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常皇后道:“李公公随侍皇上辛苦了,你带着宫人们都退下吧。”
“这……”
“本宫自会好好侍奉皇上。”
李公公露出几分为难之色,“守在陛下身边,是奴才应尽的本分!”
“怎么……”常皇后的脸骤然阴沉下来,“皇上病重,本宫想与他说几句私房话,也得当着你的面不成?”
“奴才不敢!”李公公慌忙跪地,“只是太医们方才嘱咐过,皇上正值紧要关头,急需恢复元气,不可被人打扰。
常皇后冷哼一声,“本宫堂堂六宫之主,哪些事该做,哪些事不该,无需你这个奴才指手画脚!还不快给本宫退下!”
偌大的皇帝寝宫,门扉紧闭,昏暗的厉害,只有龙榻前,燃着几盏风烛残年的宫灯。
常皇后无声无息地走到元安皇帝近前,近乎温柔地垂下眼,端详着龙榻上的人。
那人一动不动,沉默地只剩下了一呼一吸。昏黄的灯光,遮住他脸上原有的风华,取而代之的,却是无情岁月留下的痕迹。
常皇后叹了口气,循着床边缓缓坐了下来,低声开口道:“陛下,你我二人夫妻一场,转眼过去这么多年,回头想一想,还真是不容易呀。”
“这些年来,臣妾有时会想,倘若您并非出生帝王之家,而我不做这六宫之主,日子会不会轻松自在些?”
“可惜,幻想终究是幻想,根本靠不住!”
常皇后轻嗤了一声,继续道:“拜陛下所赐,臣妾自力更生,倒是学到了不少,在这皇宫大内,若想自己活得痛快,就不能给他人活痛快的机会,唯有将危机扼杀于摇篮,才能确保日后安稳无虞。”
“唉……事已至此,臣妾不妨说实话好了,当年淑妃中毒,的确是我设计,祺瑞夭折,也与我有关,可谁让他们挡在了我和祥儿面前,眼睁睁看着他们抢走陛下的关切,臣妾万万做不到呀。”
“臣妾何曾不想送您坐上太上皇之位,保您安享天年,可如今形势所迫,您挡了祥儿的路,怕是等不及了。”
说到这里,她缓缓伸出手,悉心整了整元安皇帝额前的碎发,“走到今天这步,陛下莫怪臣妾心狠,要怪就怪庆王逼人太甚,不给我们母子留活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这个做父皇的,就当是为了祥儿,直能委屈你让一让了。”
常皇后最后抚上元安皇帝的脸,附在他耳边,低声道:“时辰不早了,陛下该上路了,臣妾这就送您飞升,等到了那边,可要念着臣妾的好呀!”
说完,她脸上的温柔尽失,一丝狠绝蔓延开来,常皇后抓起一旁的缎面枕头,就势朝着元安皇帝捂了过去。
下一刻,方才还在昏迷中的元安帝,诈尸一样,睁开了眼。
这猝不及防的一幕,让皇后抱着枕头的手顿时僵在半空,“你……你你你你……”原本伶牙俐齿的她,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元安皇帝裹挟着怒意坐起身,一字一顿道:“你是不是想问,朕究竟是人,还是鬼?”
话音一落,只见他身后的轻纱床帐微动,一众侍卫全副武装,由暗处鱼贯而出,瞬间灯火如昼。
常皇后眼眶酸胀,本能地用手遮挡,直到她在那群侍卫中央发现周祺煜的身影时,这才仿佛被雷劈了一般,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若非有煜儿在,朕恐怕早就是你手下冤魂了。皇后,你好大的胆子!”
常皇后终于回过神来,慌忙丢掉手中的枕头,连滚带爬地上前求饶道:“皇……皇上,臣妾方才……方才只是玩笑,并无心害您呀!”
“玩笑?”元安皇帝怒极,一脚将她踹翻在地:“你这个贱妇!死到临头,还敢狡辩这是玩笑?”
“皇上……臣妾冤枉!这一定……一定都是庆王搞得鬼,”常皇后气急败坏地指着周祺煜道:“是他……是他陷害臣妾!都是他设的圈套!”
周祺煜眉目不惊地站在一旁,明明是一张英俊到极致的脸,却不知为何,现出了几分修罗之相。
不过一眼,就看得常皇后遍体生寒,只听他不紧不慢地说道:“娘娘金口玉言,奉劝您开口前还是谨慎些为好。吴真人和安公公都在殿外候着,有些事情,等着与您当面对质。”
晴天霹雳从天而降,终究是大势已去!
“皇后,事已至此,你还有什么话说?”元安皇帝冷冷道:“若不是此次存心诈你,朕竟还不知,原来是自己不知好歹挡了太子的前程!好啊,朕倒要看看,这个逆子蹬鼻子上脸,能嚣张到什么地步。”
听到“太子”二字,常皇后的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慌忙爬回元安皇帝的脚边,泣不成声道:“皇上……求皇上开恩,一切都是臣妾一人所为,与太子无关!祥儿……祥儿他生性纯孝,人又单纯,您是知道的呀!”
元安皇帝冷笑一声,“这些年,你和太子合伙干的那些龌龊事,别以为朕不知道,朕只是顾及皇家颜面,没和你们撕破脸罢了!不想竟然养虎为患,阴谋诡计都招呼到朕头上来了!”
一连串的惊悚与打击,让常皇后整个人现出一种濒死的灰败,她闭了闭眼,说道:“臣妾自知罪不可赦,千错万错都是臣妾一个人的错,求皇上念在祥儿是您亲生骨肉的份上,饶了他吧!”
“亲生骨肉……”元安帝低低重复了一句,似是带着嘲讽说道:“在你眼里,骨肉亲情,就只是个笑话吧……来人,把她拉下去,打入天牢,听候发落!”
南星万万没想到,内务府安公公心不甘情不愿地一场赔罪,竟拔出萝卜带出泥地,引发了一场朝堂动荡,局势风云突变,很快就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皇后弑君未遂,太子滥杀无辜,都已是板上钉钉,龙颜为之大怒,即刻严令彻查,一并交由庆王周祺煜全权处理。
曾经权倾朝野的常氏一党,顷刻间树倒猢狲散,收监的收监,罢免的罢免,牵扯范围之广,旷世罕见。各方势力狗咬狗地翻旧帐,满朝上下,一片乌烟瘴气。
其实,早在安公公被逼着兴师动众上门赔罪那天,南星就已有所察觉——周祺煜与魏云文两人一唱一和,审问环节起承转合,分明就是事先挖好了坑,专等安公公来跳。
不难想见,此事从头至尾,都是周祺煜编排的一场大戏——他先借着小皇子将安公公从宫中引出来,创造机会让坨坨与李四现场指认,之后软硬兼施,一步步托垮他的心理防线。
安耀廷一旦落网,太子与皇后势必阵脚大乱。眼看着前方无路可走,以常皇后的性格,断然不会束手就擒,周祺煜算准她会孤注一掷,想方设法安排太子提前登基,如此一来,元安皇帝就成了逃不过的一环。
常皇后万万没有料到,自己多年前安插在皇帝身边的吴真人,早已倒戈投靠了庆王,有了此人的供词,向元安帝说明皇后谋逆弑君一事,自然就变得轻而易举了。
此外,太医院院判王同川,将皇帝“病危”的消息假传于太子,当然也是周祺煜的安排——鉴于王大人此前明珠暗投,构陷南星“失过足”,给他一次将功赎罪的机会,他自然求之不得。
万事俱备,只等着常皇后亲自上钩,这位娘娘果然不负众望,及至被元安皇帝眼皮子底下抓了现行,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不可回天的铁证。
开弓没有回头箭,常皇后一败涂地,很快便将庆王生母淑妃被害、二皇子离奇夭折,贤妃娘娘被嫁祸,方将军被下毒以及史三一家惨遭灭门等一系列无头案招了供。
如今大仇得报,本该皆大欢喜,南星自然满心欣慰,却也忍不住有些心疼。
这些日子以来,周祺煜忙得脚不沾地,一天到晚神龙见首不见尾,别说温存了,见个面都难。
被迫独守空房的南星,彻底体会了一把林太医此前的心酸——想当初,魏云文忙于大理寺公事,鲜少有时间陪他,南星还幸灾乐祸地调侃过人家。
如今风水轮流转,轮到了自己头上,此中滋味,果然十分“孤单寂寞冷”,同时也让他无可奈何地生出一种无力感——除了行医问药,南星于政事简直什么都不懂,实在不知该如何帮着王爷分忧解难,眼看着周祺煜眉间化不开的阴郁越来越深,一种无能为力的自责,就像是洪水一样,将他淹没。
时间一晃,便入了春。庆王府中的迎春花开得热闹,满眼欣欣向荣。
这天,好不容易,周祺煜赶在天黑之前回了府,却也没能清闲下来。
自从常家这棵大树倒台之后,朝堂上下一时间来不及换血,里里外外一片青黄不接,偏偏元安皇帝执迷不悟,誓死放不下修仙大业,于是大大小小的政事,不约而同地堆积到了庆亲王这里。
用过晚膳回了房,南星看着仍在辛劳批阅奏折的周祺煜,不由心疼地叹了口气。
这一声不大不小的叹息,成功引起了对方的注意。
周祺煜从小山般的奏折中抬起眼,不明所以地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南星生怕打扰到他,连忙摆了摆手,“就是觉得王爷太辛苦了。”
“心疼了?”
“嗯。”南星罕见地没有死鸭子嘴硬,低垂着眉眼,略带羞涩地点了点头。
周祺煜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不经意地勾了一下,顿时连手上的折子也看不下去了,随随便便地一撂笔,对南星招呼道:“过来。”
南星忽然警觉起来,“做什么?”
周祺煜全当听不见,又重复一遍道:“过来。”
南星无语,言听计从地站起身,可还没来得及反应,却被面前男人猝不及防地一把拉入怀中。
南星:“……”
周祺煜腾出一只手,十分不老实地摸到了南星腰间——他熟悉这副身子的每一处,根本无需技巧,随便几下,就能撩拨地对方缴械投降。
南星全身像是过了电,顿时软成一滩水,老老实实地倚在他的怀里,语不成调地说道:“别闹!那么多折子没看呢,别误了正事。”
周祺煜凑到他颈前,温热的气息厮磨着他的耳廓,直到怀里人不受控制的一阵颤栗,这才带着万劫不复的蛊惑,不害臊地说道:“你火都放了,哪有不灭的道理。”
“谁放火了?”南星比窦娥还冤,趁着喘息地空档儿,见缝插针地抗议道。
没皮没脸的庆王爷,才不管这些“冤假错案”,他干脆将南星打横抱上了床,一边大刀阔斧地解着衣服,一边道:“事半功倍,讲究劳逸结合,折子留到明天再看也不迟。”
南星:“……”
他甚至来不及挖苦一句“色令智昏”,便被人结结实实地封住了嘴。
第八十章 洒脱
被庆王爷惨绝人寰地折腾了大半宿,南星第二天爬下床,拖着一身的疲惫,去了太医院。
最近以来,朝中局势风云变幻,周祺煜忙得焦头烂额,太医院却破天荒地清闲了下来。
因着常氏一党倒台,朝廷上下一众官员牵连甚广,先是罢免了一批,后又收监了一批,下狱的下狱,问斩的问斩,来来回回一折腾,京城里的权贵,竟一下少了小一半。
身份地位都没了,日后犯不犯病,可就碍不着太医院的事儿了。广大御医们罕见地无事可做,便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大眼瞪小眼地打着哈欠。
冬去春来,眼看着一天比一天暖合起来,褪去了厚重的棉衣,南星换上轻装,脖颈间几处殷红的痕迹,隐隐约约地露了出来,被眼尖的林太医,看了个一览无余。
这货一脸坏笑地凑过来,竟十分知趣地没有拆穿,搭着南星的肩膀,压低声音道:“这……皇后娘娘一落马,大仇得报,你家王爷如日中天,这些天,是不是逍遥的很?”
南星一时单纯,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想到的却是周祺煜案头堆积如山的折子,叹了口气说道:“累都累死了,总要到后半夜才能歇息,哪里逍遥了!”
这话听在林太医的耳朵里,却成了另外一番解读,他噗嗤一下笑出了声,长眉一挑道:“要到后半夜呀,啧啧——快跟为兄说说,都累到哪儿了,腰膝酸软,四肢乏力,精神不济?”
“腰膝酸软?”南星不明所以地想了想,这些日子王爷捧着折子,一坐就是大半天,这倒也难免,于是点了点头,“可能吧。”
林谨如脸上的坏笑更甚了几分,乐不可支道:“没有耕坏的田,只有累死的牛,不过别怕,为兄这里有副良药,拿去给你家王爷服下,保管他筋力不倦,重整雄风,让你快乐又逍遥。”
眼看着对话乌七八糟越来越跑偏,南星蓦地反应过来,涨红了脸羞愤交加道:“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呀!”
林太医捂着肚子,活生生地笑成了一只打鸣的公鸡,咯咯咯儿了半晌,这才擦着眼泪说道:“开玩笑,都是玩笑,你别当真了呀。”
南星又气又恼,真想干脆找条地缝,钻进去算了。他有意对林太医发作,可转念一想,人家倒也没有说错——想必自己和王爷的这点事,早已尽人皆知,掩耳盗铃也就罢了,再捂住嘴不让别人说,那就有些不地道了。
林谨如自知玩笑开过了,连忙收殓了笑意,好脾气地哄道:“我错了,错了还不行吗?保证下不为例,再也不乱说了。”
南星阴沉着脸不看他,一言不发地生着闷气。
“你别不理我呀!”林谨如贱兮兮地讨好道:“要不……你骂我一顿,随便骂,绝对骂不还口!”
南星充耳不闻,依然无动于衷。
“那……那要不你打我?好好出出气,保证打不还手!”
“我不打,”南星赌气道,“你皮糙肉厚的,我嫌手疼。”
“这样啊。”林谨如挠了挠脑袋说道:“那你说吧,都看上我哪儿了?我替你打!”
论哄人贫嘴的本事,林太医若排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
南星哭笑不得,这才正眼看向他,难得不正经地调侃道:“我可不敢,若是让你家魏大人知道了,别再翻脸打我一通。”
“就他?”林太医皱起眉,一脸嫌弃道:“你死了这条心吧,那货傻得还不如根棒槌,够呛能反应过来!”
南星:“……”
不着调地发泄了一通,林谨如这才正经了几分,“哎对了,皇后娘娘在狱中上吊来着,听说了没?”
南星悚然一惊,“什么时候?”
“前两天吧,云文和我说的,”林谨如道:“多亏狱卒发现的早,她没死成。这事……你家王爷没告诉你?”
南星摇了摇头,朝堂之事,周祺煜从来都是自己做主,鲜少说给他听——反正也帮不上忙,说了也是白说。
“常家飞扬跋扈,恨不能鼻孔朝天,轰然倒塌也不过一瞬间,”林谨如唏嘘道:“这下可好,常皇后大势已去,太子被废已是板上钉钉,以后这天下,可就是你家王爷的了。哎,那话怎么说来着?苟富贵,勿相忘,为兄后半辈子的幸福,全靠你了!”
“……”
南星艰难地挤出一抹笑,心里却是无尽心酸。
以后这天下,或许是周祺煜的不假,可是“你家王爷”四个字,还是不由分说地刺痛了他。
都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连村夫野老都能明白的道理,南星怎会想不明白。
周祺煜天潢贵胄,本就不是一般人,等他日后荣登大宝,为祖宗社稷开枝散叶,那是他逃不开的责任。
真到了这一天,自己一个男人,名不正言不顺的,如何死皮赖脸,继续留在他身边?
王爷还是那个王爷,只不过,再也不是“自家的”了。
在南星人生的前二十年中,不知是天生,还是后天养成,在他身上,总是或多或少有着一种随遇而安的洒脱。反正日出东海落西山,愁也一天,喜也一天,何苦不让自己过得轻松自在些。
他原本以为,自己足够想的开——倘若那天真的来了,就大大方方地挥手告别,从此各自安好,相忘于江湖,纵使伤心难过,也不至于要死要活,再不济,还有时间这副良药,什么样的相思之苦它治不得。
道理虽然都懂,可毕竟是凡人,终究还是不能免俗。
眼看着大限将至,南星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原来脆弱得一塌糊涂。有些事情,单纯想一想,都足以让人疼得肝肠寸断。
南星不怕疼,却害怕别离,于是小心翼翼地,活成了一只自欺欺人的鸵鸟,一遍又一遍地自我催眠——人自出生就有一死,难道因此,就不配好好活着了吗?即便逃不开分离的一天,才会让能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格外值得珍惜。
他只能既自私又渺小地祈盼,这样的日子,能够长些,再长些……
常氏的倒台,来得猝不及防,连个征兆都没有,一朝就变了天。
满朝上下,皆是一脸懵逼,将军府方大小姐自然也不例外。
起初因为南星被抓,方若琳还幸灾乐祸来着,心道狐狸精自有天收,老天终于开了眼。
南星锒铛入狱,着实让她出了一口恶气,兴奋地一宿没能合眼,可还没等到天亮,又一道噩耗传来——她心心念念的煜哥哥,竟为了这个妖精飞奔千里,一同搬入了刑部大牢。
更过分的还在后面!
郁南星一人坐牢也就罢了,还不知深浅地搅得全天下不得安宁。如今,他自己倒是拍拍屁股出来了,朝堂之上近一半的官员,却因为他,或多或少受到牵连。
偏偏周祺煜鬼迷心窍,把他当个宝贝似的护在身侧,外加一个仇人家的孩子,和睦得像是一家三口,日子过得其乐融融。
可这样的幸福,原本是属于她的呀!同样都是付出,自己却换不来真心,被郁南星恬不知耻鸠占鹊巢,凭什么!
眼看着心心念念的未来夫君,因为一个妖精,竟连最基本的礼义廉耻都不要了,方若琳彻底被激怒了。
一场妒火,烧了个毁天灭地,由内而外,烧光了她的所有理智——既然挨千刀的祸害天道不除,那就只有自己替天行道了。
玄京的春雨,格外来之不易,淅淅沥沥下过一场,连空气都透着一股令人回味的甜。
这日散值,南星寻了个借口,摆脱了狗皮膏药一样的林太医,只身一人,去探望了隐姓埋名的贤妃娘娘。
当初他与李公公里应外合,冒着杀头的风险,将“假死”的贤妃运送出宫。如今常皇后落马,陈年旧案得以重见天日,贤妃娘娘的冤屈,也终于洗刷一清。
大仇得报,爱恨情仇化作往日云烟,贤妃却在宫外的平淡中,过出了几分与世无争的释然——既然早经心灰意冷,又无意重返宫廷,便只当曾经的贤妃已死,彻底过起了隐姓埋名的生活。
只是她消渴症未除,病根未去,此后余生,怕是要与药物为伴了。南星放心不下,便隔三差五跑去探望,扎扎针,叙叙旧,渐渐也就成了习惯。
告别了贤妃,等从僻静的小院走出时,天色已经稍稍暗淡下来。
前方拐入一条巷道,还未走出多远,忽听不远处,隐隐约约有人在喊“救命”。
南星的眉头倏地皱了起来,脚下不由快了几分,连忙循着那声音赶了过去,视野豁然开阔,竟是一处人迹罕至的水塘。
“救……救命!”
只见水塘中央,有一人正在拼命挣扎,扑腾着水花飞溅,露着一颗慌张的脑袋,毫无章法地忽上忽下。
糟糕,有人落水了!
南星蓦地揪起心,来不及多想,胡乱扒下外衣,纵身一跃,竟跟着一起跳了下去。
眼下春寒料峭,冰雪虽已消融,只是水塘中的水,依旧凉得不像话,裹挟着一股丧心病狂的寒气,发了疯似地朝他骨头缝儿里钻。
被这样的寒冷浸着,南星只觉得全身针扎似的,不肖片刻,便连手带脚一同麻木起来。
好在他自小在江边长大,水性极佳,不过几个换气,轻轻松松游到了那人近前。
“别怕,我救你上岸。”
南星说着,安抚性地伸出手,可还没等碰到对方,却被一把挥开,反手勒住了脖颈。
那人手劲极大,带着几分你死我活的狠决,咬紧牙关不松手,仿佛要将他活活勒死一般。
忽然被这样的铁腕扼住,南星简直一脸懵逼——这人哪里在求救,分明是要索命!
以前在江边,时常听老人说起溺水之人的过激反应。据说人在濒死时,求生的本能会使他们下意识地犯浑,破坏力异常惊人,一旦处理不当,可能人没救成,反要搭条性命,还不如趁早把人拍晕,无论如何,先上岸再说。
眼看着那人手上的力道越来越大,南星的眼泪都被勒了出来,一种不祥的预感陡然而生——此人恐怕并非不会游泳,因为,他分明很会踩水!
南星的拳脚功夫虽然稀松,好在深谙奇经八脉之道。情急之下,他摸到那人肘间,屈指朝着麻筋使劲一扣,对方猝不及防地挨了这么一下,一阵酸痛难忍,手上力道全无。
趁着这个喘息的空档,南星挣脱了禁锢,慌忙一个潜水,退到了几米开外。
“你……你……”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不出话来。
大概是见事情败露,呼救那人干脆不再伪装,他将半张脸阴森森地埋在水下,露出的眼睛里,透出了嗜血的狠毒。
南星忍住呛咳,“你……你是故意的?”
对方并不答话,呼之欲出的杀意升腾而起,径直朝他游了过来。
南星的脑中“嗡”的一声,他实在想不明白,这人为何要大动干戈地设下圈套,处心积虑置他于死地,可眼下逃命要紧,显然不是琢磨这些的时候。
他的大脑一片混乱,水中的动作却有条不紊,飞鸟游鱼一般,不过几个划水,便和身后之人拉开了距离。
眼看着要追的人距离自己越来越远,那杀手的脸上,终于现出了几分不可思议——他万万没想到,这个书生模样的人,虽然看上去弱不经风,竟是个泳技绝佳的浪里白条。
追都追不上,还杀个屁啊!
这一系列的突如其来,带来了急火攻心的打击。
大概是水太冷了,又在其中浸了太久,杀手一个没注意,浑身狠狠地一哆嗦,两条腿竟好死不死地一起抽了筋。
要死要活的滋味,简直不用提了!
更要命的是,因为肌肉抽筋,他僵成了一根半身不遂的棒槌,连带着两条胳膊都不怎么灵活了。
南星着急忙慌地游上岸,这才发现身后没了动静,他惊疑不定地回过头,却见那人非但没有追上来,竟原景重现地留在水塘中央,毫无章法地瞎扑腾起来。
这……是犯了哪门子的毛病?!
南星有心不管不顾一走了之,却在杀手满是惊恐的脸上,看到了溺水之人特有的慌张,这是濒死之时才会有的表情,装是装不出的。
“喂——,你没事吧?”
“救……救命!”
水中那人脸色乌青,哆哆嗦嗦扭曲成了一团,方才慑人的狠毒消失殆尽,只剩下最纯粹的求生本能。
南星在原地纠结了片刻,终于还是放心不下,咬紧牙关,重新跳下了水。
这一次,呼救的人没再变着法子作妖,老老实实保持着挺尸的姿势,被南星连拖带拽地拉上了岸。
要杀之人成了救命恩人,世间怕是没有比这更狗血的事了。
岸上的男人呛了个死去活来,拼命咳了半晌,这才喘匀了气。
南星见他缓过来,十分心有不甘地问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害我?”
男人闻言一僵,不知所措地抬起眼,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等等……我认得你!”南星对上那双眼,忽然间,仿佛雷劈了一般,愣在了原地。
人生就是这样不尽如人意——明明有些回忆,痛苦得让人窒息,越是想要忘记,却越要变本加厉地冒出来。
南星清楚地记得,去年蝉声正噪,他无知无觉上了一架马车,原本是要去将军府为方大小姐看病,却被径直拉去了太子宫外的府邸。
那种刻骨铭心的屈辱,令往事不堪回首,而面前的人,正是当时御马的车夫。
他的目光晦暗到了极致,沉默了半晌,艰难地开口问道:“你……是将军府派来的?”
明明是轻飘飘的一句话,说出口却仿佛重逾千斤。
那男人顾不得半身不遂的抽筋,连滚带爬地跪倒在南星面前。
真是做梦也没想到,事情会阴差阳错走到眼下这步境地。可事已至此,再混蛋的人,也断然不会恩将仇报戕害自己的救命恩人,他“哐”的一声,将头重重磕在地上,一字一顿道:“小人奉命行事,纯属无奈,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要杀要剐,全凭恩人做主。”
南星深深地闭上了眼,一股巨大的悲意兜头而来,像是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罩得人难以呼吸。
此人背后的主子是谁,不用说,也再清楚不过了。
别的暂且不说,单凭方若琳几次三番使出的哪些下三滥手段,若搁在旁人身上,约莫弄死她的心都有!可唯独南星,对她却无论如何也记恨不起来——追本溯源,谁让他“插足”了周祺煜与方若琳的关系,他将自己视为了罪魁祸首,刨根问底,也是自己有错在先。
南星惨白的嘴唇翕动,终于还是叹了口气,低低道:“你走吧。”
地上的男人以为耳朵进了水,茫然地抬起头,一时没听明白。
南星扯出一抹苦笑,语气稍稍加重了些,“我知你听命于人,自有你的苦衷。若能念在我救你一命的份上,听我一句劝,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伤天害理之事,日后万不可为。”
说完,也不等那人回复,他兀自站起身,心事重重地离开了水塘,任凭衣角上的水,滴滴答答落了满地。
经历过这一番,南星毫无意外的病倒了,随之而来的,便是没完没了的发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