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慎言摸了摸鼻尖,拿着一盘蚊香,“晚安。”
程殊听到“晚安”时,眼睛里露出一丝诧异,心底浮起一丝新鲜情绪。
他没动,梁慎言也没动。
他们俩就这么站在门口,风吹过,蚊子来过。
程殊十八年来,都生活在这里,连县城都没去过,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有人和他说晚安。
“那个,我叫程殊。”
“记住了。”梁慎言指腹在蚊香上蹭了蹭,“程殊。”
不知道谁家的狗叫了声,一束手电光在院外一晃而过,跟着就是铁门开合发出的声音。
程殊和梁慎言之间的沉寂被打破,点头示意后,各自进了房间。
一盘蚊香,让梁慎言在镇上的第一个晚上变得没那么糟。
第二天早上,梁慎言是在一股米香里醒来的。
他手机关着,塞在行李箱角落,枕边放了睡觉时取下来的手表。睁开眼后,习惯地摸手机,等摸到表时,才反应过来。
眯着眼看了下时间,九点不到。
饿是真的饿了,不然也不会这个点睁眼。
从行李箱拿出一身衣服,换了过后,箱子放回床尾,穿好鞋抓着头发走出房间。
走到院里,米香味道更浓。
梁慎言看向厨房,能看到热气,但没见到人。
正想去厨房看在煮什么,就听到堂屋那边传来声音,他回头看去,是拿着一把不知道什么菜的程殊。
程殊没想到他起这么早,打了招呼,问:“睡不惯?”
梁慎言摇头,感觉这个点还有点凉,边放下袖口边问:“你在做饭?”
“嗯。”程殊应了声,走到院子里的水池边,拧开水龙头开始洗手里那把菜,“你要不先去洗漱,一会儿吃点?”
人都住进来了,又正好撞见他在做饭,不给人吃,有点说不过去。
镇上的宾馆都管早饭,他这儿也得管吧。
反正做两个人的是做,三个人的也是做。
“这是什么菜?”梁慎言问得自然,半点不觉五谷不分有什么。
程殊答得更自然,“折耳根叶子跟苦蒜,等会儿切碎弄蘸水,跟豆豉拌一拌,下粥吃。”
梁慎言听完,想象不出这是什么味道,点下头,钻进了厨房斜对角的洗手间。
大概是后面加盖的缘故,洗手间看着很新,都贴了瓷砖还吊了顶,热水器用的是太阳能。
他没毛巾,牙刷是程殊昨天给的。
简单收拾了下,他抬眼看镜子,里面那张脸上都是水,额前发根也被打湿。
看了有几秒,呼出一口气,抹了一把脸走出洗手间。
他出来,程殊已经在方桌旁坐下,端着碗正喝粥,筷子往面前的小盘子里夹菜。
见他站在院子里,程殊招了下手。
梁慎言也没客气,走过去坐下,长条凳比一般椅子高点、窄点,没靠背,坐着有点硌屁股。
他看桌上只有两个碗,问:“不叫你爸?”
“他饿了会自己找吃的。”程殊说完,抬眼看梁慎言,“等会买块毛巾吧。”
一脸水,整得像刚出浴似的。
梁慎言点头,他要买的东西太多了,不止毛巾。
来之前他以为好歹是个乡村民宿风,他带个自己跟换洗衣服来就行,所以打钱的时候半点没多问。
留了地址电话,收拾了点东西就过来。
“吃不惯?”程殊看他筷子都没拿起来过,抬了下眼问:“旁边是泡菜。”
他拿筷子指了下另一盘小菜,里面是从泡菜坛捞出来的豇豆跟萝卜,还有莲花白。
一个住不惯,一个吃不惯。
程殊这话别人听着像阴阳怪气,梁慎言倒没觉得,因为他是真在适应中。
五点多那会儿,不知道谁家公鸡打鸣,他第一次想动手杀一只鸡。
泡菜比那一盘折耳根拌豆豉要好接受得多。
酸甜酸甜的,很下饭。
早饭吃完才九点出头,程殊没打算给梁慎言安置什么,一个人钻回房间。
在他眼里,梁慎言这样的城里人来乡下,就是图个新鲜,放松来了。
田里的青蛙估计都能看好几天,自己会找乐子,用不着他。
半小时后,他正在桌前写作业,房门被敲响的时候,正在思考物理力学题。
思路被打断,有点不耐烦地看向门口站着的人。
梁慎言在程殊开口前说:“打扰了。”
“大概什么时候有时间带我去一趟街上。”
程殊后知后觉想起来,他昨晚答应了今天要带人去买蚊帐,用笔挠了挠头,“你等会儿,我做完这道题,算了,现在去,一会儿太阳晒得慌。”
梁慎言点头,没再挡在门口。
程殊合上作业本,也没什么要收拾的,拿上手机把门一关,“走着去吧,我那自行车也坐不了两人,正好带你认认路。”
他说完也没指望梁慎言开金口,朝堂屋旁边的房间窗户喊,“老程,我领人出去买东西。”
房里程三顺闷在被子里,刚要说话,就忍不住咳嗽,过了会儿才说:“去吧,好好招待人家,别耍脾气。”
程殊被他爸这副正经的样子逗乐,看起来是酒醒了,脾气好了不少。
“走吧。”程殊回头跟梁慎言说:“今天不赶集,街上卖的东西没那么多,你看着买。”
梁慎言身上还穿着衬衫、西裤、皮鞋,在程殊说话时会微微偏过头,听得认真。
哪怕不开口,程殊也知道他有在听自己说话。
“从这里去街上,得走十多分钟,街上有超市,还有去县城的班车,定点发车。”
程殊跟他介绍,“平时你要买东西可以自己去超市,要是你想体验下赶集,问我爸,他记得时间,每周都不一样。”
他家出来是一片田,里面种的是藕跟水稻,远处是条河,河对面就是一片山了。
不少人家在山里还有地,田中间那条路就是去山上的。
靠近老街这边就是普通的小镇,一条大路,两边一排房子,基本都是两三层,一层开店,二三层住人。
“小程,这么早去哪?”杨老太挎着一个菜篮子,里面放了把小锄头,从另一条道走来,“刚挖的番薯,你一会儿拿几个回家烤来吃。”
程殊摆手,“不用了,您留着自己吃,我吃不了。”
“怎么吃不了,你爸昨天多久回家?你吃了好几天面了吧。”杨老太叹气,“没见过三顺这样当爹的。”
这话说完,她才注意到旁边的梁慎言一直都走,睁大眼睛,看看他又看看程殊,反应过来这人跟程殊是一起的。
“家里来客人了?”
程殊“啊”了声,没多解释,“我带他去街上买点东西。”
杨老太想问什么,又不好当着外人面问,只好点点头,挎着篮子回家。
从程家去街上这一路,大人们见到程殊都会打招呼,反倒是年纪差不多或者小点的孩子见着他,基本都不搭理,跑得远远的。
梁慎言看在眼里,但什么都没问。
他跟程殊就是房东跟房客的关系,问这些多余。况且,他看程殊本人也不在意。
程殊走在他前面,不时侧过头说话,不热络、不殷勤,但说话节奏很舒服。
巷子里路窄,各家院子门口又停有车、堆有杂物,更显得拥挤。
走到路口,一辆电瓶车突然开出来,径直朝着程殊撞去,程殊正好回头没来得及躲开。
梁慎言上前一步,手稳稳握住程殊胳膊,把人往自己的方向拽了下,“小心。”
他抬眼看向那辆电瓶车,车主人毫无歉意,看见程殊,嘴唇动了动,骑着车走了。
他听清了,那人说的是“晦气。”
梁慎言看了眼那辆电瓶车,扫过车牌,确定程殊站稳后,就松了手。
没去看程殊,也没问他怎么样,手插回兜里。
程殊伸手在墙上扶了扶,避开地上那堆杂物,笑了声,不知道是笑什么。
“这要是谁家着火了,消防车都进不来。”
他拍了拍手上蹭着的灰,继续往前走,“走吧,前面就是老街了。”
梁慎言“嗯”了一声,落后一步跟在他后面。
沿着一个坡往上爬,爬到顶就是路口。
路口在老街街口,旁边电线杆上贴着小广告,泊油路面早就不复最开始的样子,一层一层的灰盖着,初秋干燥,车开过去,立即扬起一片灰。
路边有小摊,卖的大多是应季水果,也有一些卖菜的。支着一把红色遮阳伞,也没人看摊。
程殊带梁慎言往街上走,跟刚才一样不时给他介绍哪是哪。
巷子里的插曲,没留下一点痕迹。
镇上的店就那么几家,程殊从小就帮他爸跑街上买东西。小点买烟买酒,大点买盐买米,什么东西在哪买,闭着眼睛都能找到店门。
日用的东西买齐,前后只花了两个小时不到。
就是他们俩男生一块逛街,还买的都是日用品,走哪家都会被问几句,大多都是打听梁慎言的来历。
没办法,镇上很少见到这样的人。
大家从出生就是面朝黄土背朝天,赶集的时候都穿着做农活的衣服,连镇政府上班的工作人员,也没见这么舒展的。
打眼一看,就不是本地人。
程殊没兴趣解释来龙去脉,问起一律含糊过去,买了东西付了钱,就干脆地离开,不跟人唠嗑。
等买完东西,一看时间正好十二点。
程殊一热脸就红扑扑的,头发跟别人也不一样,热了就贴头皮,他是热了就炸毛。
像只炸毛小狗。
“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歇会儿?”
梁慎言袖子在逛到一半的时候就挽了起来,小臂线条很好看。
手里拎了一袋东西,都是日用品,不沉,就是体积有点占地方,“有点。你看哪家店比较好吃,去吃点东西正好休息。”
程殊左右看看,正想说前面那家卖凉面的,想起什么问:“你能吃辣吗?”
“和你们比,肯定算不上能吃。”梁慎言顺着程殊视线看去,瞥见了那家卖凉面的,店面小,隔得不远都能闻到油辣椒的味道,“但还行。”
听到还行俩字,程殊放下心。
凉面都要放醋,少放点辣椒多放醋,就不怎么辣了。
“那去那家吃,有风扇,凉快。”程殊拎着手里一袋东西,几步走过去,“老板,两碗凉面,加卷皮、豌豆粉,一碗少放辣,多放醋。”
清亮的少年声音,一嗓子把坐在柜子后面的老板叫醒。
老板擦了擦脸,站起来往橱柜那儿走,在盆里洗了下手,“少一点是多点?”
程殊站在电风扇前,短袖被吹得一会儿鼓起,一会儿贴在身上,“一小勺。”
“那还能有味?”老板嘟哝一句,拆开两只一次性碗,拿着筷子开始拌面。
梁慎言走过来,把袋子放下后,抽出纸巾擦凳子,又擦干净桌面,才坐下。
看向桌对面的程殊,舒服得闭上眼,打开胳膊,白色布料后透出很清晰的腰线。
原来不是想吃面,只是图人家风扇凉快。
两碗凉面端上桌,程殊才坐下,抽了一双一次性的筷子,拆开就用,等他拌完面,抬眼发现梁慎言还在擦筷子。
真是讲究人。
程殊弯了下眼,埋头专心吃面。
逛了两小时,早上喝的两碗粥糟就消化完,再不吃点,他都怕自己晕过去。
梁慎言动筷子时,对面的程殊已经快吃了一半。
他尝了口,的确不怎么辣,但一碗面就剩醋味了,辣味若有若无的。
只能评价,不难吃。
这个点街上的人多了不少,大多都是早上趁凉快干完活,这个点出来溜达,等再晒一点又回家睡午觉。
程殊刚吃完,擦了擦嘴,坐着点开手机,点开班级群看了眼,又关上。
一乡镇高中,哪怕到了高三,气氛也没城里学校那么紧张。
老师们负责任的教书上课,多的也就是去学生家里劝家长,学还得上,怎么也得高考完再说。
“一会儿请辆三轮帮忙把东西带回去,我们俩拿不了。”程殊放下手机,看梁慎言细嚼慢咽,说:“刚才那个柜子,放了好久,应该再谈便宜点。”
他说的是个小衣柜,不大,双开门,上面一排挂衣服,下面是两个抽屉。
一米宽,还没梁慎言高。
“放久一点,就当散味了。”梁慎言停下吃东西的动作才开口,“怎么请三轮车?”
程殊扫过梁慎言鼻尖的汗,起身走到旁边饮水机旁,“就找买衣柜的老板送,大概要五十块,还可以帮忙安装。”
说完话,手里的一次性杯子正好放梁慎言面前。
梁慎言看了眼杯子,笑了笑,“谢谢。”
程殊坐在塑胶凳上,手撑着边缘,“还你的。”
梁慎言好奇看他,问:“什么?”
程殊笑了起来,微微下垂的眼角显出点无辜乖巧,“你又不饿,但你还是跟我坐着吃东西。”
闻言梁慎言一愣,没辩解。
他的确不饿,但坐下来吃点东西也不会耽误事,毕竟他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这不是程殊吗?怎么今天有空到街上来?旁边的是谁啊,你爸债主?”
程殊听到声音转头看去,看见是杨少威,没搭理。
梁慎言拿着杯子喝水,自然也不会去打理,喝了半杯,继续低头吃面。
他觉得这面比刚才好吃一点,入味了。
“怎么还不搭理人?怎么说我也算你半个哥,小时候我还送过衣服给你。”杨少威骑了辆摩托车,头发染了色,黄不黄、红不红的,“我刚过来,看见你爸又进麻将馆,最近捡钱了?”
几句话里没一句是好听的,全往人脊梁骨上戳。
程殊眼皮都没抬一下,反拿筷子,沾了水在桌上画圈。
“他妈的,程殊你是哑巴了?老子跟你说话——”杨少威脾气上来,最烦程殊这副样子。
程殊揉了揉耳朵,终于回头,“刚才是你在叫?我以为狗呢。”
慢条斯理吃了口面的梁慎言,抬起头,问:“是听到了狗叫,叫得怪难听。”
程殊乐了,忍着不让自己笑得太开心。
“你给老子等着,下回逮着弄死你。”杨少威的狠话被手机铃声打断,一边接电话一边说:“妈的野种一个,装什么装。”
程殊没理。
狗咬人,人不至于咬回去,不然不就成畜生了。
摩托车发动机声音逐渐走远。
他们俩在凉面店吃完东西,又坐了几分钟,才倒回去家用百货店。
夫妻店都是两个人在,听到要送上门,开始还不愿意,等听到五十块跑一趟,嘴角都快咧到耳后。
“程殊,这你家亲戚啊?”老板一边搬东西一边打听,“怎么以前没听你说过。”
程殊看了眼从钱包拿现金的梁慎言,把手里袋子放进三轮车,“不是。叔,等会儿到王家电器那儿停下,还有东西。”
“你小子会做生意,怎么不让他家给你送屋里去。”
程殊跟着上了车,“你看着不凶,王叔怪凶的。”
“得了吧,别给我戴高帽。”
程殊看向梁慎言,见他站在原地没动,想了下伸出手,“上来吧,一会儿回去还有得收拾。”
他动作太自然,梁慎言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昨天替他铺床的那只手,这会儿朝他伸着。
毫无戒备心。
梁慎言握住他手,踩在三轮车后面的踏板,很快上了车,顺势坐在程殊旁边。
他们俩松开手,程殊搭在侧板上,拍了拍前挡板,“叔,走了。”
“行,坐稳了哈。”
三轮车启动那一瞬间,车抖了抖。
程殊好奇望向身边梁慎言,被对方发现也没觉得不好意思,但发现梁慎言的反应没意思,就没再看了。
他还以为像梁慎言这样连蚊香都没见过的少爷,第一次坐三轮应该会嫌弃,或者新鲜。
回程总比去程要快,三轮车拉上一堆东西和两个人,晃晃悠悠、哐当哐当开进巷子里。
经过田边那条路的时候,梁慎言难得主动开口。
他说:“这里有收快递的地方?”
程殊指了一下刚才进来的路,“路边那家商店就是代收点,这边快递都放那里,要么人在家快递来的时候自己出来拿。”
梁慎言点头,迎着风看向远处,发现白天看这一片风景很清新,“那些人在做什么?”
程殊顺着他视线看去,眼里露出点笑意,不是嘲笑,是觉得好玩,“洗藕啊。”
梁慎言挑了挑眉,还没等他说什么,就看见程殊手一撑,从车里翻出去,几步跑到水渠边,说了几句话就拿了一节藕回来。
“你吓我一跳,还以为你要跳车干什么呢。”开车大叔被吓得骂了句,“你小子可别胡来,我这车还得传给我儿子呢。”
程殊没理,把手里洗得干净白嫩的藕递给梁慎言,“尝尝?甜的。”
梁慎言没接,程殊也没在意,掰成两节,自己啃了起来,“水是河里引来的,河又是井水流出来的,不脏。”
梁慎言盯着程殊啃了会儿藕,然后别开眼,望向巷子尽头。
听得出来,是节好藕。
三轮车开进院子,程三顺没在家。厨房门半开着,程殊从窗户往里看了眼,锅里的粥见了底。
真是半点不亏待自己,该吃吃该喝喝,伺候人的事都给他做了。
程殊对程三顺的不靠谱,早就习以为常。
他走到三轮车边上,跟梁慎言一块把车里的东西卸下来,买的时候不觉得多,这会儿堆一起看着跟搬家差不多。
衣柜搬进屋里,老板帮着拼了起来。
洗衣机也抬进了卫生间,其他就没什么大件的。
等老板走的时候,梁慎言又多给了他二十块,高兴得合不拢嘴。
剩下的东西,都是轻巧的。
程殊没再帮忙,他还有作业要写呢,今天不写,明天就得熬夜。
“有事叫我,我写作业去了。”
程殊从厨房拿了一碗小西红柿,到池边洗干净,端着回了房间。
梁慎言应了声,把其他东西拎到房间,一样一样收拾,从扫地拖地到安装窗帘、铺床。
过了三个多小时,才终于把房间收拾出点样子。
清理干净一堆包装袋,他去洗手间随便洗了洗,再回到房间,正要换衣服,忽地瞥见床尾放的一团纱帐。
忘了还有蚊帐,但他没挂过。
看了眼表,已经下午四点多钟。
他关上衣柜门,走出房间,敲了敲隔壁的门。
程殊困得上下眼皮打架,作业写了不到一半,正趴在桌上对着草稿纸发呆。
他成绩在年级里,也就中间。
放城里的学校,好赖能混一个本科上,但放在乡镇高中,一个年级快两百人,前五十都才能摸到大学的门槛。
谁家能出一个大学生,鞭炮能放三天。
敲门声突然响起,吓他一跳。
他转头看过去,梁慎言站在门边,象征性抬了抬头,“有事要帮忙?”
梁慎言轻靠着门,目光从他脸上移到桌面,“蚊帐要怎么挂?我没挂过。”
好坦率的一句话,拒绝的话显得他太不近人情。
程殊支起胳膊站起来,笔往桌上一扔,“你是破产了来躲债的?怎么什么也不会。”
梁慎言不介意程殊的话,等他走出来跟在后面,“我要是躲债的,你不担心引狼入室?”
程殊进了房间,惊讶地睁大眼。
才几个小时,房间焕然一新,干净整洁了不少,地砖都擦得发亮,“你也不是什么都不会。”
梁慎言等他打量完才指了下床上的蚊帐,“这个东西要怎么挂?”
程殊一把捞起来,“简单。你拎着两个角,我拎两个,拉开挂上——”
挂哪里?
蚊帐一般都得挂床角的四根杆上,但问题是梁慎言这床没有。
刚才还一副胸有成竹的程殊撇撇嘴,左右看看,忽然抬头看屋顶,“要不给你挂顶上吧。”
梁慎言眉尾轻挑了下,看似认真地问:“那蚊子要从下面钻进去了。”
程殊语塞,想了下说:“不会,绳子接长点就行。”
费了点事找来水泥钉跟锤子,在墙上钉牢后,又用布条接了长度,总算把蚊帐挂好。
程殊站床边,满意地拍拍手,转头看梁慎言,“我从小就跟躲债的住一块,有什么好怕的。”
他是在回刚才梁慎言的话。
梁慎言失笑,“放心,不会有人追到这里来讨债。”
“我懂。”程殊点头,了然于心。
梁慎言没明白程殊怎么一副笃定的表情,更没明白他懂了什么。
毕竟连他自己都没懂。
程殊没心思去做作业,打算去房子后的菜园看看,今晚弄点什么吃好。
才走没两步,眼睛忽然不舒服,他眨了眨眼,用手背揉了揉。
这一揉,更不舒服了。
梁慎言第一次见蚊帐,正在吸收刚才程殊教的使用方法,转身正往柜子里装衣服,听见程殊一声吸气,回头看他一眼。
“怎么了?”
程殊侧过身,睁大眼睛不敢眨,“眼睛好像进东西了。”
梁慎言仔细看,程殊眼睛已经红了,上前一步抓住程殊想去揉眼睛的手,“别揉。”
程殊难受得眼泪一直掉,“应该是刚才钉钉子掉的灰,我水池边去洗洗。”
梁慎言没松手,眼神暗了暗,没说话。往前迈一步离得近了点,手托着他下巴,低头检查他眼睛。
“别动,我看看。”
程殊听话的没动,然后就感觉到一股风吹过眼睛。
还有很淡的香味,像庙里的木头。
十几秒的时间被无限拉长,长到程殊觉得手臂有点酸了,梁慎言才放开他。
程殊眨了眨眼,两只眼睛都红红的,看上去更可怜。
“谢谢啊。”
梁慎言摇头。
他房间还有不少地方得整理,转身时拉开了和程殊的距离。
程殊看他要收拾,一边往外走一边撩起衣服擦脸。
这天怎么还这么热,忙活半小时,出一身汗。他没注意到侧着神的梁慎言脸上,露出了欲言又止的表情。
走到院子里,他拿了一个盆去菜园,这季节菜园要什么有什么,他随便摘了点菜,就从后面出来。
才走到水池边,就看到墙外蹲了个人。
他探头伸长脖子去看,从盆里拿出一根黄瓜,掰了一半,“冬冬,吃黄瓜。”
埋头蹲在墙根扯草玩的小孩听到声音,猛地抬头,脸上脏兮兮的,一双眼睛黑溜溜。
“啊,哥、哥哥。”
“小傻子。进来吧,你三顺叔不在家。”程殊给他指了一下门,“不撵你。”
小孩站起来,瘦得身上衣服都挂不住。
一件背心和短裤,穿着空荡荡的。
踩着拖鞋啪嗒啪嗒地跑进来,咧着嘴笑,朝程殊伸手,“黄瓜,给我。”
“你爷爷奶奶又去地里了?”程殊把黄瓜递给他,揉一下他头发,“去凳子那里坐着吃,等会儿他们来接你。”
小傻子叫程冬,今年七岁。
三岁的时候被人贩子差点抱走,吓破了胆,有点傻。
按关系算,他爷爷跟程冬爷爷是堂兄弟,所以算程殊的弟弟。
“上山,砍柴。”
程冬笑嘻嘻地捧着黄瓜去凳子那儿坐下,“摘果果,给我。”
“果果分我吃吗?”程殊甩了甩手上的水,到洗手间拿了张毛巾出来,“哥给你擦擦脸,手手先给我。”
程冬因为痴傻,没少被欺负。
新衣服也会被推到沟里弄脏,吃的也会被抢,再丢给他一些烂水果,威胁他不能告诉爷爷奶奶,不然就把他卖了。
别的话他听不明白,咧着嘴傻笑,
但听到要把他卖了,立即扁着嘴掉眼泪,叫着不要不要。
“哥哥好,分果果。”程冬乖乖递手,“奶奶说,听哥哥话。”
程殊听完捏捏他的手,拿着帕子给他擦脸,擦完才擦手,“就会卖乖,擦干净了,坐着吃吧。”
“好的哥哥。”
程冬两只手捧着黄瓜,坐在那儿看上去也就五岁,“谢谢哥哥。”
程殊被他哄得开心,摸摸他的头,回到水池边去洗菜。
梁慎言从房间出来就看见一个小孩在啃黄瓜,程殊端着盆要进厨房。看了小孩一眼,他抱着脏衣服和换下来的床单去洗手间,扔洗衣机后出来,跟小孩眼神对上。
程冬有点怕梁慎言,连忙低下头背过身,缩着脖子降低自己存在感。
梁慎言绕开他走到厨房门口,问:“家里亲戚小孩?”
程殊正在淘米,听到梁慎言说话,回头看他,“啊,一个姓,算是亲戚。”
“他有点胆小怕生,不过不吵人,一会儿跟我们一起吃饭。”
梁慎言回头多看了一眼,程殊知道他在想什么,解释说:“小时候差点被拐卖,回来就这样了,家里就两个老人带。”
“父母出去打工?”梁慎言下意识问了句。
现在发展好的乡镇农村并不多,大多还是沿海一片,像这种靠近山区的乡镇,大多年轻人依旧选择外出打工。
程殊切菜动作一顿,垂着眼,“他爸前两年疯了,到处乱跑不回家。他妈生下他没多久就出去打工,没回来过。”
“小孩嘛,不怎么记事,又有点迟钝,有爷爷奶奶照顾,挺好的。”
梁慎言没想到是这样,一时找不到话接。
他没想过外面那小孩是这情况,哪怕在新闻上看过再多,也比不上这一刻从程殊平静的语气里听来让人觉得恍然。
明明都在一个地球上,但好像又不是一个世界。
“你怎么一脸做错事的表情?”程殊看他一眼,笑起来,“他年纪小又不记得,也就我们这些人听了之后替他可怜。”
梁慎言回过神,放下抱着的胳膊,余光扫过院里坐着的小孩,“是有点,感觉说错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