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方将军的事,周祺煜今年的生辰宴,明显冷清许多。据说,自打他的生母淑妃去世之后,连带着生辰宴也一同搬入将军府代为举行。反正,对于这种越俎代庖的事,他做皇帝的亲爹都满不在乎,又有谁能在乎呢。
不过,在满朝文武看来,这可是个双管齐下的好机会——既能巴结王爷,又能逢迎将军,无论如何,也得好好把握一番。于是,宾客满堂自然成了常态,送礼者更是由日出排到日落,蜿蜒曲折,川流不息。
可是今年的境况却与往年大不相同,方进中虽已转危为安,但毕竟还在昏迷当中,方若琳又不肯委屈他的煜哥哥,生辰宴便干脆只对内不对外,将前来庆贺的大小官员一律挡在了门外,如此一来,这与普通家宴也就并无二致了。
看到周祺煜迎面走过来,方若琳满面春风地迎了上去:“煜哥哥,快来!就等你上座开席了。”
她说完一抬眼,瞄见周祺煜身后的南星,不禁“啧啧”了两声道:“昨夜月黑风高,只看出你不是白胡子老头,今天再看,竟生得这么标志,不过,跟我的煜哥哥比起来,还是差了点。”
南星:“……”
将军府的千金果然彪悍,一出口便能噎死人,让一脸无辜的南星,活生生体会了一把被当众调戏的感觉。
“若琳,不得无礼!”方世涵上前解围道:“我这个妹妹,一向没个正经,说话不懂分寸,请先生不要介意。”
南星心里冷笑一声,嘴上却连说了几句“无妨”,之后,便跟着周祺煜一起落了座。
方世涵清了清嗓子,举起酒杯道:“今日是祺煜生日,我们只谈开心事。既然生辰宴改成了私宴,郁先生又是府上贵客,自然不必客气,权当在自家好了。水酒一杯,聊表心意,在下先干为敬。”说着他一仰头,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南星担心喝酒误事,只是象征性地用酒沾了沾嘴唇,心中不禁腹诽:“将军府大的没边,上个厕所都能晕头转向,想把这里当成‘自家’来住,实在不太容易。”
正在这时,只见府中一众如花似玉的丫鬟,人手捧着一只青瓷大碗走了过来。
方若琳面带娇羞地开口道:“煜哥哥,今年的长寿面,是妹妹亲手煮的,祝愿哥哥福寿与天齐。”
方世涵在一旁拆台道:“后厨的惨烈,我不说你也能猜出来。祺煜,念在她拆墙掀房顶,险些陷全府于火海的份上,你也得把这面一口气吃完。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面长人寿,一根到头。”南星善解人意地补充道。
方世涵重重地点了点头:“知我者郁先生。”说完,伸手将一碗一模一样的面条放到了南星面前:“先生也来一份,沾沾喜气。”
南星盛情难却地低头尝了一口,差点儿当众喷了少将军一脸——这面条夹生倒没什么,就是咸得难以下咽,于是惊疑不定地偏头看向周祺煜,发现万事不将就的庆亲王,正波澜不惊地吃得不可开交,不由心生感慨,不知在方小姐面前,他喝药是不是也能如此洒脱?
“咦?”方若琳大惊小怪道:“煜哥哥,你腰间这块玉佩,不是丢了吗?”
周祺煜闻言看了一眼,正是南星当初在凌霄山下捡到的那块,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嗯,找到了。”
方若琳露出一个得意的笑来,“为哥哥准备贺礼,真是愁死人了,我原本还想订做一块一模一样的玉佩给你,可又听人说应当万象更新。”说完,她冲着身边的丫鬟招了招手,从托盘上取下一个精致的香包递了过去。
只听那伶牙俐齿的丫鬟插嘴道:“小姐为了这个香包,挑灯熬了半个多月呢,这双手不知被扎破了多少回,一针一线全是小姐的心意。”
听到“香包”二字,南星的脸刷得惨白成一片,方世涵大约是觉得旁边这位白得耀眼,颇为体贴地问道:“郁先生是哪里不舒服吗?”
南星牙疼似地回道:“没什么,可能是这两日休息得不好。”
方世涵略显愧疚道:“一定是爹的事让您受累了,如若不舒服,还是早点回房休息吧。”
南星就坡下驴地点了点头:“也好,免得我在这里扫了诸位的兴。将军那边若是有事,可以随时过喊我。”
说完,他站起身,避如蛇蝎地躲开了周祺煜的视线,胡乱说了两句庆贺生辰的吉祥话,告辞回了房间。
按理说,将军府方大小姐财大气粗,最不缺的就是钱,生辰贺礼送什么不好,偏偏送了个最不值钱的香包,简直是不给他人留活路!
南星越想越觉得无地自容,于是自暴自弃地往床上一趴,伸手掀过一旁的棉被,将自己闷头盖脸地捂了个严严实实。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在迷迷糊糊中打了个激灵,整个人蓦地醒了过来,这才发现竟睡去了大半天的时间,窗外的天色已然大暗。
南星懊恼地拍了拍脑袋,慌慌张张地爬下床,打算去方将军那里看看情况,推门而入的一瞬间,竟又看到庆王爷阴魂不散地坐在一边,不由抽了抽嘴角,“这么晚了,王爷竟还守在这里。”
周祺煜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郁大夫倒是睡得格外神清气爽。”
南星被他噎地翻了个白眼,口是心非道:“既然我来了,王爷还是早点回房休息吧。将军病情已稳,您大可不必担心。”
周祺煜没吭声,安之若素地低下头,继续翻起书来。
南星无语地想,将军府就是庆王的大半个家,人家自然想在哪里就在哪里,与他一个外人何干?于是颇为识相地闭上了嘴,安安静静地为大将军把起脉来。
待一番扎针喂药之后,忽听周祺煜开口道:“院判李大人刚刚上了折子,说冀州的瘟疫已经开始收尾,预计不久就能结束。”
“哦。”南星应了一声——这样一来,自己也再无回去的必要了。又听对方道:“李大人还说,你下月就可去太医院入职。”
南星蓦地一抬头:“这事就这么定了?”
周祺煜:“不然呢?”
南星:“我的意思是,我一点准备都没有呢。”
“需要准备什么吗?”
南星哭笑不得道:“太医院又不是茶馆酒肆,如此性命攸关的地方,岂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把我招进去,是不是太草率了?”
周祺煜问道:“如何算作不草率?你是想把所有没走的过场都走一遍吗?”
南星被他噎地说不出话来——既然都是走过场,走一步与走一万步,自然无甚区别,于是叹了口气道:“算了,反正进去【鬼姐姐鬼故事】|guiJJ. |欢迎您收藏,希望进入您的收藏夹!也是给你们这些皇亲国戚看病,你们都不怕,我怕什么。”
话音刚落,只见温良从外面快步走了进来,请示道:“郁先生,您今晚还未用膳,是打算在这里还是……”
“哦,那我还是回去吧,将军这里不大方便,”南星站起身,对周祺煜道:“大将军吉人天相,体内毒素已基本排出,殿下无需太过担心。”说完,便提步要走。
“且慢!”
南星被他叫住,诧异地回过头:“殿下还有什么吩咐吗?”
周祺煜:“郁大夫是不是忘了什么?”
南星十分莫名其妙——没忘啊,针灸?开药?分明一项不落地全都做过了呀。
周祺煜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睡了一觉,记性就不好了?”
南星愣了片刻,忽然如遭雷劈——他不会还记得呢吧?!
周祺煜开门见山道:“本王今日似乎听某人说过,得知我的生辰,不知送什么好。”
南星装傻充愣道:“哦?还有这事,王爷是不是听错了?”
周祺煜不依不饶道:“既是本王生辰,郁大夫就无所表示吗?”
南星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殿下莫要见怪,下次我一定早早备一份大礼奉上。”
“可我清楚记得,某人还说,半夜去找丫鬟借了针线……”
“罢了罢了!”南星见大势已去,破罐子破摔地将一枚香包从怀里掏了出来,扔到周祺煜面前的桌子上:“给你的!”
周祺煜接过香包,端详了片刻,问道:“你做的?”
南星赌气似地“嗯”了一声:“就是个破口袋,塞了些静气凝神的药材,原本想着你出门不便焚香,带着他还能有些作用。”
“唉,算了。”他说完,又后悔地想把香包抢回来,“和若琳小姐送你的没法比,怪丢人的,你还是别要了,我帮你扔了,免得让你为难。”
周祺煜一把抓起香包揣进了怀里,“送人的东西,哪有要回去的。”
南星简直难为情得要命——当初但凡知道方若琳送得也是个香包,打死他也不会苦熬到深更半夜自讨苦吃。
他总觉得周祺煜是在有意拿他消遣,却又实在没有理由发作,于是胡乱扔下一句“随你好了”,便头也不回地仓皇逃了出去。
此后几天,破烂香包成了南星心中迈不过的坎儿,一想起来,就尴尬地捶胸顿足。他干脆深居简出,将庆亲王视为洪水猛兽,唯恐避之不及,可无论如何闪躲,大将军的病还是要治的,每日几次抛头露面也是省不了的,只能在避无可避时,尽力维持住不动声色的神情,权当此事没发生过。
这一天,南星正在房间里百无聊赖,忽听下人来报,“方将军醒了!”
沉寂多日的将军卧房,忽然热闹起来,南星健步如飞地走进门,却意外没有发现周祺煜的身影,这才将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大半。
方世涵热情地介绍道:“爹,这位就是给您治病的郁大夫。”
大病初愈的方进中半靠在床头,面上仍挂着些气力不济的疲惫,开口道:“老夫已经一条腿迈入鬼门关,多亏先生妙手回春,将我拉了回来,救命之恩感激不尽,请受老夫一拜。”
说着,他就要挣扎着起身下地,却被受宠若惊的南星一把扶住:“将军折煞我了,在下愧不敢当。”
方进中道:“我走南闯北这些年,能人异士见过不少,但如先生这般能够起死回生的,还真就找不出第二个来,敢问先生师承何处?”
“将军过誉,”南星道:“家师在歙州开了一家医馆,在下不过一名乡野郎中。”
“歙州?”方进中恍然大悟,“难道你就是凌霄山下搭救祺煜的那位?”
南星略带矜持地点了点头道:“正是不才在下。”
“哦?”方进中看向他的目光多了几分欣赏,面前这个小郎中,年纪不大,谈吐却睿智沉稳的很,不由称赞道:“有关于你的事,祺煜和世涵跟我说过一些,今日得见,才知道郁大夫竟如此年轻有为,果然后生可畏。”
方世涵见屋内并无外人,对着亲爹补充道:“郁大夫下月将入职太医院,祺煜平日吃的药,也会一并想办法的。”
大概是被这句话戳到了痛处,方进中叹了口气道:“若不是当初我鬼使神差将那和尚赶出府,何来后面这些麻烦。”
对于此段往事,南星一直有个疑问,原本想找周祺煜问个清楚,可又怕因此伤到他的自尊,几经犹豫,干脆憋在了心里。
眼下既然正主不在,大将军又自己主动提起,南星便顺着话音问道:“当年那位和尚,是如何知道庆王爷有病的?”
方进中摇了摇头道:“老夫原本是不信怪力乱神的,可经历此事之后,也不得不重新考虑神鬼之说。”
他用力掐了掐自己的眉心,说道:“直到现在,我依然记得那和尚的模样,衣衫褴褛,疯疯癫癫,一进门就指着祺煜说有病。我只当他是个来府上闹事的疯子,便让人用乱棍赶了出去,没成想他前脚刚走,后脚祺煜就发了病,前后竟不差半个时辰。”
南星疑惑道:“难道此后无论如何也寻不到他么?”
“说来也是奇怪,”方进中道:“按说那和尚十分与众不同,即便混在人群中,也能被一眼认出。那日他走后,我意识到不好,急忙回过头找人,将整个玄京翻了个底朝天,甚至编了个理由,将和尚作为缉拿要犯,画像张贴至各地重金悬赏,却依然寻不到半点踪迹。”
南星微微颔首,“此事的确蹊跷。”
方进中道:“这些年,跛脚和尚的事成了我一大心病,我有时觉得,那老和尚大概是天神下凡,借着祺煜的病来考验我,都怪我当时有眼无珠,连带着祺煜替我受苦。”
南星听出了满腔自责,便好心宽慰道:“上天有悲悯之心,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病,只要能够找到病因,对症下药,一定能治好殿下的。”
“郁大夫说的是。”方世涵在一旁劝道:“爹戎马一生,战功赫赫,为朝廷鞠躬尽瘁,上天也是看在眼里的,即便祺煜的事是个考验,我们不是还有郁大夫呢么,兴许这也是上天安排,都是命中注定。”
南星陪着方家父子絮絮叨叨地唠了半天的嗑,内容大多与周祺煜有关。
不过,前两日还不舍昼夜守在义父身边的孝顺王爷跑哪去了?如今大将军昏迷转醒,他这个作义子的反倒没了影。
人呢?!
南星勉强压下满腹狐疑,反正见面也是尴尬,还是不见的好。可又惴惴不安地放不下心来——王爷那里肯定又有什么事情发生,否则,这么重要的时刻,他怎会不在府里。
就这样纠结地过了两天,终于等到了王爷回府的消息,只是他此行带回的人,险些把整个将军府一把火炸飞上天。
就在方大将军转醒的头天晚上,周祺煜派出的暗卫传回话来,说是在距离玄京不远的地方,发现了下毒之人史三的家眷。本着顺藤摸瓜的目的,一行人当晚便寻了过去,可惜还是来晚了一步。
推门进去时,这才发现整个史家,已经惨遭灭门,行凶者心狠手辣,竟将一家老小横尸遍地,屠了个血流成河。
温良查验着遇难者身上的刀口,摇了摇头道:“这伤像是乱砍的,毫无章法,无门无派。”
周祺煜沉着脸道:“也或许是有意为之。”
温良点了点头:“这次虽然扑了个空,但基本可以断定,史三对将军下毒,背后有人指使,眼下史家被屠,显然是为杀人封口。”
话音刚落,忽听房间角落里,一阵窸窸索索,周祺煜一皱眉,对温良使了个眼色。
对方会意,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伸出剑鞘将堆成小山的死人拨开,竟发现一个浑身是血的娃娃藏在里面。
看那孩子,是个男孩,年龄不大,也就三四岁的模样,大概是被眼前的场景吓坏了,整个人蜷缩成了小小的一团,既不喊叫,也不哭闹,除了没完没了的哆哆嗦嗦之外,发不出半点声音。
温良当即把他抱了起来,擦干孩子身上的血迹,指着旁边一个断气的女人问道:“这是你娘吗?”
孩子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眼地上的女人,眼中顿时满是悲伤,下一刻,泪水就如同决了堤一般,沿着白白胖胖的脸蛋流了下来。
温良叹了口气,摸了摸他圆滚滚的脑袋,柔声问道:“你知道是谁杀了她吗?你告诉叔叔,我一定为你报仇!”
那孩子没有回复,只是一直哭,哭得悄无声息,竟发不出半点声音。
温良没了办法,转向周祺煜说道:“主子,您看这孩子怪可怜的,扔下不管铁定活不成,要不我们……”
周祺煜不置可否,只是冷冰冰地看了那小孩一眼,仿佛在看一只山林走失的幼兽,不带半点涟漪。片刻之后,他便收回了视线,一言不发转身离开了。
温良跟随他多年,深知主子这是默许了,于是欣慰地抱起孩子,提步跟了上去。
周祺煜这次外出,虽然计划落了空,却也并非全无收获——人家至少还捡了个孩子回来。
在得知温良怀中小不点儿的真正身份后,将军府上上下下,如同水入沸油,险些炸开了锅。
尚在病榻中的方老将军倒是没说什么,方世涵和方若琳忍不住率先发难。
“祺煜,你没开玩笑吧?”方世涵指着小不点儿一本正经道:“他哥险些成了我的杀父仇人,这事还没掰扯清楚,你把他领到府里来是什么意思?”
方若琳帮腔道:“那杀千刀的白眼狼,害得我们这些天过得生不如死,若不是爹命大活了过来,狗奴才就算服毒自尽,我也得将他扒皮抽筋,永世不得翻身!煜哥哥,咱可不能好了伤疤忘了疼,这孩子留不得。”
原本跑出来看热闹的南星,将来龙去脉听了个大概,起初他只是脊背发凉,可越往后听,越觉得心酸,干脆无可救药地动起了恻隐之心。
他沉沉叹了口气,径直走到温良面前,伸手接过孩子,抱在了怀里。
这么软软糯糯的一小团,原本是父母手中的宝贝,正值人生中最无忧无虑的时段,如今却瑟缩得像片风中的枯叶——突逢变故,骨肉离散,流离失所,家破人亡……他的苦又该找谁去哭诉?
难道只因哥哥犯了错,尚且不谙世事的幼弟,就不配存活于事了吗?
南星轻轻摩挲着孩子绒毛似的头发,对着方家兄妹请示道:“这个孩子,能不能让我带走?”
众人蓦地安静下来,皆一脸吃惊地看向他:“郁大夫,您这是……”
“少将军和大小姐曾经说过,若是我能医好方将军的病,想要什么随我开口。”南星不紧不慢道:“在下无意金银玉帛,只想带走这孩子,还望两位能够成全。”
方世涵一时犯了难,按理说,南星是方家的救命恩人,这次若不是有他在,自家亲爹恐怕早已入土为安,可这孩子毕竟是仇家的——救命恩人与仇家之人莫名其妙搅在一起,这算是怎么回事!
方若琳才不管这一套,口无遮拦道:“你选什么不行,干嘛非要选他?他那作死的哥哥差点害死我爹,你这样,不是存心膈应我们吗?”
“那依小姐的意思,该如何处置这孩子呢?”南星反问道。
“我……”方若琳一时语塞,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这么小的孩子,还能怎么处置?难不成真要把他抽筋扒皮,扔出去喂狗吗?
“若是您觉得碍眼,我这就带他离开,保证从此之后,再也不出现在小姐面前,您看这样如何?”
南星天生就不是尖锐的人,行为处事向来和风细雨。可眼下为了这个孩子,竟也干脆豁出去了——大不了就带着娃投奔徽州老家,求师父师娘多添一双筷子而已,还能让他饿死不成。
眼看着两边气氛越发尴尬,方世涵打了个哈哈道:“郁先生是府上贵客,这说得是哪里话。”
始作俑者周祺煜原本一声不吭,好整以暇地跟没事人一样,听说南星带着孩子要卷铺盖走人,这才慢悠悠开了口:“既然义父已经转危为安,郁大夫也没有必要留在这了。明日就搬到我府上去吧,至于这孩子……”他偏头看了南星一眼,说道:“想怎么处置,你说了算。”
庆王那张千年寒冰似的脸,表情寡淡得可怜,霸气却外露得厉害,与生俱来一身说一不二的气势,往往话还未说出口,先让对面听话的人,不由自主地弱了三分。
“煜哥哥,”方若琳诺诺道:“你也要走么?”
周祺煜垂着眼没有看她,礼貌地点了点头。
“可是……”方若琳话说了一半,却被方世涵截口打断:“祺煜公务繁忙,哪有时间天天跟你耗在府里。不过这样也好,”他转向南星道:“料想郁先生在祺煜那儿也不会受什么委屈,况且庆王府与这里只隔着几条街,您空闲时溜达着就能过来,我方家这里永远都有郁先生的一席之地。”
少将军这段话说得滴水不漏,简直挑不出半点毛病,可是南星还是从中听出了弦外之音——你来可以,史家的娃娃就免了,无论他是否无辜,终究逃不过“仇家”二字的羁绊,方家上下不欢迎,又何必自讨没趣呢?
当晚,将军府一众人为了三岁娃娃的去留争地不可开交,又在周祺煜独断专行的搅和之下,闹个不欢而散。
南星担心孩子安危,自然不肯假手于人,干脆赶鸭子上架,将娃抱回自己房里,硬着头皮当起了后妈。只是这妈当得实在惨不忍睹,他先是鸡飞狗跳地给娃洗了澡,又求爷爷告奶奶地喂他吃了饭,及至熬到后半夜,才勉强哄着这个哆哆哆嗦,一惊一乍的小肉团进了梦乡。
自从这小不点儿一进府,他就看出了不对劲。方才温良过来时,也交代说这孩子大概是个哑巴。
可是仔细观察了一阵,南星发现,孩子的听觉正常,舌头也没什么毛病,就是安静地像个闷葫芦,即便嚎啕大哭,也哭得默不作声,好像嘴巴被人堵上了似的,发不出半点声响。
这就有些棘手了。
南星郁闷地想,这个孩子不聋也不哑,并非天生不会说话,八成因为亲眼目睹爹娘被杀,惊吓过度,这才患上了失语症。
一言以蔽之,这病和周祺煜的癔症没什么两样,患病机理大同小异,反正都是精神不正常。
想到这里,南星又犯起愁来——眼下,这大的还没完事,竟又来了个小的,治病治得拖家带口,何时才是个头呀?
可谁让他同情心泛滥,又狠不下心半路撂挑子,里外都是自找的,只能干受着呗。
不过,让他欣慰的是,外表冷冰冰的周祺煜,也并非全无温度,否则,他也不会把孤苦伶仃的“小哑巴”带回将军府。
方才在方小姐面前,也幸好有他帮忙撑腰,南星才没有一时怄气带着娃娃出走。否则,这人生地不熟的,外面伸手不见五指,身边还多了个刚刚断奶的累赘,去哪过夜都是个问题。
南星凑凑活活地迷糊了会儿,温良一大早便跑来叫门。
“郁大夫,昨天休息得如何,小家伙没闹吧?”
南星苦哈哈地点了点头,言不由衷道:“嗯,还好。”
温良:“主子昨晚已经先行回府,命我过来接你们过去。”
南星:“多谢你家主子收留。”
“先生客气,应该的。”温良顿了顿,指了指自己嘴巴,问道:“小家伙他……”
南星会意:“应该是吓得,他并不哑。”
“吓得?”温良叹了口气:“这也难怪,我们赶去的时候,他爹娘就死在身边,还用身体护住了他,这才没有被杀手发现。”
南星不解道:“那些人究竟是谁?为何如此狠毒,连妇孺也不放过!”
温良摇了摇头:“目前只知这伙人与史三毒害大将军有关,史家被灭门,也是为了杀人灭口罢了。”
南星:“如此一来,就查不到他们了么?”
“很难!”温良如实道:“不过千算万算,这伙人算漏了一环。”他抬眼示意床上仍在熟睡的小不点儿:“或许,他就是突破口。”
“你是说,这个娃娃认得那些凶手?”
“有可能,”温良道:“不过孩子毕竟还小,现在又说不出来,想通过他找到那些人,实在不太容易。”
南星忽觉心中一阵揪痛,伸手摸了摸胖娃娃的脸——这么小的孩子,却要面对如此残酷的现实,实在太过沉重。如果他所经历的,都是一场梦就好了,一觉醒来,发现爹娘还在身边,所有的一切,不过是虚惊一场……
可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果”,否则,又哪来得那么多遗憾?
温良打下手,帮着南星将小不点儿简单梳洗了一番,收拾好行李,便带着他二人启程搬往庆王府。
南星毕竟是方家的恩人,即便因为小哑巴的事情伤了和气,但排面还是要有的,表面功夫还是得做足。
方世涵特别从府中抽调了一众人夹道送行,又几次三番地派人去找方若琳过来——郁大夫都要走了,她赖在房里闭门不出是何道理?
方若琳生了一晚上闷气,原本是不想去的。眼看着心心念念的煜哥哥就这么走了,竟还带着仇家的小哑巴,她自然咽不下这口气,满肚子怨愤没处发泄,就干脆全部怪罪到了郁南星身上——若不是他多管闲事横插一脚,煜哥哥怎会说走就走?
还有昨天晚上,周祺煜的态度,分明就是向着他的,女人的直觉提醒她,这个姓郁的,似乎在哥哥心中并不一般。总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掺杂在其中,仿佛属于自己的什么东西,被他抢走了似的,这实在让人心神不定,惶恐不安。
可毕竟胳膊拧不过大腿,在方世涵一次又一次没完没了地催促之下,方若琳这才慢慢悠悠起身,磨磨蹭蹭地走到将军府的大门。
温良做事,果然细致入微。虽然两个府邸距离不远,溜达着也就几步路的事,可毕竟还有个拖后腿的娃娃,行动多有不便,于是专门叫来了一辆马车,干脆一勺烩地将两人一起拉过去算了。
南星抱着娃娃先上了车,屁股还没坐稳,忽然想起自己的针灸盒子被落在了房里。刚要下车去取,却被温良一把拦住:“先生稍后,我这就帮您取来。”
南星难为情地拱了拱手:“那就有劳了。”
候在一旁的方若琳,亲眼目睹这一幕,无语地翻了个白眼,心道这个郁大夫,年龄不大,架子倒是不小!搬个家,麻烦着全府上下陪着送行也就罢了,丢三落四还得煜哥哥的人帮忙擦屁股——谁不知道,温良是周祺煜的贴身护卫,在外就是庆王爷的一张脸,她堂堂将军府千金都没舍得麻烦过他,这个无名无姓的小郎中,凭什么?!
“不行!决不能让他蹬鼻子上脸!”
方若琳越想越生气,偷偷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子,趁着旁边没人没注意,对准拉车的高头大马,倏地便打了过去。
她虽是个女孩子,可毕竟是方将军的千金,从小耳濡目染,跟着哥哥们舞刀弄枪,多少还是有些拳脚功夫的。
霎那之间,方大小姐不遗余力弹出的石子,势如破竹地打到了马屁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