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李悠然?哈哈哈,笑话,他凭什么看不上我许济盛的儿子?”
许妄:“……”
没想到自己捧完场许妄却更沉默了,许济盛感到一丝不妙。
“他真把你甩了?!”许济盛猛得暴怒,“岂有此理!他良心喂了狗!你个臭小子也不争气,要甩也该是你甩他啊!”
许妄滤咖啡的手一抖,心说这话没法谈,“我自己的恋人,要怎么追不劳您费心,只要他能点头,我也可以直接入赘。”
“什么?!入赘?!你敢我就¥%@&*————”
许妄利落掐掉电话,将手机调成勿扰模式。
他看起来并没有因为挨骂而生气,虽然许济盛脾气跟炮仗似的,价值观也极其保守,不过除此之外倒是能算那种“父爱如山”类型的爹……虽然是火山。
但怎么说呢…还挺适合转换心情的。
总之被他这么一打岔,许妄心口那股浊气反而肃清许多。
端着两杯咖啡回到工位,李悠然已经投入了工作。
许妄微微倾身,手臂绕过对方肩胛,将黑咖放到他手边。
经过一个多月系统又规律的“服侍”,此刻咖啡刚着落桌面,李悠然就自然地拿起轻饮一口。
“嗯?”他挑眉,又喝了小口,“换豆子了?”
“喝出来了啊。”许妄笑道,“味道怎么样?”
李悠然转头,郑重其事称赞,“很不错……唔?”
许妄突然伸手按上他唇角,亲昵地揉擦。
李悠然神色一凝,但很快,心底某个声音响起:注意,这是许妄的正常表现,切忌大惊小怪!
“哈……”他微微偏过脸,胡乱抹了把嘴,“沾到了啊。”
“对呀。”——才怪。
许妄将干燥的指尖插进口袋,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揶揄,“悠哥偶尔真的很粗心。”
眼见李悠然面上蓦地升起被调笑后的绯红愠色,他没给对方辩驳的时间,端着咖啡施施然回座位了。
成功捉弄李悠然虽然让许妄心情好了一上午,但很快,他就乐不出来了。
李悠然今天破天荒不打算和他一起吃午饭,“我要出去一趟,应该不会耽搁太久,你要饿的话就先去吃饭。”
“你要出去做什么?!”
话既出口,许妄自己也察觉出口吻太过强硬,好在李悠然正专注在保存文件上,没注意他的话。
许妄轻咳一声,待李悠然转过身来,放软声调试探道,“怎么突然出去呢?跑腿的事交给我不就行了。”
李悠然想了想,倒是没打算瞒他。
看看四周,见大多数同事已经去吃午饭了,这才道:“是那位齐小姐临时联系我,说是为了感谢上次的帮忙,趁午休送些手作的酥饼过来。”
关于这位齐小姐,许妄是有印象的。第一次见,就是在李悠然和她的相亲局上。
虽然那次两人表现得相当避嫌,也没见后续有什么发展,可万一……
他反复琢磨着所谓的手作酥饼里暗藏的含金量,脑海中警戒度层层递进。
“其实上次也只是举手之劳,我也觉得拿人家谢礼挺不合适的。”李悠然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但齐小姐说她做的是老式的明州杏仁酥,现在很少能买到了,我记得你高中时很喜欢吃。”
翻江倒海的警戒心在李悠然的一句话中轰然蒸发了七八成,蹴然瘫倒成捏捏扭扭的小小气浪。
“所、所以哥是为了我……”
“啊,她到了。”李悠然边回信息边往外走,走了一段又回身叮嘱,“收拾好就快去吃饭吧,留着点肚子待会儿吃杏仁酥就成。”
许妄乖巧点头,“知道了,哥。”
说罢又追上了几步,“早去早回!”……
许妄来到齐芸发来的地址上的咖啡厅。
这家店开在二楼,是以李悠然在这附近工作了三年,还是头一次来。
进门后他左看右看寻找着齐芸的身影。
“许妄。”
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男声。
李悠然回身,有些意外,“组长?!”
“怎么还叫我……算了,先坐吧。”
齐朗已经完全没有了上次见到李悠然时的惊诧与刨根问底,口吻就如许久不见的旧友。两人入座。
齐朗给他递去菜单,李悠然边看,边心不在焉四下张望。
“找小芸?”
齐朗并没有抬头,突然出声点破。
虽然已经离职多年,但对于曾经以严格著称的上司,李悠然还是本能心紧。
“是……”
“她有工作走不开,我刚好顺路就替她跑一趟。”
“哦哦,那……辛苦了。”李悠然绞尽脑汁回忆着自己在均盛工作时,和齐朗有过什么内容的闲聊。
想了一会儿,他无奈地发现,他俩好像完全没有谈过私人话题。
“很神奇吧?”齐朗突然道。
“嗯?”
“当年一起工作的时候,我们反而没有这样私下见过面。”
他托着腮,似笑非笑看李悠然。
“啊……是吗。”
李悠然忙不迭将菜单举过脸,严严实实遮住齐朗的目光。
真是的,早知道来的是齐朗,打死他都不会过来。
倒不是对齐朗有什么成见,而是在均盛的最后那段日子里,自己有过太多糗态,他不知道齐朗从旁看见了多少。
“悠然,可能是我的错觉。”
李悠然竖起的菜单被一只手轻轻按下,两人的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直直对视。
反观于李悠然的紧张,齐朗表现得相当沉静。
“你似乎每次看到我都很紧张。”
“哈、哈哈。”李悠然干笑两声,生硬地转开话题,“齐小姐说让我过来取些东西。”
齐朗了然,转身将卡座上的包装得相当精致的小锦盒递了过来,李悠然赶忙去接,手伸到一半,就听齐朗道:“以前公司发节假日礼盒的时候我就发现了,你总是会把里面的杏仁酥挑出来。”
没想到这么不起眼的小动作都没逃过齐朗的眼睛,那自己当年的那些糗态……
李悠然咬咬牙,大声道谢,“谢谢,我会好好享用的!”
没过一会儿,两人点的饮品上了桌。
李悠然端起咖啡轻抿,棕色液体混着繁复的拉花一同进了口,丝滑无比,香味也足。
但不知怎的,他却想起了早上许妄用新豆子给自己冲的那一杯,无需任何添加,口感已足够丰富,就连回味都甘醇无比。
“好喝吗?”
齐朗见李悠然的眉眼渐渐舒展,好奇问道。
李悠然想了想,突然绽开了一个腼腆的笑意,“很好喝。”
齐朗也不是没见过李悠然笑,但如此真实的笑容,似乎还是第一次。
他终于后知后觉明白了自己自告奋勇过来送酥饼的初衷。
——他很想再见一次李悠然,不是作为“齐组长”,而是齐朗。
许是齐朗将姿态放得足够低,李悠然的紧张渐渐褪去,两人的闲谈也变得顺畅起来。
将最后的咖啡饮尽,李悠然看了看表,起身告辞。
齐朗点点头,阻止了对方掏钱的动作。
李悠然皱了皱,显得很为难,“这怎么能行?”
齐朗:“这顿算我的,你要是觉得不好意思,下次可以请回来。”
李悠然似乎并不讨厌这种说辞,没再纠结,“那就谢谢了,也谢谢齐小姐的杏仁酥,有空再聚。”
齐朗目送着李悠然消失在门口,这才抽出台面下的点餐小票,朝服务生挥了挥。
下一秒,小票被身后伸来的手轻巧截走。
高挑俊朗的年轻男人噙着笑意,落落大方坐进李悠然之前的位子。
“齐先生不介意的话,不如我们再喝一杯?”许妄说着,晃晃手里小票,“连着这顿,都算我的。”
对于突然出现的许妄,齐朗似乎并不诧异,直接点破了两人曾经见过面的事实。
许妄当然明白对方说的见过并不单指上次在智优门口的“截胡”,那倒是好办了,省得再做自我介绍。
“前两次见面都太过匆忙,难得再见齐先生,我也有些其他事情想请教。”
虽然他更想知道,说好来的人是齐芸,为什么临到现场看见的却是齐朗,有一瞬间,他甚至以为是李悠然欺骗了自己,但他躲在偏僻的座位观察了许久也没看出两人之间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是关于悠然的事吗?”齐朗开门见山。
这声“悠然”听在许妄耳中极其刺耳,但他出现在这里并非为了找麻烦,只好做出万分客气的姿态。
“我听悠哥说,他离开均盛之前在工作中发生了一些不愉快,或许……齐先生对那些事有什么了解么?”
齐朗一贯理智的神情出现了某种生硬的波动,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令人不适的记忆。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问许妄,“那天你离开我办公室后,我出于好奇调取过悠然的资料,他没有弟弟,你们是什么关系。”
为了达到目的,说一些讨巧的谎言对于许妄来说只是信手拈来。
只是话到嘴边,还是让他油然而生某种不快……特别还是当着齐朗的面。
似乎除了谎言,自己和李悠然之间真的不存在任何值得推敲的坚实关系。
于是许妄临时改变了说辞,这次他不想说谎。
“悠哥是抚养我长大的人,是我的恩人,是我最重要的家人。”
齐朗斟酌着这句话中的信息,毫不遮掩向许妄投去审视的目光。
半晌,他决定相信自己看人直觉。
“我可以告诉你,但我始终认为那些事只是捕风捉影,悠然并不是那样的人。”
许妄微微皱眉,预感齐朗接下来的话会远远超出自己的估计。
“现在想来我也要负很大的责任,悠然离开公司前,曾有传闻他一直在跟踪一位新晋的女职员。”
“什么,怎么可能?!”许妄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差点从座位上跳起。
“我那时的反应和你一样,但出于谨慎还是第一时间询问了相关负责人,那边说并没有得到任何内部投诉,加上后续也没找到传言的源头,所以这件事很快就被我遗忘了。”
齐朗说到这里,叹了口气,“悠然离开公司这件事没有任何预兆,他消失几个月后,我在一次公司聚餐中听见有同事提到他,他们说……”
“说什么?”许妄神情凝重地追问。
“说他离开公司的前一天在地库和人发生了争执,最后发展成了互殴。也有说他故态复萌跟踪骚扰女同事,被对方男友逮了个正着,当场吃了拳头。”
齐朗说到这里,似乎自己也觉得太离谱,将杯中已经凉透的咖啡一饮而尽掩饰面上尴尬,“我能告诉你的只有这么多,但从我的立场,至少骚扰女同事的事,我是不信的。”
许妄膝头的布料已经被紧捏成皱巴巴的一团,他慢慢抬头,对上齐朗的眼睛,“明白了,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不谢。”齐朗此时已经恢复了如常神色,“作为悠然的直系上司却对他的遭遇一无所知,是我失职,虽然很可惜他就这么放弃了在均盛的大好前景……”他突然想起方才李悠然努力找话题时的笨拙样子,不禁笑了,“但看他现在的状态,好像过得还不错。”
齐朗笑容中自然流露的宽柔变作一道疾驰冷锋斜斜钉入许妄的警戒区,半晌,他竟也跟着笑了,只是尾音含嘲带讽。
这对兄妹真是有趣,妹妹不行就换哥哥来,真是防不胜防。
“齐先生说得没错。”许妄晓之以理,“所以,有些过去的人事就让他们留在过去吧。”
他故意将“过去”两个字说得格外清晰,但齐朗却像突然失了聪,煞有介事翻起了手机。
“抱歉,公司有事找,就不逗留了。”齐朗嘴上慢条斯理,手上动作倒挺快,趁许妄不备,将那张被不慎夺走的小票又夺了回来:“好意心领,但我不习惯让小孩请客。”
许妄明显感到自己额头青筋跳了跳,但他今天从齐朗这里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实在不宜翻脸,只能皮笑肉不笑客套完几句就把人送走了。
和齐朗的会话比预期中长了一些,送走了人,许妄一时拿不准李悠然现在在哪儿,便给对方去了电话,没想到打了两通都没接。
回想方才齐朗透露的信息,许妄不由担心李悠然看到齐朗那张脸后触景生情,也许现在正躲在某个角落偷偷自闭。
想到这里,他不再耽搁,忙不迭起身往回赶。
许妄只猜对了一半。
和齐朗的见面避无可避让李悠然想起了在均盛的日子,那些被刻意遗忘的人或事陡然想起来,就一窝蜂地闹哄哄占据了大脑,搅得他烦懑不堪。
等反应过来时,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更深的巷中。
他本该立刻原路返回的,却在转身时差点平地趔趄。
“啊…!”
短促惊叫一声,他勉强稳住身形,将脚尖从一只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小灰狗上方移开。
小灰狗体格不大,看不出年纪,更看不出品种,瘦得触目惊心,嶙峋脊骨根根排布,好似稍加用力就能戳破皮毛,脖颈一大块毛发不知是掉了还是被扯了,只剩一片明晃晃刺红的皮肤。
虽然背负着显而易见的糟糕境遇,但它似乎对李悠然非常感兴趣。
它不在乎这个莽撞的人类刚刚差点要踩到自己,摇着尾巴黏在李悠然腿边来来又去去。
应该是一只流浪的野狗,李悠然想。
他开始在口袋里掏东西,试图摸出些狗可以吃的东西。幸运的是,居然真的在裤子口袋里翻出了江以诺不知何时塞给他的一小条牛肉干。
小狗闻到肉香激动坏了,举着前腿直直站了起来。
李悠然用指尖隔空点它的鼻子,“坐。”
他刚说完自己先笑了,怎么能对流浪狗说这些呢?可没想到,小狗轻轻呜了一声,竟然一屁股坐回了原位。
不知怎的,方才因为胡思乱想而涌上的不快竟应着这个小小偶遇,悄悄散了。
“好乖。”半晌,他笑着轻声道。
许妄认为李悠然怕狗,其实也不尽然。
他不是怕狗,而且怕养狗。
这三十岁不到的人生但凡教会过他什么,首当其冲的一条:不要贪心。
他回想自己每一次贪心的后果,无一例外都在短暂的甜头之后坠入焚炎的海。
小狗几乎没有咀嚼就吞下了肉干,他看起来饿极了,吞咽时口水混着眼泪滴滴答答在地上落成了泥痂。
它吃完就抬起一双水漾的眸子,期期艾艾地望上来。
李悠然平生最怕别人和自己来软的,更何况是只羸弱的小野狗,对他再也掏不出第二块肉干的唯一控诉不过是从喉间小心翼翼挤出两声呜咽,可即便这样,那条几乎脱了毛的尾巴依旧在尘土中扫出了一片热烈的波浪。
“你……额,你等等。”
李悠然知道自己的老毛病又犯了,但还是认命地四下张望了番。
百来米外刚巧有家便利店,他循着店跑大步走去,走了一段又下意识回头,就见小灰狗果然乖乖坐着,只是换了个朝向,像朵向日葵似的朝自己开放。
“毛毛……”
喊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李悠然自己都觉得奇怪。
明明哪里都不像,明明……
他偶尔会想,如果自己遇见毛毛时已经长大了,会不会结果就会完全不同呢?但很可惜,遇见毛毛的那一年,他离真正的长大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母亲离家出走后,李为仁便将掌控欲挪到了李悠然身上。
吃饭的时间,休息的间隔,甚至写字的笔画,事无巨细件件严苛。
那时李悠然离上小学的还差了些年纪,李为仁干脆将他从幼儿园接回了家“亲自教育”。
李悠然不记得自己嚎啕大哭过多少次,每当他“抵抗”,李为仁都会用失望透顶的语气质问,“你妈妈抛弃了这个家,抛弃了爸爸,你也想这么做是吗?”
李悠然飞快摇头,“我没有……没有!”
“爸爸每天辛苦地工作是为了谁?”
“是为了我。”
“这个世界上除了爸爸,没有人会爱你。”
“没有人会爱我。”
“如果妈妈想回来把小悠带走,小悠会跟她走吗?”
“……”
“说话。”
“……”
李悠然没有一天不想妈妈,他不敢告诉李为仁,昨天晚上梦见妈妈回来,他笑着笑着就醒了,醒了就止不住流眼泪,难过到了天亮。
“为什么不回答爸爸。”
李为仁的声线渐渐冷下去。
李悠然扁扁嘴,说不出话。
他不明白,为什么爸爸要逼自己说谎。也不明白,为什么就不能等妈妈回来,一家三口就像从前那样快快乐乐过下去。
他执拗地仰起脸,“可是我想要妈妈回——”啪!
李悠然还没有反应过来,甚至没搞懂脸上又麻又烫的感觉是是什么,但很快,细密的针扎感一层层推进,变成了让他尖叫哭嚎的巨大疼痛。
热泪汹涌滚落,平生第一次经历这些的李悠然想问为什么,但李为仁没给他机会。
眼前,一条可怖的黑色阴影狠狠落下,在那瞬间,所有哭嚎都在刹那间消散在空气里。
李悠然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倒地的沙包,沉默而破烂,内里绞作一团,知觉时有时无,翻不转也起不来。
他短暂的一生化作短短卷轴摊开在眼前,一帧又一帧,原本不解其意的片段,都有了答案。
譬如那些从门缝里渗出的哀嚎,譬如那些遍布在妈妈肢体上的青紫,譬如妈妈离家前的那句“对不起。”
陷入黑暗前,他感觉自己被万分疼惜地抱了起来。
“小悠!醒醒,爸爸错了!”
李为仁狠狠踢飞那根沾染血迹的长棍,仿若那是世界上最肮脏龌龊的玩意儿。
他紧紧搂住李悠然焦急地呼唤,“小悠别怕,爸爸会治好你,爸爸会让你好好的!”
李悠然毫不怀疑这个承诺。
在家,李为仁是自己又爱又怕的爸爸。
在外,大家都叫他——李医生。
李悠然在床上躺了两周,然后,他得到了一件礼物。
一只由李为仁亲手抱到自己怀里的金色小狗。
李悠然拆了一根从便利店买的火腿肠丢在地上,小灰狗低头嗅了嗅,没有吃。
他拿不准小灰狗是不爱吃,还是不会吃,脑海中依稀记起毛毛第一次吃火腿肠的样子。
没有过多犹豫,他将地上的火腿肠重新捡起,掐成段,一颗颗往下丢。
这次,小灰狗吃了,几乎是狼吞虎咽。
见它喜欢,李悠然又拆了第二根。
浓重的复合肉味从掰开的横截面里蹭蹭往外冲,灌进鼻腔,让他有些反胃。
但小灰狗吃得很开心,尾巴摇成了螺旋桨。
于是他选择忍耐。
李悠然也不是从小就吃不了荤腥。
至少在毛毛陪伴他的那几年还是能大口吃肉的。
见到毛毛的那天,他已经在房间躺了整整两周,身上依旧布满淤痕,有时半夜翻身都会因为拉扯间的剧痛而疼醒。
他不和李为仁说话,却不是因为生气,而是恐惧于再次祸从口出,被拳脚相向地对待。
那天和过去的几天没什么不同。
李为仁从医院里回来,将熟睡的李悠然叫醒,前前后后检查他身上的伤痂。
“还没好透。”李为仁凝重地摇头,又紧紧握住李悠然冰凉的小手,“小悠真的不愿意再和爸爸说话了吗?”
李悠然将头低得更下,只字不言,生怕又因为说错了哪句话,让眼前这个男人再次成为那个发狂的恶魔。
见“交涉”无果,李为仁并没有像平时那样离开房间,他从床下抽出一个不知什么时候藏在那里的铁制小笼。
李悠然瞬间就被这个笼子吸引了。
不,准确来说是被笼中的东西吸引。
那是只蓬松圆润的小黄狗,比李为仁的巴掌大不了多少,蜷在笼子里,一双圆眼无神地打量周遭陌生环境,可偏偏落到李悠然脸上时,那张毛茸茸的小脸又生动起来,哼哼唧唧朝他笨拙地摇尾巴。
李悠然简直看呆了,他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看见过小狗,惊呼一声就要去开小笼的锁扣,却被李为仁轻巧挡住。
“爸爸跑了好多地方给小悠挑了最漂亮的小狗。”李为仁握着小铁笼在空中晃了晃,“爸爸教过你的,接受礼物时应该说什么?”
许是因为恐高,小黄狗开始在笼子里不安地转圈,向李悠然投来无助的目光。
“谢、谢谢爸爸!”
李为仁很受用,双手捧着笼子送到李悠然面前,却在还剩些许距离时又停了下来。
李悠然忙伸手去接,不曾想再次扑了个空。
“小悠。”李为仁将笼子收回自己怀里,居高临下睥睨,目光幽深,“爸爸再问你一遍,如果妈妈想回来把你带走,你会跟她走吗?”
李悠然伸出的手僵持在半空。
看了看笼中的小狗,又从李为仁眸中倒影里看到了笼中的自己。
好半晌,他含着泪摇摇头,“不走,我不走。”
李为仁满意地笑了,亲手将小黄狗抱出来放进李悠然的怀里,然后说了一句彼时的李悠然无法的理解的话。
“小悠,这是爸爸送给你的软肋。”
毛毛来到李悠然身边后,他的伤势都好得快了不少,没过几天,已经可以下地和毛毛玩一会儿了。
毛毛很安静,也很胆小,从来不叫,也不贪玩,最大的乐趣就是躺在李悠然肚子上睡觉,下雨时一个小小闷雷都能让它吓得躲进床底。
一个月后,李悠然脸上的伤终于消退了。
他回了学校才知道,原来自己因为“车祸”而住院了。
但他不敢透露任何真实的情况,因为出门前,他和爸爸拉了勾,约好守口如瓶,不然毛毛就会被送去很远的地方。
毛毛那么可爱,像一团金色的天使。
偶尔他也会在夜深人静时因为想念母亲而偷偷落泪,毛毛会将已经长大的身躯尽量缩得小小的蜷进他怀里,用湿润的鼻头接住那些连哭都哭不尽兴的无声泪滴。
那几年里,只要是李为仁要求的,他都会努力完成,两人就像最普通的父子那般相处,除了密不透风的管束和酒醉后的踢打。
李悠然甚至觉得这样也不赖,他需要的不多,而小小心脏里所有的苦闷都会由毛毛湿润的鼻头接住,舌头一卷,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往下过着,直到……直到朱彤第一次来家里时,在看到毛毛的瞬间惊恐地后退。朱彤怕狗。李悠然爱狗。
李为仁选择了朱彤。
就要赶上40岁的槛,他急着升副高,早就看上了朱彤的研究课题,以及……对方眼里百分百的顺从与迷恋。
几年里对于要和毛毛分别的担忧一朝落了地,他一遍遍讨饶,一次次恳求,但他很快发现,顺从并不能帮助他留下毛毛。
这个认知连带着过去的谨小慎微化作竹篮打水。
既然听话没用,那就反抗吧。
从冷战,到争吵,再到带着毛毛一起逃学,他做了一切自己能做的。
那个秋天的傍晚,他紧抱着毛毛坐在离家很远的河畔边,不知该何去何从。
李悠然哭得太厉害,这次毛毛的小鼻头再也接不住那么多泪,它只好一遍又一遍用脑袋轻蹭小主人浸湿的脸颊。
湿滑河岸边抱着狗嚎啕大哭的孩子很快吸引来了围观,询问无果的大人们只好选择的报警。
看见警察的那瞬间,李悠然磕磕绊绊央求,“叔叔,我不想回家,爸爸想把我的小狗送走。”
闻言,连同警察在内的所有围观者哄堂大笑,笑这个年幼的孩子离家出走的理由竟然只是因为一条狗。
在被笑声包围的那一刻,李悠然突然意识到,自己也许真的留不住毛毛了。
警车开到家附近时,李为仁已经在巷子口等着了,脸上布满焦急。
他对着警察千恩万谢,不断向这个第一次见到的陌生人倾吐着自己对儿子的疼爱,又声泪俱下诉说单亲父亲抚养儿子的艰辛。
临别前,警察在李悠然面前蹲下,摸了摸他的头。
“小家伙,你爸爸这么爱你,把小狗送走也是为了让你好好学习。他一个人不容易,你得体谅,知道了吗?”
李悠然抿着嘴不肯说话,但站在后方的李为仁向他投来了阴郁的目光。
“……明白了。”
警车驶离视线的那刹那,李悠然就被揪着衣领拖行回了家,挣扎中,手里紧握的锁链也在不小心脱落。
这是一次多年后想来仍旧让他胆寒的殴打。
这次他长大了一些,手脚有了些力气,可还是抵不过李为仁密集的发泄。
这双能稳稳握住手术刀的手,在打人时也足够快狠准。
李悠然对于那天的回忆,除了后怕与痛苦,便是无尽的懊悔。
拥有毛毛后没多久,李悠然便明白了妈妈为什么总是在暴力发生时,将能锁住他的门全部锁好,这是她身处绝境时唯一能给予孩子的庇护。
原来,这就是李为仁口中的软肋。
往常,只要看到李为仁拿出酒瓶,他就会将毛毛锁进衣柜里,可这次情况不同。
于是李悠然第一次见到了毛毛的獠牙。
那是天底下最乖顺,最胆小的毛毛啊。
它激烈地吠叫,龇着牙作势要冲过来。
“别过来!”
李悠然喊,手脚并用爬过去,想把它推进房间。
但李为仁先他一步。
只听一声凄厉呜咽,那团金色活物就像一块绵软的毛巾斜斜飞了出去。
“毛毛!”
蓄了太久的眼泪在此刻决堤,血脉中遗传自李为仁的那份暴虐在此刻涌进四肢百骸。
他不再隔挡,手脚并用回击,被压制住了就用牙咬,用头撞。
李为仁的小臂很快就见了血,血水溅到李悠然脸上,混着汗水和泪水糊住了下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