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光垂落在许妄露脚踝处的白色绑带,那是这人毫无保留在意着自己的证据。
“也不知道那家梅花糕还开不开。”李悠然终于开了口,只是这一次,他试着站在许妄的立场,也将对方放在心上真诚地对待,“我记得你那时候很喜欢吃。”
两人离得很近,李悠然的话许妄不可能没听见。
可他依旧执拗地看着地面,过了好久,才幅度轻微地点了点头,“嗯,喜欢。”
李悠然笑笑,继续去开车门,“饿了,我们开车去吧,能快一点。”
“哥。”许妄突然从身后抱了上来。磅——突然增加的冲击让车门开了又关,李悠然被夹在人和车门之间动弹不得。
“哥。”
许妄大概是把脸埋进了李悠然的衣领,声音又闷又哑。
“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少次在梦里,梦见你说要带我去吃梅花糕,万一是梦怎么办,万一又是梦怎么办?”
车开进熟悉的街道时,许妄忍不住放下了车窗。
他将头枕靠在窗沿,发丝顺着风飘去车外,又很快被李悠然扯着后领口揪了回来。
“别把头伸出去,危险。”
“哥。”
“嗯?”
“我觉得不是在做梦了。”
李悠然绕过破旧的小三轮将车塞进拥挤的路边空位。
刹车,挂挡,熄火。
绕到副驾打开门,向许妄伸出手。
“傻子,本来就不是梦。”
梅花糕的铺子依旧开在两条街的交界处,还是原来的老板,不变的吆喝。
李悠然让许妄先去找位子坐下,自己则去里面的现做炉那儿排队买糕。
许妄的脚踝确实站不了太久,老老实实往座位去了。
他像个第一次来这里的过路客,怀着泛滥的好奇心四下张望。
刷着斑驳土红色油漆的小木方桌,遇大风就倒的廉价彩色塑料凳,头顶老实的绿皮吊扇,都和记忆里的细节一一对上。
“……许妄?”
许妄正四下张望得起劲,听见自己的名字,应声抬头。
一个梳着齐整短发的小老太不知何时出现在桌边。
许妄甫一抬头,对方看清了他的脸,顿时又惊又喜。
没想到临时来店里居然能遇上曾经对自己和李悠然颇为照顾的房东婆婆。
许妄赶忙请对方坐下,可下一秒,当他想起两人最后一次见面的场景,笑容又僵在了脸上。
婆婆一坐下就扯着许妄的膀子翻来覆去打量,边欣慰感慨,“长大了,哎哟,长得好啊,那时候我真是担心你。”
许妄陪着笑,眼神止不住往李悠然那里瞟。
他在心里飞快计划着,要怎么和才刚坐下的婆婆告辞显得更为自然。
但显然,阿卿婆婆比他还介意那时的事。
短暂的寒暄过后,她笑容中平添了几分谨慎,试探道:“这次回来,还是找悠然?”
许妄正分神注意着李悠然的动静,听到她提李悠然,心里警铃大作,只想着可千万别让两人见上面。
他顾不得自不自然,忍着脚踝疼痛猛地起身,“婆婆,我下次再去看您,突然想起还有点事儿,就先——”
“红豆和鲜肉的我都买了,你想先吃哪个?”
几乎是同一时间,李悠然提着一大袋热腾腾的梅花糕走了过来。
走近了,见许妄正背起背包准备离席,还以为对方是等急了,可视线微转,看清了一旁的短发老妇,顿时惊讶叫出了声,“阿、阿卿婆婆!?”
没想到时隔三年,居然会在这家小小糕店遇上搬离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李悠然,阿卿婆婆的惊喜神色溢于言表,甚至起身向对方迎了上去。
李悠然怕她步子太急摔到自己,顺手搀扶对方回座位,“您也过来吃糕?”
“我这牙口还吃糕呢。”婆婆爽朗大笑,露出一口老式镶补的银牙,“买两块回去给外孙女当点心,没想到一进门就瞅着这桌的小伙子面善呢,往近了一瞧,还真是我们小妄。”
李悠然听罢,赶忙从大袋里挑了一小袋梅花糕,“您别受累排队,我这儿买多了,快带些走。”
见阿卿婆婆极力推拒,一边的许妄赶忙帮着把那小袋糕往她布包里塞。
他本意是想劝对方快趁热带回去给孩子吃,没想刚对上视线,对方便露出动容之色,复又开了口,只是面向的人从许妄转成了李悠然。
“悠然,我老了,凡事总想唠叨两句,今天看你俩呆一起,我替小妄高兴。可当初,你不该那么待他。”她郑重地拍了拍李悠然放在桌面的手,“虽然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兄弟俩之间就算有点矛盾,你总得留个电话给人家,他一遍遍跑,刮风下雨的,要不是被我撞见……”
“哥,你不是还有事儿么。”
许妄突然插进两人之间,迅速将给阿卿婆婆的糕分好,又弯下腰对她道:“婆婆,我们真的要走了,下次再上门去看您。”
说罢,他不管不顾牵着李悠然出了店,伤脚拖沓又迫切,似乎真是遇着了急事。
但只走了一段,便怎么也拉扯不动了。
“哥怎么不走……”
“你回来过几次。”
许妄唇边的笑容有些僵硬,但很快就恢复了常态,满不在乎耸耸肩,“阿卿婆婆你也知道的,惯会瞎操心。”
“几次?”
“……两次。”
“真的?”
“真的。”
李悠然低头沉吟了一会儿,主动牵起许妄的手往前走。
许妄以为这事儿就算过了,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却觉前进路线似乎不太对。
李悠然牵着许妄进了最近的公交车站,指了指等车的长椅对他道:“别一直站着,坐这等我。”
“哥……”
“坐下。”
许妄偃旗息鼓领命,但坐归坐,嘴上还不忘和李悠然商量。
“哥,你问我不就好了,你想知道什么我都老老实实告诉你。”
“刚不是一直在问么。”李悠然居高临下,眸间俱是探究神色,“也没见你老实回答。”
“我这次一定好好回答,知无不言,全都告诉……唔嗯……?!”
许妄正央求呢,突然被迎面塞了大口热乎的梅花糕,牙齿轻轻一磕,内里滚烫的芯子就淌了出来,烫得他边叫唤边手忙脚乱把糕拿出来。
再抬头看,李悠然已经闪身重回了糕店。
他摇摇头,三两口将余下的糕吃完。
呼出的热气很快消磨在夜风里,许是脚踝伤痛的影响,李悠然不在,他竟开始觉得冷。
他端正坐着,李悠然让他等,他便专心致志地等。
只是心口还是有些不被信任的惆怅,小声嘟囔,“我都说了要‘全都’告诉你。”
毕竟,刚好被阿卿婆婆撞见的,也只有三次而已。……
李悠然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和阿卿婆婆道别的。
与其说,自己听晓的是许妄的故事,不如说是直面自己犯下的罪责。
他神色游离,宛若遗失一魄,悠悠荡荡回到许妄所在的站台边。
许妄很早就看见了李悠然,但李悠然让他坐着,于是他便乖乖坐着。
直到对方靠近,两人隔着一小段距离对视。
夜幕遮罩了李悠然眼底痛楚,却无法掩藏他颓唐的身形。
许妄发现对方的异样,起身而动,一点点靠近。
走得足够近了,他终于确定李悠然确实不对劲,脸色也苍白得可以。
他不敢明目张胆拥抱,只好将手附在对方退了血色的脸颊,试图渡去温度。
可这双手此刻哪有什么温度?
许妄在夜风里呆了一阵子,手掌间遑论暖意,甚至算得上冰凉。
李悠然突然想,当年许妄一次次跑回那个家,在暴雨中伫立门口,等待那扇无人居住的大门重新开启时,应该更冷吧?
场景微妙重合,点燃隐忍的愧疚,熊熊从心口往外涌。何其煎熬。
他试图将许妄推远,却又恨不得花上所有力气拥抱,拉扯间只觉理智和负罪感快要让自己四分五裂。
“像我这样的人,像我这样的人,”他喑哑低吼,“你就不该……”
许妄大概猜得到李悠然都从阿卿婆婆那儿听见了什么,他将脸埋进李悠然肩膀,小声道:“都过去了,哥。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
可许妄愈是宽容乖顺,李悠然愈觉得心口有团业火在灼烧。
那股业火席卷着恨意,并非是对许妄,而是对自己。
他恨那个一时心软捡走许妄的自己。
自负地插手别人的人生,将对方的四年时光据为己有,最后却自顾自落荒而逃。
冷风袭来,一个激灵,李悠然游离的理智蓦地落回身体。
望着许妄几乎被自己揪得变形的衣摆,姗姗来迟的理智鞭笞着方才的失态,他极力将沸腾强压,克制地抹去声线中惶惶波动,“很晚了,走吧,我送你回去。”
回程路上,许妄一直看着窗外,似乎是想将过去生活的街区全部印刻进脑海中。
李悠然犹豫良久,还是开了口,“以后不要这样了,你永远都该把自己放在第一位,知道吗?”
“以后?”许妄面露警戒,“哥又打算不告而别?”
“……不是这个意思。”李悠然有些尴尬,毕竟自己作为前科累累的反面教材好像确实没有立场说这些,“我的意思是不论面对的是谁,你都应该把自己放在首位,别做那些……那些伤害自己的事。”
闻言,许妄沉吟片刻,“我以前看过一个纪录片,拍的是地震灾害后被遗留在原地的小狗,它们无数次回到废墟之上的家耐心地等待。它们们只是回家而已,等灾难过了,主人就会回来。”
他说着,突然定定望向李悠然,“我不觉得它们的等待是在伤害自己。”
许妄说那些话的时候极其平静,就仿佛真的只是在谈论一部纪录片。
没有提到自己,更没有提到李悠然,听在李悠然耳中,却如一道惊雷劈砍在心口。
即便他拼劲全力掩饰,方向盘上的双手依旧因为过于紧握而泛了白。
“其实我跑回来这件事也没有持续很久,大概半年后我爸就开始派人看着我,学校的课业也越来越重,可只要一瞅到机会,我还会继续回来,哪怕一千次一万次。其实当时想得很简单,我也只是…回家而已啊。”……
直到确认许妄安然走进公寓楼,李悠然才发动汽车启程回家。
夜晚独自一人的车厢内安静极了,可许妄最后的那一段话却在他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循环、重叠、往复。震耳欲聋。吱——他猛地刹住了车,原地调转车头,向着记忆里最近的酒吧驶去。
许妄愈是宽容,愈是不恨自己,那自己的罪便没有渠道可以忏悔,更不可能被原谅。
除了自己厌恶的酒精,李悠然不知道还有什么能安抚此刻的彷徨与焦躁。
这个点的马路人不算多,李悠然行驶在夜色里,沉默而肃穆。
远处斑马线上,形单影只的夜行路人缓缓穿行。
李悠然并不争抢,提前减速。
行人走得极慢,离得近了能看清是个相当高大挺拔的身影,只是腿脚似乎不太方便,走路姿势有些别扭。
“嗯?”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那人若不是几分钟前自己亲自送回家的许妄,又能是谁?
一个又累又困,腿还扭伤的人为什么要在这个点往外跑?
许妄腿脚不利索,走走停停,虽然速度慢,但似乎有非常确定的目的地,几乎很少四下张望确认方向。
李悠然将车停在了路边,熄了火,压低身子偷偷观察许妄的动向。
超市?方向反了。
夜跑?可能性约等于零。
医院?距离太远,步行不合适。
夜宵?下车前也问过了,对方说不饿。
那难道是……见人?
【作者有话说】
小虐莫方,马上发糖。
排除所有不可能的选项,几率再小的答案一也下子变得相当合理。
明明已经累了一天,腿脚也不方便,却还是匆匆出来了。会是谁呢?
一定要在今天见吗?
理论上,许妄作为一个成年人,下班时间想去哪儿,做什么,见谁,都是他的自由。
但李悠然还是觉得放心不下,回想许妄连日来因睡眠不足而愈发顽固的黑眼圈,还有不管在哪儿都能立刻睡着的极度疲态,然而不管自己怎么问,许妄只说自己没事,是认床导致的失眠。
李悠然此刻除了担心,当然也有好奇。
双管齐下,便鬼使神差跟了上去。
但他知道这样做并不对。于公于私。
行至十字路口。
许妄没有过马路,直接右转拐去了另外一条路。
李悠然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尾随,跟着跟着,渐渐生出迟疑。
如果是去见人,怎么也该直接过马路去有餐饮酒吧的那条街才对。
以自己对这块的了解,步行范围内,前方只有一间……
不远处,方圆两公里内唯一一间星级酒店赫然映入眼帘。
某个姗姗来迟的认知让李悠然差点在人行道上平地趔趄。
他懊恼地抹了把脸,“我在干什么呀……”
一切都说得通了。
伤着脚都要跑出去见的对象。
连日来的睡眠不足。
可以约在酒店见面的关系。
是了是了,还能是谁。
李悠然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甚至对自己仿若活在真空里的无趣生活生出几分羞赧。
是啊,他又凭什么理所当然认为许妄人必须围着自己转呢?多么傲慢的想法。
二十出头的大好青年,有什么理由把全部生活的重心放在一个只是照顾过自己几年的“哥哥”身上?这么浅显的道理,居然被自己忽略到了现在。
李悠然没有再上前,也没有离开,只是伫立在转角静静看许妄一点点向酒店大门而去。
他心里充斥着复杂的矛盾感,类似父母面对离家自立的孩子的那种不舍,却也明白自己不该阻拦他们走向自己选择的生活。
一个月前,许妄重新回到他的生活,渗入他的工作,身体力行配合着他的大部分要求,主动报备一切行程,乐此不疲做着“李悠然的小尾巴”。
这人就这样满心满眼围绕在自己身边,甚至连喜怒哀乐也受自己牵动。
他满载负罪感享受着这一切,又偷偷安慰自己,等实习期满对方离开明州就好了。
但现在,当他站在夜色下的十字路口,望着许妄独自前行的背影。
怅然若失便一点点从心口升腾起来。
可愈是落寞,他又愈是自我厌弃,厌弃够了,又开始反过来为许妄高兴起来。
有什么不好的,简直好极了。
如果是有了想认真发展的对象,许妄也会慢慢把放在自己身上的执念抛开的吧?
思量间,许妄已经步行上了酒店门口的石阶,与此同时,酒店大门内,一大家子人正结伴从里面出来。
一群人兴致勃勃笑闹着,与许妄擦肩而过时,跟在后面的人不知是视线遮挡还是怎样,数米宽的石阶,偏偏就撞上了。
许妄脚下受不了力,躲闪不及,在原地摇晃两记,就在众目睽睽下往斜斜栽了下去。
那家人吓了一跳,乌泱泱围上去,一窝蜂往里挤。突然,也不知是谁在后面推搡,中间的老人家下盘不够稳,混乱间扎扎实实踩上许妄的伤脚。
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实打实踩了伤处,饶是许妄铮铮铁骨,也在瞬间惨叫出声。
“啊————!”
许妄被撞倒的瞬间,李悠然已经往酒店方向奔了过去,跑到一半又听见对方凄厉的惨叫,急得汗都下来了。
许妄哀嚎完那一嗓子就后悔了,简直太丢脸了。
为了挽回形象,之后不管那家人怎么笨手笨脚挪动自己,他都咬紧牙关,绝不示弱。
“没事吧,小伙子?!”
“没事。”
“疼不,哪里疼?”
“不疼。”
“能站起来吗?”
“能。”
“哎呀,你脚上怎么有绷带啊?”
“……运动绷带。”
“许妄!”
李悠然几乎是用撞的力度冲进了密不透风的人墙,看到许妄那连夜色都无法掩藏的青白脸色,一瞬间只觉自己呼吸都是凉的。
“是不是很疼?”上上下下摸索着对方可能被撞疼的地方,“脚呢?脚怎么样,还能站起来吗?”
身旁,离他们最近的中年大叔见李悠然着急,立马安慰,“没事的,小伙子你别担心,我们刚刚问了,你朋友说自己没什么大碍。”
“疼,脚踝疼,腰疼,后背可能也擦伤了。”许妄颤抖着声线,“我好像站不起来了,哥。”
“什么?!”李悠然大惊失色,神色复杂地瞥了一眼妄图粉饰太平的中年人,而后赶忙去掀对方裤管,查看伤处。
没想到上一秒还是个铮铮硬汉,下一秒就变成了羸弱秧苗。
撞人的这一大家子互相交换着眼神,没搞明白到底啥情况。
好家伙,难道遇到专业碰瓷了?!
开始说不疼就是让他们降低戒心,等同伙来了,就马上“残废”了!
刚刚说话的中年人不断去瞅许妄脚上的绷带,终于没忍住,“小伙子啊,你不是说那是运动绷带么,退一万步说,这绷带之前就有了,那这伤……你总不会赖到我们身上吧?”
还在埋头检查伤势的李悠然听到这话,心头猛得腾起无名火,他猛地起身毫不退缩迎面与中年人对峙。
“我弟弟本来就有腿伤,现在又被你们撞了,我还没打算追究,你倒先给他扣上碰瓷的帽子了?!”
李悠然的语气又气又急,完全失去了平时冷冷清清的随意姿态,大半张脸都染上绯红愠色,若是仔细听,还能从气音里辨别出那几不可闻的隐秘粗口。
“有异议就一起去查监控,然后交给警察处理。”他一字一顿对中年人道,伸手就要揪对方进酒店,被许妄眼疾手快拉住。
“哥!能不能先扶我起来?”他不好意思地讪笑,“地上好凉。”
李悠然直冲到头顶的怒火勉强消退了些,赶忙蹲下,将许妄的手臂圈到自己肩膀,费力往上抬。
作势配合地努力起身的许妄,从李悠然背后探出头,抬头朝那帮也不是不帮也不是的一大家子递了个“快走”的眼神。
几个老老少少登时会意,脚底抹油,溜了。
等李悠然好不容易把人抬起来,再四下看,身后竟已空空如也。
“人呢?!”
他气得差点又要爆粗口,却听耳边传来一声轻笑。
“人都跑了,你还笑得出来?!”李悠然抓狂。
许妄立马压下笑容,双颊却有些红,“我第一次听你骂粗口。”
“啊,是吗。”直到此刻,李悠然才后知后觉,在方才的几分钟里自己有多反常,“我、我就是,那个……”
“没关系。”许妄别过脸,双颊更红了,“很漂亮。”
“很什么???”李悠然以为自己听错了。
“没什么。”许妄转回脸,面上已经恢复了神色,“说起来,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几分钟前自信可以一人单挑一大家子的男人,此刻却成为了一句灵魂拷问的逃兵。
要说我怎么会在这里。
呵呵,总不能说我在跟踪吧?!
李悠然开始顾左右而言他,“脚还好吗?不如我们回急诊再看看吧,伤筋动骨的事不能马虎。”
“哥,你还没回答我呢。”
许妄不为所动,只想从李悠然这里得到答案。
李悠然一看许妄这幽幽泛着光的眼神就知道这人又铆上了。
但要把自己是“跟踪狂”的事情和盘托出,可能还是过于勉强了。
所以这场角力,他不能输。
“那你呢?”他义正辞严,“你怎么会在这里,不是说特别累要抓紧时间睡觉么。”
听到李悠然拿相同的问题反过来问自己,许妄也是一愣,而后露出了一种颇为古怪的神色。
“行…吧。”他耸耸肩,“哥,我和你说了,你得保密。”
没想到许妄几乎没怎么挣扎就愿意把来酒店的原因告诉自己。
李悠然有一瞬间其实想对他说,算了,我并有那么想知道。
我真的对你来酒店做什么,见谁不感兴趣。
可话到嘴边,还是轻轻吐出两个字,“说吧。”
许妄叹了口气,道:“哥,你应该知道咱公司配的公寓是两居室吧,我和赵哥一起住,他人不错,对我很照顾。”
李悠然挑眉,“然后呢?”
许妄斟酌片刻,附到李悠然耳边轻轻说:“赵哥女友最近放假跑来看他了,晚上他俩动静实在……”
李悠然脸色一僵,预防性去捂许妄的嘴,他真的一点也不想了解同事的午夜生活。
“唔嗯……哥,怎么了?”许妄用力掰开李悠然的手,无辜地眨眨眼,“我什么都没说啊。”
“你别说了。”李悠然别开脸,却无遮无拦露出了已经烧到脖颈的红晕。
“哥,你脸好红。”许妄肆无忌惮将身体重心倚靠在李悠然身上。
李悠然有些吃力地撑着,距离那么近,完全失去了回避的余地,只好铆足劲大声强调:“我什么都没想!”
许妄哀嚎着捂耳朵,“嘶——哥你就可怜可怜我耳朵吧,每天晚上听那两口子通宵打cs就够惨了。”
李悠然微愣,“原来是游戏啊。”他松了口气,下意识喃喃,“我还以为是……”
“你还以为是?”许妄似笑非笑看他,眉眼天真又狡黠。
“你还以为是?”许妄似笑非笑看他,眉眼天真又狡黠。
李悠然佯装咳嗽,“赵哥也太过分了,你今天先在酒店住一晚,明天我帮你和他聊聊。”
“也好。”许妄答应得很痛快,“不过哥,我都告诉你了,那你呢?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李悠然在脑海里翻箱倒柜找理由,不料原本只是攀附在他肩膀的手突然往下滑,用力抓住了他的腕子。
“难道是来见人?这个点?”
许妄的表情陡然变得严肃,甚至透着阴冷。
李悠然嘴角抽了抽,简直哑口无言。
感慨天道轮回未免太快,几分钟前自己亲手扣在许妄头上的帽子,这么快就化作了回旋镖打到了自己脸上。哎。真是丢脸。
还不如承认自己是跟踪狂呢。
大脑还在尽职尽责地运行着检索程序。
终于,在那少得可怜的转圜空间里,抓住了一线疑似生机。
“要不要去我家?住这个酒店公司不给报销。”一阵沉默。
李悠然微微皱眉,原本紧握在他腕子上的手,在一瞬间攥得更紧了。
他斟酌着缓缓看向许妄,就见对方似是受了惊吓般,怔憧着,也在看自己。
“如果你不愿意也不用强求。”
“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许妄连珠炮似的往外蹦同一句话,甚至松开了李悠然,转身过身,一瘸一拐奋力先行。
李悠然没想到对方反应这么大,一时不知道是该为蒙混过关而高兴,还是为两人即将彻夜共处而担忧。
可眼见许妄已经走出十几米,正兴奋地回身招手,他只能认命摇摇头,跟了上去。
走一步看一步吧。
在去往李悠然家的路上,许妄特别寡言。
倒不是兴致不高,而是兴致太高,一直都趴在窗户上努力辨认景色与路线,好似夜色下黑洞洞的一切都突然有了泼天的魅力。
出乎许妄意料的是,李悠然家住得并不远,车子从发动到熄火,不过五分钟的路程。
“好近。”他喃喃。
“嗯,为了上下班方便。”
李悠然现在住的房子位于一个新开发的小区,是套一居室的小公寓。
“今天我睡沙发,你待会儿洗漱完就先睡吧。”
“不用,我睡沙……”
许妄的话信随着门厅顶灯亮起而滞住,短暂的观察结束后,他对这个整洁到一览无余的公寓产生了类似怅然若失的感觉。
整个室内风格非常公式化,应该是开发商统一装修的,视野中唯一的装饰,是墙面的那副开发商赠的数字油画。
“怎么不进来?”
李悠然进卧房稍微收拾了下,出来就见许妄居然还站在门口。
许妄拖着步子往里走,越走越觉得这个公寓与其说是家,倒更像个出差者暂歇的地方。
可他明明记得,李悠然以前不是这样的,至少他们一起生活的那四年不是这样的。
那时候,李悠然偶尔会带些公司活动用剩下的鲜花回来,简单修剪修剪,就能插满满一瓶。
他会将鲜花郑重其事摆在客厅最显眼的架子上,和爱看的书、装着电影票跟的盒子、许妄收集的手办摆在一起。
是了,那才是许妄一次次疯狂想要回到的生活。
一切的一切,甚至包括了李悠然房里品位堪忧的碎花窗帘,书桌上断了根秒针的小闹钟,冰箱里包得歪歪扭扭的青菜馄饨……
“平时太忙了,我一直没什么时间布置。”
许是看出许妄神色中的违和,许是为自己的生活状态做辩白,李悠然突然道。
他将干净的毛巾塞进许妄手里,“快去洗澡吧,注意绷带。”
“哦,嗯。”
许妄接过毛巾,进了浴室。
累了一天终于洗上热水澡,那感觉还是相当不错的,特别是……他终于再次沾染上了李悠然常带的柠檬香气。
许妄第三次从洗发膏的瓶子里挤出一泵,均匀涂抹到头上。
总算,在这同样整洁如新的浴室里,许妄找到了来自于过去的慰藉,泛着柠檬香气的慰藉。
大柠檬走进卧室时,李悠然已经帮他铺好了干净的被褥。
“早点睡。”
他说着,就要出房间。
“悠哥。”许妄拉住他,“刚刚热水一激,你快帮我看看,是不是又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