蹲地上刷漆的小弟打了个喷嚏:“去的了!地窖里还一群兄弟做呢,人手够的!”
小石头看向方文道:“有财主定了一百张啊?为什么定那么多的桌子?”
方文道:“大户过年人多,丫鬟婆子也得吃年夜饭啊。摆在院里,坐满一群人,上下同庆呗。那桌子是不错,还能打马吊,带着也方便。”
方文道眼珠子一转,看向谢清遥:“不如待我到了军营,可巧立这个为明目,只说方便从军懈怠,求上拨款,待得拿下来的款,咱们二一添作五刮分了如何。
至于这个桌子嘛,就带个几张过去,摆摆样子有这么个东西就得了。”
谢清遥根本懒得搭理方文道。
小石头挤出一个笑容,问方文道:“军营士兵要圆桌是做什么?打马吊吗?”
方文道说:“吃饭啊!”
小石头笑得很尴尬:“我以前去军营附近讨过饭,他们吃的是大锅饭,坐在小胡床上吃。”
方文道:“什么?你确定吗?没有桌子?坐胡床?吃大锅饭?条件这么艰苦吗?你确定吗?”
“......嗯。”
小石头看向谢清遥,却见他唇角噙着笑意,正凝目望着堂内。
寻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沈星河人已经上了柜上的桌子,他格外的亢奋和激动,手里拿着本子,另一只手拿着毛笔,一边嚷嚷一边开票:“刘大,两张折叠圆桌。”
人群里的刘大嚷嚷着:“四娘子!轮椅我也要一把啊,正好我明天回乡给我老娘带一把回去!”
沈星河:“好嘞好嘞!轮椅有现货!老莫!快去拿轮椅!”
老莫再不佯装忙碌了,扒开人群脚不沾地的跑去后院库房取轮椅。
谢清遥便去了库房,见轮椅只剩了五把,他扯了胡床让方文道和小石头坐下,谢清遥也坐下了,着手制作轮椅。
他将风兜随手搭在一边,看向小石头:“你跟着我学着这个。”
小石头脆生生的应了:“好!”
方文道此番是越学心里是越没底了。
他抓着书看着谢清遥:“贤侄,不如你随我一起出发吧?行吗?这一路上万一要是有个官员问我,我怎么办呐?”
谢清遥:“我过完年再上路。”
方文道坐在胡床上跺脚:“哎呀贤侄啊!你又怀恋温柔乡了啊!”他满脸哀痛。
谢清遥埋头编藤:“你本打算怎么答对他们?”
方文道:“我本打算若有人问我,我便说,咱们难得一聚,何必聊这些扫兴的呢?
若是比我官职低的,我就说,我瞧瞧你给我带了啥。
若是比我官职高的,我就说,你瞧瞧我给你带了啥。”
谢清遥:“可以。等你到了军营附近,你便在附近等我一两日,我快马追上你与你同去军营。”
小石头一愣:“谢大哥你也要走了吗?”
“嗯。”
小石头恍然,他终于明白谢清遥的用心,他郑重的望着谢清遥:
“谢大哥,你放心,你走了以后,我会记住给沈大哥买不带枣泥馅儿的点心,给他买好看的黑衣裳,也会帮他做轮椅。我一定会照顾好沈大哥。”
谢清遥手里的动作停顿住,看了一眼小石头,眼中难得流露了一抹赞扬的神情。
继而看向满脸呆滞正在翻书的方文道,满眼嫌弃。
他没回应,只收回目光,继续编藤,时不时与方文道漫不经心的讲兵法。
小石头一开始在听兵法,听着听着,又沉浸的望着谢清遥娴熟的编织竹藤。
小石头惊叹:“谢大哥好厉害啊,连这个都会。”
谢清遥:“这有什么厉害的。”
小石头看着满身矜贵的谢清遥,也不知在想什么,看了一阵,好奇的问:
“我以为你不会做这些事,你那夜打仗的时候好威风,今天讲兵法看上去更威风,你居然还会做这个?”
他真的太好奇了,忍不住的问:“你做这个不烦吗?”
谢清遥垂着眼编竹藤:
“做多了也烦,以前腿疾还未治好,不能行走时,看着这轮椅更烦。
但我只要稍稍一想,做好了两把,便能给你沈大哥买一支簪子。
做出来五把,能买把玩的东西。
做出来十把,能给他买一身好看的衣裳。
如此想想,我便有了动力,便觉得我所做的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
小石头直直望着谢清遥。
外面忽而传来了沈星河轻快的声音:“小疯子!我挣钱了挣钱了!我发财了!”
木匠铺子里挤满了人,起先大家是为了照顾沈星河的生意,后来由于人越发的多了,许多来采买的外村人也以为有什么便宜可捞。
渐渐地,人开始越来越多了。
刀疤本是闲来无事路过,忽见铺子门口挤了这么多的人,还以为里面出事了,他挤进人群,看见了老莫,由于太过喧闹,他只能扯着嗓子喊:“老九呢?老九呢?”
“在库房!”老莫大喊。
刀疤鞋子都被人踩掉了一只。
他费了番力气在人潮里抢回鞋子,钻去了库房,站在沈星河身后穿鞋:“太他娘太吓人了这阵仗,我他娘离着老远瞧,还以为是仇家的帮会来寻仇了。”
他不经意一瞧,见得沈星河正站在库房里埋头点票子。
他两只眼睛冒出诡异的光。
方文道,谢清遥,小石头坐在库房的小胡床上,逆光望着沈星河。
库房很寂静,唯有数票子的刷刷声。
一张张票子数下来,沈星河渐渐开始激动了。
他攥着手中的票子于库房踱步:“轮椅还剩几把?”
刀疤一愣,乐了:“老九,说多少次,说几不说把。”
“这不是玩笑的时候!”沈星河陡然看向刀疤,吓得刀疤一激灵。
谢清遥:“剩五把。”
沈星河面色焦虑:“人手不够了。”
刀疤:“咱们铜锤帮别的没有,人,管够。”
沈星河仍在踱步:“剩下的那些大多都是凶神恶煞的,我瞧着不是善茬,且素质太差,难以管理,还没来及培训。”
沈星河越走越快:“老七在哪?”
刀疤:“睡觉呢,他们干盗窃的,白天睡大觉,夜里精神儿足。”
沈星河脚不沾地:“别让他睡了,给他薅过来先,他轻功好,跑得快,让他把暗室做完的货运回库房清点。”
刀疤看他有点眼晕。
库房的气氛莫名紧张,众人一言不发的看着左右踱步的沈星河。
他兀自叨叨:“你一会回我家,把霍齐薅过来。
还有!把辛苑也给朕薅来!他白吃了朕这么久的闲饭,让他干点正事!
他俩会做轮椅。
我娘也会,若我娘也愿意来,你给他也薅,呃不是,请过来,把我娘也请过来。”
刀疤看他有点瘆得慌:“......嗯。”
外面传来了老莫的声音:“东家!不好了!快看看去吧!有人排队打起来了!”
沈星河陡然看向方文道,吓得方文道人往后仰。
沈星河:“你,速去前线维持秩序!”
“哦哦,好好好。”方文道起身朝着外面跑,边跑边喊:“本官在此!谁在打架?!让本官看看是谁在打架!”
小石头咽了口唾沫,轻声问:“我舅舅的手下们也一直闲着,先前还听他们几个说想找活计,但是快过年了一直没地方要他们,你需要他们吗?”
沈星河慎重的想了一下:“与你舅舅的那几个手下说清楚需要做什么,和所获得的报酬,做一天的工,我一个人给一两工钱,他们负责锯木。
倘若那几人有半点犹豫,切莫强求。
他们若愿意,就把那几个手下薅过来!”
小石头点头,跑出去了。
“薅薅薅!他必须薅!”
他止住脚步,面带惊悚的看着谢清遥:“若谢老三挂粽子,务必先将他粽子薅下去!”
谢清遥:“......好。”
沈星河忽而目光一亮,看向刀疤:“你把送货的调回来,让他们做轮椅,让那些没培训过的兄弟跟着谢老三送货去!”
刀疤看了一眼谢清遥,没太好意思说,你是怎么敢让那混球带着另一帮混球去送货的呢。
他很委婉的问沈星河:“你确定吗?因为剩下的那些兄弟可都不是善茬儿。”
刀疤余光瞄了一眼谢清遥,将声音压低:“有几个还跟你小叔子打起来过,就是当初贩私盐的时候.....”
“啊啊,别提私盐那事!提那事我头晕。”他终于站定了。
谢清遥:“我和谢老三去送货,这总出不了岔子了。”
沈星河终于静下来了,他想,外面阴天了,他有些担心谢清遥的腿,他不知道他的腿会不会疼。
但想来即便问了,他也还是那两个字:不疼。
于是,他问:“你没易容,可以吗?”
谢清遥:“如今此地府尹方文道一手遮天,再者,如今临近年关,即便上面的人来暗访,也总要过年。况且宋伯怀带着的那些官员都住在青楼里,没事的。”
沈星河:“要不,你帮我在这做轮椅吧,我和小石头看着谢老三。”
“我腿不疼的。”他抬眼望着沈星河:“都好了,你看。”
他说着话,动了动膝盖:“真的不疼。”
沈星河愣住了,歪着头细察着谢清遥,努力的判断着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谢清遥站起来了,对他道:“真的没事了。”
沈星河犹豫不决。
关键谢老三带队送货,他心里确实没底。
需要送货的都是大客户,供桌,圆桌多以值钱的好木所制,倘若都被谢老三砸了,他就不是躺炕那么简单的问题了。
他得一头磕死在谢老三的粽子上。
沈星河严肃的看着沈老二:“那好吧,咱们一起去。”
午后,一辆长长的车队停在巷子对面,时不时会从巷子的暗室里运出货物来装车。
沈星河坐在头车板前,看了一眼谢老三,他胸前没有挂粽,而是挂孩儿。
绑在谢老三身前的小石头看着沈星河点头示意他放心。
沈星河也点点头,鼓足勇气的回头看向后面的车队。
第二辆驴车板上坐着一个凶神恶煞的大汉,额头刺一“囚”字。
他心里一个咯噔。
再往后看,是个戴黑色眼罩的独眼龙,独眼龙咧嘴笑,用仅剩的一只眼瞟着一个路过的妇人。
待那妇人路过他身畔时,他色眯眯的吹了个哨子。
妇人不甘示弱,紧了紧怀里的菜篮子,淬了一口:“贼眉鼠眼的东西,当心我喊我男人来扣你眼珠子。”妇人说完话加快脚步跑走了。
独眼龙失去的那只眼珠子可能就是这么没的。
再往后看,是个不知道在哪场斗殴之中失去了右手的男人,他残肢上绑着个闪闪发亮的银钩子。
他抬起胳膊,用银钩子骚骚头发,笑骂独眼龙:“哎哟,哎哟!被骂了嘿!你也不行呀你!这野蹄子若敢跟我猖狂,我今儿非把他敲走卸条胳膊。”
独眼龙歪嘴一乐,露出阴狠的目光:“急什么,你瞧我一会再碰见那蹄子的,跟老子犯烈,我看他是活腻了。”
沈星河没眼看了。
谢清遥坐在第二辆驴车上,很自然的给了刺囚男一条抹额:
“遮一下。”
刺囚男也很自然的接过来绑在额头:“我这他娘的还是当初犯事时关外山给我刺的,别让我看见关外山那小子,看见了,我囊死他。”
谢清遥付之一笑:“你当初犯了什么事?”
刺囚男:“小事,抢劫票号了。”
谢清遥坐在车板上,单脚踏在车板上,手搭在膝盖上:“有点意思,怎么劫的?”
刺囚男提这个来了兴致,口沫横飞开始给谢清遥讲述起来了。
谢清遥也听得很认真,甚至问对方最后是哪里失手导致被刺囚的。
刺囚男:“也怨我了!我他妈的带个雏儿,就不应该带他......”他一顿,看向谢清遥:“谢爷知道雏儿的意思吗?”
谢清遥:“知道,年纪小,没经验。”
刺囚男:“行啊谢爷,江湖春点都能听得懂。”
谢清遥直接上黑话了:“我还是个怎科子(小孩)的时候,跟着我上排琴(兄长)拉杆子(拉起一支队伍)剿匪。学过点。”
这话一说完,不单刺囚男,连后面的人都轰然激动了。
毫无预兆,声势浩大,一群男人狂欢起来,“谢爷原不是个空子!(外行)”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用着黑话跟谢清遥聊起来了。
一时氛围变得轻松了许多。
沈星河稍稍松了口气。
他抬手一抹脑门的冷汗,移目看向谢老三,见他开始剥粽子了。
沈星河惊恐的看着谢清洲:“你哪里来的粽子!”
谢清洲扭头他:“怀里带着,你吃么?”
沈星河无声的摇头。
谢清洲剥好了粽子,递给了小石头。
小石头舔舔嘴唇,口水四溢,肚子也咕噜噜的滚了一滚,他咽下口水,摆摆手:“我不吃。”
谢老三稀疏平常的张大嘴巴,将手里的粽子朝着嘴里塞,在嘴唇将要接近到粽子的时候,沈星河抬手,把他粽子夺了。
谢老三瞪大眼睛:“你抢我粽子干什么。”
沈星河把粽子掰开,放在鼻尖闻了闻:“我闻着好像有点馊了呢?”
谢老三说,不可能,娘早晨新包的!
沈星河不搭理他,咬了口,将另一半递给小石头:“你帮我尝尝,是不是有点馊了。”
小石头接过了粽子,张口咬了一大口,软软糯糯的糯米,豆沙极甜,真好吃啊。
他塞了满口,咀嚼着,看向沈星河:“没馊!”
沈星河:“不可能,再尝尝。”他问谢老三:“还有粽子么?”
谢老三要钱没有,要粽子有一串。
他从怀里又拿出一个,看了看上面的白绳:“这是大枣的。”
沈星河:“我俩尝尝这个,我感觉好像米有些不新鲜了。”
谢老三:“不可能!”
他加快速度剥粽叶,递给沈星河,沈星河又掰开分给小石头。
小石头举着粽子望着沈星河甜甜的笑:“没馊,特别好吃,大枣的也好吃!”
“对啊!我娘早晨包的,不可能馊!”谢老三又给小石头分了一半:“好吃你就多吃点,这东西挺好吃。”
小石头迟疑了一下,这一次张开手接过了粽子:“谢谢小哥哥。”
谢老三还挺慷慨:“谢什么,我这有的是,你想吃随时告诉我。”
这种想吃而不好意思吃的感觉,沈星河小时候体会了太多,怕惹人嫌,也怕给人找麻烦。
他看着小石头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他丝毫没有意识到,他的脸上也凝出一抹笑意。
坐在后面车板上的谢清遥,目不转睛的望着沈星河脸庞荡漾开来的笑容。
谢清遥是第一次见到沈星河这样的笑容。
似三月春风般和煦,又似春江水般温柔。
他很难准确的形容,他美丽的脸庞上洋溢的笑容具体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但他能肯定的是,他递给小石头那颗粽子的同时,一定也弥补了他儿时的某些遗憾。
伴随着货物装好,沈星河收敛了脸上的笑意,警惕的看着谢老三:“出发,你注意你的情绪。”
谢老三情绪稳定的点头:“我知道。”
不知道是因为沈老二坐镇,还是因为谢老三真的成长了,此番送货空前顺利。
分道各自送货时,也都井然有序。
忙碌一下午,那群凶神恶煞的小弟到底都是不服管教的,表情一个个已经开始流露不耐烦之势。
沈星河及时止损,给他们发了银子,让他们继续不务正业去。
暮色四合时,沈星河和谢清遥带着谢老三和小石头去送最后一批货。
五张圆桌,送货地点小石头很熟悉,是虎子家。
虎子此刻没在树下刨土,而是在家外的土围墙下刨土,他身上甚至还穿着晌午小虎子给他的棉袄。
由于有棉袄御寒,虎子的鼻孔下面没有鼻涕。他呆呆的看着谢老三胸前绑着的小石头:“你不是说明天才来要棉袄的吗?”
小石头张嘴想解释,谢老三已经带着他转身搬桌子去了。
“你放他下来吧。”沈星河道。
“哦。”谢老三把小石头松绑,两个人同时伸展双臂松快松快。
沈星河对小石头道:“这不用你帮忙了,你跟他玩儿吧。”
小石头点点头,转身去找虎子解释了。
虎子娘听见了院外的动静,走出来相迎:“这么快啊!我还当是明日才送来呢,快快,上屋里暖和暖和。”
虎子娘很热情的将他们让到屋子里去。
谢清遥和谢清洲把桌子放在了屋子里,虎子爹来帮手,将账结了。
虎子娘忙着给沈星河倒水:“快快,去屋里,坐炕上,炕上暖和。”
沈星河在暗室里的时候和虎子娘聊过几句,两个人还算熟络。
虎子娘十分热情,把他们往屋里的炕上让,沈星河倒是不累的,却担心谢清遥的腿,想让他去屋子里暖暖,于是他便没有推辞,和谢清遥谢清洲去了温暖的屋里。
虎子娘给三人倒了热水。
沈星河好奇的问虎子娘:“大姐不是说过家里只有三口人吗?怎么定了五张桌子?”
虎子爹帮着把桌子放在角落里去,接了话:“我爹娘走得早,每年过年我都陪我媳妇去他娘家过。
他娘家人多,这桌子挺好,我给我岳丈,大姐,大舅哥他们每家都带一张。”
沈星河嘴甜,张口就奉承:“姐夫有心了,怪不得定的还都是好木,哎呀,大姐你好福气呀你。”
虎子娘一听这话笑得合不拢嘴,嘴上却说:“福气啥,有时候可气人着了。”
虎子娘是个爱聊的,拉着沈星河聊起了家常。
沈星河手里拿着热水,他想让小石头也喝一口热水暖暖,于是和虎子娘解释了一句,走了出去。
谢清遥便也跟在了沈星河的身后。
小虎子蹲在树下挖土,依依不舍的看着身上的棉袄,抬眼望着小石头:“你是要把棉袄要回去了么?”
小石头也埋头用小铲子挖土:“你过完年,有了新的穿再给我这个也行。”
小虎子惊讶:“真的吗?”
小石头点头。
小虎子看了看小石头身上崭新的棉袄,恍然大悟:“原来你有新棉袄穿了啊。
你爹真好啊,居然现在就让你穿新棉袄了,我可惨了,我爹娘非得让我初一才能穿新棉袄,哎,我真羡慕你。”
小石头手里的铲子顿住了。
他埋着头,抿着唇,不知为什么,他没解释。
羡慕。他没想到自己居然也有一天会被别的小孩羡慕。
小虎子问:“哪个是你爹啊?绑着你的那个吗?”
“不是。”他否认,埋头,将声音压得极轻:“穿黑棉袄的,眼睛大大的,笑起来特别漂亮的那个是我爹。
个子最高的,长相很英俊的,那个人也是我爹。绑着我的那个人,是我爹的弟弟。”
沈星河立在土围墙的里面,垂着脸,倏尔回身想往回走,但他不知道谢清遥在他身后,沈星河回身的太快,猝不及防险些撞在了谢清遥的怀里,杯子里的热水一荡,谢清遥眼疾手快,接过了他手里的杯子。
沈星河扬眉,挤出一丝笑容来,带着一抹恳求的语气,极为小声说:“那什么......能不能别去戳穿他?”
他竭力的撑起笑意:“这会儿咱们去戳穿他,他可能是得社会性死亡,简称,社死。”
谢清遥有很多话想问沈星河。
诸如,你遇到的那些明明想吃,却不好意思吃的东西都是什么?
你和哪个小童玩耍时,偷偷摸摸的告诉对方,你有一对很爱你的父母。又是却被谁戳穿当场,致你无地自容。
还有很多很多话想问他,你从前可曾挨饿受冻,可曾遭人冷眼,可曾孤苦无依。
你最无助的那些时日,是怎么撑过来的。
可这些问题,一旦问出,便是重揭了他的伤疤。
他想,倘若这世上没有小石头。他大概一辈子也无法如此深切的了解到沈星河的过去。
谢清遥极力压下心底涌上的满腔心疼和酸楚,抬手抚了抚他脑袋。
像是安抚似的,沈星河倏尔便放松下来了。
静了一阵,听得外面的小孩说起了别的,谢清遥这才走出去,将水杯递给小石头。
小石头紧张极了,咽了口水,他生怕虎子说出什么话来。
谢清遥将他手里的杯子递到了小虎子的手里,蓦然弯身,在小石头和沈星河错愕的目光中,谢清遥将小石头放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他语调轻扬的问小石头:“一会想吃什么去?”
小石头震惊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小石头骑在了谢清遥的肩膀上,浑身紧绷着,纹丝不动,大气儿都不敢喘。
谢清遥带着他走到了远处的山坡上。
沈星河也很震惊。
他逆光望着远处的谢清遥,望着望着,他的眼睛红了。
忽然之间有点想猛男落泪。
他泪眼婆娑的望着谢清遥的身影,深深地吸口气,又忽然之间想到快过年掉眼泪可能会影响明年的财运。
泪腺立刻闭上。
他吸了吸鼻子,扭身回院。
小石头错愕的回头看向小虎子那边,见小虎子蹲在地上,朝着院里喊:“爹爹!我也想骑脖梗儿!”
“骑老子胯骨轴子吧你!上回你小子尿我一后背你忘了是吗?”院里传来了虎子爹的暴喝声。
小虎子心里遭到剧烈暴击,“哇”地一声哭了,捂着脸,嚎啕大哭:“石头哥他爹就让骑,没到年初一就让穿新衣!凭什么我不行?”
虎子爹:“你跟人家比比别的吧!人家这么小就帮家里送货了!你就知道刨土!大过年的!你瞎咧咧真他娘丧气!再出声老子打你了!”
小石头惊恐的回头和谢清遥解释:“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误会了你是我爹,我......我.......”
“登高望远,什么感觉。”谢清遥忽然之间打断了小石头的话。
小石头黑灿灿的眼睛眺望远方,人便楞住了。
他第一次以这样的高度俯仰山河。
峰峦叠嶂的远山连绵起伏,山巅缭绕在云雾之中,青山脚下是那条绵长的红莲江水。
江水被严寒封住,冰面落了一曾白白的霜。
零零散散过江的行人,远远看过去,像是搬家的小蚂蚁一样渺小。
小石头抬头望着头顶的苍穹,厚重的云层将天压得很低,太阳藏在乌云里,有丝丝缕缕的金光从云里透出。
他抬抬手,仿佛苍穹唾手可得。
这种感觉很奇妙,他坐在谢清遥开阔的肩膀上,像是坐在一座伟岸而屹立不倒的山峰之上。
“感觉很好。”小石头呆愣愣的说。
谢清遥:“凌人之上,凌于山河之上,凌于万物之上,这感觉自然会很好。”
小石头:“冰上的人像小蚂蚁。”
谢清遥:“是啊,人,不会介意蚂蚁的目光。
他们渺小到让你不再需要介意他们的目光,更听不到他们的非议了。
只要你足够高,高到云泥之别,你甚至不屑于踩死一只蚂蚁了。”
小石头并没有体会到谢清遥话中的深意,他只是想起了谢清遥的腿是疼的,于是,他轻声说:“谢大哥,放我下去吧?你腿疼不疼?”
“一会你沈大哥来了,不要闹着下去,否则,他会知道我腿疼的事。”谢清遥轻声告诉他。
小石头一怔,垂着眼望着谢清遥。
谢清遥:“他是了解你的,知道你并不想下去。如果你吵着要下去,定是因我的腿疾。”
他沉声道:“我不想让他担心。”
小石头点头:“我知道了。”
身后传来了声音,谢清遥带着小石头回身看过去,见得沈星河和谢老三坐在车板上,朝着这边过来了。
沈星河抬眼望着谢清遥,四目相接,两个人都笑了。
谢清遥没有把小石头放下来,他走在马车旁边,沈星河和谢老三坐在车板上。
小石头就那么坐在谢清遥的肩膀上,一路回了喧闹的长街,他是人群里最高的人,一览无余每一个人的头顶。
他甚至看见有几个小孩向他投来了羡慕的目光。
沈星河给他买了一个纸风车,他把纸风车高高的举起,五彩斑斓的彩纸迎风呼呼的旋转着。
一切不真实的像是一场梦一样。
三个人去了酒楼用饭。
谢清遥让小二去木匠铺子把方文道弄过来。
方文道很快的赶来。
先是简单跟沈星河说了一下这会儿铺子的客人已经少了很多,谢清遥便把他叫到一边去聊兵法。
小石头仍处于兴奋中:“沈大哥,小叔叔,你们知道吗,谢大哥好厉害好厉害,他会讲兵法,太厉害了。”
沈星河有一句没一句的跟他说着。
谢老三一句话也没说,闷头吃饭,咽下一大口,忽而看着沈星河:“姐,我想喝酒。”
沈星河斜斜看着他:“喝完你驾马算酒驾。”
谢老三咀嚼着嘴里的米饭,脸色看上去很不好。
沈星河一楞,好奇的问他:“你怎么了?”
谢清洲嘴里咀嚼的速度渐渐变慢。
沉了良久,他才开口:“以前大哥和爹总让我骑脖梗。”他烦躁的搓了搓胸口:“想他们了。”
沈星河:“你二哥让你骑过吗?”
谢清洲看向远处和方文道讲兵法的谢清遥:“二哥不让我骑。”
谢老三的脊背贴在椅背上,垂着眼:“姐夫的兵法是大哥启蒙的,大哥也给我讲过《孙子兵法》。”
他看向沈星河:“但大哥总是偷偷背着娘教我,因为娘怕我学会了,心野了,定要吵着去战场。
大哥大概是被爹指使的,总是趁娘不在偷偷给我讲上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