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瘦高的身影带来了清冷的男声:“妈,你就给她吧。”
竟然是常年闭关写作的云皓庭。
其实在家的日子,云礼都会负责给爸爸送一日三餐,可每次见到他还是会感觉生疏和惧怕,他几乎本能地躲到奶奶身后不再吭声。
云皓庭神色复杂地打量过前妻:“小醉,你还好吗?”
“不好,快死了,”陈醉翻白眼,“赶紧把东西拿来。”
蒋青脾气虽大,但儿子的话她多半会听,此刻没好气地把抹布一摔,便冲进了地下室。
被留于原地的一家三口氛围很是修罗。
云礼脑袋都被搞乱了,愣过好久才追问:“你不在东港,跑这里干什么?”
没敢提及病情,是不确定她是否愿意被爸爸和奶奶知道。
毕竟本就复杂的家庭关系,实在不该再雪上加霜了。
“东港有什么意思呀?这里风景如画的,多好,”陈醉照旧没正形,笑着说,“而且还能看看你,万一以后见不到了呢?”
云皓庭叹息:“既然回来了,年夜饭就过来吃吧。”
陈醉拒绝:“我可不想看你妈脸色。”
“爱来不爱,你以为我愿意看你?”
说话的功夫,蒋青已经抱着个大箱子出现,伸手就丢到陈醉怀里。
那都是给我的吗?这十年来,她在信里说过些什么?
云礼当然想知道答案,但此时此刻、于情于理,都没法上赶着追问。
幸好陈醉没再多待,只留下个笑容,便扭头离开了。
江朔古城只有几百户人家,狭窄的石路一小时就能逛到头,所以蒋青媳妇杀回来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街头巷尾。
云礼偶尔遇见她在外面拍照闲逛,两人不咸不淡地讲上几句话,总能招来好奇的目光。
除夕那天,他出门给邻居送年货,又遇上母亲在河边看书。
想了想,还是走过去嘱咐:“你现在身体不好,不能着凉。”
陈醉轻轻抬眸,笑了:“哟,关心我啊?”
云礼侧头:“我只是本着最基础的人道主义。”
“好吧,”陈醉追问,“好不容易放寒假,怎么不出去玩玩?闷在江朔有什么意思?还没待够啊?”
云礼并未犹豫:“奶奶年纪大了,我得多陪陪她。”
陈醉耸肩。
半晌后她又问:“还记得这里吗?小时候我总带着你在这卖唱,老太婆气得要命。”
童年的记忆在脑海中只剩下模模糊糊的印象。
冷风刮过,云礼垂眸不语。他忽然觉得心里很堵,忍不住质问:“为什么你以前非要把我当女孩养?”
如果不是童年被养成那些习性,或许现在我也不会活得这么拧巴。
陈醉缓慢地眨动双眼,过了片刻又低头点烟:“因为老太婆说,女孩她可以不要,男孩谁也不能带走。”
云礼怔住。
“真搞笑,家里有皇位继承呢,”陈醉乐不可支,“不过你奶的确挺有钱的,至少你这辈子不用再为物质发愁。”
这一刻云礼的心情很复杂,他小声强调:“我不要钱,我要自由。”
陈醉没再吭声。
“说了你也不懂,”云礼表情不悦,“赶紧回东港治病去,别在这里胡闹了。”
话毕他便丢下一篮子小菜,头也不回地离开。
陈醉捏起酥肉咬了口,又吐出白蒙蒙的烟雾:“呵,小大人似的。”
事态的发展和想象中截然不同,这让云礼的坦白计划受到阻碍,他偏又是藏不住心思的急性子,回到家后更加心神不宁。
万万没想到,奶奶这边又生出新的麻烦。
眼瞧年夜将至,蒋青却并没有做饭,而是冷着脸坐在客厅,仿佛有怒气压在心里一触即发。
云礼不安,刚打算询问,便看到被摆在桌上的东西——
天呐,竟然是杨西西送的小玩具被拆开了!
粉红色说明书摊在桌上,显然不剩任何狡辩的空间。
尴尬的云礼僵在门口,原本失落的小脸堆满惊慌无措。
偏没心没肺的陈醉又叼着烟晃到外面:“我改变主意了,一起吃个年夜饭也行吧,没准是最后一顿了。”
说完她不由疑惑歪头:“怎么了这是?大过年的。”
蒋青本就气得要命,瞧见前儿媳更是添火:“瞧瞧你的好儿子,到底是出去读大学了,还是跟人鬼混去了!”
陈醉不明所以,进门拿起桌上的东西一瞧,瞬间被逗得哈哈大笑起来。
更何况云礼本就纯洁到几近白纸一张。
他带那东西回来, 完全是怕被程酌看到,根本就没准备用过,心里难免感觉特别冤枉。
可……该怎么解释呢?
早知道丢掉就好了!
慌乱之间, 蒋青已被陈醉的嚣张笑声彻底激怒:“你才几岁,现在就学这种乱七八糟的, 以后可怎么办?我真是白教育你了!”
云礼红了眼眶, 有千言万语想说, 却不知从何说起。
陈醉啧道:“至于吗?他都十八了,有性生活不是很正常?”
母亲大胆的用词更是火上浇油, 蒋青瞬间转移目标:“是不是你带坏小礼的?你带坏我儿子不说,连我孙子都不放过?不在美国呆着跑东港去想要干什么?你这女人真是其心可诛!”
“电视剧看多了吧?”陈醉无语,“我想去哪就去哪, 和你有什么关系?”
客厅的争吵再度引来了云皓庭, 他扶着眼镜走下楼,略显不满地质问:“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能不能好好说话?”
“来得正是时候, ”蒋青气急败坏, 把那小玩具一把摔到地上, “好好管管你儿子!什么事都要我一个老太太去教吗?”
无辜的粉红色硅胶兔子滚到墙角, 这让云礼感觉颜面尽失,再也憋不住眼泪,委屈到嘴唇都在发抖。
结果云皓庭毫不在意, 淡淡表态:“找个女朋友吧。”
蒋青差点一蹦三尺高:“你说什么?你疯了吗?”
“别吵了!”云礼崩溃, 再也忍不住心里话, “我又不喜欢女的!”
…………
三个大人齐齐盯向他, 神色各异,难于形容。
云礼显出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胡乱地抹着眼睛宣布道:“程酌哥哥是我男朋友,我、我们上床了,满意了吧?!”
蒋青完全石化在地上,仿佛已经听不懂中文一般神游天外。
事已至此,云礼继续握紧拳头道:“还有,我也不想再读历史了,打算明年去考服装学院,我要当服装设计师,学费我会自己想办法的,再见!”
他宣布完这些消息,扭头夺门而去,再也不想听奶奶于身后的暴怒。
糟糕透了。
明明打算像大人一样成熟体面的沟通心事,结果却让局面可笑不堪。
虽然把话讲出来的那瞬间非常痛快,可痛快之余,又是一无所有的凄凉与悲伤。
奶奶肯定大失所望,她不会再原谅我了。而这个家,怕是也不能回了……
云礼呆坐在河边伤心啜泣,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要联系程酌吗?
可是大年三十当天,因为羞耻的成人玩具引起争执,最后发展为根本调和不来的矛盾,这种状况怎么讲得出口?
云礼盯着微信上熟悉的猫猫头像,越哭越伤心。
还记得离开时在机场说爱他,还在心里许诺给他一个答案,结果……就这?
真像个傻瓜一样,完全配不上对方。
“多大点事啊,男子汉哭什么哭?”
陈醉的声音在后面轻松响起。
云礼没心情跟母亲多聊,只胡乱地抹着眼泪。
没想随之传来的,却是奇怪的震动声。
云礼愣住,猛然回头,见陈醉正拿着那个小兔子研究,不由激动起身,一把将玩具打到河里:“干什么啊?你还有点当妈的样子吗?”
陈醉笑了:“你还当我是你妈吗?”
云礼没心情讨论这个话题,又颓然坐到旁边。
陈醉陪他并排安坐,远眺夕阳渐落的安宁景象,终而叹息:“明天又是新的一年了。”
“那东西是朋友给我的,我没用过,”云礼依然感觉冤枉,莫名奇妙地解释起来,“我怕程酌哥哥看见,才背回来江朔。”
陈醉乐不可支:“还挺在意形象。其实也没必要掩饰,两个男生虽然不算夫妻,但也是最亲密的关系,讲究那么多干什么?”
云礼回答不出。
陈醉侧头瞧他:“不过我明白,刚在一起嘛,人设总得立一立。可不真实终究是不行的,不及早坦诚自我,难免会像我和你爸一样渐行渐远。”
这还是云礼第一次聆听父母的往事,情绪颇为复杂。
“而且有身体需求也挺正常,”陈醉呵了声,“不要理老太婆危言耸听,她就是个控制狂,现在逼着你天天向上,过两年又会恨不得让你立刻生个孩子,都听她的,那还得了?”
云礼并不自私:“奶奶对我很好,我不想伤她的心,我爱奶奶。”
“可你又不止爱她,你爱的多了,总得排个序吧?”陈醉又抽起烟,“不过还是劝你要最爱自己,否则人生实在荒诞。”
好奇妙,她竟与程酌的想法如出一辙。
云礼伸手把烟抢走:“你病这么严重,真不要命了?”
陈醉失笑,问说:“现在怎么办?回东港找程酌吗?”
“他去日本了,”云礼低头,“再说也不想找,好丢脸。”
片刻后他揪住衣摆:“奶奶会原谅我的。”
“你今天不让她知道你的底线,以后这种事就是家常便饭,”陈醉对儿子的决定不屑一顾,“到时候再哭只能说活该。”
云礼无法苟同:“可她都七十多了,万一气个好歹……”
“她做了五十多年生意,什么妖魔鬼怪没见过,你把老太婆想得也太脆弱了吧?”陈醉哼道,“这事很简单,就看你愿不愿把铁链再交回她手里。”
云礼茫然许久,最后摇头。
陈醉很坦然:“那就先跟我去凑合几天呗,等你奶服软了再说,我跟你爸说一声。”
奶奶会服软?这假设让云礼感觉匪夷所思。
江朔风起云涌,程酌的日子也不怎么好过。
自从小云礼离开后,他就有点百无聊赖,春假不用上班更是乏味得紧,去北海道滑了两天雪,空洞且寂寞的情绪算是达到顶峰。
在过去的二十多年中,程酌从不觉得自己会依赖别人,更何况被依赖的只是个懵懵懂懂的孩子。
可在东港同居过几个月,彻底给他的独狼生活画上了休止符。
也许表面上来看,被照顾的人是云礼,可分开的这些天程酌很清楚:其实离不开对方的人更像自己。
不能每天看到那张可爱的脸,当真做什么都无趣,就连画画都没激情。
大年初一躺在酒店里,真有种世界末日般的死寂。
程酌翻了翻手机,并没有任何新消息。
可能这两日云礼身边亲戚多,不方便联系自己?
他鬼使神差地打开机票软件,低落的心情反而豁然开朗:没必要这样苦熬,去那边玩一圈不就好了?
即便不能像情侣那般相处,也总比见不到要强。
这般决定后,程酌反而来了精神,飞速订票后立即收拾好行李,完全不知劳苦为何物,辗转了国际航班、高铁和出租车,方才抵达久违的古镇。
两年前对云礼一眼难忘后,他就再没来过这里。
其实是不敢来。
太过稚嫩的少年摸不得、碰不得,倒不如祭在心头,少去走火入魔。
好在现在状况完全不同了。
重新踏过幽静水乡的石板路,程酌心情很不错。
他故作淡定地入住了客栈,又在河边逗了会儿小野猫,方才朝记忆中的小院走去。
云礼肯定会很高兴吧?但又不敢表现出来,应该仍是副乖宝宝的模样,可爱得要命。
在人群看不到的地方亲吻他,会得到更热烈的回应吗?
胡思乱想间,程酌已走入院内。
蒋青正在水池边洗青菜,瞧见来者后,不禁眯起眼睛。
程酌以为老太太没看清,主动打招呼道:“奶奶,好久不见,最近身体怎——”
他根本没寒暄完,一盆冰冷的洗菜水就迎头泼下。
打死也想不出这种神发展的程酌懵了。
“你小子还敢来?占了我家小礼的便宜,装什么好人?”蒋青气急败坏地骂道,“把房租还给我,骗子!等我报警把你当流氓抓起来!”
“……”
程酌慢慢拾下风衣肩头的菜叶子,俊美的面庞只剩茫然无语。
人发脾气和打仗一样, 多少有点再而衰、三而竭的意思。
尽管蒋青被气到直接将程酌扫地出门,可架不住他总拎着礼物前来关心,最后终于不再见面就诉诸武力了。
过程中老太太当然骂得难听, 好在努力理解之后,程酌终于弄懂了事情原委:可怜的小云礼真够倒霉的, 还好这回有陈醉护着。
将从日本带来的补品放在桌上, 程酌小心地坐远了些, 生怕一不留神再遭了突然袭击。
蒋青依然没好气,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连杯水都不肯倒。
也难怪,原本完美的孩子忽然说出那么多大逆不道的话,换谁都无法心情愉快, 更何况是面对“独立宣言”中的男朋友。
其实程酌更关心云礼的学业, 直接问道:“所以他说要去考服装学院?”
提到这茬蒋青相当崩溃:“是不是你教他的?学历史然后当个老师,那多体面,什么服装设计师?听起来就不是正经职业!”
程酌从头到尾都相当冷静, 此刻表情也认真:“我总觉得女性比男性细心很多, 您亲自把云礼照顾大, 难道从来没发现他喜欢漂亮衣服?还是他每次表达喜欢, 都被您喝止了?”
蒋青沉默。
云礼的确爱买新衣服,特别是在茶楼表演的少年汉服,家里各种款式挂了好几十套。无奈向来手头宽裕的老太太从未多想。
程酌继续道:“他还小, 很多事的确可以教, 但喜欢做什么只能发自内心, 旁人如何干扰?我发誓这事和我没关系, 但我愿意支持他。”
蒋青依然不语,眼里是满满的嫌弃。
程酌劝说:“况且服装设计师当然是正经职业, 那些国际一流的设计院校分数很高,毕业后想要出类拔萃更得不停奋斗。您也是个讲究人,难道您穿的这些衣服,不是服装设计师的功劳吗?”
这一席话算是理智,蒋青低头瞧了眼自己的唐装,拧着眉头抱怨:“不就是裁缝?”
程酌微笑:“我有朋友是干这行的,他三十岁不到就参与过欧洲各大时装周,很多名人政要都会选择他的作品出席重要场合,常常登杂志,也出过书和节目,很早就实现了经济自由,如果能当这样的裁缝,不挺好吗?”
“那也是万中无一的,凭什么就轮到一个普通人了?”
蒋青说也说不过,但叫她勉强接受,那也绝不可能。
“小礼爸妈都是搞文艺的,他心思细腻,很有天赋,并不普通,”程酌努力游说,“而且他虽然表面看着乖巧,但实际脾气倔强,无论有没有人支持,都还是会继续坚持的。可孤孤单单地奋斗,是不是太可怜了?”
永远让人挑不出毛病的男人,已将关心溢于言表。
“说的好听!”蒋青忽醒悟过来,“我早就觉得你不对劲,条件这么好干吗不结婚?你以后离小礼远点!你们的关系我不同意!”
提到这个程酌倒挺决绝:“我不会离开,我会照顾好他的。”
曾经蒋青看到他定然眉开眼笑,现在却如盯着仇人般满脸提防。
程酌淡笑:“您在那个年代就是大学生,不至于觉得性向是病吧?如果小礼喜欢男人,就算不是我,也会是别人,您不觉得至少我可靠些吗?”
“你可靠个屁!”蒋青骂道,而后又像在寻找救命稻草般茫然,“你说如果……所以,他也有可能喜欢女的,是不是?”
程酌表情不多:“您看着他长大,我觉得您知道答案。”
漂亮到像是精灵的男孩子,都十七八了还和镇上的女生像好朋友一样玩耍,倒是偶尔遇到英俊的游客会变得小心翼翼……
现在想来,那不就是矜持吗?
蛛丝马迹,实在恐怖。
蒋青苍老的脸一点点灰败了下去。
“所以他跟陈醉走了?”程酌安慰,“别担心,应该是去陈醉在东港的公寓了,应该不会有什么安全问题。”
此生蒋青最讨厌的就是那个媳妇,嫌弃道:“她回来就没好事!”
“她病了,”程酌很直接,“癌症,晚期。”
这话完全出乎蒋青的意料,在传统文化中,将死之人是不可冒犯的,可老太太又似不敢相信,愣过好几秒才嘟囔:“怎么可能?”
张牙舞爪、总是不服管教的陈醉,应该没那么容易死掉才对。
程酌从手机上翻出病历:“很可惜,是真的。而且因为癌细胞转移,现在做手术已经意义不大了,这个她不让我告诉云礼,怕他承受不了。”
带上老花镜仔细瞧过后,蒋青陷入了更长久的沉默。
这话题让程酌心情沉重,他苦笑:“您养大过两个孩子,应该比我更能理解做母亲的心,其实他们能相处的时间不多了,没必要生气。”
回过神后,蒋青神色复杂地盯着地面骂道:“既然这么多年都不回来,干脆死外面得了,为什么非要让小礼伤心呢?”
程酌直言:“我觉得对云礼来说,有机会直面母亲,比永远都无法理解她的离去好得多,否则他一生都无法化解这份痛苦。”
蒋青没有回应。
奶奶无法代替母亲,谁也无法代替母亲,这是不争的事实。
“人总要学会接受永远的离别,谁也不可能一直陪着他,”程酌淡淡地说,“我初中时母亲就意外身亡了,我一直都很遗憾没能见她最后一面。”
蒋青逐渐回神,依然态度恶劣:“少给我打苦情牌你!我三十岁就死了爸妈死老公,到现在不还活得好好的?”
程酌弯起嘴角:“云礼肯定像您一样坚强,所以我并不担心。”
东港,大年初四。
云礼住到陈醉的出租屋已经两天了,这是个挺狭窄的Loft,但被布置得还算温馨,而且过年时相当清净,简直与世隔绝。
冬日的阳光透着玻璃洒进来,有种虚张声势的温柔。
他从醒后就一直蹲坐在茶几前画稿子,比只猫咪还要安静。
而陈醉则站在狭窄的厨房前鼓捣了许久,最后端来两碗颜色可疑的面,盘腿坐到他对面说:“凑合吃吧。”
云礼迟疑,拿起筷子慢慢尝了口,小声道:“我做饭也难吃。”
“好家伙,一句骂两个人。”陈醉哼哼,“不用会做,总能遇见上赶着给你做的,吃就行了。”
云礼看她:“那只剩自己的时候呢?”
陈醉没吭声,把长长的卷发用鲨鱼夹随意固定上,便低头认真捞起了面条。
病痛让她相当憔悴,头发也稀薄了很多,但还是美的。
云礼心情复杂:“你的癌症……到底怎么样了?”
没想正在这时,门铃却急促响起。
陈醉起身去迎接,原来是她从江朔邮回来的东西,包括那整整一箱旧信。
云礼瞧着母亲蹲在地上收拾的样子,忍不住问:“你不打算给我了吗?”
陈醉抬眸:“你还要吗?”
云礼似乎不知如何作答,但最终还是点点头。
陈醉这才把箱子推过去。
真的是很多很多封信,积累了十多年,连信封都陈旧了。
云礼很有耐心地检查着日期,将它们一封封排好。
始终在旁观察的陈醉忽然拿过一封:“不如我给你读吧?”
话毕她也不等儿子同意,便拆开来清清嗓子:“亲爱的小鲤,妈妈已经在纽约生活十天了,这里的饭真难吃,但听不见你奶奶的唠叨,真是人间天堂,要是你也能来这里就好了……”
云礼安静聆听,那些他从未了解过的母亲的生活,虽然极度陌生,但又有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果然还是不会恨人啊……
最初重逢的那种“你凭什么十多年都不管我”的愤怒,不知不觉便烟消云散了,原来陈醉不只是自己的母亲,也是另外一个活生生的人。
云礼失神地这样沉思。
陈醉读信读得很开心:“今天我去见了唱片公司的人,等妈妈赚到钱,就把你也接到美国来,带你住大房子,带你去迪士尼看米老鼠——哎,这段划掉,我没做到。”
云礼凝视着笑容满面的母亲,眼泪忽淌过面颊。
陈醉抬头:“你哭什么呀?真爱哭,我就从来不哭。”
“你是你,”云礼移开目光,“我是我自己。”
无论装得多么轻松,癌症病人的日子总是不好过的,云礼陪母亲去化疗时,心里特别堵的慌,毕竟生老病死之事曾经离他无限遥远。
陈醉瞧着手背上的针头催促:“还得要一会儿呢,你去找朋友玩吧。”
云礼合上手里的书:“哦。”
说完他还真起身走了。
当然,忧心忡忡的少年并不至于没心没肺地玩乐,他直接找去了主治医师的办公室,毫不犹豫地追问:“我妈的情况到底怎么样?”
医生愣了愣,望向他那张几乎和陈醉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精致小脸,半晌后才无奈地叹了口气。
人都会死的,这是自我们出生时就注定要面对的现实。
从前云礼不觉得自己看不透这个道理,可真的站在死亡面前,才发觉原来它那么难以接受,即便对象是自己根本不再熟悉的女人。
回到公寓后,心情依旧糟糕。因为不知该怎么沟通这件事,索性借口买菜躲了出去。
云礼呆呆地坐在楼下的台阶上,失魂落魄的同时,忍不住拿出手机。
很奇怪,这几天程酌并没打视频过来,因为在陈醉身边,他也没有过于在意,只当哥哥是在日本玩嗨了。
直至此时此刻,情绪低沉到要命,才疯狂地思念起对方。
播出的电话很快就被接通。
听到程酌的声音响在耳畔,云礼眼圈发红,垂眸说:“哥哥……我想见你,你什么时候回国呀……”
程酌依然温柔:“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所有事都糟糕透顶,云礼不知从何说起,难免陷入沉默。白细的手指不停地扣着牛仔裤,刮得指缘通红。
直至一到阴影落在他头上,少年才茫然抬头。
琉璃般透亮的眼眸里本有泪光,却在聚焦到程酌面庞的那一刻泛起了生动的神采,仿佛有花朵在心底悄然绽放。
云礼完全不知思念的人为什么会忽然出现在眼前,但还是本能地站起身来,扑过去用尽全力抱住了他。
稍微喝过几口热拿铁, 云礼才从沮丧中缓过神来。
程酌认真措辞:“虽然的确不该说那些好转的谎言骗你安心,但决定这件事的人是陈醉,其实我无权干涉。”
云礼垂眸:“为什么医生不肯告诉我……她还可以活多久?”
“即便说了也不一定准确, ”程酌微微蹙眉,“其实回国时陈醉的状况已经不适合手术了, 这次我去日本也见过两名医生, 结果没有变化。”
世上健康的人数不清, 为什么不能多她一个?
云礼咬住嘴唇,用力到几乎要咬出血来。
自记事起, 他就没再和母亲共同生活过,若说有彻骨之痛,也未必那么深刻, 可世上谁又能对母亲的离去熟视无睹?
半晌过后, 云礼还是开口恳求:“哥哥,可以借我钱让她住院吗?再试试呢……没准……”
话到半截他又解释:“奶奶肯定不想管,我爸的稿费也都在她手里, 之后再想办法还给你, 我也不想变成欠你钱的关系。”
少年的自尊和纠葛很容易理解, 程酌似早有预料, 拿出张卡解释:“这是你奶奶给的,她没有说不管。”
闻言云礼震惊:“你去见过奶奶?她知道了?”
程酌无奈:“本想再逛一次江朔,没想到你竟然先跑了。”
原本云礼还有点忐忑, 不知该怎么解释自己跟陈醉回来的事, 这下可好, 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幸好程酌并没提及令少年尴尬的部分, 只弯起嘴角:“其实我没想过你会对奶奶直说,你很勇敢。”
看似完美幸福的生活渐行渐远, 云礼多少有点迷茫。
他接过那张银行卡,心里空落落的,半晌才问:“如果我放弃东港大学,是不是很傻呀?”
程酌的答案永远毫无迟疑:“世界上只有你自己可以评价这个选择,而且我相信,值不值得你也很清楚。”
云礼感动抬眸。
程酌又安慰:“别太担心,我会继续联系专家帮陈醉看病的,虽然她特别不惜命,但如果是你劝她,她没准真愿意住院疗养。”
直至今日,云礼才知道程酌是真的很为妈妈的病操心。
但……并没有非常感激涕零的生疏,反倒徒生出种有所依靠的温暖。
他点头,半晌才发自肺腑地说:“本来我特别特别害怕,可是看到你我就不怕了,我还是相信会有希望,每件事都有。”
忽然打起精神来的少年,才是程酌最熟悉的模样,他伸出胳膊握住云礼微凉的手,什么轻浮的话都没有多说。
为陈醉办理了住院手续,陪她复诊化疗,又在师生们的震惊中申请休学,报了不少美术班的同时还要到刘夙的工作室学习……
这个微冷的春天,云礼过得比往年艰难太多。
他知道自己背叛了蒋青的期望和过去的生活,所以更加不敢懈怠,忙到连睡觉的时间都不太有。
若非如此年轻,恐怕真熬不了多久。
从云南空运过来的鲜花香气扑鼻,刘夙本正站在桌前整理,见云礼背着书包进来,不由惊讶感慨:“哎呀小可爱,你怎么黑眼圈啦?”
这个人讲话总是夸张,满眼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