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么?疼不疼?”李悠然听罢,不敢掉以轻心,赶忙扶着许妄坐到床沿。
“很难形容,有点奇怪,哥你好好帮我看看。”
许妄抱着伤脚的膝头,声线虽是透着羸弱,眼里俱是餍足。
李悠然小心翼翼掀开一层绷带,发现居然里面也全部湿透了。
“怎么沾了这么多水?!”他干脆把绷带全解了,“重包吧,下次洗澡千万别沾水,知道了么?”
他边叮嘱边抬头,刚好近距离对上了许妄湿漉漉的脑袋。
许妄发色偏浅,湿发后,视觉上反而变黑了很多。湿发不再像白天那样蓬松,此刻服帖又柔顺,有一些微微盖在眼前,将那双人畜无害的杏眼被遮挡,整张脸的重心一下子落到了下半部分。
之前没有在这个距离细细端详过,以这个距离再看,许妄的下颌线条相当分明,唇角天然带着讨喜的弧度,配着那如出一辙的高挺鼻梁,让李悠然有瞬间的恍惚。
毕竟是血浓于水的亲兄弟,许妄愈长大,面容愈深邃,若是遮住眼睛,活脱脱就是许瞻二十出头的样子。
想到许瞻,李悠然依旧会低落,那个不幸早逝的好友,热情,阳光,豁达,总是带着笑意给周围的人送去鼓舞。
在自己最困难的时候,许瞻毫不吝啬出手相帮,就连大四那年的学费也是对方慷慨解囊。
只是上天不公,苛待好人,让许瞻在那座早已登了不下五次的山上枉送了性命。
上山十三人,下山时却只剩十二人。
许瞻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物件,徒余一个孤零零的登山包。
“哥。”
许妄伸过湿漉漉的指尖,在李悠然怔怔的脸上轻轻滑过,在眼下留了一小片水迹。
“你在想什么?”
他轻轻捻过指尖湿凉。
李悠然猛地回过神,胡乱擦了擦眼睛,没有回避,“突然想到了许瞻。”
许妄将李悠然牵起来,让他和自己一起坐到床沿,“你们眼中的许瞻哥哥是个什么样的人?”
许妄问这话并不是乱找话题,要论和许瞻如同平常亲朋好友那般的相处,从时间上来说,李悠然要比他这个亲弟弟久得多。
自许妄记事起,他就知道家里的妈妈不是他真正的妈妈。
真正的妈妈在哪里,没人告诉他,兴许是去世了,兴许是离家了,总之没人告诉他。
但让许妄欣慰的是,自己还有一个“真正的的哥哥”,叫许瞻,就住在邻市外公外婆的家里,每过几个月都会带着礼物回来看自己。
每次许瞻回来,许妄都像颗牛皮糖似的跟进跟出,恨不得将哥哥不在的时候的所有喜怒哀乐都一股脑儿倾倒给他。
哥哥很有耐心,总是安静地听着自己事无巨细的喋喋不休。
只是在许妄不注意时,他也会紧缩眉头,阴沉沉考虑着事情。
然而,那个在许妄面前总是沉默温和的许瞻,遇上他们的父亲许济盛却有吵不完的架,发不完的火。
有一次,他们吵得几乎要将整个房顶都掀翻,只因为许瞻执意不肯报考父亲的母校K大,而是赌气似的宣布完跑去一个遥远的叫明州的地方读书。
书房门开,许瞻独自走出来。
小许妄从躲着的钢琴下钻出来,心疼地点起脚,伸手去抚哥哥侧颊的触目惊心的红印。
“哥哥,疼吗?”
许瞻摇摇头,虚弱地笑了。
“哥哥,你还会回来吗?妈妈说明州很远,你还会来看我吗?”
“那不是你妈妈,哥哥很快就会回来接你。”许瞻蹲下,郑重其事向他保证,“在我回来之前,给我信吧。”……
“……然后我就一直给许瞻哥哥写信。”说到这里,许妄突然怀念地笑了,伸出食指给在空中比划给李悠然看,“用一种他教我的‘加密文字’。”
李悠然看着他在空中卖力地鬼画符,不禁好笑,“唔,看不懂,但确实很像许瞻会鼓捣的东西。”
“是吧。”许妄收回手,但依旧在膝头小幅地划来划去,“我一共写了一百封,写到后面,我觉得许瞻哥哥可能永远不会来接我了,没想到某天我爸突然告诉我,我要去泓市和哥哥,还有外公外婆一起生活了。”
“离开许家时我只带了一个行李箱,里面除了必需品,就只有哥哥的回信。”许妄放在膝头的手不再划动,唇边笑容也逐渐褪去。
他无比哀伤望向李悠然,“可是悠哥,你知道吗?还看得懂那些文字的人,现在只剩我一个了。”
【作者有话说】
章节名《黄金虫》致敬爱伦坡同名短篇小说,也译作《金甲虫》,是加密推理类小说的先驱之作
他独自行进许久,举目眺望,风浪卷着沙涛直直朝他面门袭来。
他吓得连连倒退,直到那团沙子冲到近前,这才看清,这哪是沙暴,居然是小时候养过的大黄狗。
大狗呜呜嗷嗷围着他转,蹭了他满裤腿浮毛。
转了一会儿又把自己的大脑袋递过来。
“摸摸,汪汪汪。”
李悠然只好伸手摸摸。
毛质太松软,他忍不住又揉了几下。
“肚子也要,汪汪汪。”
李悠然顺手贴上那肚子,没想到看起来蓬蓬松松的家伙,皮毛之下居然还长了腹肌。
“谢谢你好主人,我也给你摸摸,汪汪汪。”
大黄狗一跃而起,散成网状的黄沙,作势要将他扑到在地面。
李悠然尖叫一声,扭头就跑。
只是梦里的双腿腿就像灌了千金,地面也愈发起起伏伏,也不知此刻是踩在土块上还是流沙间。
他奋力奔跑却使不上力,直到背上结结实实驼上一具温暖的庞然大物。
“好重啊,好重啊……”
李悠然在半梦半醒间抱怨着,皱着眉在褥间翻了个身,只是翻到一半,就觉从脊梁到腿脚都沉得慌。
他费力睁开眼,窗外天光未亮,室内的一切都笼罩在朦胧暗色中,什么都看不真切。
微微侧过脸,耳畔是近在咫尺的均匀呼吸。
嗯?等等……呼吸?
原本还迷糊的大脑在电光火石间清醒,意识穿越回几个小时前。
是了,自己把许妄带回了家。
然后不知怎的两人说起了许瞻。
许妄情绪很低落,可怜兮兮求自己再待会儿。
于是自己顺理成章多陪了一会儿。陪着陪着……
什么时候睡着的,他已经想不起来了。
床铺虽然宽敞,但被褥是单人的,许妄和自己都不算矮,共用一张显然勉强了些。
李悠然打算起身回沙发继续睡,只是几次作势,俱是动弹不得。
“啧,怎么动不了,好沉……”他试着挪动,神情却从渐渐从烦躁变得古怪。
靠得太近了,以至于一切都被钳制。
不,用靠近形容都显得疏远。
身侧的人哪里是靠,分明是缠。
手、脚自不必多说,就连下巴也刚刚好卡在他肩颈。
李悠然不敢去想两人就着这种羞耻的状态躺了多久,他小心翼翼将四肢从禁锢中抽出,又贴着被褥慢慢朝床沿挪动。
“唔?”
身边人似乎并不像看起来睡得那样安稳,这头动静刚起,那边就迷迷蒙蒙抬起了身,“好冷。”
李悠然也不知道许妄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和自己说话,但听对方说冷,还是条件反射靠了回去。
热源失而复得,许妄毫不客气,手脚并用将人重新严严实实卷进怀里。
只自由了几秒钟的李悠然躺在“八爪鱼”怀,一动不敢动,双手合在胸前,紧绷又庄重,唯独神色相当复杂。
耳边是再次恢复均匀节奏的呼吸,与自己纷乱的心跳形成鲜明对比。
睡不着,根本睡不着,肯定有哪里出了问题。
他定定瞪视空荡的天花板,渐渐的,脸上从犹疑不定,变成了一阵红一阵白。
如果自己对人体构造的认知没有出错。
那么此刻大喇喇怼在自己身侧的玩意儿百分之九十九是……
李悠然本以为自己会在欲哭无泪中睁大眼睛挺尸到天明。
没想到再次睁眼时,已经天光大亮。
他坐起身四下环视,房里没人。
“人呢?”
满腹疑惑下了床,推开门的瞬间,他不禁怔愣。
方形小餐桌上,摆满了各式早点。
从甜到咸,从中式到西式,从汤的到干的。
“哥。”许妄不知从哪儿突然冒了出来,推着他往餐桌边走。
“怎么买了这么多。”李悠然无奈,“太浪费了。”
“可是哥昨晚收留我。”许妄说着,突然低下头,耳根红红的,“还哄我睡觉。”
一口豆浆差点从李悠然嘴里喷出来。
“咳…快吃早饭吧,还要上班。”
许妄屁颠颠入了座,一开始是坐在对面,后面又借着给李悠然舀莲子羹的由头挪到了对方身侧。
两个大男人挤挤挨挨靠坐一线,李悠然除了把食物送进口这个动作是亲力亲为的,其他时候根本没机会动筷。
“别给我夹了,你自己吃。”李悠然放下筷子,“我已经很饱了。”
许妄还在试图往他盘子里堆小山,闻言突然严肃地指了指李悠然的身板。
“哥,你吃太少了,平时又不肯吃肉,我仔细确认过,体脂率太低,比以前还瘦。”
李悠然直觉自己不能问诸如“什么叫仔细确认”这种问题,本想轻轻揭过,却听许妄人已经长吁短叹起来。
“哎,太瘦了,抱着硌手。”
“嫌硌你可以不抱!”
李悠然没好气怼他,但刚说完,就在许妄得逞的笑容里咂摸出,自己这话简直是在自投罗网。
算了,肯定是没睡醒才会跟着许妄的脑回路乱跑。
他看着盘子里小山高的早点,从里面挑了块清淡的小团子又吃了几口。
虽然许妄一直在飞速动筷子,也说着李悠然吃太少,但一顿早饭下来,他吃的还没有李悠然多。
“你自己怎么不吃?”
李悠然用筷抵住对方又要暗搓搓往自己碗里舀粥的勺子。
“没事的,哥。”
被格挡了也不恼,许妄笑眯眯盯着他笑,满眼都是李悠然近在咫尺的倒影,“我很饱。”
吃完了这辈子最丰盛而漫长的早餐,李悠然捂着明显大了一圈的肚子往浴室挪去。
经过窗边时,余光似乎瞥见了什么东西,已经快走到浴室门口的双脚又原路缓缓退了回去。
窗户还是那扇窗户,窗帘亦是那面窗帘,只是帘子原本的素色收束带上,不知何时挂上了一只毛茸茸的卡通小黄狗。
“买早餐时,路过隔壁的文具店刚好看见。”
许妄声线带着笑意,从后方分外自然地倾身过来,附在李悠然耳后,“汪汪汪。”
许妄的声音并不大,更谈不上刺耳。
但李悠然还是捂住耳朵飞快跳远了,“幼稚。”
砰——咔咔——李悠然将门关上,顺手锁起。
他惊魂未定靠在门板,有些不敢置信地碰了碰自己耳垂。好烫。
刚刚,就在许妄在他耳边搞怪时,气息喷洒在耳后的那几秒,他竟产生了不可言说的感觉。
他跑到洗手台将水柱开到最大,用手掬着一遍遍泼洒。
直到脸颊被冻的麻木,他才停住了这充满惩罚性质的降温手段。
大量的水珠不断从额头鼻尖往下坠,滴滴答答,将棉质的睡衣氤氲出一大片深色水渍。
他定定望向镜中的自己。
苍白,瘦削,早已过了最负朝气的年纪。
做着一份自己并不喜欢的工作。
没有母亲,只有一个不如没有的父亲。
积攒了些存款,但离财务自由还很遥远。
有一辆代步车,不贵,刚好够用。
住在没有任何情调可言的单身公寓。而许妄……
许妄就像那只别在窗帘上的毛绒小狗。
他当然也觉得很可爱。
但毛绒小狗应该出现在朝气蓬勃的年轻女孩的手机挂绳上。
当然……如果许妄喜欢,也可以出现在年轻男孩的背包上。
总之不该被囿于这个几乎没有人气的空间里。
这个公寓是个空壳,往后只会愈加陈旧。
自己也是个空壳,未来人生一眼便能望到头。
而许妄的大好人生才刚刚开始。
洗漱完毕,李悠然出了浴室。
许妄已经整理好了餐桌,“哥,我们差不多要出发了吧?”
“不急。”李悠然朝他挥挥手,示意对方坐去沙发。
许妄乖乖坐下,“怎么了哥,有什么事不能路上说。”
“许妄。”
该做的心理准备,李悠然已经在浴室的门板后反复预演了无数次。
“或许,我是说或许,你该不会……喜欢我?”
“或许,我是说或许,你该不会……喜欢我?”
虽然已经在心里预演了很多遍,也想好了许妄会有的种种反应,但话既出口,最先慌乱无措的却是李悠然自己。
他猛地站起,背过身去,“当然,兴许是我自作多情,但你……但你……”
“那哥呢?”
许妄的不知何时靠了上来,定定站在他背后,语气听不出起伏。
“哥对我又是什么感觉呢?”
“我?”
李悠然没想到问题会被抛还给自己,不假思索道,“我当然是把你当成弟弟看待。”
许妄拖长声音含糊应了,听在李悠然耳朵里,却是意味不明。
难道是不信……?
他下意识去摸又开始发烫的耳垂,有些心虚,但很快又反应过来,明明是自己先提问的许妄,怎么三言两语就变成了他在自证清白?!
李悠然决定不再做这些推拉游戏,“我已经回答了,该你了。”
“我嘛……”
许妄撑着上半身,仰着头,坦坦荡荡迎上李悠然的目光,看起来神态相当轻松
“如果我说喜欢呢?”
虽然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许妄承认,还是给了李悠然不小的冲击,先前种种为劝导而做的演练在此刻显得无力又苍白。
“虽然自诩是做哥哥的人,但我好像没能给你树立一个好榜样。”
他颓然坐回沙发,深吸一口气,报以前所未有的决心沉声道:“我不是给自己找理由,但那天确实喝多了,整件事……甚至到底是怎么开始的,我只记得一些零零散散的片段,当然这并不代表我没有责任,却一直当着缩头乌龟,我感到很抱歉,也很自责。”
许妄没说话,只是之前那不以为意的轻松神色退去了不少,头也不再高仰着,转而垂了下去。
“……你觉得我古板也好,可笑也罢,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和对的人在一起,而不是将亲情和那晚的事情混在一起,又阴差阳错误认成好感。”
说到这里,李悠然只觉窘迫又词穷,可许妄依旧执拗地不接话,低着头,甚至连表情都看不真切。
李悠然感到一阵挫败感催生的烦躁,真真切切诠释了什么叫坐立不安。
以他的立场来说,这件事真的不好处理,讲多了便如说教,讲少了又似欲拒还迎。
“找个对的人?亲情?”许妄缓缓抬头,面上竟是不忿多于失落,“我单身,你也单身,更没有血缘关系,我看不出哪里不合适。”
“总之……呃……”
李悠然被驳得哑口无言,一句“你说的好像也有道理”差点脱口而出。
“反正,我和你是不行的!”
憋了半天,他涨红着脸吼出这句,全身都是紧绷的,慌乱地望着许妄,等待对方游刃有余的回击。
“噗哈哈哈——”
几秒钟前还充斥的低气压的人,突然仰面发出一声惊天爆笑。
李悠然预设了诸多情况,唯独没想到这种发展,左看右看,突然从许妄张扬的大笑中咂摸出了恶作剧的意味。
他见许妄终于笑够了,“喂……你刚才都在开玩笑?”
许妄勾起食指抹了抹眼角湿痕,“抱歉悠哥,你实在太认真了,所以你之前在浴室呆了那么久,就是在纠结这个?”
被戳破了内情,李悠然顿觉面上无光,此刻只想找块板砖给自己就地来个痛快。
见李悠然脸色越来越差,许妄恢复了正经,郑重其事道:“我一直都把悠哥当成敬重的哥哥和信任的人,见了你总是不自觉亲近,只是没想到居然让你产生这么多困扰……对不起,哥,我以后会注意分寸的。”
相比李悠然开始这个议题时的保留与斟酌,许妄说这些话的时候神情坦然又坦荡,丝毫看不出任何意气用事的痕迹。
那双无辜杏眼清澈而明亮,望之见底,哪里能蓄意掩藏起什么情愫呢?
平日里那个爱耍小聪明的青年在此刻荡然无存,真真就是这个世界上最讨喜的好弟弟,轻易就能博取每一个年上者的同情心。
“分寸……”
李悠然为许妄的坦然姿态动容,他在此刻豁然开朗,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原来是这样。
在放下心来的同时,他也为自己的过度反应感到羞赧。
说白了,许妄只是在面对自己时还保留了少年时频频撒娇的习惯。
至于那些过于亲昵的肢体接触,也不过是因为信任和惯性依赖的习惯动作罢了。
“是我反应过度了,我也和你道歉。”他诚挚道歉。
许妄飞快摇头,看起来完全不介意。
李悠然轻呼一口气,伸手拂过额头,触手竟是层微凉薄汗。
眼见他还想擦汗,许妄非常自然地先一步伸手,擦拭过对方沁着汗水的侧颊。
温暖的指交捋过额头,眉间,再到耳际。
一阵异样的电流感再次涌动上李悠然心头,他本能想躲闪,只是咬牙忍住了。
许妄他只是在表达普通的关心罢了!
李悠然暗暗寻思自己这种过度反应的毛病真的要好好改改。
“谢谢。”他强迫自己忍受着脸上光明磊落游走的指腹,无声呐喊:「这是脱敏训练、这是脱敏训练……」
“不谢哦。”
指尖继续走动,滑进李悠然的牛仔裤口袋,施施然勾出车钥匙
“时间差不多了,走吧,我来开车。”
对于自告奋勇开车的许妄,李悠然一开始是有些担心的。
但车行过了几个路口后,李悠然又渐渐放下了心,“不错,挺稳。”
许妄得意地笑了笑。
“我还考虑过当赛车手呢。”
听见“赛车”两个字,李悠然眉头不自觉皱起。
“……但我爸坚决不同意,那就算了。”许妄没注意到对方异样,继续道,语气里满是遗憾。
“这样啊。”
李悠然说着不置可否的话,眉间纹路却一点点平复了。
虽然他对许妄那位只有过一面之缘的亲爹印象算不上太好,但就许妄未来规划这一点上,两人立场倒是出奇一致。毕竟……
毕竟许瞻当年就是这样,醉心于各类极限运动,从攀岩到跳伞,从跳伞到深潜,什么东西主打命悬一线,他就去玩什么。
在那次山难之前,许瞻已经数次与死亡擦肩而过,但他坚信自己受到幸运女神垂青,一定可以痛痛快快冒险到七老八十。
可最终的结果有多惨烈,也不用李悠然特意说明了。
从李悠然的角度,极端点说,许妄将来就算做个仓库门卫,都比拿F1冠军来得强。
“哥。”
许妄突然喊他。
“怎么了?”
“就是……那个……”许妄挠挠鼻子,“赵哥的事儿你别去和人家说了,人家和女友一年多多才见上一次。”
“那怎么能行?!”李悠然板下脸,“公司宿舍本来就不允许带外人入住,就算领导平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也是建立在不影响到其他职员的基础上,我要是不管,你怎么办?”
“我?”许妄笑得像个得了蜜糖的花狐狸,“我不是有哥么。”
“什……”
“我会开车,会做家务,如果悠哥不想吃外面的早饭,我也可以做,想喝粥还是吃面都不是问题。”
许妄开始罗列自己的优点。
“呃……”
李悠然没懂怎么这事儿兜兜转转又砸回到了自己头上。
“我实习期只剩下两个月,未来也不可能来智优工作,何必因为我这么个过路客而去为难赵哥呢?”
“但公司有规定……”
“等我实习期结束就要回学校继续读研,下次再见到哥就不知要到猴年马月了。我也很想和哥再多待一些时间,毕竟……”许妄声音突然变得委屈,“上班时候我都要装作不认识哥,只能一口一个李老师……”
李悠然听出来了,这崽子又开始撒娇了。
想来收留许妄与自己同住两个月也不是难事,公司事多,平日里回家不过是凑活睡一晚罢了。
退一万步说,两人现在作为同部门同事,步调完全一致,简直是最适合当室友的关系。
更何况他现在确定了,许妄对自己没有越界的想法,自己这个口口声声将许妄当成亲弟弟看待的好哥哥,没有任何不收留的理由。
当然,撇除以上种种理由,李悠然真正在意的是许妄一次次回到那个人去楼空的家,一次次直面被遗弃时的绝望。
他突然惊恐地意识到,他没能还清许瞻的债的不说,还亏欠许妄太多。
他很难将自己试图恕罪的愿望诉诸明面,只希望可以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一点点予以补偿。
那天许妄说他善良。
他是怎么答的来着?
“……那不该叫善良,对于自顾不暇的人来说,这是不自量力。”
这话并非谦虚,也非想让许妄不快,而是这几年在他心底盘桓许久的苦闷。
但善良也好,不自量力也罢,既然自己决定补偿,就不会再逃避。
“行吧,家务不用你做,有空烧两顿饭就好。”他按下心口酸楚,故作轻松应允。
“谢谢哥!”
得了李悠然的同意,许妄大概是高兴极了,一脚油门连超三辆小车,吓得一旁的李悠然连连叫停。
一直到了公司,许妄还是很兴奋,简直像回到了六七年前上高中的样子,叽叽喳喳和李悠然分享世界上最没营养却有趣的琐事。
“悠…唔…李老师,你先去位子吧,我泡两杯咖啡就来。”
李悠然点点头,却没立刻回去,而目送许妄雀跃的背影,偷偷勾起唇角。
“这样好像……也挺好。”
许妄哼唱着方才路上听到的活泼曲子,步履轻快地拐进茶水间。
甫一进门,他脸上的欣悦与开朗便在瞬间褪了个干净。
熟练取出李悠然的杯子先放到洗手池中冲洗。
潺潺水柱灌入杯肚,水位逐渐升高,直至满溢。
「是了,还不是时候。」
他盯着不断溢出杯口的水流,目光深沉,撑在台面的五指不疾不徐敲击。
「不要急,他很胆小,要一步步来,过犹不及。」轰隆隆——相当炸裂的电闪雷鸣音响起。
许妄皱了皱眉,从口袋中拿出手机。
屏幕上许济盛三个字,配合滚滚惊雷的背景音,让他的脸变得更黑了。
“爸——”
“臭小子,谁允许你跑去明州的?!”
虽然已经把音量调到最小,但电话那头的许济盛正是暴跳如雷的时候。
许妄将手机从耳边拿远了些,依旧是一字不落听得明明白白。
“给你安排的实习你不去,跑明州那个小公司能学到什么?!你实话实说是不是又去找那个李悠然?!”
“您都知道了,还问什么呢?”许妄干脆把手机扔在水槽边,自顾自细细清洗李悠然的咖啡杯。
“臭小子你还好意思说,他到底给你喂了什么迷魂药,你你你……”
许济盛吼到这里突然压低了声音,“你个大逆不道的,难道要让我们许家迎个男媳妇儿回来吗?!”
说到男媳妇儿,许济盛只觉额头青筋猛跳,才压下去的声音又忍不住拉高,“只要你老子我还活一天,就不许,听到没,不许!”
被擦洗得光洁如新的杯壁映着许妄抿成一线的唇瓣。
他看起来根本无所谓电话中的暴喝,“哈,你不许?想得还挺美。”
来明州之前,许妄一度觉得李悠然躲着自己主要是因为许济盛从中阻拦,毕竟那晚之后,李悠然虽然回避着没提,但两人的相处模式并没有什么变化。
现在见上了,许妄终于明白,两人间的那些隔阂疏离与许济盛压根儿没什么关系,而是全藏在李悠然心里。
他毫不怀疑,如果这次又把人吓跑了,就不是找三年的程度了,恐怕是……
分神间,杯子撞击在水槽边沿,发出一声脆响。
电话那头的许济盛没听出那是什么声音,只是觉得奇怪。
放平时,只要自己提李悠然,父子俩必然免不了一顿大吵。
可今天,他还在这头摩拳擦掌准备迎接攻势呢,那边却反常地偃旗息鼓了。
许济盛其实搞不太懂这个小儿子,就如同他搞不懂自己的大儿子许瞻,甚至再往前推,他也搞不懂那位前一天还答应要和自己白头偕老,隔天就吞下整瓶安眠药撒手人寰的亡妻。
他人生中的第一个家庭也不知道到底哪里出了问题,等他反应过来时,一家四口已是生离死别。
时光流转,儿时乖顺得像只兔子似的小儿子,也不小心长成了能一句话噎死自己的小王八蛋。
他心里着急,可越想做一个负责任的父亲,两人的关系就越剑拔弩张。
“臭小子……”面对许妄的沉默,许济盛难得放软了声音,“只要别带男媳妇儿的回来,你娶个八十岁的老太君过门儿我都同意。”
“呵呵。”许妄冷笑,“还挑上了,人家根本看不上我。”
许济盛一听,懵了,“谁?谁看不上你?”
顿了顿,他又大笑出声,毕竟许妄已经很久没和自己说过笑话了,当爹的必须得捧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