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肉……这种事情最好是莫搞,那上面都写了,借肉借肉,有借有还。这种借一两要还半斤的事情,太冒险了。”
良久,她幽幽说道。
“但我晓得你们反正也不会听咯……”
她又补充了一句。
“哎哟,这都什么时代了,二叔他家有钱到时多买畜生送下去不就行了,总比让他家断子绝孙好叭……”
来人的声音又急又快,十分恳切,听着倒像是继续劝外婆答应去“借肉”。
就这么来回拉扯了好长一段时间。甘棠都忍不住要打哈欠了,外婆才像是受不了似的终于松了口。
来人顿时如释重负,佝偻着身体,匆匆忙忙离开了。
而外婆又在厅堂里坐了好一会儿,面色阴晴不定,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末了,老人忽然长叹了一口气,披着衣服来到了厅堂一角供奉的观音像前跪了下来,口中絮絮叨叨,一直念经念到了很晚。
第二天,外婆煮了玉米和鸡蛋,来叫甘棠吃早饭。
餐桌上玉米清香,鸡蛋软糯。
甘棠吃得很开心。
然后他瞥了一眼外婆的脸色,见老人家一脸笑眯眯的,一点不见昨晚上那种古怪的阴沉,便装作不在意地,小声问了一句。
“外婆……借肉是什么意思啊?”
甘棠被外婆硬邦邦的声音问得一愣,筷子磕在碗沿发出了一声轻响。
从小到大,外婆对甘棠向来都称得上是溺爱,从来没对他露出过这般严厉的模样。
尤其是这回甘棠学都没上了,突然间回了老家。虽然电话里老妈多少还是糊弄了一番,可外婆心里多少还是咂摸出了点不对劲,于是对待甘棠这个城里来的嫩崽愈发娇宠,简直是要星星不给月亮,半句重话都舍不得说的。
直到这会儿,老人家看上去完全就是一副又惊又怒,气到不行的样子。就好像甘棠要是敢说出具体的名字,下一秒老人家就能随时能跳起来,操起拐杖去跟人干架。
甘棠咽了一口唾沫,干巴巴哼唧了一声:“……没,没谁,我也是不小心听说的,昨天外面吵得很,我听着什么‘借肉’‘借肉’的,就有点好奇而已。”
听到这里外婆的神色才稍微变得放松了一些,只是眼神中依旧带着一丝掩不住的惊惧忌惮。
甘棠瞅着老人家的脸色,没敢继续问。
饭桌上瞬间变得有些寂静。而这时候外婆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语气不对,皱得跟核桃般的脸抽搐了一下,勉勉强强挤出了一丝笑。
“糖糖乖,莫听那些人在那里讲些七里八里的……都是一些乡里人的事情,乌七八糟的,跟你没关系,你也不要管哈。”
“哦……”
甘棠咽下一口鸡蛋,应了一声。
但说实在的,甘棠本来其实也就是闲的蛋疼啊,随便问问,可是看到外婆这么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心里瞬间就像是被猫爪子挠了一般,那点好奇心反而变得愈发旺盛起来。
早饭还没有吃完,门口又传来了动静。
甘棠做在板凳上,往门口看了一眼。发现正是昨天晚上找外婆的那个干瘪老人,正在门口探头探脑。
其实村里人大多都沾亲带故算是亲戚,只是甘棠很少回老家,以至于一直到现在也没有完全认清人。
按照以前的习惯,外婆应该会特意带他到村子里的人面前露个脸,喊喊人。
可大概是因为刚刚聊起了“借肉”外婆。见那人过来却很是忌惮似的,只含糊跟甘棠说了一句“这是你细娭毑”,然后便推了一把甘棠的肩膀,让他进了房间。
这其实多少有些不太礼貌,不过细娭毑似乎也没有太在意这些。
昨天晚上黑灯瞎火,没有看得太清,白天里甘棠却发现细娭毑看着年纪其实应该没有外婆大,给人感觉却比外婆要苍老许多。一张脸焦黄焦黄的,眼底乌青,整个眼窝都是凹陷的。
一看到外婆,细娭毑便急急忙忙地凑了过来,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村长那边我也说好了就今天去借肉不然尸体——”
当时甘棠还没完全进房间,刚好看到外婆瞬间黑了脸,狠狠瞪了细娭毑一眼。
细娭毑这时候也注意到了角落里的甘棠,瞬间噤声。
两个老人齐刷刷望向了甘棠,那一瞬间,他竟不受控制地往后退了退,莫名的有些背后发汗。
“我……我走了。”
甘棠僵硬地笑笑,躲进了房间。
隔着房门隐约听着老人似乎一直在嘀嘀咕咕说些什么,没过多久就听见外婆在房外喊了一声,说是去村长那儿有事,中午可能回不来,让甘棠自己在家玩。
听着外婆关门的动静,甘棠在床上翻了个身,苦笑了一声。
在外婆的心目中,自己就是个只需要抱着手机电脑,就能在家里窝一天的人。
但外婆压根就不知道,对于年轻人来说,手机电脑好玩的大前提是要有网。
就算没有网,好歹也要有些单机游戏。
奈何甘棠出逃的时候,简直就是兵荒马乱落荒而逃,除了手机,就连衣服都没有多拿几件,更不要说是其他的了,这时候蹲在房间里,简直闲得要长毛了。
“唉……”
在家里百无聊赖地兜了几圈,甘棠也摸出了门。
他没敢在村子里头逛。毕竟他跟这里的乡里乡亲实在不熟,好多村子里人说的土话,他也听得一知半解。
作为一个城市I人,甘棠最怕的就是遇到了其他人抓着他叽叽咕咕说一堆。
于是出了门后,他便耷拉着肩膀,不管不顾直接往村子后面走了过去——在他的印象中,村子后面好像是有一个水潭来着。
……那里确实有一处水潭。
而且是那种风景特别漂亮的水潭。
潭水绿幽幽的,看上去就像是一小块凝在冰块里的绿翡翠,周围草木葱茏,静悄悄的,还没有靠近便已经觉得夏日里潮热的气息,瞬间变得幽静清凉。
“呼——”
甘棠看着眼前的一切,长长吐出了一口气,只觉得胸臆间的浊气都淡去了许多。
也就是封井村这块实在是太过于偏僻了,不然就光他眼前的这处景色,放在任何一处5A级景区里都毫不逊色。
他用手扒拉开水潭旁的树枝,试探着往水潭边靠了过去。
潭水清清凉凉的。
甘棠没忍住脱了鞋,坐在水边把脚浸了进去。
正寻思着是不是可以脱了衣服下个水,旁边突然传来了一道声音:“喂喂,糖伢子你胆子有蛮大啦……”
甘棠吓了一跳,一回头,发现自己后面站了个年轻的男生,穿了一身半旧不新的t恤,精瘦高挑,大概是因为晒的紫黑紫黑的,配上五官深邃的模样,看上去依稀有点少数民族的样子。
“……敢往龙王池子里跳。你不知道吗?我们这里有说法的,进了这个池子里的东西都算是龙王祭品,只能下去陪龙王,不能再回阳间的。”
那人睁大了双眼,直勾勾盯着甘棠,用带着点口音的普通话对他说道。
也不知道是不是凑巧,几乎就在他说话的时候,水潭正中心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冒了个泡,原本飘在水面上的树叶突然间沉到了水底。
甘棠整个人瞬间僵在了水潭边,陡然间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脚踝直窜到天灵盖,整张脸都白了。
结果下一刻他就瞅着那人咧开嘴露着一口大白牙笑起来。
“我开玩笑的咧。你真信啦?”
甘棠:“……”
差点没骂出声。
“于槐你这个人真的好无聊。”
半晌,甘棠才憋出了一句。
一定要说的话,于槐也能算得上是甘棠逃回老家后交到的第一个朋友。封井村建设不好,人口流失挺严重的,但凡能有一点能力的都早早的出去打工了,村里如今留下的要么是老人,要么是牙牙学语路都走不稳的留守儿童,年轻人少得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于槐则是唯一跟甘棠年龄相仿的人。
其实按道理,他这个年纪的年轻人就算不读书,也该出门打工赚钱,不该留在村子里才对。
不过甘棠听外婆说于槐是没办法。
他爹姓于不姓张,其实本来就不是这个村子里的人。
据说好多年还是个正常人,而且还蛮有文化的。一家人到封门村本来也就是暂住,结果不知道怎么的,于老爹突然就变得疯疯癫癫的,完全失去了自理能力。至于他那个老婆更是找不到,完全失踪了,只留了一个小孩子在身边嗷嗷大哭。问起详细的来历是一问三不知,连找人联系这一家的家人都找不到,兜兜转转,疯子和小孩就这样滞留在了封井村。
因为于爹是外姓人,在村子里压根就没有什么亲戚朋友,自然也没人会帮忙照料。
于槐吃着百家饭跌跌撞撞在村子里长大,稍微有了点自理能力,便开始照顾他那个疯子爹。就这么一直到了现在。
听了于槐的身世经历,甘棠多少有些同情他。
然而,大概也是因为于槐很少跟外界接触,甘棠每次跟他相处都有些摸不清他的想法,尤其是男生说话时经常真真假假,像是在开玩笑又像是在认真,让甘棠十分无所适从。可是,村子里实在封闭又无聊,难得这么一个同龄人,就算再怎么难相处,最后终归还是会变成朋友。
“哗啦……”
伴随着水声,甘棠默默把脚从水潭里缩了回来。
于槐拉了他一把,把他从水潭边的石头上拉了起来。
“其实我没骗你。”
然后甘棠就听到于槐开口跟他说。
“啊?”
“龙王祭品的事情,”于槐笑嘻嘻对着甘棠说,“……所以掉在里头的东西是真的不会取回来,说会让龙王发脾气。刚才你幸好是没下水,不然的话你要是溺水了都没有人敢下去。”
甘棠狐疑地盯着于槐。
“你又在开玩笑。”
“没,真的。之前下雨的时候我还看见过。”黝黑的男生声音认真,“那只龙长得很恶心,而且特别特别臭,腥臭腥臭的,它出来一次整潭水都是臭的。而且它什么都吃……”
一边说着,他一边伸手指了指平静无波的潭水。
“一般这种地方都有鸭鹅的,但是龙王潭没有,因为只要游到中心那里去就会被拖下去。以前发大水有家畜的尸体流下来,一般不是都会飘在水面上,但龙王潭从来都没有尸体会飘水,都被吃了。”
一阵风吹过,树梢哗啦啦响个不停。
甘棠听着他说话,莫名打了个哆嗦。
“好了,你别说了,有点恶心——”
甘棠想走。
可于槐就像是看出来了他怕这些,反而追着他愈发说得起劲。
甘棠烦得不行,而也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想起来,于槐是在村子里土生土长长大……指不定,于槐知道,什么是“借肉”呢?
其实之所以想问那件事,无非就是想转移一下话题。
可让甘棠没有想到的是,听到借肉的时候就连于槐都愣了一下。
“借肉?什么借肉……”
甘棠便将外婆那里听见的事情草草说了一下。
男生听得入神,思考时脸微微皱了起来。
“啊,这个——我好像有一点点印象。”
他嘀咕了一声。
随即忽然拍了一下大腿。
“别的我倒是不太清楚,不过后山上有口井,就叫借肉井。”
“借肉井?”
这个名字,好像有些奇怪。
甘棠刚想问,就听到于槐继续说。
“那口井的井口刻了字。叫借肉一两,还肉半斤。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借生还死,阖家平安。”
“这什么意思?”
甘棠听得一愣一愣的,差点都要以为这是男生又在给他开玩笑了。
好在于槐这次倒是真的认真的,当即就说要带甘棠去后山看那口井。
结果,两个人刚往后山那块儿走,就看到入山的那条小径,被人用裹着红布的树枝给拦住了。路边头还站着一个老人,见于槐和甘棠要进山看井,表情僵硬了一瞬,然后便朝着两人挥了挥手,连声驱赶,说是这两天井封了,没什么好看的。老人的声音含糊又有方言,甘棠越听越糊涂,还想再问两句,结果于槐拉了一把他的袖子,把他拖走了。
“张老头那人脑子最死的,他要是说不让你进山就绝对不会让你进。”
等走远了一点后,于槐站定,目光直直望向山口出的拦路树枝,幽幽说道。
“不过他们这一么一搞……搞得老子也好奇起来了。这样,糖伢子你先回去,我去想办法问一下这‘借肉’到底是搞木子鬼。”
“你找谁问啊?”
甘棠忍不住问。
于槐吭哧了两句,却并没有回答。
作者有话说:
山村故事,想试一下朴实一点的写法……
ps,于槐不是攻。
甘棠迷迷瞪瞪地回了家。
从后山到家里,要想不绕路,必然要经过村中的主路。于槐倒是好,破破烂烂的两层土楼就在村尾。男生一躬身便钻回去了,只留下甘棠一个人硬着头皮穿过长长的街道回家。
走在路上,甘棠便觉得外婆让他不要在外面瞎掺和确实是对的。大抵是因为张二叔的意外,整座村落气氛都异常压抑,压抑到甚至让甘棠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甘棠之前最怕就是在村子里被人看到,也不顾他听不听得懂土话,各个都要凑上来叽里呱啦说一堆。
可这天却一改常态,甘棠遇到的村民大多神色古怪,眼神阴沉,见到甘棠都只是一颔首便匆匆离开……然而甘棠却一点没有因此而感到放松,反而更加紧张。
特别是这一路走过来,甘棠遇到的好几户人家,紧闭的院落里都传来了凄厉嘶哑的家禽惨叫——大家竟然不约而同的都在这天杀起了鸡,发现这一点后,甘棠鸡皮疙瘩起了一身,连忙加快脚步,简直就像是身后有鬼在追一般,朝着外婆家便狂奔了过去。
好不容易看到熟悉的大门甘棠,这才松了一口气,擦了擦了额角的汗推开了大门……
随即,他就发现自家厅堂里,赫然站着一道青面獠牙的鬼影。
随着老旧门栓发出的悠长“嘎吱”声,鬼影也晃晃悠悠地朝着甘棠转过了脸。
绀青的脸,血红的眼珠凸到了眼眶外,长长的舌头吐出来几乎要耷拉到胸口,随着鬼影的转头,舌头也在身上晃晃悠悠……
甘棠的脸色变得一片煞白。
在那一瞬间他甚至都想不起来要惨叫,只是断然扭头便要往外跑。
结果一迈腿,他才发现,自己的腿已经软了,软到连农家院落的门槛几乎都要迈不过去,抬腿的功夫他整个人差点直接摔到地上。
而这时那鬼已经摇摇晃晃地朝着他的方向靠了过来。
隔得近了,甘棠甚至能嗅到鬼影身上那股令人作呕的甜腥之气。
“唔——”
甘棠吓得眼泪都在眼眶里直打转,偏偏就在这时候,他听到鬼影内侧,幽幽传出了熟悉的声音。
“你跑到哪里去了?!”
……是外婆的声音。
甘棠缓缓地转过了头,冷静下来再看才发现自己看到的鬼影,不过是一张雕琢简陋,甚至连着色都格外拙劣的面具。
而戴着面具的人,正是自己的外婆。
外婆从村长家回家,却发现本应该乖乖在家玩手机的外孙早已不见踪影,灶台上流的午饭也压根就没有动过。村里所有人都没见着那个细皮嫩肉,啥都不懂得城里细崽。
唯有一个人说好像是看到甘棠一个人往村后头的龙王潭过去了。
“……崽也!你就吓死我算了……那里水看着清,里头不知道有多深!放二十年前,那巴掌大的地方,每年都要淹死好几个,尸体下去了,捞都捞不起来!”
外婆脱了面具,隔着衣服把甘棠全身上下都捏了一遍,好像这样才能确定甘棠不是幻影。
甘棠能看出来,外婆其实气得不轻。
然而,刚才那会儿甘棠被外婆吓得太惨了,到头来外婆是气不得骂不得,最后只能是不痛不痒的念叨了几句。
甘棠蜷缩着身子窝在硬邦邦的桐木椅子上,其实脸色和唇色一直到现在没有恢复血色,可眼睛却止不住滴溜溜地转。
“……我也不是一个人,我跟于槐哥在一起。”
甘棠嘟囔了两句,然后目光凝在了院子角落水龙头旁搁着的木盆上。
那盆子里放着一只公鸡,头软哒哒耷拉着,已经被割了喉咙。另外还有一口大瓷碗碗里红红红的,正是已经微微有些凝固的鸡血。
再往旁边则是外婆之前戴着的面具,面具的舌头和其他好几处地方都浸了鸡血。
而甘棠之前嗅到的血腥味正是鸡血的味道。
面具涂鸡血,这做法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甘棠好奇到百爪挠心,想问,但想到外婆之前的态度又有一些不敢问。
见甘棠一直在瞟面具,老人不动声色把面具往远处挪了挪。
“……你张二叔那头到时候要用。鸡血煞气大,用在面具上好辟邪。”
外婆含糊其辞地说道。
辟邪?是葬礼上要辟邪?还是……“借肉”时要辟邪?
甘棠其实在看到鸡血后,立刻就想到了自己回家时听见的各家各户的动静。很显然在今天杀鸡辟邪的人也不止他们这一家。只差一点甘棠就要脱口而出,可在他开口之前,外婆已经猛然间凑到了他的面前。
老人微微俯身,伸手搭在了甘棠的肩膀上,浑浊的眼睛里闪动着一种让人看不懂也琢磨不透的光。
“糖糖,外婆知道,你其实是最听话的。这几天外面真的乱,崽崽就听外婆的话,不要乱跑,乖乖待在家里好不好?”
老人仿佛已经忘记了面前的外孙其实都快到可以高考的年纪了,说起话来时倒还像是在哄小孩一般。
甘棠咽了口唾沫,讷讷地应了。
外婆这才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松开了他。
甘棠隐约感觉到,其实外婆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是犹豫再三,老人始终没再开口。
没过多久他们家的院子再一次被敲响了,细娭毑探头进来,看上去比白天还要慌张。
大概是碍于甘棠在一旁,细娭毑这回特意用了非常老的土话,说的也又快又急,就算甘棠竭尽全力竖着耳朵去偷听,也只能勉强听出一些类似于“不够软”“不能破皮,所以不晓得怎么搞”之类的只言片语。
外婆倒是一直凝神听着,表情没什么变化,也没怎么吭声。
只是从怀里掏出了土烟,又点了一根抽起来。
甘棠在一边看着,立刻就意识到,外婆现在的心情大概是很不好。
所以当外婆打了声招呼再次离开家时,他也当真是乖乖听话,没敢再离开自家院落半步。
没网,没手机,没游戏的夏日漫长到令人窒息。
甘棠慢吞吞重新躺回了并不怎么舒服的床上,只能看着窗外明亮的天发着呆。
不知不觉间。他又闭上了眼。
结果又梦见了岑梓白。
梦里他还是因为一点儿小小的不舒服就翘了晚自习,提前回了寝室。
无论如今的甘棠是怎么在梦里尖叫着抗拒着……
梦中的他,还是跟现实一样,毫无戒心地推开了寝室大门。
然后,便一眼看见了那个伏趴他的床上,不知廉耻地用他的睡衣打飞机的人。
甘棠还记得,当时因为那场面实在是太过于具有冲击力,以至于完全僵住了。
甚至还傻傻地开口问了一句。
“你在干什么?”
男生远比同龄人更加高大精壮的身体,也在他开口的同时颤抖了起来。
然后,他便一点点转过头,望向门口的甘棠。
明明是朝夕相处的室友兼死党,可熟悉到极点的面孔,在那一刻看上去却陌生到了极点,好像是被鬼上了身一样。
男生目光漆黑而空洞,看得甘棠直发憷。
“啊,被你发现了啊。”
岑梓白看着他说,慢慢咧开嘴,笑起来。
甘棠再一次被记忆里的岑梓白活生生吓醒来。
这一次纯粹就是记忆回放,可甘棠却觉得自己身上的冷汗冒得比之前做噩梦时看到岑梓白变蛇变狗变女鬼时还要多。
“靠——”
他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来,捂着脸,过了好一会儿才让因为惊恐而失控的心跳平复了一点。
结果下一秒,床侧的玻璃窗上就传来了“咚”的一声。
再一转头,就发现他的窗子外面,正贴着一张黑乎乎的脸。
甘棠:“……”
甘棠觉得自己得亏是年轻,心脏够强悍,不然照这惊吓频率自己早就撅过去了。
窗外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于槐。
男生身上还穿着之前见面时那件t恤,只是上面黑一道白一道全是灰,甘棠看得直皱眉,都忍不住怀疑于槐之前是不是去钻老鼠洞了。
于槐却没发现甘棠隐约的嫌弃,甚至没理会后者几乎要拧在一起的眉头,直接从窗外跳进了房内。
“嘿,糖伢子——”
于槐两眼精亮,看着兴奋极了,整个人直接就要往甘棠身上凑。
甘棠看到他头上的灰恨不得直接蹿到床下面去,刚想开口赶人,就听到于槐兴致勃勃地开口说道。
“我知道了,我知道借肉是怎么回事了!你绝对猜不到那是什么!”
“额,那个,于槐你能不能先下床你全是灰——”
“死而复生!借肉就是在让人死而复生!”
这下甘棠也顾不上于槐身上的灰了,瞬间被吸引了注意力。
“死而复生?”甘棠嘀咕了一遍,然后不禁微微蹙眉,“拜托你胡诌也胡诌点靠谱的好不好?”
“我胡诌我出门被雷劈好不好!”
于槐满脸都是认真。
“我是说真的!我问的可清楚了,借肉,其实就是借生,所以这么说是怕阴曹地府察觉到不对,故意用了这个说法。就后山那口井,其实本来也不叫借肉井,而是叫仙人井。据说,以前要是有人暴毙了,或是遇到意外在外面死了被人送回来,家里还有许多后事,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照料,村里人就会想办法,把尸体送到仙人井,只要把尸体塞进井底,跟仙人说一声,求仙人借几天‘生’,过不了多久,那人便会活着回到村子里来……”
“只不过,活人的日子是找仙人井借的,过不了多久还是得还回去,还回去的时候,还要算上利息,不仅死而复生的那人得回去,还得额外在往井里送许多鸡鸭牛羊。对了,那口井,无论投多少牲畜下去,都没有丝毫的腐臭味,而且还填不满,大家都说那口井特别神。就是后来借肉的仪式就停办了,好多年了,所以只有村里的老人才知道。”
“为什么?”
听到这里,甘棠不由问道。
于槐挠了挠头。
“不知道……好像,是村里来了干部,说把国家的财产丢到井里去是浪费,根本就是在乱搞封建迷信,就不许弄了。那口井后来也封了。不然我们这村怎么叫封井村呢。”
“……这样啊。”
听到这里,甘棠撇了撇嘴角,心里之前无比旺盛的好奇心瞬间就熄灭了。
死而复生,真的一听就好扯淡啊。
如果于槐没有胡诌的话,甘棠是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外婆她们竟然还把这种搞笑一般的迷信弄得那么郑重其事人心惶惶的。
皮肤黝黑的男生一提起“借肉”眼睛都在发光,有种格外来劲的感觉。
“糖伢子,我们也跟着去看看咯!‘借肉’好多年没有搞过了,这次机会好难得的!”
他用胳膊肘推了推甘棠。
甘棠迟疑了一下,恹恹地摇了摇头。
“算啦……而且就算我们想去看,也看不成的吧。我外婆都说了好多次了,让我不要掺和这个事情。她肯定不准我去的。”
说话间,甘棠的脑海里再一次浮现出外婆古里古怪的态度,以及……
以及村中家家户户杀鸡制面具时,那种弥漫在村中的凝滞气氛。
甘棠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但总觉得,所谓的“借肉”仪式,有点让人发毛。
“哎呀,你那么听话干什么,”于槐显然没有听出来甘棠只是找外婆的话做托词,“……她不让就不让呗,到时候我们偷偷跟过去不就行了。”
“这样不好吧……”
甘棠干巴巴回答道。
然而,听到了他的回答后,于槐却像是没听到一样,依旧还是那副兴致勃勃,精力旺盛的模样。
“行了行了,别搞得那么磨磨唧唧的,就这么说定了,到时候等他们开始了我来叫你!我们一起跟上去。”
“可,可是——”
甘棠还想拒绝,偏偏在这个时候,隔壁张二叔家那边,却传来了几声“砰”“砰”的击打声。
他家跟张二叔家隔得近,平时对方院子里声音若是大一些,他这边隐隐约约也能听到一些动静。
不过,甘棠好歹也是住过高层住宅商品楼里的人,要说隔音效果,乡下可远比城里好多了,所以他也从来没有在意过,唯独今天这次,他只觉得那几声就像是直直敲到了他的耳膜里,听着他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震。
“砰砰”声连绵不断。
像是在剁肉……可又没有那么清脆。
像是在拍肉,但隐约有能听到些不太对劲的杂音。
甘棠被那声音打断后身上立刻起了一层白毛汗,而也就是在他这么一愣神的功夫,于槐已经自顾自敲定了时间地点,然后一个骨碌翻窗跳到了院子里,就这么不管不顾地走了。
“于槐——”
甘棠趴在窗口喊了他好几声,没人应。
最后他也只能气闷地坐回床上,无可奈何。
而甘棠的外婆,这次一直在外面耽搁到天黑才回家。
老人家也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还是这次帮忙料理那什劳子“借肉”十分劳累。总之当她推开门回到家的时候,甘棠被外婆那格外灰败铁青的脸色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