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现在能看见那些小鬼,这只是第一步,”江祖先说,“很快,它们就都会来找你了。”
江橘白腾一下就从地板上爬了起来,“我现在就去把那铜钱拿回来。”
“等等。”
江祖先回身,从桌子的小抽屉里拿出一卷四方黄纸,手指蘸上朱砂,在纸上飞快画作,他将这道符递给江橘白,“短效护身符,只能管两个时辰,你速去速回。”
“那你给我几张纸,教我画,我学会了不就行了。”江橘白建议道。
“…这是要靠修为的,普通人就算知道怎么画符,自身没有修为,画出来的符就是废纸一张,懂不懂?”江祖先画完一张符,脸色都没刚刚好了,“修为越高,所画的符所含的能量就越高,我的能力你又不是不知道,将就一下吧。”
江橘白拿着符,三步并作两步往一楼跑。
他顾不上换衣服,更顾不上吃饭休息,打算先把那串铜钱带回来再说。
天麻麻亮,蹲在河边玩水的红衣小女孩不见了。
江家村和徐家镇就隔着一条河,也就是苏马道河。苏马道是人工挖出来的,一锄头一锄头一挖就是十好几年。
河面并不似江面般宽阔,弯弯绕绕,时宽时窄。
因为水势凶险,意外死在苏马道河的村民和镇民还不少。
江橘白以前听别人说,死在苏马道河里的人,有的是自以为勇猛从上往下跳,一脑袋砸在水下石头上,脑袋开花死的;有的人不会游泳不小心掉下去淹死的;还有游泳游到一半抽筋呛水死的……反正各有各的死法。
如今看来,这些死在苏马道河的人,死因可能并不像传言说的那么单纯。
独自走在路上的江橘白,不停回头看,他出门时加了件外套在身上,却还是觉得凉丝丝的。
这有可能是从徐家地下室出来以后的副作用。
河水碰撞岩壁的声音清脆入耳,天变得比之前亮,江橘白碰上了好几拨去山上上工的村里人,大家伙看着小村霸冷着脸,都不敢跟他打招呼。
河面上还雾蒙蒙的,再走一段路,就到桥头了,过了桥,便是徐家镇。
徐家镇早就脱贫致富了,哪怕雾气缭绕,都能看见他们那虽然千篇一律但华丽又漂亮的一群房顶。
哪像江家村,不少人还住土墙垒砌的老屋。
终于上了桥,却越发冷飕飕了。
拱桥的另一头,传来一阵热闹的敲锣打鼓声,不见其人,但闻其声。
江橘白放慢了脚步,那阵热闹到了眼前。
原来是一队迎亲队伍,队伍的最前方走着一个脸黑体壮的男人,他行的是拖青,手举青竹竿,青竹竿最上方吊着一块鲜猪肉,在空中甩过来甩过去,鲜红的瘦肉与白腻的肥肉配着,成色很好——这是他们当地的习俗,以此表明新娘乃是初为人妇,猪肉也能辟邪。
在拖青之后,便是敲锣打鼓的锣鼓队,穿的一身喜庆,头上戴红帽,腰上扎红布条。
其后跟着一顶顶大小不一的红轿子,里面坐着新娘新郎的媒人以及新娘的父母亲戚。
轿子在白雾中若隐若现,最后接二连三路过少年眼前,一顶比一顶清晰。
江橘白紧攥着护身符,大气都不敢出。
一顶轿子路过江橘白时,帘子被一只纤细白嫩的手挑了一角起来,露出里面化着新娘妆的面容姣好的女人脸,只是脸上粉抹得太白,愈发显得唇色深红。
她朝江橘白笑了笑。
“……”
江橘白掐了自己手心一把,冷冷地迎上鬼新娘的笑容。
大红的帘子缓缓放下,队伍还没走完,江橘白站在桥边,打算等他们队伍走完过后自己再走。
看见队伍里扛箱抬轿的人都目不斜视,江橘白背过去,悄悄拿出护身符,而就在他正准备展开护身符的时候,符纸化成了一把黄色的粉末,从掌心指缝流走。
少年大脑宕机了几秒钟,心跳陡然加快,他瞥了眼身后存在感十足的迎亲队伍,垂眼看向河面。
水雾之下,河面之上,飘起一张红色裙子的布料,左右摆荡,像是在朝瞧上的人发出无声的邀请。
完了完了。
来了来了。
“你好。”
说话的人,在跟江橘白打招呼的时候,还不忘拍拍他的肩,让他回头。
江橘白缓慢地转身,站在眼前的是一个年级跟他相仿的男生,也穿得同样喜庆,红色的唐装上衣,同样抹又厚又白的粉,涂红嘴巴。
对方身上有一股香灰的味道,跟江祖先诵经时的那香灰不一样,眼前这东西身上的味道,阴冷黏腻。
江橘白的眼神越过对方的肩,长而整齐的迎亲队伍,乌泱泱的人头,整齐划一的步伐。
看上面还勉强能看出喜庆,可当目光下移时,看见的景象却使人浑身发毛。他们的脚后跟都是冲前的,反而脚尖冲着后面。
全是鬼。
眼前的男鬼将手中的大红宫灯朝前送了送,这是一盏六角宫灯,宫灯散发着红色的光芒,几面玻璃上贴着红色鸳鸯剪纸,宫灯上还雕刻着牡丹花图案,几方流苏优雅地晃动。
如果这不是鬼送给自己的,江橘白估计立马就美滋滋拎回家挂自己房间了。
“心意领了,东西就算了。”江橘白面皮绷紧,拒绝了。
“我姐姐很喜欢你,你收下吧。”男鬼声音低低的,他又把宫灯往江橘白的方向递了递。
在江橘白要推开对方时,却发现宫灯已经到了自己手里。
他怔然地看向不知何时回到了队伍中的男鬼,他似乎很欣慰,朝江橘白露出灿烂的笑容,嘴角诡异地咧到了耳根。
江橘白立即就把宫灯丢到了地上,宫灯滚在地上,灯却还亮着,完好无损。
他心跳如擂,口干舌燥,立即朝徐家镇的方向跑,想要快点把铜钱找回来,这日子他是一天,不,他是一分钟都过不下去了。
再这么下去,他迟早得被折磨得阳气散尽!
他气喘吁吁地跑到了桥尾才敢停下,撑着膝盖大喘了几口气,江橘白在心里嘁了声,这样的小鬼还敢出来唬人,他可是连徐栾那样的都应付过。
江橘白志得意满,叉着腰转身,他嘴角的笑凝滞住。
在桥上,他刚刚站定的位置,他看见“自己”还在那里,手里则拿着那盏明明已经被丢掉的鲜红明亮的宫灯。
而在“他”的面前,一顶装饰华丽的红轿子面对着他,轿门徐徐打开。
轿子两旁两个身材矮小,脸色青白的男人将“他”迎上了花轿,“他”也很顺从地钻进了花轿里。
第10章 落魂3
看见“自己”坐着轿子跟着迎亲队伍离开,队伍消失在雾中,江橘白冒出一身的冷汗,他转身朝徐美书家的方向跑去。
找回铜钱应该就好了吧。
徐美书老娘的八十岁大寿被破坏了,地下室死了五个人,五个人的家长此刻都聚集在徐家的院子里,对着眼前孩子残缺破烂的身体嚎啕大哭,院子里还晕了好几个。
乱糟糟的院子里人头攒动,让翻进后院的江橘白得以完全没被人注意到。
甚至,就连后院的那条狼狗都跑到前院去了。
他特意绕到前后楼中间的水沟查看,他摸着墙壁,虽然陈旧,但是完整。
仓库真的没有后门,他们七个人从最开始就撞鬼了,却还以为是误入了灵堂,打扰到了魂灵才受到报复。
江橘白绕回前门,仰头看着蛛网密匝的门框,他吸了一口气,推开了门。
仓库里的空气布满灰尘似的,使人感到呼吸不畅。
江橘白找到灯打开,发现灯泡表面覆盖的灰尘已经吞没了去大部分光芒,开了灯跟没开也没什么区别。
幸好,窗外的光还是能照进来。
走廊位于两旁房间的中间,光照不进来,一片漆黑。
走廊尽头,地下室的入口,那串铜钱静静地躺在地面上。
江橘白面上一喜,马上就大步跑过去,距离铜钱只有一步之遥时,他脚下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他整个人摔出去。
地上扬起灰尘,江橘白疼得呲牙,但还是迷蒙着眼,伸手把铜钱一把就抓在了手中。
身旁门半掩,窗户外灯光照进来几缕,正好也照亮了江橘白手里的铜钱。他记得铜钱一开始是铜金色。
江祖先水平不过关,他口中的好东西,成色都只能算一般,更何况还是这有了十八个年头的铜钱。
但是现在,这串陈旧甚至有些褪色的铜钱,却通体散发着冰冷的光泽,并且,越靠近铜钱中心,铜色越深,甚至泛着红。
这还是他之前的那串铜钱吗?
江橘白膝盖蹭着地面,试图爬起来拿着铜钱到外面好好研究一番。
只是他的腰刚拱起,背后就迎上一股力,直接将他的身体重新按回到了地面。
他的颈后传来一阵微风,很慢可是凉得使他浑身都忍不住颤抖,他趴在地上,一动不动,颈项无端昂了起来。
趴在地上的人急促地呼吸着,往上仰着的气管运作得十分费力,他眼底浮上水雾,周身都被柔软的冰凉包裹住。
一只近乎透明的手从江橘白的领口探了出来,手臂病态青白。
手掌不顾江橘白眼底的恐惧和身形的颤抖,沿着颈项朝上,抚摸上下颌,最后拇指按在了江橘白的唇角,用力朝旁边一滑。
一道红似胭脂一般在江橘白的嘴角洇开。
一道似笑非笑的嗓音在江橘白耳边混沌不清地响起。
“看来,我应该祝你新婚快乐了,小新郎?”
江橘白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身体被控制住,他知道原因,却无可奈何,像个玩具一样,任对方为所欲为。
他一定要想办法弄死对方,让对方灰飞烟灭,下十八层地狱,永不得转世轮回。
江橘白拿着那串铜钱,踉踉跄跄回到了家中,一路上,似乎有不少人在跟他打招呼,但他都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答的。
他差点找不到家。
父母出去上工了,江祖先正坐在客厅当中等着他。
“给。”江橘白把铜钱一掌拍到桌面。
少年身上那冲人鼻息的阴气,让江祖先都忍不住后背生出了凉意。
江祖先回身面朝着少年,他看着对方雪白的脸色,让他低下头来,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脖颈、心口,把了脉搏。
老人心底暗道不好,严肃问道:“你在路上有没有碰见什么奇怪的事情?”
江橘白坐在椅子上,“奇怪的人算不算?哦,不对,是奇怪的鬼。”
“你怎么判断它们是鬼的?”
“正常人走路不会是脚后跟冲前,”江橘白说道,“我碰上的是一支迎亲队伍,队伍里,有个跟我差不多大的男的非要送我一盏灯,我不要,但是我又要了。”
“……你说清楚。”
回想起之前在桥上的情景,江橘白仍旧感到毛骨悚然,“我没收就跑了,但是等我回头的时候,发现还有一个我站在桥上,那个我收下了灯,坐着轿子走了。”
江祖先的脸色变得比刚刚还要难看,“难怪,你一回来我就发觉你不对劲,你的魂掉了。”
“魂掉了?”江橘白指着自己,“那我现在是什么?”
“有些心疼女儿,不舍得女儿外嫁的家庭,会招上门女婿,让女方自己挑选心仪的男子,在女方看上对方后,女方的家人便送于对方一盏灯。你碰上这支迎亲队伍,迎的是阴亲,选的却是阳人。”
“你收了鬼新娘的灯,就要上她的花轿。”
“用不了两个小时,你就会陷入沉睡,如果找不回被它们带走的魂,你醒来就会变成了一个傻子。”
江橘白的脸越发的惨白,“难怪,我回来的路上就感觉很想睡觉,很困。”
江祖先定定地看着江橘白,“我得给你招魂。”
江橘白在阿爷的书上看见过招魂,可他不知道具体怎么实施的,他点头,“好。”
“你去找块地,折根小麦茎子,再去准备一碗清水,一碗白米,放到桌子上,等我下来,我先上楼取东西。”江祖先撑着懒腰,“这么多年,本山人也是终于要出山了,就让我来会会你们这群敢带走我孙子魂魄的小鬼们……”
老人感觉自己后背黏着一层凉意,一进房间就不见了。
江祖先从抽屉里翻出自己多年未曾使用的桃木剑还有驱鬼用的香还有一个纯黑色的小瓷罐儿。
他在取完东西之后,弯腰拜了拜铜像,“您可一定得保佑我。”
这是江家村的老祖先,本名不清,大家都叫他江六爷。传闻江六爷心地良善,擅诗书绘画,最见不得他人吃苦,用自己的银子接济过不少同族人,却从不求回报。死后,村里人就给他立了祠堂,铸了金身,让他食后人供奉,衣食丰足。
说罢,江祖先手握桃木剑,精神抖擞地走下了楼。
白米引路,蜡烛照亮,一炷香便是整个仪式完成的时限。
若香灭了还没招回来魂,负责招魂的人,也回不来了。
江橘白坐在楼梯上看着老人捻了捻胡子,大喝一声,便要开始了。
桌边白色的招魂幡微微摆动,上面黑色的字体也左右摇晃着。
江祖先将手中的黑色小瓷罐儿放于香炉之前,他在罐子表面贴上了一张符,使用桃木剑挑起几滴清水撒过去,接着竖起手指在嘴边,念念有词。
江橘白只听见“吃饱喝好”“今世为人,下世为仙”,那贴在罐子上的符忽的就燃了起来,随着火焰熄灭,火光在窗户紧闭的客厅当中慢慢消失——一只只及江祖先腰高的通体漆黑的小鬼从桌子上跳了下来。它将桌子上的水果一扫而空。
这就是阿爷养的阴崽?
客厅中阴气阵阵,江橘白浑身乏力,靠在了墙壁上。
阴崽手捏着一张符,嗖一下到了少年面前,“啪”地一声就将符贴在了少年的额头中间。
江祖先捧着一只空碗,迈着奇怪的步子走到了江橘白面前。
他嘴里念的应该是招魂令,但江橘白已经有些听不清,他的腹部被一团火焰在灼烧。
“小白吾孙,时年一八,”
“他命由他,望他归家。”
“尔需新夫,何掳阳人,”
“时龄不配,阴阳两道,人鬼殊途,天地不容!”
“亲人尚在,儿未能留,不忠不孝,”
“小白小白,速速归家。”
“小白小白,速速归家!”
“小白小白,速速归家!”
江祖先目光骤然凌厉,他手举桃木剑,招魂幡剧烈晃动,他身体立着不动,阴崽消失在了厅中。
那柱香,缓缓地一直燃烧着。
江橘白知道阿爷已经走上了阴路,去带自己的魂回来了,在那柱香燃尽之前,阿爷必须回到身体里。
香燃到一半时,阴崽出现了,它面露恐惧,逃窜进了罐子里,不再出现。
紧跟着,阿爷也回来了,他踉跄两步,口中吐出一大口鲜红的血,他手中的瓷碗碎裂,招魂幡死气沉沉垂下不再晃动。
江祖先目光呆滞,他顾不上去擦拭口角的鲜血,“居然是隔壁李村那死光了的一家。”
他望向江橘白,“隔壁李村李梓雅,在外务工的时候跟一个外村男子结识,还怀了孩子,结果她的家人瞧不上那男子,私下找到对方,开口威胁,李梓雅怀着孕被抛弃,伤心欲绝,跳井身亡,之后,她的家里人也都离奇死亡。”
“我去时,你已经穿上了喜服,我跟她过了几招,眼看快得手,她的肚子里突然爬出一个浑身紫红双目淌血的鬼婴!”
“若只有她一个,便是有其他家人作为傀儡,那我也能将你带回来,但是,她的孩子居然成了鬼婴,一母一子,怨气冲天啊!”
“已经没有时间了,看来只能用这个办法了!”
说完,江祖先又吐出一口血来,他扒开江橘白,抛下桃木剑,手脚并用爬上阁楼自己的房间。
江橘白头晕眼花,撕下额头上的符纸,抓着扶手,艰难地走到阿爷的房间门口,瘫软在地。
老人动作麻利地翻出一个丝绒红布包,抓了一把香灰放在其中,他扎进红布包放在香炉旁边。
接着,他找出一只毛笔,在嘴里含了含,拧开墨水,沾了一道,随意撕下墙上一张废纸,龙飞凤舞留下几行狂草。
江祖先点燃一炷香,恭恭敬敬地跪下,“我孙江橘白,今逢大难,恐遭杀身灭魂,我为他的祖父,已尽全力,却被妖异打回,实是我能力不足。六爷,今日我将我孙江橘白送予您做亲生儿子,让他日日为您献上香火纸钱,供奉您,爱戴您。今日时间太过紧急,准备不足,待我孙脱离危险,我一定带来丰盛的贡品进献给您。”
“希望您不要嫌弃小孩呆笨,收他为子,护他周全,将他的魂魄从鬼手中夺回。”
江橘白靠在墙上,听完阿爷做的祈祷,小声问:“你不是说,不能随便结契吗?”
“这是我们村的保护神,与他结契是契神,你那结契是契鬼。”江祖先爬到门口,揪着江橘白的衣领,拖拽到铜像前,“快,给六爷上柱香。”
江橘白抿抿唇,点了一炷香,插在了香炉之中。
江祖先抖着手,把装着香灰的红布包挂在了江橘白的脖子上。
刚一挂上,小窗外一阵阴风刮来,吹倒了桌子上的铜像。
江橘白眯起眼睛,还没看清眼前的场景,他的眼睛忽然被人从身后捂住,那双手冰凉,柔软,并且还熟悉。
“徐、徐栾?”
这种时候,徐栾出现,跟雪上加霜有什么区别?江橘白倒抽一口凉气,心脏紧缩到难以呼吸。
阴凉黏腻的呼吸贴到了江橘白的颈项,蜿蜒而上,接着吹进了江橘白的耳朵里。
“小白,你现在应该唤我,鬼父。”
少年身后鬼气冲天,整个房间的温度仿佛顷刻间下降了数度,冷得人直打颤。
而江橘白不仅觉得冷,还觉得手脚似乎被一股不可名状的黏腻给包裹住,让他无法动弹。
他艰难地仰头,头顶萦绕着淡淡黑气,他被鬼气环绕着,像是变成了它眼中的一盘食物。
而眼前的场景则给了江祖先今日第二次重创,他心口剧痛,喷出一口血来,“居然是这样的鬼,居然是这样的鬼!”
“简直是,”江祖先指着江橘白身后、头顶,呐呐,“厚颜无耻啊!”
江橘白看见江祖先吐了第二次血,他往前迈了一步,脑后忽觉一痛,接着,江橘白意识全失。
拥有意识的,变成了已经换上喜服的他。
江橘白看着围着自己转悠的几个中年妇女,她们都是脚尖朝后的,皆面无表情,脸上看不出任何家中办喜事的欢喜,一张张发青的脸,尽管身上穿着新衣,却还是挡不住从领口朝外延伸的尸斑。
随着一股淡淡的腐肉味儿飘进鼻息,少年屏息,抬眼打量着这房子。
房子是老房子,却装饰得雅致考究,红墙绿瓦,墙上还挂着水墨画。
这种房子出现在山村实在是不怎么正常,但李梓雅这一家,在他们这一带还挺有名气——李家是避世研习修行的书法世家,时常有从达官显贵从外面寻来与李家高谈阔论,买几幅作品带走。
隔壁的村落镇子,找不出一家像这样的人家。所以李梓雅的父母当年才会棒打鸳鸯。
李梓雅……
不认识啊。
江橘白正在神思着,手中突兀地被塞进了一只大红的花球。
“新郎官该出去了。”穿绿底红花纹的妇女凉凉地看了江橘白一眼,“像你这种小白脸,本不配做我们家的姑爷,但既然雅雅喜欢,那我们说不得你了。”
“……”江橘白把花球往妇人手里一揣,“看不上就放我走。”
妇人一怔,周身气息忽然鬼气森森,她脸上的胭脂像血一样流下来,她脖子抻长,鼻尖就差抵上江橘白的脸,“新郎官该出去了。”
少年被吓呆住。
鬼妇人歪了下头,咧开黑森森的牙齿,重复道:“新郎官该出去了。”
“新郎官该出去了。”
“新……”
“行了行了,”江橘白压下惊惶的心跳,把大红花又拽到手里,“说这么多遍,当我聋了?”
得到想要的答案,妇人瞬间恢复正常,她蹲下来抚了抚少年的裤脚,“新郎官该出去了。”这次说话的语气,比刚刚要正常多了。
在出去之前,另一个妇人从腰间摘下来一根红绸带,蹲下,系在了江橘白的两只脚腕上,一左一右,都系在同一根绳子上。
江橘白往前迈了一步,发现两只脚腕之间的绳子长度只勉强够他迈一步出去。
“这是什么?”
妇人抬起头,回答道:“这代表新娘栓住了新郎的心呀。”
江橘白怀疑是这群鬼主要是为了栓住他,栓个屁的心。
“新郎官该出去了。”绿衣服的妇女像一台复读机般一样重复说。
几人扶在江橘白的左右,嘴里念着让江橘白感到头皮紧绷的祝福词。
他迈过门槛,听见左边妇女说:“过门槛,有吃又有穿。”
出了室内,江橘白才发现头顶的天灰扑扑的,这不对,他们这地方,就是因为日照足,所以栽种的水果味道才特甜,像今天这么阴沉的天,一年到头都难以见着几回,要么就直接下雨了。
他面前的不远处,乌泱泱站了一群穿红着绿的“人”,江橘白各种洗脑自己那是人那是人那是人,心底还是不免泛起恐惧来。
他完全知道,这里面其实一个人都没有,就连他自己,现在都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人。
江橘白飞快低了一下头,又迅速抬起头。
幸好,他的脚尖还是冲前的。
少年着红色立领宽袖短衫,款式粗看简单,但仔细一看,才发现衣服上尽是精美细致的刺绣,花鸟栩栩如生;短衫配着暗红色长裤,暗色中和上衣的艳丽,整体风雅又不失气度,但这个被半路抢来的小新郎官分明年纪还小,沉稳不足,看着倒是肆意张扬,眉眼更是妆都压不住的绝艳之姿。
半路,放着一只熊熊燃烧着的火盆。
右边的妇人扶着江橘白的手肘继续向前,嘴里缓慢念着,“跨火盆,年年春,三年两个胖男孙。”
看样子,是让他跨这火盆了。
可那火盆里的火苗快及半人高,这要怎么跨?
见新郎官迟疑,几个妇女登时一齐变脸,脸上的五官扭曲变形,眼珠逐渐往外凸,她们几人用力抓住新郎官的臂膀,拖着他往前。
“跨火盆,年年春。”
“跨火盆,年年春……”
她们最终反复喃喃,江橘白闭上眼睛,被她们从火盆上架了过去,就在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他顺利跨过了火盆,毫发无损。
跨过了火盆,江橘白才看清立于群鬼之中的新娘,她穿着大红戏服,长裙及地,朱钗满头,殷红的唇,黑幽幽的没有眼白的瞳孔,看得使人心头发毛。
只有她是嘴角上扬的,其他人都是木然的表情。
外院有吹吹打打的铜锣喇叭声,时而高亢,时而低缓。
江橘白鞋底踩到了坑坑洼洼的地面,脚下触感从坚实变得柔软,他低下头,看见自己踩的是一只又一只麻袋,他每踩下去一次,沿着鞋帮边缘就会受力渗出乌黑色的血迹。
江橘白浑身冰凉,“这是什么?”
“姑爷,这是米袋呀,踩了米袋,象征着你要给我们老李家传宗接代呀。”妇人下半张脸笑意盈盈,上半张脸冰冷麻木,掐着嗓子说话的细声很是刺耳。
米袋里,装的不是米吧。江橘白心想。
终于走到了新娘面前,一股阴气直击心脏,对方从衣袖中探出青白的手指,拉住了江橘白手中大红花另一头的红绳。
新娘冲江橘白“甜甜”地笑,“小白,拜了天地后,我们就是夫妻了。”
“你认识我?”江橘白只想拖延时间,他才不想跟这女鬼拜天地。
“你是江家村的,是不是?”新娘估计尽量想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显得俏皮,可鬼身不论如何都无法改变,她的嗓音尖细,就像指甲刮挠着黑板,“你是你们村最帅的男孩子。”
“好了,不说了,”新娘望着江橘白的眼神中出现了一种急切,贪婪,和被叫做食欲的东西,“我们该拜天地了。”
“等、等等。”江橘白朝院子里看去,阿爷不是给他做了契?不管是契神还是契鬼,高低是契了,对方到底来不来的,不然他就真只能跟女鬼拜天地了。
毫无动静。
江橘白沮丧回头,一回头,他的心跳差点当场停止。
刚刚还美艳不可方物的李梓雅忽然周身冒着黑气,她的身体变得肿胀,浑身缠满了井里的水草。
“难道你想悔婚?!!”她声音尖厉地质问道。
门口众“人”都将脸朝向了江橘白,同时换上同一副愤怒到脸部开裂的神情,仿佛只要江橘白点头,它们下一秒就会扑上来把他撕成碎片。
冲天的怨气几乎将要吞没了江橘白。
江橘白掐着手心,挤出笑容,“不是,我是想说,你的头发好像乱了,要不要重新弄一下?”
看见李梓雅浮肿青白的脸上出现疑惑的神色,江橘白趁热打铁,“你看,谁家新娘结婚不是漂漂亮亮的,我看你们还请了摄像,难道你想自己顶着乱糟糟头发的样子被记录下来吗?”
若是李小毛听见江橘白此时此刻温柔能滴出水来的语气,想必隔夜饭都能给抠出来。
江橘白自己也恶心,但人在鬼屋里,不得不说点甜言蜜语。
“是吗?”李梓雅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她恢复正常,又露出笑容,“还真是呢,那我去重新弄一下,你等我哦。”
看着新娘回房的背影,江橘白长舒一口气,总算是争取到了一些时间。
这口气还没舒完,三秒钟不到,李梓雅迈着轻快的步伐出现了,“好啦,我们继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