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岁指尖一紧,俯身笑问:“怎么,你对谢家很了解?”
见人不语,谢岁正要审问,身后忽然冲出个人来,看见两人动作,惊叫一声,“这位大人手下留情!手下留情!方先生一向失心疯惯了,您不要同他一般见识!”
是个少年,他一路跑过来,一头的热汗,瞧着谢岁的穿着富贵,转头就跪了下来,对着谢岁讪笑,“您别生气,大人有大量,饶了先生一回。方先生自从病后脑子便出了问题,整日神神叨叨,他说的话都是胡言乱语,贵人您不用信!”
“我看他骂人骂的倒是顺溜,脑子不像是有问题。”谢岁盯着青年打量两眼,正待再问上两句,为难为难,却听见了丹宿的声音。
“谢郎君,王爷唤你。”
杀手从阴影里出来,远远站着,并不靠近,像是对此处之事不太感兴趣一样。
谢岁冷嗤一声,松开了手指头,转头过去,“来了。”
身后的少年一边谢着谢岁宽宏大量,一边赶忙过去将那青年扶起,谢岁没再折腾人,他走在丹宿身侧,捏着从水里捞起来的栀子,有些困惑,“我倒是奇了怪了,此人对王爷不忠,怎么还留着?”
“那自然是王爷仁德,不忍降罪旧人。”丹宿淡淡道。
“原来如此,王爷果真是仁主。”谢岁假模假样的感叹,看了一眼回营帐的路线,挑眉,“怎的,王爷又不召见我了?”
丹宿一脸淡定,“衣裳湿了,谢郎君还是早些洗漱休整,免得明日起来头疼。”
谢岁了然:“多谢提醒。”
“你很喜欢栀子?”丹宿离开前忽然道。
谢岁看了眼手边抢来的花串。
“不喜欢。”他漠然道,“不过这花让我想到一个以前讨厌的人。”
那人比他乖顺,比他聪明,比他善解人意,比他死的早。
平清关外荒的很,也不知那瘦的像把柴似的书生从哪里摘来的花穗。
怪香的。
第50章
李盈团在龙椅上,看着早朝底下的官员吵翻天,他捏着自己的手指头,拇指对压,压出一片青痕。
堂兄死了,堂嫂跑了,南疆他那位从来没见过的叔叔要逼宫,如今兵临城下,连发数篇檄文,骂他年少无知,黄口小儿,得位不正,是个傀儡皇帝。
李盈听见这些檄文,心中却很平和,他这个皇位本来就是捡来的,确实坐不稳,不过要说傀儡皇帝倒也不至于。
毕竟也没谁家傀儡要每天一天不落的上朝,看奏折,写策论,骑马射箭样样都要学。
他还真挺想当个被摄政王操控的傀儡的,至少这样就不用在字还没有认的特别全的时候,就要对着桌案上的政务焦头烂额了,也不用像现在这样,一堆朝臣问他如今情况该当如何。
“陛下!如今叛军逼城,南疆边防空虚,百越之地内乱,趁机袭击我朝边域,当调令西北军驰援!”
“西北军便是疾行军,也需十数日方能过来,这如何来得及?”
“不若暂时南退,待西北军过来,再前后夹击……”
“再退?在退退到南海边上去了!”
“陛下是天命之子,怎可弃城而逃!”
几个老头吹胡子瞪眼,李盈看着吵的快飞起来的众人,原本打算说出口的话,又默默闭上了嘴。
其实他也不是不可以退位,皇叔想要这个位置,那就给他就是了。
不过看着这群老臣义愤填膺,一副为君死战的模样,这丧气话他就很难说出口,只能捏着拳头,摆出一副十分忧心忡忡的模样。
如此吵嚷了两个时辰,早朝终于结束,各个大臣口干舌燥的回府了。
裴珩死后,内阁重启,几个老臣又活络过来,开始兢兢业业的干活,李盈于是奏折也不用批了,每日下朝后便坐在书房里看书,顺带躲避后宫那群被姑母圈着的“伴读”。
这大概是他人生最后一段清闲时日,待到端王攻破皇城,想必他就是一杯毒酒,或是一条白绫,被送去见列祖列宗。
他倒也不是很怕,毕竟大哥和堂兄也在底下,想必不会怪他,就是列祖列宗要打,应该也是打不过他们的。
只是皇帝他应该是当不了几日了,历来废帝就没有寿终正寝的,李盈想想自己这随波逐流,苦哈哈的一辈子,感觉就很不值。
若是在内乱时死了,当个冷宫中的孤魂野鬼,想必他会快乐许多。
李盈靠在书架上,幽幽叹了一口气。
他在书房一直呆到了晚上,抱着书简睡觉,一直到夜深人静,忽然有人敲响了房门。
“陛下,陛下!”
小太监的声音尖尖细细,李盈竖起耳朵,却并不搭声,片刻后,他听见了姑母冷厉的声音,“陛下可在房内?”
李盈放下书本,他可以不搭理别人,姑母却不能晾着。三两步小跑过去,他拉开大门,便看见一身金红骑装的昭华长公主,长发高束,作男子样式,衣袍上有些浓稠的湿痕,夜风从外往里卷,带起一股腥味。
噩梦一般的血腥味。
她垂着头,看着面前年幼的帝王,浓丽的眉眼泛着肃杀的冷意,让李盈有种头皮发麻的战栗感。
“陈肃忠叛了,王禀清串通平清关失守,陛下,您现在只剩六千皇城禁军。”昭华长公主按住李盈的肩,沉重的如同一方山石,“你可害怕?”
宫苑内不知何时已经冒出了火光,本就没有修缮的皇宫,又被火烧掉了一部分。远方有隐隐的厮杀声,这样的景象他看到过,这才过去了几个月,朝廷又陷入致命的内斗中去。
“朕不怕。”李盈定了定神,握住了长公主的袖子,“姑母,接下来,朕当如何?”
“召集群臣,固守金陵。”昭华长公主拉着他的手,向崇政殿走去,“陛下不用担忧,还有两日,西北援军便至。在此之前,禁军并着朝野上下,会誓死保护殿下。”
护卫拥簇着众人,朝着大殿撤去。一路上李盈看见小规模的叛军,不过都被侍卫斩杀在侧,地面是淋漓蜿蜒的血迹和人的残肢尸体。
昭华长公主抬手蒙住他的眼睛,李盈摸黑走了两步,默默将她的手扒拉下来,“姑母,不必忧心,朕不怕。”
他之前已经见过比这更为惨烈恐怖的尸首,噩梦早就在登基的第一个月里做完了。现在唯一忧心的,也只是朝廷内乱,若是如此僵持下去,对于边塞只怕不是个好事。
平清关破了。
端王驻守数日后,平清关兵力锐减,忽然退居金陵。
谢岁打听了一下,说是朝中内乱,如今叛军已经攻占皇城,萧家不得已只能回援金陵。
于是端王这边又是十分顺利的入关,一片洋洋洒洒的称颂声中,端王更是志得意满。
傅郁离作为人质,被关进了关内暗牢。谢岁算着日子,时不时还是会去看望一下。人倒是没死,不过这几日磋磨下来,芝兰玉树的公子变得憔悴了许多,两个少年依偎着靠在牢房内,像两颗灰扑扑的兔团。
谢岁一靠近,傅郁离就背过身去,不愿意看他。谢岁倒也无所谓,他找了些吃食,偶尔过来送送,傅郁离不接,只能说放言聿白手边,他倒是会吃下去。
一段时间后,傅家大公子憔悴无比,言聿白倒是面色红润,还胖了一点点。每当谢岁过来,便会苦口婆心,从各方各面劝他回头是岸,莫要同叛军狼狈为奸,这样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如此云云,反正谢岁耳朵快要被念叨的起茧子。
当然,他自然是不会听的。
谢岁本就八面玲珑,更别说如今刻意想要讨好人。这些日子日日溜须拍马,又写了几篇能把人气死的檄文,将端王吹捧到天上去,对方不说有多重用,确实对谢岁更生得几分喜爱。一有时间,便会唤他过去密谈。
“孤王从前就很欣赏谢相,只可惜当年本王身居南疆,未能见得谢相风采,实在可惜。”端王摇头晃脑,下棋落子,抬眼瞅向对面的谢岁。灯下看美人,果然美不胜收。尤其是这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美人,眉眼间还带着青涩和矜持,身条却若即将舒展的春柳,就算包裹的严严实实,但那从袖笼间探出的白皙指尖,也能惹得人惦念。可惜了,先被裴珩那竖子先啃了一口,便是黄金有疵,白玉有瑕,再难入口。
谢岁一边给端王喂子,一边摇头,“家父曾言,殿下乃是人中龙凤,驻守边域十数年,骁勇善战,可惜他去的早,不然必定与殿下相谈甚欢。”个屁。
谢父当年三上奏案,想的就是怎么将那些不听话的藩王全砍了,只能说端王当年怂的很,没什么异动,所以让他爹放了一马。
不过兜兜转转,还是得落在他们谢家手上。
谢岁叹息,看着棋面,“殿下赢了,微臣棋艺不精。”
端王笑眯眯的捡起棋子,“你已经很聪明了,比那些酒囊饭袋技术高超的多,同他们下棋才是无趣。”
他看着谢岁摇头轻笑,将棋子一一捡起,“不敢当。”
“如今孤王大业将成,明日便打下金陵,二郎此次刺杀反贼有功,不知想要何等奖赏?”
谢岁垂眼,目光似有愁绪,“微臣不敢居功,只是恳请殿下届时下令,可让微臣重查谢府谋逆一案。”
端王落子的手顿住,“哦?”
中年男人抬头,看着灯下的谢岁,“你倒是有孝心。”
谢岁苦笑,“当年谢家何苦谋逆,微臣只是想求个真相,还家父一个清白。”
端王呵呵笑了,“小事,小事,明日待本王入主金陵,便将刑部给你,届时谢家一案,重查便可。”
“多谢殿下恩典。”谢岁拱手行礼。
“孤王有些乏了。”端王抬手按了按额头忽然道,“今日这盘棋怕是下不完了,待本王直取金陵,剩下的子,便在崇政殿继续下吧。”
谢岁悄声答是,缓缓出了房间。
待得少年身影离开,端王起身,看着这将输的棋子,抬手将棋子搅乱。
“王爷,金陵有变。”暗卫的声音响起。
端王站在房间内,不耐道:“说。”
“王大人传信,昭华长公主不知从何处养了一千私兵,杀进了宫内。他们没能抓到小皇帝,如今反被萧家禁军困在了城中,请您尽快发兵。”
“昭、华。”端王眉头紧蹙,他对于这个妹妹的印象并不好,李家勇武,公主并不是个花架子,昭华极得宠爱,本就不是像平常女儿那样教养,后来又嫁入了裴家,在西北呆了十数年,她会带兵是再正常不过。只是她私底下养那么多府军搞什么,是想造反吗?!
“傅家那老头呢?他没帮忙?”端王问。
却听得暗卫道:“王大人说,他特地劝过傅大人,不过傅大人断然拒绝,说是傅家不出叛国贼,傅郁离,殿下要杀……便杀了。”
端王:“………”
“好好好,有骨气。”端王在房间转悠了一圈,“即是如此,明日拔营出兵,先将那姓傅的杀了祭旗!”
谢岁出了房间。
他走的慢,还未出庭院,便看见两个侍卫急匆匆跑出去,看方向像是去叫副将了。
谢岁看这样子,多半就是王尚书那边出了问题,没能来个里应外合,明日怕是一场硬仗。也不知道萧家在端王手底下能撑多久。萧家一共就三个儿子,想来萧凤岐也得上战场。
金尊玉贵的公子哥儿,拿刀见血的时候可别吓哭了。
谢岁心情颇好的在平清关内溜达溜达,去了几个营帐内串门,明日开战,端王犒劳兵士,如今营里热闹的很,谢岁随意寻了两张熟面孔,手一勾,便同人凑到一起,勾肩搭背,言笑晏晏,在席上摸了两壶酒,又包了几块肉,提在手里,转头就去天牢欺负人去了。
天牢处幽深寂静,今日门口只剩下一个陌生的瘸腿老头看守,谢岁递了一壶酒过去,对方像是有些意外,接过酒水却并不让路,反倒是嘿了两声,朗声道:“谢大人现下怎么过来了?是来看望旧友的?”
谢岁有些意外的看了他一眼,笑道:“是,毕竟是同窗,来给他们两杯酒水送行。”
“谢大人您可真是个念旧的好心人。”老头将酒水放到一侧,抬手颤颤巍巍举起一盏薄纸灯笼,领着他进了牢房,又将钥匙递给谢岁,“大人慢聊,卑职先下去了。”
谢岁轻声道谢,接过了纸灯。
地牢内今日好像格外昏沉,隔壁的监牢内又添了新囚犯,背对着人坐在角落,安安静静,如同一颗发霉的蘑菇。老兵的脚步声逐渐远去,谢岁抬手以灯笼照亮方寸之地,稻草堆里蜷缩的两人受惊般抬头。
“谢岁你很闲吗?”傅郁离的声音冷漠又刻薄,“每日都来牢里跑一趟,看样子你不怎么受重用啊。”
谢岁慢吞吞的寻钥匙开锁,嘲讽道:“傅大公子明日便要祭旗升天了,我自然是比不得您前途似锦。”
咔嚓一声,锁链落下,谢岁缓步进了牢房,随手将灯笼挂上,而后将提来的酒水和肉放在瘸了条腿的桌案上,冲着角落的两人招手,“傅大公子,端王即将拔营,明日就要杀你祭旗,看在同窗一场的份上,谢某特地过来为你践行,好歹当个饱死鬼。”
傅郁离坐在稻草堆里,眉头紧蹙,并不动弹。
言聿白从他身后探头,小心翼翼的起身,拖着铁链走到桌案旁侧,看着上面的酒菜,盘腿坐下,带着破罐子破摔的坦然,“谢郎君好意,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言聿白抬手,找出筷子夹了一块肉塞进嘴里。今日牢中并没有送饭,他饿了一天,肚子空空确实难受。平日里牢中都是丢些馊饭,难以下咽,其实偶尔能够吃到几次正常吃食,都是谢岁过来送的,不过傅郁离不吃嗟来之食,所以基本都进了他的肚子。
言聿白嘴里被塞的满满当当,他啃着肉,小小啜一口酒,将谢岁带来的食物席卷了一小半。墙上的灯笼晃了晃,谢岁看着言聿白吃东西,他挑眉,“明日你就要死了,不怕?”
“不怕。”言聿白抹了把嘴,他抬头看着谢岁,目光沉静,“倒是谢郎君,你不怕吗?”
谢岁挑眉,“我怕什么?”
“你杀了裴珩。”言聿白举着筷子,一双眼睛亮晶晶,“我若是你,绝对不会在此处坐以待毙,等着叛军给予的虚无缥缈的赏赐。你不过一个乱臣遗孤,谢家势力如今已经消减太多,若是西北军问责,你是第一个被推出去顶罪的。”
“然后呢?”谢岁双手环胸,目光毫无波澜。
“打个赌,我们死后,你也活不过三天。”言聿白将头埋下去继续吃东西,“我劝谢郎君也多用些吃食,说不定就是最后一顿了。”
谢岁笑了,他上前两步,坐到言聿白面前,举起酒壶喝了一杯,“说的有理,可惜言小公子你猜错了一件事。端王不会杀我,以他的性格,绝对不会允许西北叛军忤逆犯上。裴珩是反贼,为反贼说话的是什么?自然也是反贼。”
谢岁抬起手指,比在脖颈上轻轻一划,“端王弑杀。待王爷荣登大宝,只会将他们杀了,西北军怎可落入他人手中。届时不服者杀之,有谏者杀之,将朝廷不满的人血洗一遍,夷三族,灭九族,自然也就无人再敢反抗。”
言聿白嘴里的肉一下子就不香了,他看着昏暗灯火下,谢岁俊秀的侧颜,忍不住开口道:“如此恶主,你就不怕他杀你?”
“那就看我的活命手段了,不是吗?”谢岁撑着头,眼中满是笑意,“先帝不就是如此对我谢家?如今换个皇帝,我谢家逃不掉的命,其它世家自然也别想逃过。”
言聿白讪讪道:“………谢郎君,你这个想法,就有点偏激了。”
“有吗?”谢岁摸了摸下巴,“其实还好吧,弱肉强食,待我主攻破金陵,放心,很快会送傅相下去,叫你们亲人团聚。”
瞥了一眼草堆后不言不语的傅郁离,谢岁叹息,“其实你们本可不死,倒是我低估了傅相。都说虎毒不食子,傅相却是完全不为傅大公子着想,说是傅家不差这么个儿子,让王爷将你杀了就杀了……啧,真是可悲可怜。”
傅家是清流世家,对于他们而言,名声远比一个儿子重要。傅郁离确实是小辈里最出色的,只是在家族名誉前,他的命算不上什么。嫡子死了,还有旁系,过继就是。
不过前提是端王打不下金陵。
看傅老狐狸这样子,大概是笃定端王拿不下金陵,所以连谈判的机会都不给,一口回绝。
谢岁摸了摸下巴,他是早知道端王这个不成器的难成大业,就是不知道朝廷如今是怎么想的。如今能扛事的好像也就一个萧家,他们也真不慌啊。
谢岁虽然讨厌傅郁离,对他却没什么杀心。毕竟是主角,命硬,没那么容易死。况且傅郁离虽然是个讨厌鬼,但确实有几分能力,现在死了比较可惜,还是留着让他以后在朝廷里忙活吧。
不过救人归救人,骂人也是要骂的。最好能将傅郁离气个半死,不然对不起当初胭脂山内傅郁离奚落他的那句贱话。
将牢门钥匙悄悄落在稻草堆里,谢岁抬手将一杯薄酒一干而尽,对着面前的言聿白拱手,“言小公子,这赌在下就应承下来,但看三日后,你我能否阎罗殿里相见了。”
说罢,谢岁撑着竹竿去拿墙壁上的灯笼。
昏黄的灯光随着他的动作晃动,谢岁拿着竹竿,转身的一瞬间,灯火照亮了隔壁的角落,那新添的囚犯,一身灰衣,发丝高束,面壁似的依旧看着墙壁,动作僵硬,不肯移动一分。
谢岁稍稍顿住。
他记性一向很好,那不是端王府里的那个姓方的,将他按进水里的幕僚么?谢岁最近确实没在宴会上见过他,还以为这人看不惯端王的所作所为,所以不屑与他们来往呢。
只是他并未犯错,怎么会被关起来?
等等……
谢岁忽然想起门口稀疏的看守,以及那老头骤然提高的声线,傅郁离面对死亡淡定的模样,心念电转间,他骤然反应过来,自己来的怕不是时候。
难怪傅老头底气这么硬,感情他在端王这里有内应啊!
眼见敌众我寡,他方才那一番发言,怕不是将人得罪狠了,谢岁面不改色去拉门。灯笼微晃,只是稍微侧头一瞥,下一刻,傅郁离冷然的声音响起:“他发现方先生了!别让这厮出去!”
谢岁暗骂一声,读这么多书眼神怎么这么好。随后抛了灯笼,拔腿就跑。昏暗的监牢内,人影骤然拉长放大,噼里啪啦碗筷落地,言聿白一下子掀飞了桌案,举着破木板子锤过来。
谢岁看着那半人宽的瘸腿桌子,没忍住骂出声,侧身躲过,破木板子擦着他脑袋顶飞过,重重砸在牢门口,还好谢岁缩手快,不然就砸他手上了。
可见言聿白这段时间的饭,没有一口是白吃的。
谢岁一脚踢开木板,连忙去拉牢门,正待逃亡的几个人怎么可能放过他,眼见谢岁要跑,言聿白一个飞扑抱住了腿,一下子将人扑倒。
谢岁第一反应就是去掰言聿白的手指头,少年抓他衣服抓的死紧,几乎像个大型秤砣。谢岁本就要靠着竹竿行走,哪里经得起他这么折腾,一个不稳倒在地上,另一条腿也让他抱住了。
言聿白:“别想跑!”
谢岁:“………”
他扒拉了两下稻草,不行,爬不动。
灯笼倒地,火焰舔着白纸燃烧,点燃了铺地的稻草,黑烟随着火光一同窜起。隔壁牢房内,面壁思过了好久的方翥一把拉开牢门,兴冲冲冲过来,“快!按住那个姓谢的!别让他跑!!”
角落里一直装阴郁的傅郁离摩拳擦掌扑过来,将还在挣扎的谢岁手臂按住,三个文臣土匪一样,面容扭曲,方翥解腰带,傅郁离捆手,言聿白抓着谢岁的裤腿,凶神恶煞的威胁,“别出声!别呼救!你要是大喊大叫,我就……”
谢岁:“……你就?”
言聿白手一抓,“我就拽你裤子!”
谢岁:“…………”
很好,很有威慑力。
第52章
灯笼点燃了稻草,烈火一下子烧起来,牢狱内浓烟滚滚,谢岁双手双脚被缚,让言聿白和傅郁离举起来,飞速逃出了监牢。
火光冲天,很快引来了人救火。方翥轻车熟路,领着他们几人绕开守卫的兵士,又换了身衣物,将言聿白和傅郁离打扮成谢岁身侧的侍卫,最后再以一把刀抵在他的腰间,四个人亲亲热热出了营帐,朝着荒草丛生的山野走去。
谢岁眼看自己要被劫持出去,不由得叹息,“你们跑就跑,带我干什么?在下一个瘸子,带着我只会拖慢你们逃跑的速度。”
“闭嘴吧你这个祸害!”方翥戾气颇重,他拿刀戳了戳谢岁,恶狠狠道:“你小子还想跑?当我会放虎归山,让你回去给叛军效力?想的美!”
谢岁困惑:“……那你大可以杀了我啊。”
“你当我不敢杀你?!”方翥眼梢快飞到眉毛去,他瞪着谢岁,看着少年人姝丽的眉眼,最后只将刀又往他腰上抵了抵,“如果不是答应了别人,我才懒得管你!废什么话,走!”
谢岁:“??”不是,我和你熟吗?你就管我?你谁啊?
方翥并不回答,只是同谢岁勾肩搭背,两人立刻从恨不得要打架的不合,变成了亲亲热热的酒友,在路上摇来晃去。不远处一片骚乱,监牢失火,引起了注意,一大批的兵士过去救火,瞧见了谢岁和方翥,还不忘提醒,让他们早些回帐休息,莫要在外乱晃。
方翥扶着谢岁,走的歪歪扭扭,抬着下巴冷傲道:“谢大人喝醉了,扶他去醒酒,总不好吐在营帐。你们救火关我们散步的什么事?难不成还想将咱们借去打杂?”
侍卫自然不敢。
介于谢岁如今是端王面前红人,侍卫也不好阻拦,当真让他们四个大摇大摆出了城。
傅郁离和言聿白低着头跟在后头,言聿白还算尚可,傅郁离身体却是虚弱。他本就在抓捕时受了伤,后来又打死不吃谢岁送去的东西,整个人病怏怏的,走着走着就需要言聿白去搀扶。
“傅公子,如今金陵大军将至,咱们只能翻山路回京。”方翥轻声道,“可还撑得住?”
“无碍。”傅郁离站直了身体,言聿白在身上摸摸,从怀里取出块肉干,“吃!”
傅郁离此刻也不计较这是谢岁送来的了,他咬着肉,补充了一下体力,边吃边问道:“方先生,您久在南疆,敢问端王是个什么样的人?此番拿下金陵的可能有几成?”
“端王此人颇有勇武,金陵若是当真只有六千禁军,最多后日,金陵必然沦陷。”方翥低声道,“我会送你们北上,先去青州躲躲,待得战事平息,再送你们回去。”
“那若战事一直不平呢?”言聿白小声道。
方翥不说话了,气氛一时显得有些沉重。
“不能躲,我们要去求援。”傅郁离坚定道,“青州有镇守府兵,端王狼子野心,当联合群臣,共同围剿叛贼。”
“时间来不及。”方翥无情道:“先不说能招募多少府兵,就是找到了人,待你一一传信也要花上数月,若是陛下为叛军所害,端王登位后,便是集结军队也无他用,只会将大周拖入无尽的内乱中去。”
“你们年纪尚小,国事自有大人处理,如今改做的是独善其身,保护好自己,傅相没了后顾之忧,才好腾出手去对付端王。”
“况且端王手下有一只从江湖雇来的杀手,杀人如麻,待他们发现你们不在,必定会追杀过来。离开此处,宜早不宜迟。”
见傅郁离仍有疑虑,方翥苦口婆心道:“你如今帮不了什么忙,保全性命才是最重要的,莫要逞强。”
“可我爹他……”傅郁离还想再说些什么,方翥却骤然闭上了嘴。
萤火辉辉,蛙鸣声此起彼伏,不远处就是幽寂的林木,而此刻林木前,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长刀在怀,一身玄衣,靠着树木吹了声口哨,“谢大人,方先生,这么晚了,散步呢?”
谢岁好久没见着丹宿,倒是没想到他会在这里守着,一时拿不准他这是路过,还是奉命过来捉拿。遂礼貌性的点点头,迎合道:“是啊,今夜天色颇好,丹宿统领你也出来吹风啊?”
“帐篷里太热了,不如在外头乘凉。”丹宿将刀换了个手,他三两步走过来,谢岁感觉方翥戳他腰子上的刀很近了一点,隐约感觉到衣裳被戳破了,几乎抵到皮肤。
“天气确实闷热,看这样子,大抵是要下暴雨了。”谢岁漫无边际的说着些废话,“明日拔营,若是暴雨,不易攻城。只怕伤亡会增加许多。”
“哦,谢大人忧国忧民,让人敬佩。”丹宿对这像是不太感兴趣,他走到谢岁面前,脑袋微侧,看着半环着谢岁腰的方翥,忍不住道:“方先生,你同谢大人倒是亲密。”
方翥:“………”
他盯着谢岁看了半晌,挤出一丝吃了苍蝇般的微笑,“不打不相识,忽然觉得这小子有些灵气,是个可塑之才。”
谢岁受宠若惊,“是啊,方先生人品贵重,才高八斗,能与先生结交,是我三生有幸。”
感受到抵在身上的刀刃,谢岁笑得就很诚恳,方翥还以一个和煦的笑容,两人面对面站着,其乐融融。
“两位大人能化干戈为玉帛自然是最好的,王爷若是知道,想必一定很高兴。”丹宿手一伸,勾住谢岁与方翥的肩膀,将他们俩揽着,“我看天牢方向着了火,外头想必有些危险,不若在下护送两位大人回营?”
“不用了不用了。”谢岁脸上的笑都快僵了,生怕方翥一个情绪不稳,拿刀子捅他肚子上,“我与方大人想在外头透透气,此处寂静,也有侍从,应当也碰不见什么贼人。”
“哦?”丹宿闻言,目光随即落到跟在他们身后的傅郁离和言聿白身上,“你们两个是哪个营当值的?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