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上的学生们闹哄哄地往楼梯口走,这几分钟里,秦淮佯装入神地盯着自己面前的作业本,对两条过道之外趴在窗边等他抬头的某人视而不见。不知为何,他莫名觉得心虚——虽然他也不知有什么好心虚的,但就是感觉如芒在背,心里的小人又抡着棒槌敲起鼓来。
待到学生们几乎都走光了,走廊上重新静下来,枭遥才开口叫了一声秦淮的名字。
“秦淮。”
被他点名的人停下手中的动作,像是才刚刚发现他一般,有些意外地“哦”了一声,抬起头,看向他。
见教室里除了秦淮没有别人,枭遥便绕到后门,开门进来了。
屋里开了暖气,相比起室外暖和不少。秦淮没有戴围巾也没有穿厚外套,看上去清爽不少,没那么臃肿了。枭遥慢步走近,刚想开口说话,视线却在扫过秦淮的脖子时,倏然间停住——那里印着一道抓痕,红肿已经褪去大半,褐色的痂尤为显眼。枭遥伸出手,可还未触及对方,就被秦淮横来一掌给挡住了。
“干什么?”秦淮抬了一下下巴,示意枭遥向他伸来的手,问道。
枭遥也不拐弯抹角,指了指对方的脖子,问:“谁抓的?”
秦淮闻言,摸了摸自己的颈侧,指尖感知到那异常的、凹凸不平的质感,便反应过来,这应该是他昨天参与混战时一个不小心被误伤的,因为只是破了点皮,不痛不痒,所以他就没注意。反正不是什么大事,秦淮便随便扯了个借口,答道:“猫。”
“猫?猫能跳这么高?”
“孩子爱锻炼呗。”
秦淮胡编乱造时总是一副“世界和平”的口气,配合他那张不管做什么表情都让人觉得是在嘲讽的脸,效果真是出奇的好,让人听不出他这话里是笑还是嫌,反而还颇有一股阴阳怪气的味道。枭遥听了,居然“噗嗤”一声乐了出来。
秦淮看不懂他,奇怪道:“你笑什么呢。”
枭遥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癫……”
过了一会儿,枭遥乐呵完了,这才重新把话题拉回正轨上,问道:“我的提议你考虑得怎么样了?”像是怕秦淮想不起来,他还特意补充了一句:“就是我体育课上跟你讲的,来我家吃饭。”
秦淮“哦”了一声,问:“晚自习结束?”
“不是,现在。”
“现在?现在不行,”秦淮耸了耸肩,解释道,“我一会儿得去接秦漾放学。”
“那也没关系啊,我可以陪你去接,”枭遥向前凑了凑,似乎对今晚的安排十分期待,道,“可以把妹妹也带上,我家坐得下。”
在听到枭遥讲出“妹妹”两个字时,秦淮皱了皱眉,忍不住语气严肃地纠正他:“是‘我’的妹妹,注意前缀,不准乱喊。”说罢,他才道:“可是我骑车一来一回就要将近一个小时,哪还有时间吃饭啊,我可不想晚自习迟到。”
闻言,枭遥那因为期待而睁得圆溜溜的眼睛,“唰”地一下就黯淡了下去,像是真的被人举着盆从头顶浇下冷水,瞬间变成了湿淋淋的落汤鸡。秦淮看着他这副模样,觉得自己跟个千古遗恨的罪人似的,亲手掐死了人家心里摇曳成长的小叶苗,甚至还有一个长着翅膀的、迷你版的自己飘在旁边,杵着手指一边戳他天灵盖一边骂他冷血无情。
秦淮吞了口唾沫,硬着头皮再次重复自己的立场:“我不可能不上晚自习。”
枭遥耷拉着脑袋点了点头,那表情——失落中夹杂一缕惆怅,惆怅中又带着一丝认命般的坦然,而在这坦然之后,又好像埋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心碎和孤独……秦淮真是服了。
他挪开目光,盯着教室前写满各科作业的黑板,梗着脖子重申道:“我真的,要上晚自习。”
枭遥又点了点头,这回,那神态变得更加伤感了,仿佛下一秒就要林黛玉上身,扑扑簌簌掉下泪来……这到底是演的还是真的啊?
他深深叹了一口长气,以一种自言自语般的音量嘀咕道:“没关系,即使一个人过生日也没关系,不过就是一个生日而已,明年、后年、大后年……每一年都是可以过生日的,没关系……”
秦淮感觉自己的良心正在被架在火上烤,被挥着鞭子抽。
“你……”他张了张口,还想再挣扎一下,可对上枭遥那泪汪汪的眼睛,他又对自己那善良又易妥协的小心灵恨得牙痒痒,于是憋了半天,就憋出一句,“神经!”
说罢,秦淮闷头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围巾和外套,穿戴完毕后,便动作粗鲁地收拾起书包。
枭遥道:“你真要走了?”
“不然呢?秦漾还等着呢。”
秦淮走到讲台旁取了一张空白假条,利索地填完自己的信息,又拿起粉笔,在黑板角落的考勤处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待他走回来,便将那张假条拍在枭遥面前,指使道:“签个名字。”
“啊?”
“签个名字!”秦淮重复一遍自己的话,伸手点了点桌面上的假条,说,“这儿。模仿老师签字会不会?你随便写哪个老师都行。”
枭遥接过他递来的笔,思索片刻,道:“我不会模仿字迹……为什么要我写?”
“拉你下水,”秦淮随口道,“实在不行随便写个,反正门卫也不会看。”
于是枭遥想了想,在“教师签字”那一栏,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秦淮忍俊不禁,拿起假条用手指弹了一下,调侃道:“哟,升官儿了啊,枭老师。”
从这栋教学楼看出去,晚霞浓烈的色彩铺开在天里,金光描摹着波光粼粼的河面、掉光了叶子的银杏树、远处老工厂的大烟囱……就连空气都像浸在酒精里,泛起橙粉色。秦淮背上包,抬头看见这样的光景,莫名觉得心情和这开阔的天一样,很轻快。
他回头,却发现枭遥还站在原地。
“你再发愣,我就不去了。”秦淮说。
“啊?”
“算了,你自己过生日去吧。”
“啊!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不准反悔了!”
“别拽我!”
“怕你反悔!”
“有病……”
【作者有话说】
以超可怜姿态冲击秦淮的高道德感使其心软松口——此乃枭黛玉的必杀技之一。
第45章 死鱼脸
虽然很多认识秦淮的人都觉得他肯定是个把逃课当作家常便饭的不良少年,但对于他本人来说,他其实并无多少这方面的经验。别说是课了,就是自习他都没逃过,今天真是破天荒,算是开了这个头了。
“绝对没有下次。”推着车走至校门口时,秦淮这样对枭遥讲道。
枭遥点头如小鸡啄米,连连应声:“知道了,知道了。”
门卫大叔还是一如往常,一副半梦半醒的醉样,不知他是就长了这么一张微醺的脸,还是真的在上班时间偷偷小酌了几口。秦淮故作镇定地目视前方,将那张签着他和枭遥的名字的假条放进了门口的铁箱,而后挺直腰板,大摇大摆地出了校门。
由于先前在教室里耽搁了一会儿,所以到达北山中学门口时,已没有多少聚集的学生了。秦淮骑车到文具店门口停下,掏出手机发了条消息,没过多久,秦漾便连跑带跳地推开店门走了出来。
“冷死了!你怎么才来!”
她冲秦淮抱怨着,迫不及待从停在路边的车的缝隙中钻出去,一屁股坐上自行车后座,再一转头,才发现秦淮身后还跟了一个人。
这人她前两天才见过,跟秦淮一起躺进了医院的。
枭遥见她看向自己,便展颜对她笑了笑,算是打招呼了。
“秦漾,”秦淮正了正车把,侧首问道,“晚上我去同学家吃饭,你要不要一起?”
问题抛出去,半天都没人回答。
“秦漾?”
还是没人理。
秦淮转过头一看,发现秦漾这小姑娘正紧紧盯着枭遥上下打量。虽然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她的小半张脸,但秦淮就是能从秦漾那上扬的嘴角推测出她的整个表情——眼睛肯定笑得弯弯的,眉毛肯定扬得高高的,神情肯定是鬼鬼祟祟且带着一丝崇拜的……她打小就这点儿出息,长得好看的人冲她笑一下,她就能被迷得找不着北。
一想到这里,秦淮立马伸出手,一巴掌盖在秦漾脸上,毫不留情地将她的眼睛给捂住了。
秦漾很不服气,在秦淮的手背上打了两下,叫嚷道:“你干嘛!”
“一天天的,你这心思能不能放在读书上啊!”
“就你那点儿破成绩还不如我的零头呢!你凭什么教育我……”
“就凭我是你哥!”
“我呸!”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谁也不肯让谁,枭遥站在一旁,想着就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便打算当个和事佬,两边都说说好话,哄一哄。可惜他低估了这两兄妹的战斗力,枭遥只是说了个“你们”,连上半句话都没说完,就被秦淮秦漾两人那异口同声的“你闭嘴”给堵了回去。
秦漾瞪向秦淮,嗔道:“你干什么学我说话!”
秦淮反驳道:“明明是我先开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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枭遥的家靠近市里,正好在最繁华的地段之外,既不过分热闹,也不过分冷清。相比城郊,这里看上去气派得像是什么一线的大城市——办公楼统统是玻璃的,公共设施统统是新的,就连绿化带里灌木的造型都很独特。秦淮前两年还老在电视上看到城市宣传片里说榆海正在开发什么什么新区,他还寻思着这个新区在哪儿呢,今日一见,应该就是在这里吧。
冬日天色暗得快,到达枭遥家门口的时候,路灯都已经亮起来了。他站在院门口按了一下门铃,很快就有人从屋子里跑出来帮他开门。
“你少爷啊,输个密码不会,非得喊人给你开门?”
门还没开,查燃的声音就从院子里传出来。枭遥听了,隔着一扇门与她拌嘴道:“我记性不好。”
院子里脚步声近了,咔哒一声,门开了。
查燃拉开门反驳枭遥:“你就光知道放屁。”
话刚说完,她就看到了站在一旁的秦淮和秦漾。
查燃就穿了一件针织的家居服,一看就知道挡不了多少风,要不是看她哆哆嗦嗦的,秦淮真的会以为在大冷天只穿单件针织衫是他们家祖传的个人技能。见她看过来,秦淮浅浅点了一下头,小声打了个招呼:“姐姐好。”
“哎!你好你好!”查燃豪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我记得你!你上次来过我饭店,对吧?”
秦淮点了点头。
查燃哈哈笑了两声,招呼道:“自行车停门口就行!先进来吧!外头冷!进屋子聊!”
连接院门与主屋的是一条白沙走道,走道两边种了不少供人观赏的植物,虽然是冬天,却并没有枯死,只是有点儿打蔫儿,像在休眠。院子的最南边是一座小花园,被人用竹制的矮篱笆围了起来,里头有一座玻璃顶的花房,花房门口种了一棵枝繁叶茂的树,不知道是什么品种,在这样萧瑟的季节里绿得有些突兀。
秦淮没有多看,跟着查燃和枭遥进了屋。
“饭还没熟呢,你们要是饿了一会儿可以先吃点零食,”查燃说着,一扭头,看见了正在秦淮背后探头探脑的秦漾,她惊喜地道,“哟,还有个小朋友啊。”
秦漾闻言,从秦淮的胳膊缝里瞄了一眼查燃,闷声闷气地喊人:“姐姐好。”
她其实不太认生,虽说在外人面前有些内向,但也没到要躲在熟人背后才肯说话的程度。秦淮侧首看了她一眼,毫不留情出手将人提溜了出来,说道:“好好说话。”
于是秦漾只好字正腔圆地又说一遍:“姐姐好。”
她个子小,脸也圆,穿的还鼓囊,往那儿一站就跟个灌汤包似的,直接把查燃给逗乐了。
“好好好,哈哈哈!”查燃抬手在秦漾脑袋上搓了一把,接着问秦淮,“你妹妹?”
秦淮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进人家家里不脱鞋总归是很不礼貌的,虽然查燃说无所谓,但秦淮心里过意不去,还是拉着秦漾一起把鞋脱了,整齐地摆在玄关的角落里。
“秦淮。”
听见有人喊他,秦淮转过头去,就见枭遥从鞋柜里拿了一双拖鞋放到他跟前,接着直起腰来,道:“地上凉,你穿这双吧。”
秦淮低头看了一眼摆在地上的那双拖鞋——酒红色的棉拖,样式有点儿土,但看起来充棉很足,应该很保暖。
“谢谢。”
他抬脚踩进拖鞋里,码数略微有些偏大,但正好是个舒适的误差。
查燃探头瞥了眼,问:“我怎么不记得家里还有棉拖啊?”
枭遥回答道:“前两天刚买的。”
说罢,他又从鞋柜里取出了一双新的拖鞋——这双是给秦漾的,和秦淮那双一样的款式。枭遥解释说不知道她穿什么码,就看着买了。秦漾连连鞠躬摆手表示没关系,大得越多穿得越舒服,一脚伸进拖鞋里,还夸枭遥挑的颜色漂亮。
秦淮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脚上的鞋,真不知道秦漾这马屁是怎么拍得脸不红心不跳的。
从玄关进去是一条短走廊,走廊尽头出去就是客厅。
“包放沙发上就行。”枭遥说着,将自己背上的书包丢到了沙发上。秦淮观察片刻,转身先帮秦漾卸下书包,再卸下自己的,而后将它们在沙发的角落里紧挨着放好。
查燃进厨房跟做饭的阿姨嘱咐了几句,再出来时手上端了个果盘。她将果盘放到茶几上,道:“我还有点工作没提交,失陪一下,你们先吃点水果。”
她转而对枭遥说:“你带客人玩玩儿,别一天到晚一张死鱼脸。”
听见这话,枭遥抬起头,幽怨地瞥了查燃一眼。
最会活跃气氛的人走了,剩下三个大眼瞪小眼,都不知道先说点什么好,最后在这种微妙的气氛下,居然都掏出作业本,埋头做起题来。
真是有够抽风的。
于是三人在最长的那张沙发上一字排开,枭遥最左,秦漾居中,秦淮最右,从后头看过去,活脱脱一个“凹”字。
秦淮今日在学校里就做了几张卷子了,剩下的作业不多,难度也不大。脑子动得没那么勤快,注意力就容易分散,这才没一会儿,他就有些写不下去了,左瞄右瞄,试图找点儿别的事情作消遣。
于是,他将自己的目光落在了枭遥的作业上。
虽然中间还隔着一个秦漾,但秦淮的视力相当不错,从这里看过去还是能看清枭遥作业本上没被挡住的那一部分笔记。
枭遥的字很清秀,这个他是知道的,就连平时整理的笔记内容都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然而令人意外的是,枭遥作业本上的做题痕迹相当狂放,那些用来标记题干关键信息的圈和划线简直力透纸背,一个选项字母都能写得有他平时三个字叠着站起来那么大,页面空白的地方还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草稿,划的划涂的涂,光从这笔迹里都能想象到做题人在演算时毫无耐心的表情。
秦淮默默将视线向上挪了些。
枭遥此时看起来还是一副呆愣愣的样子,虽然低着头正在做题,但一脸的心平气和,很难想象这样的人居然会在纸笔上下这么重的手。
查燃说他是死鱼脸还真不错,贴切。
“怎么了?”
秦淮正眯着眼偷看得起劲,冷不丁听见枭遥开口,立马做贼心虚地收回目光,埋头盯着自己手里的笔,演聋子。
“秦淮。”
这都点名了,秦淮也不好再装傻。他抬起头,道:“啊?哦。没事。”
枭遥歪过头,低声问:“没事你看我干什么?”
“谁看你了,这么自恋。”秦淮别过脸去,回避他的视线,闷声说着,只给枭遥留下一个像刺猬似的后脑勺。
枭遥还在追责:“你明明就往这儿瞟了。”
话音落下,秦淮猛地回过头来,没好气地驳了一句:“我斜视!”
“哧”的一声,夹在他俩中间的秦漾再也憋不住,笑出了声。
“叮咚——”
玄关处的电子门铃响起,枭遥放下手中的东西跑去开门。秦淮转头看了一眼,就见枭遥将一名青年接进屋来。
这青年剑眉星目,身量比枭遥还高一些,半长的卷发在脑后扎起一个小揪,余下几缕碎发散在额角旁,将硬朗的脸部线条修饰得柔和了些,又增添了不少独特的气质。天气如此凉,他穿得却并不臃肿,优质的羊毛大衣披在身上,显得相当贵气。
“秦淮,”枭遥招招手,向秦淮介绍道,“这是我小哥,蒋玉明。”
蒋玉明闻言,侧身面向秦淮,浅浅弯了一下腰,当作招呼。
他动作时体态挺拔端正,连脸上微笑的弧度都标准得像是建模。秦淮默默将自己的背挺直了一点,也学着对方的样子浅浅躬身。
据枭遥所说,蒋玉明与他是打小就认识的,比他大两岁,两人的父母关系也很好,从小学到初中都一直安排他俩在一个学校,就连兴趣班都一起上,直到高中考到了不同的学校,这才终于分开。谈起蒋玉明时,枭遥的兴致明显高了许多,眉飞色舞的,似乎对这个人十分欣赏。而蒋玉明在旁安静听着,脸上始终维持着那抹淡淡的微笑,不卑不亢。
“哟!蒋玉明!稀客呀!”查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众人循声看去,就见她正从楼梯上下来,走得慢悠悠的,还一面问枭遥道,“人齐了吧?”
枭遥点了点头。
秦淮又想起那天在医院门口见到的那个男人——那是枭遥的爸爸,气质和蔼可亲,也总是笑呵呵的,应该是很宠孩子的,可今日是枭遥的生日,他却不在。
不光父亲不在,母亲也不在。
想到这里,秦淮偷偷瞄了一眼枭遥。
对方依旧神色如常,似乎对这种事情早就见怪不怪。秦淮思忖片刻,还是决定不开口问了,反正不是自己家的事情,真说了还显得冒犯。
查燃哈哈笑了两声,道:“人齐了那就开饭吧!我快要饿死了!”
做饭阿姨的手艺很不错,一大桌子菜各个都色香味俱全,让人光看着都吞唾沫——除了放在最中间的那一盘糖醋鱼……浇了糖醋汁的,应该是糖醋鱼吧?
“枭遥,你吃这个!”查燃将那盘糖醋鱼往枭遥坐着的方向挪了挪,道,“我特意买了活鱼回来亲自杀的!做法也是从网上找了专业的教程跟着学的!我保证一个步骤都没错,每一勺调料都超级精准,绝对好吃!”
她说着,还在“亲自”和“专业”两个词上加了夸张的重音。
枭遥闻言,低目看向桌上的这盘菜。
好不好吃不知道,反正看起来不是很好看——一条鱼少说有三分之一都有点儿糊了,焦黑的鱼皮打着卷儿,露出底下同样有些焦黑的鱼肉,不过糖醋汁倒是调得很漂亮,晶莹剔透的,往这鱼顶上一淋,至少让它看起来比较像模像样了。
见枭遥迟迟不动筷,查燃忍不住催促道:“快尝尝啊!尝尝!”
枭遥抿了抿唇,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伸出筷子,从鱼肚子上剔下一小块肉,放进嘴里。
鱼肉虽然有些烧糊了,可出乎意料地使它拥有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嚼劲,和糖醋汁混在一起,居然有种微妙的美味。
枭遥缓慢地点了点头,评价道:“有进步。”
确实是有进步。
他还记得查燃上一次下厨的时候把厨房的烟雾报警器都弄响了,整个一楼浓烟滚滚,像什么核弹引爆现场,吓得他当场就打了火警电话,还以为是有什么歹徒入侵了他家,偷不到东西就要杀人灭口。事后才知道,原来是查燃在学蛋炒饭的爆炒炫酷版,不小心把锅里倒多了的油点燃了。她还以为是自己神功已成,自信满满再一施展她那蹩脚的颠勺技术,火苗子一飞,又烧着了抹布。这下锅也着了,旁边的杂物也着了,乌漆嘛黑的烟也开始乱飘了。
听见枭遥的肯定,查燃的表情肉眼可见变得得意起来。她眉毛一扬,哼道:“是吧?我早就说了我就是这块儿料,你们都不信!看看,看看,今天这盘香香妙妙糖醋鱼就是我实力的证明!”
她说话的语气既生动又雀跃,引得在场的人都跟着笑起来。
吃完饭,大家一起收拾完桌子,蒋玉明便将蛋糕从厨房里拎了出来——这是他来的时候就带来的,因为屋里暖气开得足,担心冰激凌融化,便提前放进了冰箱里。
蛋糕的造型很简单,就是基础的圆柱形,外面裹了一层亮面的暗红色巧克力脆皮,仔细看的话能发现上面还有细闪。蛋糕顶上画着一个焦糖色线条的复杂图案,秦淮看着,总觉得有点眼熟,可一时半会儿就是想不起来这是什么,倒是秦漾在一旁先认了出来。
“库洛里德魔法阵!”
秦淮终于想起来,这是《魔卡少女樱》里的魔法阵图案。秦漾对这类少女番情有独钟,最爱看的就是这部,还常拉着秦淮一起陪她看来着。
此话一出,坐在对面的枭遥“唰”地抬起头来,平时那一副空洞又迟钝的样子瞬间无影无踪,一双眼睛亮得像是找到了失散已久的老乡,就差来个“两眼泪汪汪”了。
意外发现同好,秦漾的话匣子再也关不住,隔着一张桌子跟枭遥聊得热火朝天,停都停不下来,直到蒋玉明点上蜡烛,查燃跑到玄关处关了屋里的灯,这才终于将话题暂时搁置一边。
“咳咳!”查燃重重清了两声嗓子,两手一抬,作出一副指挥模样,开口道,“预备——唱!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哎?怎么就我一个在出声啊,你们唱啊!”
她说着,抬起一掌拍在离她最近的蒋玉明背上,差点把人扇吐血。
蒋玉明向前一个踉跄,堪堪扶住桌沿,这才没至于扑到蛋糕上去。他无奈地笑了笑,神情中却并没有责怪的意思。
“再来一遍啊!”查燃指挥道,“胡阿姨,你也出来一起唱!”
胡阿姨就是他们家请的住家阿姨,为人和善老实,更是做得一手好菜。听见查燃喊自己,她便擦了擦手,从厨房出来了。
“预备!唱!”
秦淮向来对唱歌这件事缺少底气,当初元旦汇演的时候他混在一整个班里,唱难听点也没人注意,可现在这屋子里数来数去也就六个人,他实在是不好意思开口。更何况,枭遥为了让胡阿姨也站进来就往边上挪了挪,现在可就站在自己旁边。
一想到可能要在他面前丢脸,秦淮就刺挠得不行,也不知道是怕丢了面子还是怎么的,内心挣扎许久,最终以一种“声若蚊吟”的音量开口了。
还没唱两句,身旁就传来一声轻笑。
是枭遥在笑。
秦淮不晓得他在笑什么,但听这动静总觉得是自己不小心跑了调惹了笑话,脸上就止不住一阵发烧,唱歌的声音也越来越小,到最后干脆就静音了。
这一遍的生日快乐歌听着饱满多了,颇有些“人多势众”的意思。查燃作为临时上任的控场主持人,表示这次的合唱非常完美,接着便把枭遥拉过去摁到椅子上,让他许愿吹蜡烛。
天早就黑了,关了灯,屋里除了蛋糕上那几簇跳跃的烛火和落地窗外淡淡的月光,再没有其他的光源。
枭遥垂眼看着面前的蜡烛,似乎真的在认真思考自己该许什么愿望。
他依旧戴着那副看起来没有度数的眼镜,镜片倒映着面前的烛火,从秦淮的角度看过去,几乎将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都给挡住了。摇曳的火光温柔地在枭遥的脸上晕开一片暖色,仿佛在这空空的夜里只有他一人静静地坐着,默默地想着。
秦淮在这一刻突然有些羡慕,尽管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是在羡慕什么。
枭遥低下头,闭上眼,片刻过后,吹灭了眼前的蜡烛。
蜡烛灭了,屋子又暗下来,只剩苍白的月光从旁的窗子里散进来,泛开微弱的光晕。
吹完蜡烛,重新将灯点亮,该分蛋糕了。
枭遥是寿星,切蛋糕这种事情当然就得他来做。场上总共六个人,枭遥拿着塑料刀虚空在蛋糕上比划了一下,确认好位置后,他果断将刀摁了下去,几次下来,一只蛋糕就这样被他平均地分成了六等份。
查燃当场锐评:“枭遥的眼睛就是一把量角器。”
这蛋糕看着好看,吃起来味道也很不错,没有那么腻。不过秦淮不是很习惯一下吃太多甜的东西,就将手上的蛋糕分了秦漾一半。
他们这里的小动作其实并不起眼,但枭遥还是看见了。他凑过来,小声问秦淮:“你不爱吃甜的?”
“没有,吃不下了而已。”秦淮答道。
“哦。”枭遥应了一声,没有再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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枭遥的房间在二楼的最里面,开门进去最先看到的是一面飘窗。飘窗的视野很宽阔,但因为独栋的房子再高也不过三四层楼,更不用说这只是在二楼,因此眺不了多远,顶多只能看到后院和隔壁。
枭遥一开灯,屋里亮起来,飘窗的玻璃上映出了秦淮的影子。他收回视线,跟着枭遥走进房间。
在秦淮的印象里,枭遥的风格一直都很简洁——简洁的穿搭、简洁的学习笔记、简洁的文具……还有他那简洁到有些清奇的脑回路。但出乎意料的是,他的房间布置是繁琐的,甚至可以说东西又多又杂,只是整理得比较整齐,这才和“乱”沾不上边。
书桌旁的白墙上贴满彩色的动漫海报,桌上的收纳盒里也陈列了许多周边,秦淮细细一看,发现有好几排都是一样的。衣帽间半敞着,里面一半挂着衣服,一半放着大小不一的棉花娃娃——每个娃娃都有对应的动漫角色,甚至还按照他们的人物关系对应摆好了。而这些娃娃头顶的晾衣杆上挂满了尺寸迷你的各种衣服,估计是用来给娃娃们换着穿的。
秦漾根据枭遥的指引左看看右看看,不禁发出阵阵惊呼,兴奋得不得了。她一向喜欢这些东西,不过因为不太实用,所以即使攒下了钱,也一直没舍得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