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只看得见两个身穿官袍的背影,他们却感觉心里热乎乎的,眼眶也莫名发热。
庭哥儿侧头跟岚哥儿说:“哥哥,你要来上学吗?你比我学问好,以后也能做一番事业。”
岚哥儿不回去上学了,他摇头道:“父亲和爹爹没让我去书院,说明我的路,不在书院里。”
庭哥儿听着,有点开心,又有点委屈。
他高兴于哥哥以后会有新的出路,又感到寂寞。
离开京城和丰州以后,他都没有伴了。
岚哥儿看两个爹进了清吏司,回过头给他一巴掌。
“你怎么总是哭唧唧的?谁这么教你的?”
庭哥儿捂着脑袋,心里好苦。
清吏司里。
今天各职官都来得早,分明没有必要迎他们,但各人又跟看热闹一样,游廊里三三两两站着一堆堆的官吏,见他们进来,都定定望着。
大启朝的第一个夫郎官员,今天踏进了户部海城清吏司的门。
在他旁边,是清吏司郎中,一把手之一的谢星珩。
他们俩是夫夫关系。
他们没有牵手,只是并肩行走,眉眼之间,没有对未来的忧虑与彷徨,他们双眼明亮,唇角含笑。
仿佛这不是皇上突如其来的圣旨,而是他们早就期待的未来。
正式进入官场,没人因为江知与是个美貌夫郎而礼让,反而感觉自己的权威遭到挑衅,对他的态度不算好。
尤其是过来跟他交接商铺与产业的小皇商们,更是准备了一箩筐的挤兑话。
但江知与并未见招拆招,而是“逆来顺受”了。
他们给什么东西,江知与就看什么东西。
缺少就缺少了,他不过问。
不给就不给了,他不强求。
隐瞒就隐瞒了,他不追究。
他今年只熟悉职务。
这个反应,让一行人的拳头打到了棉花上,对着他没法使出别的手段。
有人想要刁难,江知与只说:“我第一次做官,不知道你们这个行为是不是对的,但我想皇上应该会原谅我职务不熟悉,也会欣赏我不懂就问的态度,我可以上奏朝廷,请示一下。”
可以耍小动作,有小心思,但别想骑他头上撒野。
这个态度明确,他就跟谢星珩做了一对“闲人夫夫”,每天就是看书看账,没个正经事。惹出非议阵阵。
十月中旬,新政传到海城。
明年开始,盐税翻倍。
大启朝的盐税已经算进了盐价里面,百姓们只要买了盐,就算交了税。税务上涨,就等同于盐价上涨。
翻倍是什么概念呢?
官吏从盐户那里收盐,一斗盐,十二斤,才十文钱。
过了官府的手,盐商凭借盐引来领盐,价格十倍涨,是一百文一斗。
从盐商手里过,他们卖给百姓,常价是十二文一斤,合算一斗的价格是一百四十四文钱。
战时本就会涨价。
以枫江百姓逃灾去丰州县为例,丰州县的盐价,就从十二文涨到了十五文,合算一斗盐价为一百八十文。
而李家更是涨到了十八文一斤。
如今翻倍,即使是常价来算,也从十二文钱,涨到了二十四文钱。一斗合算二百八十八文钱。
这还不算,朝廷凑整,一斗价格三百文钱。
事关百姓民生,能这样凑整吗?
谁还记得最初的一斗盐是什么价位?才十文钱而已。一文钱都能买一斤多。
年底的海城,一派乱象。
海城是从来不缺盐吃的,百姓不流行囤盐。但今年,因大量百姓抢购盐,一买买很多,盐商趁机涨价。
从十二文一斤,涨到了十五文一斤。
十五文钱一斤,也有很多人买,于是又有人涨到了十八文一斤、二十文一斤。
二十文一斤,也比明年的价位便宜。
可对于今年来说,也太贵了些。
所以很多百姓,又跑到沿海地区,去找盐户收盐。
盐户不敢私自卖盐,但谁家没个难处?缺钱缺狠了,要钱救命了,他们会悄悄卖盐。这也是他们从盐户,转为盐贩的流程。
可恨官府钓鱼执法,明明知道百姓所求不过是条生路,他们还冒充百姓,捉了盐户当盐贩子处理,家中所有的盐都充公,人从盐户变成盐奴。
这般作为,引发了小范围的冲突。
连番的武力压制和暴力对待,以及官兵蛮不讲理抢盐押人的行为,把这批盐户逼到了绝路。
还没到新政执行的新年,海城就出了一批反民。
他们投身入匪,一呼百应,把官吏赶走了。
赶完以后,他们手脚发软,浑然不知以后该怎么办。
他们不知道做匪徒要去那里,要做什么。
他们没有地方去,没有人可以投靠,没有武器,没有粮食,也没有钱。
马上就入冬了,他们除了一家人空空的肚子和薄薄的衣衫,只剩一腔热血。
好像只有死路一条了。
沉默里,有人悄声跟杨飞说:“杨大哥,我知道个去处,那里有一船兵器,要过去吗?”
杨飞倏地回头,目光如电。
“你怎么知道的?”
那人年岁不大,瘦小黝黑,赤脚裸背,是典型的盐户样貌。
他是刘进贤塞进来的联络人,塞到了谢星珩“买”来的百姓堆里。
那一天人数众多,大家只顾自己的苦楚,没注意到一行究竟有多少人,因他的样貌和孤儿身世,轻易就被信任了。
他说:“我前阵子去赶海,你知道的,越是人迹罕至的地方,越有好东西,我走偏了,闻见了很浓的臭味,循着味道去找,发现船上死了好几个人。现在不知道还在不在那里。”
杨飞问:“在哪里?”
联络人左右看看,声音压得更低了。
“在阎王涯下边。”
阎王涯,听地名就知其凶险。
那里是一处山脉的正下方,越靠近,沙滩越窄。连块大石头都没有,海水涨潮过后,巨浪能把人卷走。
因其凶险,常有活不下去的亡命之徒过去冒险赶海,是死是活,看天意。
能活下来,就能靠大海的赠予,换一笔银子。
这话还算可信。
杨飞想到他们现在也没地方去,留在这里,只是早死和被压迫死的区别,他又问:“船是好的吗?”
联络人皱眉回忆:“应该是好的,它在海上漂着的。”
杨飞当机立断,大声喊话:“兄弟们,听我说,我们现在得罪了官差,只剩一条死路,你们想搏一搏的,就回家带上绳索渔网,都跟我走!”
家眷太多,他们带不走全部的人,到时看船有多大,会游泳的,不拘性别,都系着绳索下水。让不会水的在船上。
若还是不够,看着把强健一些的少年人网在渔网里携带。
只要能绕过阎王涯,他们就可以躲过一阵,能再进行安置。
反正制盐不过是晒煮,他们都知道。沿海而生,脱离危险,不怕挣不到银子。
有了银子,一切都好说了。
众所周知,衙门的动作是很慢的。
一级级的上报,一层层的审批,然后才给衙门调去一些府兵帮忙。
这个流程里,再有人从中扰乱,出结果就更慢了。
到他们赶去捉人,那条街已经人去屋空。
海城的第一批民兵应运而生了。
从圣旨下发,持续到年底,每天都有弹劾。
这些人等不及他做出实绩,也等不到他犯错,好像他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大错误。
霍叔玉问他们:“你们的意思是,现在最重要的事情,不是破坏糖厂的敛财能力,也不是拉拢商业人才,而是先把一个夫郎处理了?以什么罪名呢?祸乱朝纲?”
这件事的争论,一半一半。
所谓事急从权,这又不是一般性质的缺钱,这次是缺军费,非得等人打到京城来,才知道后悔不成?
而在他们眼中,没有职务是天长地久的。并非进了官场,就一辈子会待在官场。
君不见贬官几何?
又有多少人能得以善终?
至于太过捧高江知与,这也好说。他们也能举荐其他人才嘛。
非常时期,不拘一格降人才,有能耐就来露一手。
朝堂之外,京城的内眷圈子也震惊不已。
女官他们听说过,夫郎当官,真是仅此一例。
苏冉因跟江知与私交甚好,这段时间忙得不行,各家主母主君连番递帖子,他推拒不了,很多话说多了,他自己都麻木了。
江知与确实厉害。
谁能想到,他厉害到能当官了?
还是户部的官,职任六品。
虽是地方上的六品,但这官职也不小了。
县官才七品呢。
他在外头,把话说得麻木了,回到家里,跟顾慎行说起来,眼睛却亮亮的。
“真有本事啊,我这段时间都有干劲了。”
就是不想说话,想干活。
顾慎行也没想到,但他提醒苏冉:“你在外面说话要仔细些,朝廷里对江夫郎有敌意的人很多,指不定哪句话就被拿了把柄,又是弹劾。”
苏冉知道的,他只说了些不出格的小事,大家都听说过的事。
他还问顾慎行:“对了,糖厂给我们这些加盟商发了邀约帖子,希望我们能出粮,帮扶百姓。我们家的糖铺要响应吗?”
顾慎行长叹一口气。
这才是让江知与当官的主要原因。
糖厂的财富与影响范围太广了,哪怕朝廷不好直接伸手从糖厂拿钱,能把糖厂的影响力分化,就达成了目的。
他皱眉道:“我们囤粮,先看看情况。”
苏冉应下,又问:“我姐姐的糖铺呢?”
顾慎行也建议等一等,但这件事他们不能直接干预,帮人做决定。
万一姐夫家里认为这是好时机,想要冒尖,以此博名声呢?
他说:“你跟他们说清楚这样做的利害,让他们自己做决定。”
苏冉点头,知道打仗了,未免担忧。
“不知会折腾几年。”
这谁知道呢?
丰州县,江府。
江知与当官的喜讯传回来,江承海跟宋明晖喜极而泣,一场家宴摆开,席间又笑又流泪,气氛持续转变。
高兴过后,是忍不住的担忧。
这个时候当官,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帝是要挑拨。他们只盼着江知与跟谢星珩在外头,能应付得来,可以保平安。
宋威说他们都是识时务的人:“别瞎操心,他们今年都在海城,远离京都,就能少很多是非了。”
江致微也说是:“有敬之在,他们夫夫俩在一处当差,万事有个照应。做生意是小鱼在行的,敬之也能帮忙想法子,他俩稳当着办差,不会有事的。”
也只能这样想了。
因国内战事,他们年礼不好送。今年作罢,只让人捎带信件,金银钱财都少。
县城百姓不知道事中缘由,听说江家的小东家也当官了,与有荣焉,到了街上,三三俩俩凑一处,说起来都是笑容满面。
他们跟江家的渊源太深了,听见这事,就好像自家的孩子有了出息般,心里自豪得很。
外边的战事,暂时没波及到丰州县。
但主要战区离得很近,百姓们轻易不在外头久留。冬季活动的热度受到了极大影响。
贤王占据的江东三省,是在枫江县以东的三个省城。
丰州县与枫江县也就一山之隔。
贤王要往京城进攻,要么渡江打水战,要么绕路而行,走上水县。
上水县紧邻丰州县,有广平王府在,贤王轻易不敢往昌和府境内来。但万事没有绝对,本县内,也要做好军事防备。
江致微自去年跟谢星珩密谈过后,就在各处走动。一方面跟卫所千户打好关系,一方面又在培养农民武装,让他们能有自保之力。
他还另想了法子,在县城里开展了“武艺传承”活动,理由是不想镖局的功夫遗失,断了传承。
大家都是乡亲,哪家孩子想学,都能来。
习武不为打架斗狠,有个自保之力,也能强身健体。
同时联动了冬季活动,报名的百姓,可以在年底展开一场较量、以及方阵表演,可以博个彩头。
农民武装,是武装的农具。
武力培养,江致微是从卫所请的教官,过了明路。
百姓们的教习,则是盖了孙知县的大印,明确把活动界限定出来。
今江致微找大伯和舅爷商量过,两家联合,囤粮、盐巨数。
盐是利用江家的盐商之便,以及宋家往日的关系,两头打点,先囤了数万斤。
粮食则是今年的秋粮,百姓若卖,他们尽数收了。
新年还未到,年底孙知县就宣布了新政。
从立新十一年元月开始,盐价上涨,一斤二十五文钱。
这个消息,带给丰州县百姓的冲击很大。
他们买了多年便宜的盐,没想到明年要如此涨价。
江家逛小集及时张贴布告,他们余下的盐都按照今年的常价售卖。百姓们无需囤货。
为做限制,单次购买两斤的,是常价。超出部分,是二十五文钱一斤。
江家信誉好,他们如此说,百姓们心里便安定了。
同一年的南地,徐诚离开津口县,带人找到了一片盐池。
盐池占地面积比不得江东一带,于南地而言,却是生机。
他家小林约今年七岁了,身子骨还是弱,跟着他外出走一段路,都在气喘。
徐诚带他来看盐田,跟他讲盐对百姓的重要性。
他在宋原那里学了盐务,父子俩坐在盐池附近,裹着厚实的皮毛大氅,避着风,细说慢谈。
林约没上学堂,所学知识,都是杂学。
林庚离开南地以后,学问上的东西,是其他来南地当差的进士们教的,实事上,就是徐诚亲自带着。
对于七岁的小孩来说,接触这些东西为时过早。
但林约都很感兴趣,也很有求知欲。
他听着盐的价位,眉头皱起来:“爹爹,盐为什么这么贵?一斗盐明明才十文钱,可百姓们十文钱却买不到一斤。”
徐诚不知道盐税会不会迎来改革,他垂眸想了想,跟儿子说实话。
“因为这个国家太大了,到处都要用钱。”
他伸手抓一把土。
冬天,土地冻硬了,这把土潮湿结块,他指甲抠出了裂口。
“我们脚下的土地,都是王土,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从出生开始,就有人头税。
“你看那片盐池,这是朝廷管制的物资。像我们现在叫人开采,是掉脑袋的罪名。盐池在眼前,百姓们不能过来取,要花大价钱买。因为这是朝廷的盐。”
土也好,盐也罢,都是朝廷的。
林约又好奇:“朝廷为什么这么缺钱?”
徐诚眼神幽远。
这个问题,他问过林庚很多次。
林庚说这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成亲多年,夫夫俩聊过不止一回。
复杂的问题,拆分以后,慢慢详谈。
每一项都有难处,每一个问题看起来都是死结,是必然走向。
但是细品几年,深思琢磨,徐诚发现这些问题,都是一个症结:人心太贪。
有的人纯粹想要钱,有人想要权,钱权之间,还有色。
这些不是单一选项,获得了其一,另两样自然来了。
拿钱换政绩,拿政绩换官职,拿官职得钱权,自然闭环。
哪怕位极人臣,身居高位,也难逃这个怪圈。
即使是林庚,也在朝廷之外,拿大笔的银子来养兵。
他要活命。
徐诚说着说着,沉默了下来。
他不知道林庚在外面怎么样了。
他不在津口县,哪怕有信件寄来,辗转送到,也该到明年了。
林约听得若有所思:“可是土地也是人人都有的啊,为什么税务不够用?”
问到点子上了。
根据徐诚了解到的数据,现在大启朝交土地税的人,只有鼎盛期的一半。
而这一半的税户,都是平民百姓。拿大头的人,反而不用交税。怎能不穷。
林约听得心口沉甸甸的,他自出生起,就在南地。
南地的日子着实不好过,这么穷的一些人,怎么养得起那么大的一个国。
他望着前方的盐田,又问:“那这片盐池,要上报给朝廷吗?”
徐诚摇头,笑得有几分畅快。
“我们凭本事找到的,为什么要上交?我连这块盐田的名字都想好了。”
林约猜到:“银沙池?”
盐价可比银子,更细碎,像银沙。
徐诚不卖关子,说:“它叫万民盐田。”
是属于百姓的盐田。
林约仰脸笑起来:“爹爹,是我眼光浅了。”
他身子骨弱,外头坐一会儿,徐诚就抱他回家。
林约有些不好意思,像他这么大的孩子,应该要自己走路。
徐诚说他矫情:“你父亲抱你的时候,你怎么不扭捏?”
林约不答反问:“不知父亲什么时候回来?”
徐诚也不知道。
立新十一年,正月初一,云川军屯驻扎区。
大年初一,将士休息。
大锅饭有肉有白面馒头,每人还能领一碗烧酒喝。是过年的待遇。
上下同等餐食,将军营帐里,也这般饭菜。
林庚一如以往,到了饭点,就过来找常如玉吃饭。
他熟练操作,将两人的饭菜都搅合到一起。再从一个碗里过到另外一个碗里。
哪怕倒一杯酒,也是两杯交替,过一过。
筷子亦是,互相摩擦,再互换一只。
饭后用的牙签,他要扔到同一碗水里泡过,再一分为二,与常如玉同用一根。
这是防止下毒。
常如玉看了几个月,时至今日,终于忍不住:“你这么怕死,我可以放你走。”
别在这里碍事。
林庚笑道:“常将军,我们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又何必说这种伤人话?我家幼子的身体至今未好,不就是杀人不见血的毒药害的?”
常如玉听说过。
是奶娘服毒,用奶水毒害了孩子。
若非发现得早,这孩子命都保不住。
这个行为让人不齿。
大家都是聪明人,不必明说这事是谁干的。
既然心知肚明,当今上位者是个小肚鸡肠,连个吃奶的孩子都容不下,又何谈怕死?
不过是防小人罢了。
想到这个小人,是自己的君主,常如玉眉头皱得更深了。
林庚吃饭,跟常如玉说菜的味道淡了。
常如玉知道他想说什么。
“我这里不缺盐,你觉得淡,我让人送两坛子给你拌饭吃。”
而且常如玉也有可怼的点。
“你心疼百姓买盐的事,怎么不提你放走贤王,让境内起战乱的祸?”
林庚不认。
“若非贤王占了江东三省,现在早就民不聊生了。正因为我们三方牵制,才让百姓免遭战火之苦。”
常如玉又说:“各府县的谣言,是你散布的?”
林庚笑问:“哪一句是谣言?”
常如玉是武将,也是读书人,相比武将的刚直,他更多了几分柔烈。
他不屑于说谎。论谣言真假,他无话可说。
他得了封信,很想看看林庚的反应。
他拿来抽出一张信纸,给林庚看,信里说的是江知与当皇商,受封官职的事。
“听说江夫郎与你夫郎交好,两人同办糖厂?”
林庚看了信,面不改色放到一边:“对,合办的糖厂。厂里第一单生意还是我介绍的。”
常如玉问:“挣了多少?”
林庚回忆了下,记不大清。
“小生意,暖暖厂子,几百两的生意,利润应该在百两左右。”
常如玉看他没大反应,就不说这个了。
“你什么时候走?我更期待与你战场相逢。于营地把你当场绞杀,胜之不武。”
林庚不为所动:“常将军是君子,我不瞒你。说战事太伤百姓了,你不动,我不动。你轻举妄动,南地三十万兵马定会踏破河山找你寻仇。你一己之力,稳住我这么多人,我们等结果便好。”
等结果,就是要硬控到底了。
常如玉被他激出火气,重重将碗筷放下。
新年第一天,就被气得吃不下去饭。
常如玉的两个儿子追出营帐,走之前,还回头瞪了林庚一眼。
林庚亦放下碗筷,拿起常如玉的信件看。
这封信是常家的家书,捎带着提了一句京中事务,又以江知与当官之事占比最大。
江知与的事,是林庚促成的,他不用细看。家书涵盖的东西很多,因常如玉这里迟迟无法出兵,圣上另点了常家五郎做先锋,不日离京,会来他这里调兵,前往江东讨伐贤王。
常家五郎?
常如玉弟弟家的儿子?
没印象。
应是草包。
过去就是送死的命。
这哪里是家书啊,这分明是催命符。
常如玉要想保住侄儿,必须打破现在的僵局。
难怪他今天直接问了,想要林庚自己走。
常家五郎……
既然是个草包,半路被人劫了,也是正常的吧?
希望常如玉领情。
正月初一,各部门休年假。
谢星珩尽职尽责,给反抗民兵送了温暖。
是些冬衣和皮甲,东西是盐场驻守士兵的,杨飞带人进城买卖私盐,换些物资过日子,意外被人认出来,满城躲避之间,碰巧得知这批物资的走向,又得其他盐户的掩护,逃过一劫。
信息已传达,能否拿到,就看杨飞的本事了。
谢星珩又给刘进贤递了话,要他联络其他“刺头”,以扩充反抗民兵的势力。
有一个人领头,其他人便有了归处。
同时,要再让人过去做联络人,从旁引导。
除却民兵势力之外,城内的联络点也要建设。
其他小刺头、因家庭情况无法脱身,放手一搏的人,就可以留在城内接应。
那么多弟兄,都要过日子的,跑得出海城,去了别地也是做流寇。不如在这里,互相报团取暖。
朝廷不会放任当地滋生大量反民,他们终会重见天日。
新年第一天,盐价上涨。
百姓们消沉,这个年过得没滋没味。
到初五开市,他们不出意外,发现粮价也上涨了。
江知与原计划是战事波及到海城后,再去布施粮米,以作接济。
结果被称做大启心脏的海城,先是盐、再是粮,不过两月,就把百姓们压垮了。
先倒下的,是一批批的沿海地区百姓。
沿海地区的百姓倒下,最先影响到了盐课司。
朝廷的盐场、百姓家里的盐灶,都要大量的人手来当差。
已经叛逃了一批百姓,再又死一茬,谁来制盐?他们把官袍脱了,自去制盐?
但盐课司的人在海城嚣张惯了,这回倒霉,其他衙门都在看笑话。
这件事很好解决。
盐课司的人只需要一个个的扣帽子、泼脏水,海城各衙门的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们必得齐心协力,共渡难关。
但这要多久?这期间要死伤多少无辜百姓?
江知与不能等。
他即刻召集当地皇商查问,盐价是朝廷明令定下的,粮价又是怎么回事?
皇商有监督市场之责。他要把当地的粮价降回去。
他上任至今,快四个月了,受他领导的皇商,在大事上很客气,不愿意得罪死了。在小事上,又多有推辞,这也不行,那也不好,只愿意糊弄他。
江知与从不挑剔,给他什么账,他就看什么账。
但别忘了,他们在海城,不是孤立无援的。
盐务卷宗他都能看,皇商的账本,又是什么难得的东西?
地方清吏司衙门不大,五个郎中都没有单独的值房办公,他亦然。
他与另外几个主事同屋共事,叫来几个皇商,就已把屋子挤满。
因他要下调粮价,别的主事还看热闹,都朝他这里投来目光。
他有糖厂,没人小瞧他。都想知道他上任以后的第一件公事,会办成什么样,是他赢,还是下面这些小鬼赢。
江知与后靠到椅背上,捧起一叠折子,一个个的点名。
“武大人,你在茶叶采购一职上,仅去年一年,就贪墨三千三百零七两二钱银子。这是本官列的条目,你看看。”
江知与将最上面的折子抛出,手腕轻轻一甩,就稳稳落在了武大人怀里。
姓武的皇商抬手,刚好压住了折子。
他惊疑不定的翻开折子一看,立时冷汗直流。
上面赫然记录着他某年某月某日,于某地与某人,克扣了多少茶叶,收受了多少贿赂。
银两之外,还有他挑刺,变相收茶农钱财的事。
他立马哑声。
江知与点名下一个。
“于大人,你从去年十月起,截止到昨日,总共从粮仓搬出粮米三千斤一百零三斤。你家小厮从今年初五开市起,就在街上挑担卖米,敢问这些米,是不是同一种米?”
芋泥啵啵
他再次抛出一封折子,这回是于大人收了。
于大人嘴硬。
“我们做官的,又跟生意沾边,我猜着今年粮价会涨,所以囤粮来卖。粮仓丢了粮,大人应该派人去查,而不是怀疑下官家的粮食来源。”
江知与勾唇笑道:“请于大人看折子。”
他太过笃定,让于大人心里直打鼓。
这位嘴硬的大人,翻开折子看一眼,见上面连他偶尔拿米袋装的一两斤粮米的数目都记得,眼睛就微微瞪大。
江知与看他神态,语调轻缓的给他加码。
偷偷囤粮算不得大罪过,但若跟军饷相关,与通敌相关呢?
做官的,尤其是文官,不能熟练放大罪名,有效关联,那是失职。
江知与说:“如今是战备期间,你私拿粮草,是为偷军饷。你家小厮在街上散卖,各处游走,有通敌之嫌。于大人要本官查,本官便好好查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