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无雪神情微动。
他沉默了许久。
天光透过明窗,挽着微尘而来。
岁岁年年都在浮尘中飘然而过,散入光影中。
安无雪徐徐道:“我现在……暂时没有离开的打算,你刚才所说,不用再提。”
他没有直接提到姜轻。
在他看来,他从头到尾和姜轻便没有什么。谢折风说姜轻对他没有情爱之心,倒是没有说错,他也看得出来。
而那朵寒桑花,他在昨夜进屋之后便已经随手丢进灵囊里,更是忘了。
人世爱恨,因缘,能让他刻进心里的,确实只有同师弟有关的一切。
他觉得他这般说,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不必再多解释什么。
可谢折风眼里,只能看得到安无雪没有扔掉那寒桑花,反倒收下藏了起来,也没有直接撇清和姜轻的关系。
他想不清,摸不准。
安无雪好不容易稍稍松口,他又不敢问。
起码师兄不会走。
他该知足了。
他只好乖乖地坐在那里,终于有心思用灵力撇去自己身上挂了一夜的寒霜。
安无雪不知师弟心中已经百转千回,见他终于消停,便把玉简直接放在谢折风手中,说:“你看看吧。”
“这是……?”谢折风缓缓摊开玉简。
安无雪不疾不徐道:“你还记得我先前和你说的师尊身份之事吗?当时我不确定一些事情,所以隐瞒了你一件事,一件和无情咒有关的事情。”
谢折风面露警惕。
安无雪:“……我不是要下咒!”
谢折风松了口气。
安无雪:“……”
他无奈,说:“我要和你说的是——无情咒是师尊所创。无情咒是我从曲家得到的,而曲家的无情咒,是师尊还是曲闻道之时留下的。”
谢折风一愣。
“而且……他其实早就在你身上下了此咒。我先前想在你身上下咒,最后收手,也不是因为临时改变主意,而是发现你已经中咒。”
谢折风更是惊诧。
安无雪所说,对他而言实在太过意外,以至于他心中一片空白。
“可我……”
“你没有感觉,对吧?”安无雪叹气,“所以我猜,这咒,怕是在你年少时就下了。
“你手上的玉简,就是解咒之法。
“无情咒、寻卜术……这些都和师尊脱不开干系,照水北冥祸事或许要从中找出答案。那背后之人不知还会不会做什么,如今我们说再多,都是揣测。
“还有你当年杀我……我也说不明白了。你应当有很多话想说想问,但我只有一言。无情咒会让人忘却和情爱有关之事,你想说什么,不如都等你捡起遗忘的记忆再说。”
他没看谢折风是何表情。
他缓缓起身,从床榻上捞起困困,头也没回地走出门。
“我替你落下结界,结界有异我会回来。”
安无雪站在门外,抬头,迎着天光看去。
天色正好。
日升而起,今天看来,会是个好天。
他被刺目日光恍得快速眨了眨眼睛,困困更是一个翻身,把脸埋进他的袖袍之中。
他却没有回头。
天光拉长着安无雪的身影,正好将他的身影拉至谢折风身前。
谢折风下意识抬手想要触碰。
可那是触不及的剪影。
他只能瞧着身影越走越远,房门“砰”地一声关上,结界落下。
方寸之地中,茫茫四方寂寥无声,仿若跌出了红尘万丈。
谢折风看向手中玉简。
无情咒。
师兄说他早就中了无情咒。
怎么会……?
惊涛骇浪涌上心头,谢折风抓着玉简的手愈发用力。
他松开掌心,送出灵力,摊开玉简。
玉简上面镌刻的法诀符文显露而出。
谢折风抬手掐出法诀。
神魂颤动。
法诀晕出光芒,符文浮空而出,引入眉心,落入他从未发现的无情咒所在之处。
他的神魂之上,当真有一个埋藏如此之深的无情咒!
而且,这咒术上的仙者灵力气息,确实源自他的师父南鹤仙尊!
这是何时落下的?
他为何毫无记忆?
他当年到底因为此咒忘了多少事情??
师兄所说的冥海双修,难不成也是……
一千多年——难道他这一千多年,都身中无情咒而不知!?
为什么?
那是他和师兄的师父,是修真界无人不敬佩的仙长。
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想不通。
他出了神,掐出的法诀微晃,解咒的符文一滞,险些散碎。
谢折风赶忙收敛心神,摒弃掉心中一些芜杂,凝思屏息,目光复又落在玉简之上。
安无雪写的批注在侧,字迹隽秀而清雅,仿若这结界之下的寂静中唯一抚慰人心的无声喧哗。
谢折风记下其上的每一个字。
他缓缓闭上双眼。
解咒符文同无情咒符咒相撞。
谢折风闷哼一声。
银光流转。
咒术符文像是一团乱麻的细线,终于被拎出线头,一点一点,随着时光倒流而回的记忆,拉扯出了那被尘封在符文之中的年岁。
一百年。
两百年。
八百年。
一千年……
倏地——
谢折风浑身一晃,面色瞬间煞白。
心魔分明没有发作。
无情咒解开,再没有比此刻还要神思通明之时。
可他却好像被人撕开了胸口,剜出了血淋淋的骨肉还不够,还将利刃深入,搅碎他的心口。
——他都想起来了。
千年前那些被无情咒强行封存的记忆如溃堤一般汹涌而来,填入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空白之中。
自被南鹤带回落月,师兄牵着他的手踏入山门,而至冥海万丈水渊下的双修,最终葬霜海上登仙劫云降下……
此间种种,他都记起来了。
谢折风心神巨震。
他曾以为,他辜负师兄至深,只因忘了一场双修、落了一道剑光。
那便已经是他毕生无法挽救的懊悔。
直至此刻。
谢折风才知,那些竟还不是全貌。
他怎么能忘了!?
明明……
明明是他先动心的。
谢折风是在琅风城主府的废墟之中初见安无雪的。
那时,他手中的剑还在谢追胸膛之上。
那是他的生父。
他的生母据说是个和谢追有露水姻缘的女修,身份不详。女修生下他之后,把他放在城主府面前便不知所踪,从此再无踪迹。
谢追是琅风城人人皆知的风流,年长一些的仙修都说,谢折风生母便是被谢追花言巧语给骗了,怀了孩子才发觉谢追本性。修士子嗣稀薄,怀胎不易,她既不想教养谢追的孩子,又不忍杀了幼儿,这才将婴孩弃于谢追门前。
谢追不喜后代血脉,完全没想到自己居然有了个孩子,原先也是不想要他的。
但谢折风自小便生得玉雪可爱,天赋卓越,其他孩童尚在开蒙之时,他已经能对剑道法诀过目不忘。
谢追见他是个天才,方才稍稍正视了他一些。
可也仅此而已。
谢折风幼时,常坐于城主府门前,望着往来不断的凡人,看着不少凡俗父母牵着孩童走过。
当时仙祸已经打了很久,琅风城外结界环伺,城内风声鹤唳,凡人步伐总是匆忙。可不管再匆忙,年长者牵着孩童的手也从未松开过。
谢折风从不说话,练剑能练一天,这般看着也能看一天。
谢追若是瞧见他如此,只会嗤笑一声:“不懂事,凡人有什么好看的?”
他也不说话。
他有时还会听见来往城主府的修士直接当着他的面问谢追:“小谢公子怎么从不理人?也不说话?这孩子不会是个哑巴吧,城主还是寻个好医修给他看看。”
谢追无所谓道:“他从小就性子冷,不必管他。他那生母……”
谢追冷哼了一声,“也不是什么正经仙修,杂种罢了,乱世要教养一个后代或是弟子不容易,若不是天赋高,我早把他送给附近门派了。”
谢折风没什么反应。
他只有一个想法——谢追这般德性,如何能在乱世之中,在归絮海能刮人骨血的罡风之下,在容貌昳丽修为高超的雪妖面前,护佑一城生灵呢?
后来果然琅风城被雪妖所破。
伫立在琅风城的天柱彻底崩毁,仙修死伤众多,城内尸骨遍地。
那些雪妖不知是要在城里寻什么,或是想要挖尽琅风城中的所有灵物,雪妖一族并未冒进,而是一点一点地围杀而来。
雪妖的歌声萦绕在琅风城四方,所剩无几的仙修逐渐退后,最后只余下城主府的一方天地。
落月峰为琅风城落下的结界碎裂,谢追只有渡劫巅峰修为,不是雪妖族浊仙的对手,被浊仙重伤,境界跌落至辟谷。
谢追躲了起来。
谢折风听着城主府外歌声与哭声交叠,斗法带来的狂风一阵一阵席卷而至,闹人耳朵,而他的生父急促地同他说:“你放开你的灵力,放松,别怕,爹养你这么大,给了你这么多好处,你是不是该报答一下爹了?”
谢追放下手中灵剑,已经结起法印,神魂凝结于眉心,准备夺舍。
他以为谢折风自小沉默寡言,不谙世事,什么都不懂。
谢折风却漠然地看了一眼地上的灵剑,轻轻点了点头。
谢追心满意足,趁着仙修还在垂死挣扎之际,神识完全从灵剑之上撤去,神魂正待离体。
正值此时。
利刃穿透皮肉的声响传来,谢追结印的手一僵,睁眼见着自己胸口淌出鲜血之时,才意识到他自己的灵剑刺穿了他的胸膛。
剑认主,可谢折风是他的亲子,血脉之力足以暂时掌控灵剑。
“你——”
谢追猛然吐出一口鲜血。
少年面染鲜血,眉眼流下一道血痕。
他轻轻眨了眨眼,只觉谢追的血实在同谢追本人一般让人难以忍受。
不远处似有人御剑而来。
笼罩琅风城的风雪突然停了。
——是那些仙修彻底撑不住了吗?他也要被雪妖杀了吗?
谢折风握剑的手一抖,顺着声响转过头去。
那一日,琅风沦陷,南鹤亲自领着落月峰诸多高手与雪妖族浊仙交战于归絮海,终于打退了琅风城内的妖魔。
断壁残垣之中,谢折风见着那仙尊身后穿着金线压边素衣的少年瞬间掠步至他的面前。
他以为对方要质问他弑父杀城主一事。
可那少年却毫不在意地用那价值不菲的法袍衣袖擦去他眉间污血,用袖袍遮住了他的眼睛。
飞尘裹着四方血腥味而来,少年嗓音却如雪中一杯暖茶,沁人心脾。
“我叫安无雪,是落月峰弟子,奉命来琅风城除魔。雪妖已退,结界重立,落月峰正在清肃城中浊气。”
“你别怕。”
谢折风当时所经历的一生不算长,第一次有人对他说这三个字。
他果真不怕了。
后来落月峰整顿琅风城,南鹤仙尊搜了谢追残魂,得知夺舍一事,并未多说一言。
谢折风自此被南鹤剑尊带回落月峰,成了南鹤剑尊的第二个弟子。
南鹤因琅风城破,焦头烂额,有许多琐事还未处理,没来得及管他。
是安无雪带着他回到落月峰,将他暂时安置在其中的一个僻静山峰处。
门中弟子都想看看新来的小师弟,想瞧一瞧让南鹤仙尊第二次破例的小少年是何模样,可他们全都被安无雪以“小师弟需要休息”为由挡了回去。
谢折风在屋内,听着安无雪拦住其他人。
对方遮着他眼睛时,话语分明比春风还柔和,牵着他来此时,神情也比细雨还温润,可斥退看热闹的峰中弟子之时,居然严厉得很。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还满是血污的衣裳。
他突然有些羞赧,只觉这般同安无雪相见,实在污了这位——应当已经算是他的师兄了——污了这位师兄的眼。
他用法诀,想洗清上面的血迹。但衣袍色深,他明明洗干净了,却总觉得上头还有自己瞧不见的污秽。
安无雪已经掀开门帘走了进来,正巧撞见他在打量自己的衣裳。
“小师弟,”他眉眼微弯,眯了眯眼睛,“落月峰不至于出不起弟子的衣袍用度,你这身旧了,我去为你准备几件新的法袍。你可有喜欢的样式?”
谢折风摇头:“没有……”
“那颜色呢?”
谢折风认真思虑了一下。
“白色。”
“哦?”安无雪挑眉,“我们是练剑的剑修,平时总是摸爬滚打的,你不嫌白袍容易脏吗?”
“……容易脏,也容易看出脏了。”
而不是像他身上这一件这般,分不清是否有洗不去的污秽。
谢折风已经习惯了被他人忽视所求。
他说完,便又觉得自己要求太多,对方不会理会自己。
衣袍而已,能穿就行。
可少年时的安无雪只是点了点头,顺着他的要求道:“那我为你准备几身白袍。”
谢折风不知如何同人友好相处,只能回想起从前自己坐在城主府门前看过的凡夫俗子,学着那些人对亲近之人的称呼,低声说:“谢谢阿雪。”
安无雪一愣。
“噢!”他被他的师兄敲了一下脑袋。
安无雪假意生气道:“喊什么呢,我是你的师兄,长幼有序,我可唤你姓名,你却该喊我师兄。”
“……多谢师兄。”
“我听琅风城的仙修说,你从小就不说话,多半是个哑巴——哪里是嘛。”
他的新师兄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他,又说:“小师弟不仅不是个哑巴,还好生俊俏,若是穿白衣,定然十分好看。”
只因这一句话。
从此,谢折风只穿白衣。
少年萌动之心在那时便已种下,此后落月峰岁月悠悠,乱世之中,峰间竹林满是挥剑之声,却是谢折风心中不可替代的宁静。
什么时候开始发现自己动心的呢?
或许是年长几岁可以开始练习挥剑后,师兄握着自己的手,代替南鹤教自己练剑的某一刹那。
或许是领命下山的哪一次,同安无雪一起相拥而眠的哪一晚。
也可能是某天入夜时分,师兄在自己半掩着的窗下探出头来,轻声喊他:“师弟睡了吗?师尊有事去了鸣日城,管不到我们。今夜落月峰下凡尘有难得一见的烟火,要不要和我一起偷偷溜出去看看?”
还可能是……
究竟是什么时候,他已经不清楚了。
可他想起来了。
他早已动心。
所以他知道师兄喜欢他穿白衣,便再没买过其他颜色的衣裳。
那日师兄教他练剑,没有留意他掌心被剑柄磨破,实则是他明知师兄会懊恼,会为他包扎,这才故意装作不曾察觉,直至磨破才摊开掌心给师兄看。
他知晓师兄会喜欢他带着伤连夜做的冰糕。
而后下山除魔,他明知师兄因羞燥而有些脸红,却还要装作不知,抬手要探师兄脸颊温热,只为了能凑近一些。
往事逐渐清晰,时光中的藤蔓在这一刻迟来地爬满谢折风的心间,为他送来湮灭的曾经。
是他先心动,也是他先勾动师兄的心。
可他全忘了。
无情咒还在缓缓解开。
此咒年岁深远,印刻极深,哪怕有着解咒之法,彻底解除咒术影响也不是一时半刻之事。
年少过往,不过初始。
谢折风在琅风城主府时习惯了独来独往,即便拜入落月门下,也还是做不了一个七窍玲珑之人。
同辈师兄弟们总是说他从不主动与人结交,捉摸不透。
除了安无雪。
师兄是这世间最了解他的人,哪怕他不常开口,也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看出他的想法。
但哪怕是师兄也不知道,他其实并不是真的沉默寡言。
只是不论面对谁,似乎都没什么话好说。
他的师父是无情证道的两界仙长,本就冷心冷情,他在南鹤仙尊面前自然是安静的。
在其余人面前,他更是无话可说。
可在师兄面前,谢折风则是想说的太多,却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安无雪看似八面玲珑,和谁都能接得上话,实则才是那个从不敞开心扉的。
他的师兄生气了不发怒,开心了不庆贺。
哪怕心有不满,也只是一笑置之。
没人能看得出安无雪心中所想。
谢折风不清楚师兄看待情爱究竟如何,他不敢暴露自己的妄念,便不敢多说。
有一年,安无雪因降生之地怨魂而生的心魔被他斩除,终于放下心结,第一次愿意过生辰。
戚循、秦微和上官了了都准备了灵宝做贺礼,落月峰的小弟子们都一同凑灵石炼了一个剑鞘。连当时暂在落月修行的楼水鸣也在。
好不热闹。
谢折风准备了不止一个灵物。
可二月初四那天,他看着满灵囊的东西,还是不甚满意。
师兄是天下第一剑的首徒,真的会因为收到珍奇灵宝而开心吗?
谢折风犹豫许久,终于还是趁着安无雪练剑之时,在一旁假意随口闲聊地提了几个话题,最终才不着痕迹地问:“……师兄自小长在落月峰,应当什么都不缺——那你可有不曾得以圆满的心事?”
安无雪挥剑的手一顿。
青年对待他的话语格外认真,并不敷衍,而是静静地思量了片刻,才说:“若要真的细想,确实有一件。”
谢折风忍着心中急切,假意平静地追问道:“是什么?”
安无雪眼眸微转,回忆着说:“我曾在少年时,于开满迷障花的花丛中,捡到一只样貌颇为独特的瘴兽。
“那瘴兽应当是刚刚出生,可它双眼旁有淡淡的乌黑,同其他通体雪白的瘴兽有些许不同,无法完全隐入迷障林中,被瘴兽一族所抛弃。我抱起它,还未来得及问它愿不愿意跟我走,师尊便已经来寻我,要带我离去。
“它被仙者凌厉之气所惊,蹬了我一下,从我怀中跑走了。我那时修为太低,拦不住它,从此再没见过它。我曾回头寻过它,但它太过胆小,似乎躲起来了,我不曾寻到。它本就不似寻常瘴兽,不好躲藏在瘴气之中,也不知它离群索居,一只幼兽,是否安全……
“你若问我不曾得以圆满之事,往大了说,天下安宁算其一,但仙祸不是你我二人能轻易左右,往小了说,那便是它了吧。”
谢折风看着安无雪。
他的师兄手中握着的是可以斩妖除魔的剑,修的是傲视修真界的落月心法,想要什么珍奇宝物,都有办法能够寻来。
这样一个堂堂仙尊首徒,天赋金身玉骨的天之骄子,心中唯一在意的不得圆满,竟是一只萍水相逢的幼兽安危。
谢折风只觉竹林中洒下的天光都不如师兄温敛矜然。
“迷障林?”他问,“可是落月峰旁的迷障林?”
安无雪点头,复又挽剑而起,随口道。
“罢了,待我日后神识修为更进一步,再去寻它吧。”
谢折风不再多言。
当日入了夜,他偷偷跑出了落月峰,寻到那一处瘴兽聚居的迷障林。
迷障林里到处都是摄人心魄的迷障花,花粉散开,会形成浓浓的瘴气白雾,挡人神识。
若是稍有意志不坚定的修士进入其中,则会陷入迷障之中不得而出,直至耗尽灵力而亡。
瘴兽通体雪白,天生于神魂有益,活着能助人修习神识,死了都浑身是宝。偏生这样一种珍奇灵兽,毫无伤人的能力,因此只能聚居在一起,躲在迷障林里,靠着瘴气和同族的掩护生存。
安无雪提到的那一只小瘴兽,天生双眼旁便有些许淡淡乌黑,无法完全隐入瘴气中,这才被抛弃。
寻着那些瘴兽所在的地方,反而寻不到。
他连一把剑都没带,就这么踏入迷障花丛,往着偏僻之处走去。
庇护灵兽妖修的瘴气对他毫无影响,他大大咧咧地穿过花丛,观察着那些瘴兽察觉到他的靠近之后逃离躲藏的方向。
那时正值寒冬,瘴气之中冷风冻人骨血,霜雾湿淋淋地挂在谢折风的头发上。他就这么在迷障花丛中待了两个时辰。
直至他记下了所有瘴兽逃离之处,他这才朝着唯一一处没有动静的方向走去。
——那小兽既然毫无自保之力,又没能和族群待在一起,遇到危险时多半不是逃跑而是就地躲藏。
谢折风从迷障花下,摘了一片挂着霜露的花叶。
他将花叶放至唇边,吹奏而起。
月色下、迷障中。
花丛随风而动,送来惑人心神的清香。明月光华挂不进白雾里,却被散开淡淡的浓稠明光,仿若夜中白日,人间仙境。
年轻的剑修吹奏着孤独的曲调,乐声绵绵,不带一丝敌意。
不知何时。
小小的白团子从花丛中探出头来。
那小兽体型不过成年人两个巴掌大,浑身雪白,双眼旁却有着淡淡的乌黑。
它眨巴眨巴眼睛,怯生生地看了谢折风一眼,忽而展翅而起,飞到了谢折风的眼前。
乐声忽停。
迷障花叶飘荡而下,谢折风抱住了那小白团子。
“呜呜……”
“等等,”谢折风轻声和它说,“别认我为主。我带你去找另一个人,他比我好多了——他比这世上所有人都要好。”
“呜……?”
安无雪过完了生辰,收了一堆生辰礼。
秦微和楼水鸣喝醉了酒,在一旁神志不清地比剑,灵光扫落不知多少仙花灵草,看得安无雪大皱眉头。
最后戚循看不下去,一个阵法将不擅阵道的秦微关了进去,嫌弃道:“要闹去困阵里闹去,酒醒了再放你出来。”
楼水鸣醉醺醺地说:“也是我的错……”
上官了了摇头道:“可惜借影石罕见难寻,我手中没有一个,不然我定要把刚才你们撒泼的样子记下,等你们酒醒了给你们看看。”
安无雪在一旁轻笑。
入了夜,宴也就散了。
谢折风陪着安无雪回到他们还是弟子时一同居住的竹林当中,将先前准备的灵宝赠给师兄。
安无雪正想道谢。
夜色中,竹林传来一道轻轻的“呜呜”声,还有展翅之声。
安无雪眉头一皱,眨眼间掠步至声响之处。
“谁!?”
“呜!”
白色的瘴兽飞到他的面前。
他一愣,警惕之心顿时消散。
小兽凑得更近了一些:“呜。”
安无雪瞧见小兽双目之下的淡淡乌黑。
“你……”他惊喜道,“是你!?”
他双眸一亮,小心翼翼地抬手,将小兽接入怀中,开心地抚摸着小兽的毛发。
小兽在他怀里蹭了蹭。
“……你怎么在这里?你是……来找我的?”
“呜呜!”
小兽又蹭了蹭他。
他惊喜之中,着实有些受不住了,没忍住道:“诶,你怎么这么可爱呢?我好担心你,没想到你居然会主动来找我。你愿意跟着我吗?”
“你有名字吗?”
“你双眼旁的乌黑,看上去总让我觉得你想睡觉,要不然我叫你困困吧?”
“困困,你知道吗?今日是我生辰,你真是上苍给我的最惊喜的生辰礼。”
“……”
黑夜之下,谢折风看着安无雪在竹林里的背影,瞧见困困从安无雪怀中悄悄探出头来看他,圆溜溜地眼睛转了转。
他什么也没说。
师兄,生辰喜乐。
往后朝朝暮暮,年年岁岁,望你能日日如此夜,岁岁如今朝,心思澄澈,长安宁,多喜乐。
他在心中默念。
许多许多年前的二月初五那一夜,困困的出现一直都是谢折风和困困之间的小秘密。
迷障林就在落月峰旁,瘴气危险,没有长辈引路,根本没有落月弟子敢靠近。
安无雪只以为是困困自己从迷障林中飞出来,从未想过其他可能。
上苍因缘际会下的惊喜,远比一个他人费尽心思讨人欢心的礼物来得让人欢喜,谢折风只想让他的师兄一直这么认为着。
安无雪养下困困之后,谢折风还经常偷偷地给困困带瘴兽喜欢吃的小零嘴,一人一兽,总是一同悄悄地给安无雪准备惊喜。
有时是谢折风知道安无雪喜欢吃冰糕,却不想平白无故让他忙活,从不主动提,因此他特意为安无雪做了冰糕,让困困假意乱跑,把安无雪引来厨房。
他便会假装惊讶地回过头:“师兄怎么来了?让师兄抓着我吃小食了……要不然我贿赂师兄一点,你别和师尊告状?”
“呜呜!”困困已经在一旁啃了一口。
安无雪只好无奈地笑了笑,上前同他们两一道坐下。
有一次安无雪领着谢折风和一众同辈弟子,在落月峰下的凡尘里办事。
仙祸乱世已久,可落月峰毕竟是修真界第一大宗,其下的凡尘还算安宁,白日里甚至有一些摆摊的凡人。
安无雪看中了一个剑穗。
可那剑穗是凡人所编,用的都是凡俗之物,承不住灵剑灵力,挂上剑柄便会被灵力荡成齑粉。
师兄看了半晌,最终只说:“还是留给哪个和它有缘的哪个凡世剑客吧。”
谢折风跟在身旁,记下了那摊位所在,次日趁着安无雪不在,独自一人去找摊主学了这剑穗做法,回到落月峰,用仙修所用的灵布灵绳,又做了个一模一样的。
师兄睡下之后,他吹叶唤来困困,让困困替他叼到了安无雪枕边。
白日里,他路过安无雪的屋舍,听到师兄在问困困:“……你从哪里叼来的?可有主人?若是有,你可得给人还回去。”
困困摇头:“呜呜!”
还有……
还有很多。
而后谢折风年纪渐长,不知何时,无情咒在他神魂之中生根,挖空了他所有与情爱有关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