼睛,禁不住一乐:“你们这些姑娘也真有趣,都不害臊的。”
五十弦翻个白眼道:“该害臊的是你这排骨精吧?瘦成这样也给人看,我要是你,我都羞死了。”
花游笑笑声更响,抢在凤曲再问之前,总算穿好了衣服,清清喉咙,对着众人长长一揖:
“小的先前不敬,冲撞各位老爷大驾,不该不该。不过,小的也是深有苦衷,帮会紧急传召,要往宣州北去,我就靠这双腿紧追慢赶,实在是没力气了。赶巧撞上你们的马车,这才动了念头。”
凤曲松一口气,听出他是想搭便车。
这也不是什么难事,捎带一程,就当是日行一善了。
不过现在马车上已经挤满了人,稍微带一段路还好,再这么超载下去,他也拿不定主意。
穆青娥道:“你问别人吧,我们车满了。”
“问不了啦!”花游笑丧着脸说,“帮会实在催得厉害,我也是无计可施嘛。”
凤曲问:“刚才你说‘生意’,是什么生意?”
“所以我问你们是不是去宣州北啦。”花游笑又笑起来,冲他挤眉弄眼,“你们不是要去盟主大比吗?捎我进城,一路到宣州北的观棠县……”
“我就帮你们找到‘摇光’。”
众人面面相觑,神色各异。
但花游笑还是那张笑脸,仿佛笃定他们一定会答应。
找到“摇光”、拿到考题、完成考试、获得信物。
这才是当前最为迫切的任务,除此之外,只是作为一队考生,他们实在无暇他顾。
“恩公,我有话和你说。”
像是看出了凤曲一行人的为难,途中小花借口尿急下了车,五十弦领着她去了,秀姐便也趁机叫住凤曲。
凤曲看她绞着手帕、一脸为难,心里也隐约有了猜想:“好,我们下车说吧。”
秀姐随他下了车,两人走到路边。
和风习习,杨柳依依,秀姐身着黛青,犹带泪痕的脸庞挤出一丝笑意。
她对凤曲盈盈一屈身,不等凤曲搀扶,开门见山地道:“等会儿进城,恩公就把我们母女放下,就此分道吧。这一路受尽各位照顾,我们已经是无以为报。”
凤曲眼眉微压,一把将她扶起:“秀姐不用和我们客气,出门在外,相互帮扶都是情理之中。况且你们孤儿寡母,离了我们,又要往何处去呢?难道,是刚上车的那个花子说了什么,惹你不高兴了?”
“不不,和他没有关系,只是……”秀姐叹息一声,突然跪下,把凤曲吓一大跳,却无论如何也拉不起她。
秀姐摇摇头,但用一种坚定的口吻道:“只是,各位恩人既是奔着武林盟主而去的侠客,想必是有大气魄、大志向的,我虽是妇道人家,可也知道,行走江湖带着一对累赘有多辛苦。更不提,我们手无缚鸡之力,极容易成为诸位的软肋,若是真的去到武林之中,恐怕还会连累少侠遭人算计。哪怕是为小花着想,我也必须做此决定……”
说着,她向凤曲深深地叩首,在泥土地上重重一磕头。
凤曲听懂了她的意思,实际上,这也正是他这一路的顾虑。
如今尚在郊外,一切好说,但等进到城里,人心叵测,别的不说,当下就有个稀奇古怪的花游笑跟着他们,是敌是友尚未可知。
若是再遇上什么不择手段的人,把秀姐母女绑去威胁他们,反而是让这对母女受苦而已。
沉吟片刻,凤曲退后半步,也朝秀姐深深一礼。
他压低声音,沉声答:“秀姐的意思,我明白了。我会和大家商量,进城后,就找间客栈放下你们。不过,还请秀姐无论听到什么有关尊夫的消息,都要仔细甄别,切勿冲动。”
秀姐抽噎一声,忙不迭地点头。凤曲便把她扶起,两人收拾好表情,返回马车。
事实上,也用不着单独说话,在座都是玲珑心肠,看到两人的动静,多少就能猜到几分秀姐的用意。
凤曲同穆青娥对上视线,微微一摇头,穆青娥便心领神会。
路上照旧是欢歌笑语,小花和几个姐姐又笑又闹,未等天黑,就已累得睡了过去。
等到进城,天际擦黑,几人没有耽搁,依约寻了一间体面的客栈安置母女。
此地已算是正式踏入了宣州之北,不过距离观天楼还有距离。秀姐抱着熟睡的小花下车,就看见穆青娥正在打点客栈小二,同他吩咐:
“先要一间上房。之后你去药房,照着这张药方拣两服药,分别照顾夫人今晚和明早用药。明日中午前,再拿着这些钱雇一辆马车,要靠谱的车夫,带着她们继续向北,直到宣州府衙为止。”
她吩咐完,秦鹿便上前递出一枚银锭:“余下的是你的赏钱。”
小二看得眼睛发直,缠手接下,一叠声地称好。
秀姐正是动容,想要叫醒小花和他们道别,却被五十弦拦住动作。她在唇前竖起一根手指,轻轻地“嘘”,而后才小心翼翼拂开小花的头发,睡梦正酣的小花咂了咂嘴,无意识叫出一声“姐姐”。
三个姐姐相视一眼,都不做声。
秦鹿又走过来,将一枚金锭放进秀姐手里。秀姐吓得想要松手,但又被五十弦按住了手:“收下吧。”
一旁的凤曲和商吹玉两人虽然没有多说,但也不时投来关切的目光。
终于,秀姐含泪对他们点了点头,接受了这锭金子。
告别秀姐母女,一行人返回车上,就看见花游笑正敞着两腿、咬着草签,大喇喇坐在车厢里。拿秦鹿锦绣纹样的外衫垫臀、又拿穆青娥药箱里的干果解馋,一副半点不把自己当外人的模样。
见到众人回来,花游笑嘿地一笑,招呼道:“回来啦?快坐快坐。”
他倒是反客为主了。
秦鹿和穆青娥都黑了脸,凤曲连忙拉住即将发作的穆青娥,上前把花游笑拽了起来:“你不是来帮我们找‘摇光’的吗?”
“是啊。”花游笑哼哼笑着,手指撩开了窗帘,眯着眼对车外往来的男女行人吹一声口哨,“正找着呢——哎呀,那家太白楼的醉鸭可好吃了,我们去吃那个吧!”
凤曲一把把人薅了回来:“你就这样找吗?”
“哪里不对吗?”
“哪里都不对啊!”
花游笑的笑容更盛,那双桃花眼颇带审视意味地把众人一扫。
这种眼神在当下,无疑是更加拱火。但他不以为意,滴溜溜地一转眼珠:
“好嘛,真是开不得玩笑,最怕你们这种不幽默的人。先前也说好了,我们丐帮帮会是在观棠县开,你们至少把我送到令仙县吧?”
令仙距离此地倒不是太远,商吹玉拿出地图,就知道令仙地处当前和观棠之间,至多也就再走五六十里,今晚赶上一赶,也不妨事。
花游笑看出他们的心思,却说:“醉鸭,醉鸭,至少请我一顿醉鸭啦。”
凤曲:“……”
怎么这样得寸进尺啊?!
然而还不等他反驳,花游笑的眼神斜扫过来,托起双腮,显得那副脸蛋圆鼓鼓的。
“老爷你啊,背上腿上手上,哪哪都是伤。吃一顿醉鸭,好好休整一宿,能耽误什么功夫呢?要知道,古人有大智慧啊,就说过那句……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以你现在的状态,只怕欲速则不达哦?”
话音刚落,五十弦的匕首眼见就要出鞘。
花游笑嘴里嘟嘟囔囔,却在她手指动作的刹那,忽然吐出一枚果核。果核飞弹而去,正中五十弦的手背,痛得她猛一松手,穆青娥的表情更难看了:“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这家伙功夫不弱、轻功奇好,能知道宣州考试的内容、考官“摇光”的去向,还能看出凤曲藏在衣服底下的伤势——如果不是朋友,那必然会成为一个极其难缠的劲敌。
花游笑却绕了个弯子:“难道你们都不喜欢吃醉鸭吗?那我就客随主便,再给你们推荐几样我喜欢的菜。除了醉鸭呢,这水煮鱼也很不错,要是再配一点陈绍……”
话未说完,一把匕首倏地刺进了他双腿之间座位的空余。
而那原本佩戴匕首的五十弦也正一脸懵懂,她的刀鞘空荡荡的,这会儿退后几步,才露出了掷刀之人不掩厌恶的面容。
阿珉负手上前,虽然因着车厢狭窄不免弓腰,气势却依旧骇人。
花游笑刚眨两下眼睛,就感到手腕传来一股刺痛,前脚还对他束手无策的凤曲,此刻全然变了一副面孔——尤其是那双和他对视着的眼瞳,半点不见之前的影子,取而代之的,是凛冽瘆人的杀气。
常年在江湖摸爬滚打,只一见这双眼睛,花游笑就知道,眼前这位和此前的凤曲判若两人,绝不是个善茬。
“他们在问你的话,”阿珉居高临下俯视着,被他握住的手腕已经禁不住疼痛,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而花游笑还能感到那股钳制越发迫紧,阿珉继续说,“要答,就好好答。”
——他的速度比五十弦、比其他人、比之前那个和自己在客栈过招的凤曲都要快了太多!
花游笑自恃武功,在这偌大的宣州,还鲜少有人能对他一击中的。
可凤曲此前表现出来的身手……虽说在一众江湖人里也属上乘,但至多不过和他平分秋色,绝不至于释放出这么恐怖的威压。
「你又挤我?!」凤曲则在颅内尖叫,「挤得好!!下次继续!!」
阿珉:“……”
反观花游笑,虽然被阿珉这猝不及防的一击弄得目眩片刻,但也很快恢复状态:“早知老爷功夫这么厉害,小的当然不敢耍滑啦!好了好了,小的知错了,老爷且先松手吧?”
可阿珉默不作声,明摆着不吃这套。
他的气质和凤曲实在大相径庭,花游笑琢磨半晌,失笑道:“从现在起,老爷要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这总好了吧?”
众人环顾,阿珉未置可否。
花游笑只得噗嗤一笑:“放我一马啦,凤曲老爷,刚才都是玩笑嘛。我要是断了胳膊可没钱治,您不就得失去一条好狗了吗?”
他的额头上已经疼出冷汗,面色惨白。
被阿珉反拧的手臂正发出咯咯的动静,发烫发红,看上去的确岌岌可危。
“凤曲。”穆青娥眉头微锁,好歹开了口。
凤曲也小声提醒:「别太狠吧?他看上去也没什么恶意,就是讨嫌了点。」
秦鹿则是早已看穿了凤曲和阿珉的分别,此刻悠闲地往座上一落,自顾自地倒起茶来。
听罢凤曲的劝告,阿珉的戾气才算一懈。但也只是松了手,他继续问:“‘摇光’呢?”
“太白楼后门有条小巷,当地弟兄大都在那边活动。老爷让我过去打听几句,自然就能带回‘摇光’的情报了。”
五十弦不怎么信:“你们本事有这么大?”
花游笑只是微笑:“信或不信,都要给我一个机会证明不是?”
这话不假,而且阿珉露了杀心,花游笑也知道自己再有假话,就逃不过他的酷刑。
因此,虽然话是对着五十弦说,花游笑的眼睛却是看向阿珉,眼里笑盈盈的,丝毫没有刚被折磨一阵的怨气,反而兴致盎然,好像对阿珉格外坦诚、格外有兴趣似的。
「就试试吧?」凤曲道,「那‘摇光’长什么模样我们都没见过,说不定丐帮真有他们的法子?」
他所说的,也是大家共同的想法。
阿珉仍不做声,只是一挥袖,将身体送还给凤曲,凤曲懵懵地转回神来,就对上花游笑颇为玩味的笑脸,眼眸直勾勾地注视着他,让人心生不适。
凤曲掩袖清嗓,尽可能保持阿珉的疾言厉色,嘱咐道:“那你就去探听一下吧,我只给你一个时辰。”
花游笑笑意更浓,离开座位,抱拳对他长长一礼。
那声应承也拖长了尾音,百转千回一般:“是——老爷安心,小的一定给您办好——”
说着,他还眨两下眼,谄媚中带着调笑。
凤曲被他看得心惊,别开视线,拂袖道:“赶紧去吧。”
花游笑当即一推窗户,一个纵跃,从车窗里翻了出去。
商吹玉举起弓箭:“我去跟他。”
却见凤曲伸手拦下,挠了挠脸:“……那个,就是,你们,真的没有人好奇那个醉鸭吗?”
商吹玉:“……”
穆青娥:“……”
秦鹿:“……”
五十弦一拍案几:“我要我要,boss仙品!我也听说宣州的醉鸭很出名的,来都来了,走走走,吃一顿去!”
商吹玉也随后道:“我听老师的。”
秦鹿则说:“宣州醉鸭么,今年是还不曾尝过。小凤儿好奇,那就去吧。”
穆青娥算作默许,五人就各归各位,当真驾车朝着太白楼的方向驶去。
——至于花游笑会不会趁机逃跑,众人谁都没提。
一行人在太白楼用过餐食,返回马车后,便展开了地图细细讨论。
秦鹿虽和“摇光”同朝共事,但在他口中,两人也只一年一度的述职朝会才会见一次面。
而观天楼地处观棠县,至少再走百八十里,若以观天楼为目的,多少也得加紧脚步了。
“之前我们问过花游笑,他说考题时,往宣州北的妖邪靠了靠。”凤曲思索着,问,“你们说,我们是不是该找几个当地人问问妖邪之说的真相?”
穆青娥道:“思路是可以,但寻常百姓会知道这种事吗?只怕都是道听途说,以讹传讹。”
凤曲不禁一叹:“不知道其他考生有没有进展,那天该和曹瑜一起……”
五十弦跟着附和:“是啊,说不定人多一点,那个装神弄鬼的赶尸的也不敢吓唬我们了。”
众人正讨论着下一个目的地,却听见窗外沙沙的响动。
时值人定,街上已经人烟稀落,这阵动静像是一群人跑动的步子拖在地上,显得格外明显。
凤曲“嘘”地叫停大家,探指拨开车窗,露出一线缝隙。
可未等他看清窗外全貌,一股滚烫的吐息往他手指一吹,紧随其后,就是花游笑那张没个正形的笑脸。
四面八方涌来一片衣衫褴褛的乞丐,约有二十几人之众,个个随在花游笑的身后。
就在他们露脸的刹那,五十弦和商吹玉各自摸向武器,凤曲呼吸微沉,却抬腕拦住同伴:“回来了?”
他问得极其自然,丝毫不因乞丐的群聚而动容。
花游笑换了一件洗得发白,但比之前干净不少的背衫,从善如流地接过话去:“问到消息,就回来了,老爷想我没有?”
凤曲倚窗睨他一阵,其实心里打鼓,面上还得镇定:“上车。”
说着,他从怀里摸出一只油纸包裹、尚且温热的醉鸭,信手塞了过去。
花游笑的脸上这才露出一丝怔色。
但也只是瞬息,他又挂上笑容,把醉鸭塞给身后看直了眼的乞丐们,自己则三两下爬上马车,钻进了车厢内里。
车外,众乞丐高声齐呼:“谢谢老爷,谢谢笑哥!笑哥,一路平安——”
“好了好了,不要送了!”
花游笑隔着窗户,和他们挥手笑别,却没提自己为何领着这么多人过来。
“明天下午,咱们宣州的丐帮要开一场集会,各县叫得出名字的小头头都得露面。我呢,侥幸受弟兄推荐,也被叫去撑个场子,地点就定在令仙县县郊。
“……你们这是什么表情?好像嫌弃我半天讲不到重点一样,真不好意思,我刚讲的就是重点。”
窗外飘来醉鸭的香气,花游笑咂咂嘴,把窗户关个严实,又问:“能不能动身了?要我再闻那味道,我就要下车把那只醉鸭抢回来了。”
凤曲应声想去赶车,却被秦鹿一把拉住。
虽然其他人还没什么反应,他倒是已经从那几句里听出了玄机:“整个宣州有名有姓的乞丐,都要在那里集会?”
“是。”
穆青娥皱眉问:“这是你们私下相与,还是早就弄得满城风雨?”
“我看姑娘也是疲门中人①,怎么还不晓得江湖规矩?我们丐帮是天下第一大帮,不做事则已,但一做事自然就要做大事。要是没什么正经,何必让我丢下自己的大堆事情,不远千里跑来令仙赴会呢?”
花游笑跷起二郎腿,得意洋洋地说,“要做什么事,就不和你们禀报了。不过,机会只此一次,各位要不要听、要不要信,端看你们自己的意思,花某也不多劝。”
几人交换眼神,这回连凤曲也听懂了他的大意。
虽然“第一大帮”的头衔不知从何而来,但不可否认,五湖四海流离失所的流浪之人都在丐帮抱团,丐帮的体量的确不容小觑。
变相地,丐帮实际荟萃了诸多无门无派、无根无源的精英豪杰,只一个花游笑,表现出的武功和城府都已让他们头疼,更别提几十几百、甚至上千个与花游笑相仿的浪人齐聚令仙。
这些人若要造势,只怕一般官兵根本压制不住。
——如此要事,如此大会,官府……乃至“摇光”,难道还会纵容姑息吗?
“看来,我们真是赶上了宣州的一场大戏啊?”秦鹿难得开了尊口,笑眯眯地询问,“不知能否请教,丐帮帮主现今何人,真是一手妙棋。”
可惜花游笑对凤曲之外的人都没什么好脸,只是斜眼乜他,但笑不语。
凤曲只好代问:“你们不惜惊动观天楼也要商量的事一定很要紧,我就不多问了。可是,出此险招真的没问题吗?你只身过去,卷入其中,会不会被殃及池鱼呢?”
“不瞒老爷,若不是听说你们要去,这一趟我原先就不打算走了。”他一问,花游笑果然开口,“不过这一路打听过来,我也听说了幕后高人的背景。既然是那位的主意,想来不会出大错。至于我么,哪里刺激我就跟哪走了,不管是你们,还是幕后的那位,都很让我兴奋啊,怎么能不跟去看看热闹?”
凤曲心下微沉,问:“那是谁?”
他本来不指望花游笑回答,可花游笑静静地看他一会儿,居然真的发出一声笑来:
“真名我是不知,但江湖上,人们都叫他一声‘八门行者’。若是将来因缘际会,连八门行者都能和老爷遇上,那,想必老爷心中的事也一定能有一个善果了。”
听到“八门行者”的名号后,大家便不做声了。
凤曲对这个人一头雾水,但花游笑的确给他们送来了一计良策。
在偌大的宣州找一个“摇光”,还对她的长相身材一概不知,无疑是大海捞针。
可是,借丐帮大会引君入瓮,来一次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此招虽险,胜算却极大。
五十弦二话不说出去赶车,借着夜色,一行人又匆匆上路。
车上少了小花母女,五十弦便也大着胆子加速,一路人尽默默,各怀心事,但不约而同地,都将目的地定在了令仙县。
车身颠簸时,之前拿到的铃铛又开始清凌凌作响。
不过谁也没有搭理,现在他们连招呼鬼怪的精力都没了,一心只想快些找到摇光、完成考试,赶紧离开这座故事纷多、势力盘踞的宣州城。
直到夜深人静,凤曲半梦半醒间睁开眼,恰好对上了花游笑注视着他的眼睛。
深邃漆黑,笑意盎然。
没来由地叫人心头发毛,却生不出什么恶感。
像是将要发生什么事了……?
可他莫名其妙地困得厉害,隐约想了一下,便察觉花游笑的视线转去了秦鹿的方向。
最后只听见花游笑的笑声:“你乐意做个瞎子,就尽管做去。我呢,可就不客气了。”
翌日黎明,马车抵达令仙县时,五十弦进车叫人。
凤曲这才转醒,却见其他人还在沉睡,只有秦鹿端坐不动,气定神闲地呷茶。
凤曲呆呆看着,后背一寒。
案几上还摆着三根曾在客栈见过的,燃尽的安神香。
车上财物应在尽在,唯独缺少了花游笑,和那对能招尸引鬼、通神显灵的铃铛。
和花游笑一起失踪的铃铛,变相佐证了花游笑的身份。
他没有盗窃其他的财物,可见目标就只是那对摄魂铃。
而知道摄魂铃在他们手里的,除了彼此,就只可能是摄魂铃原本的主人了。
一个略显刁钻的花子,和一个来历莫测的赶尸一脉的后人——两重身份叠在一起,凤曲便不禁庆幸,花游笑至少选择了安然离开,而不是和他们为难。
可惜,还是不知道花游笑为什么要装神弄鬼地吓唬他们,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去质问。
“老师,昨晚都是我疏忽大意,下次绝不会再犯了。”商吹玉看他低头沉思,立即表态,五十弦也打一哆嗦,颇为后怕:“虽说是我在外边驾车,可真的没感觉到他跑掉了,这小子的轻功有这么好吗?”
商吹玉冷冷地看她一眼:“你的武功不是很强吗?”
“我的武功——?”五十弦苦着脸长叹一声,“该怎么说呢,但是你们最好别太相信我的武功啦。我看上去还不赖的时候,都是拿积分兑换的buff时长,平日里哪有这么多积分挥霍啊!”
她又在说些常人无法理解的废话,商吹玉冷哼一声,不再搭理。
倒是凤曲,眼见着天边渐亮、旭日东升,率先打断两人的对话:“那对铃铛留在我们手里也没用,他要拿就拿吧,只要我们原来的东西没丢,人也没事就最好了。”
“可是boss,这不就说明之前吓唬我们的也是他了?真的不用把他抓起来报复一下吗?”
“嗯……这个问题,不如等下次见面再考虑?”
凤曲这么说了,五十弦也只好偃旗息鼓。
先进城里探路的穆青娥,这会儿也返了回来。他们似乎进城太早,此时放眼望去,家家户户都大门紧闭,就连各个店铺也未开张,想打听都找不到门路。
只有一些摊贩正在出摊,可她问时,那些人又只是摇头,缄口不言。
而且丐帮大会的事虽然闹得人尽皆知,可有关时间地点的内幕仍然只在丐帮内部流通。
少了花游笑的帮助,只靠他们根本无法撬开那些花子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