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难养—— by杳杳一言
杳杳一言  发于:2024年07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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酥油灯徐徐燃尽时,赫连洲也沉沉睡去。
翌日,是军营训练时的呼号声吵醒了林羡玉,他揉了揉惺忪睡眼,只见天光大亮。
阿南正在箱子里翻找林羡玉今日要穿的衣裳,听到床上的动静,他走过来,问:“殿下你醒了,睡得怎么样?”
林羡玉还是懵的,“赫连洲呢?”
“王爷很早就去绛州城里了。”
林羡玉看了看床铺,身下的毯子不知怎的都乱七八糟地搅在一起,像是有人在床上打了一架,但他完全没觉得不舒服,睡得还很沉。
就是不知道赫连洲昨晚睡得好不好了。
林羡玉发了一会儿呆,便起身洗漱更衣,吃了早膳,就去找纳雷。
纳雷这两天被赫连洲安排了专职陪同林羡玉,早早地就在营帐中等待了,见林羡玉走进来,他笑着起身,问:“殿下昨晚睡得好吗?”
“很好,就是有点热,”林羡玉转念一想,“正好,我们去官榷里瞧瞧,有没有厚被褥卖。”
纳雷让人将马车牵来,林羡玉和阿南坐进去,就往官榷出发。
这次来得早,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纳雷有西帐营持令将的令牌,自然是通行无阻,林羡玉和阿南跟在他后面,进了官榷。
若说罍市是奇货异宝聚集之所,那官榷就是正儿八经的贸易市场,北境商贩和斡楚的商贩各占一排,面前的箩筐里有各种各样的农货。
但这不是林羡玉此行的重点。
他们来到官榷的门口,入口处有一顶已经泛黄的营帐,每个想要进入官榷的挑货郎都要进入那顶营帐之后,才能出来。林羡玉对纳雷说:“麻烦将军陪我过去一趟。”
三人没有声张,趁着人来人往的时候靠近那顶营帐。
只听里面传来一声:“什么货?”
“回大人,是来晒干的胶鱼皮,一共五十斤,一斤三钱。”
监官拨了拨算盘,“交八两银子。”
商贩连忙道:“大人,小人年初的时候给您府上送过五斤驼肉,您还记得小人吗?”
监官懒懒地抬起头,说:“不记得。”
商贩跪下来,又说:“小人有一个丫头,叫丹儿,您见过的,还说那丫头长得好看,将来可以给您家的公子当个通房……”
监官这才给了他几分面子,翘起二郎腿,说:“行吧,那今天的货金就免了,明个儿把你家丫头带过来,让本官瞧上一瞧。”
话音刚落,纳雷就走了进去。
监官吓得连忙起身,“你是什么人?胆敢擅闯官榷税金营帐!”
纳雷拿出令牌:“西帐营怀陵王御下右持令将,朝廷从四品官,有没有资格进你这营帐?”
监官连忙跪下,“见过将军。”
纳雷厉声道:“朝廷给你看管官榷的机会,不是让你趁机敛财的,今日你欺民霸市一事证据确凿,现在就随我去绛州府衙。”
监官连连磕头,苦苦哀求,就在这时绛州知府走了进来,他好像对此刻发生的事并不惊讶,依旧皮笑肉不笑地先给林羡玉行了礼。
“不知王妃来此,有失礼数,还请王妃见谅。”
他对林羡玉和纳雷说:“王妃和将军有所不知,这商贩是斡楚有名的胶鱼大户,几乎垄断了这交界地带的胶鱼生意。他常常向我们这儿的监官行贿,送完银两又送儿送女,叫人哭笑不得。我们这位监官和他也是老交情了,刚刚不过是在和他打趣,说玩笑话。”
他望向地上跪着的商贩,说:“是不是啊?”
商贩僵了一瞬,立即说:“是,是是,是小人向官爷行贿,不关官爷的事!”
林羡玉难以置信,他望向笑意吟吟的知府,他昨日便觉得这人像谁,今日一细想,才惊觉像太子赫连锡,一样的皮笑肉不笑,一样的眼泛精光,叫人浑身不舒服。
他便纳雷使了个眼色,纳雷便蹲到商贩身边,问:“这是怀陵王妃,你须得说实话。”
“小人说的就是实话,一字不假!”
知府朝他们笑了笑,稳操胜券一般。
林羡玉终于反应过来,这小小的官榷营帐,估计也是绛州官员的敛财盒。
林羡玉准备不充分,没有直接的证据去推翻这一切,只能颓唐地离开,坐马车回到军营,他盛着满腹的委屈直奔主营帐。
赫连洲像是早有预料一般,抬头看他。
林羡玉绕过桌案扑到他怀里,抽了抽鼻子,抱怨道:“他们真坏!欺负人!”
赫连洲说:“明日我陪你去。”
林羡玉想了想,却摇头,他看着赫连洲的眼睛,认真道:“不,我可以做好这件事。”
赫连洲愣住。
林羡玉像是下定了决心,握拳道:“我想像你掀开渡马洲贪墨案那样,掀开绛州官榷的遮羞布,我要让那些白发苍苍的老人家不用为了省半两银子绕几十里的山路,我一定可以的,你相信我。”
赫连洲望向他,目光变得愈发柔和。

第29章
林羡玉长到十九岁, 头一回做大事,自然是踌躇满志。日中刚吃完饭,他连句话都来不及和赫连洲说, 就催着阿南和纳雷出了营帐。
纳雷回头看了眼赫连洲, 赫连洲坐在桌案后面翻看文书,神色平淡地朝他点了点头。
纳雷琢磨了一下那意思, 大概是: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这次他应该没有会错意,纳雷想。
王妃虽然不是真王妃, 但两个人都已经同床共枕了, 又有什么差别呢?
经过林羡玉昨天那么一闹, 官榷的监官和守卫都已经换了个遍。新上位的税官行事谨慎, 待人和善客气,和昨日那个趾高气昂的奸官截然不同。林羡玉和阿南在一旁盯了半天, 也挑不出半点错处。
他有些失望,对纳雷说:“我们昨天打草惊蛇了。”
纳雷安慰他:“殿下不必灰心,就算咱们昨天做好了准备, 抓了个人赃俱获,他们也能将所有罪责推到那小小监官身上, 说自己毫不知情,这在官场上是常事。”
林羡玉知道前路艰难,但没想到如此艰难,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进了榷场。榷场里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林羡玉穿梭于人群之中,已经看不到昨日那个卖胶鱼的商贩。他让阿南去问税金的事, 大小商贩都瞬间变了脸色,摆摆手说“小人不知”, 对此讳莫如深。
看来因为昨日之事,官榷里的人都被知府大人敲打过了。
林羡玉遇事不易气馁,他很快就改变了策略,他开始认真打量商贩们的货物。
不论是北境的布帛蜜蜡还是斡楚的貂鼠驼肉,但凡是感兴趣的,他都要收入囊中。他出手阔绰,不仅付了货钱,但凡商贩嘴巧会说话的,他还要多给几文赏钱。
很快,官榷里躁动起来,众人的目光纷纷投射过来,林羡玉刚准备走,就有斡楚的商贩主动追了上去,是个皮肤黝黑的年轻男子,他挑着满当当的扁担,却健步如飞,追着林羡玉喊:“贵人,贵人您看看我的货!”
林羡玉停下来,问:“这是什么?”
商贩把肉举到林羡玉面前,热络道:“这是新鲜的貂肉,很嫩的,您看看这块。”
林羡玉被突如其来的血腥味冲得胃里翻涌,但还是强忍住,问:“你是斡楚来的?”
“小人是斡楚部脱塘乡来的,这是斡楚特有的雪山貂,肉质嫩滑还没有膻味,您拿回家可以风干可以盐渍,比羊肉还好吃!”
林羡玉诧异:这人竟和昨日的老人家是同乡。
他问:“多少钱一斤?”
“一百二十文。”
林羡玉故意说:“比前头那家贵了一倍,我可不买。”
商贩忙说:“小人这貂肉的质量好。”
林羡玉继续往前走:“质量我可看不出来,这价格足足贵了一倍,我何必花冤枉钱?”
商贩见林羡玉抬脚要走,连忙说:“他家是监官的亲戚,进榷场不要交税金,本就是占了便宜,还故意压价,简直是不让人活了。”
林羡玉停下,转头问:“你交了多少税金?”
一提到“税金”,商贩原本还犹豫了片刻,但很快就忍不住开始吐苦水:“货金超过十两银子,交两成,货金不超过十两,交一成。原本是定好的规矩,但后来就全凭监官那张嘴了。他老人家今个儿高兴了,就只交一成,不高兴了能加到三成。小人就靠这个养家糊口,已经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了,可是除了这里,其他地方都不能卖,要被抓到牢里去的。”
商贩犹豫了片刻,叹了口气,“贵人,罢了,八十文,八十文如何?”
林羡玉心里十分沉重,说:“按你原来的价格吧,一百二十文,我买一斤。”
商贩不敢相信似地望着林羡玉,挑货的肩膀都在抖动:“感谢贵人,感谢贵人。”
“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叫达鲁。”
林羡玉朝他笑了笑,阿南付了钱,用布袋装了一斤的貂肉,他离开之后,达鲁问周围的人:“这位贵人是谁?”
旁人说:“好像是怀陵王妃。”
达鲁挠头:“都说北境的怀陵王凶残可怕,杀人如麻,可他的王妃倒是和善得很。”
他收拾了扁担走出官榷,和同行的人一起朝着西沉的落日一路回到脱塘乡。他的妻子正好打草回来,远远地瞧见他,挥了挥手。
他快步跑去,住在他家隔壁的曷里老人带着小孙子走出来,达鲁扬声道:“老爷子,听人家说,你去了一趟北境的军营,一下子就把这个月的青鼠都卖了?赚了二两银子咧!”
曷里老人说:“是啊,是……怀陵王妃。”
达鲁一愣,“也是怀陵王妃?”
老人点了点头,“她是个好人。”
落日熔金时,林羡玉才回到军营,他兴致勃勃地出发,忙了一下午,结果什么都没打听到,只带了满满当当一马车的农货回来。
赫连洲正好从瞭望台上走下来,见到一脸挫败的林羡玉,便向他走去。林羡玉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今天没有任何进展。”
“你本以为会有什么样的进展?”
“我以为……我能让所有商贩联合起来,状告监官和他的上级利用官榷大肆敛财。”
这话实在天真,天真得赫连洲都不忍心去提醒他:如何联合?又如何状告?
这里不是渡马洲,这里是绛州和斡楚的边界地带,人来人往,混乱不堪。北境的律法对这里的一切都没有明确的规定,官榷的税金也由两地财政自行管理,无需上交朝廷,这是一片流动的云,藏着数不尽的蝇营狗苟,林羡玉却以为只要拨开乌云就能见到阳光。
可是赫连洲没有打击他,只是轻笑了一声,说:“也不是没有进展,你不是给我的军营庖房增加了那么多食材吗?”
林羡玉回头看,纳雷正领着两个士兵,把满马车的羊肉、驼肉、貂肉、雪山虫草……一袋袋地往下搬。林羡玉没有帮到赫连洲的忙,还乱花了很多钱,他讷声说:“这些东西,花的都是你的钱,等回了都城,公主陪嫁里有很多价值连城的宝物,到时候我再还给你。”
赫连洲的脸色却是瞬间变了,眉尾往下压了压,添了几分不愉。
林羡玉问:“你生气了吗?”
“没有。”
“我好像把一切想得很简单,”林羡玉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用力呼出,重新露出笑容,他扬起下巴,对赫连洲说:“这才是第一天,没有进展也很正常,我相信明天会不一样的!”
他凑到赫连洲面前,说:“不要小瞧我!”
“我没有小瞧你。”
赫连洲静静地看着他:“你想做什么就去做,遇到解决不了的困难,可以来找我。”
林羡玉又重新恢复了生机,他暂且将官榷的事放到一边,拉着阿南去了不远处的草场。
两个人并肩坐着,看落日西沉。
第二日,林羡玉再去官榷时,主动聚到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多,林羡玉没有提及税金一事,还是先买了点农货,尤其照顾到那些坐在角落、容易被人忽略的年迈挑货郎。
这次他临走前,达鲁再次追了上来,不过这一次他没有让林羡玉买他的貂肉,而是压低了声音,告诉林羡玉:“王妃,这儿的上一任监官名叫阿古木,他手上有一个账本,那账本上密密麻麻写满了两地商贩给他送的钱物,我们都见过,我们都能作证。”
这话对林羡玉来说无异于天降甘霖。
他还以为他今天又要一无所获。
“多谢。”林羡玉朝他点头示意。
达鲁说:“您昨日在营帐中为我们这些微不足道的人说话,还给我们换了个好好做事的监官,小人和周围的贩子们都记在心里呢!”
林羡玉带着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回到军营,赫连洲正在看西帐营的军报,刚放下茶盏,林羡玉就像踩了风火轮一样跑进来,直直地扑到赫连洲怀里,告诉他:“有账本!有账本!”
赫连洲挑了下眉,“什么账本?”
“监官受贿的账本,”林羡玉一屁股坐在赫连洲的腿上,又开始撒娇:“你能不能让纳雷将军带人去那个监官的家里搜罗账本?”
赫连洲看着他,说:“可以。”
林羡玉一直到晚上都十分兴奋,在床上滚了两圈,赫连洲要坐下来的时候,他还卷着锦被滚过来,作势要把赫连洲挤下床。
“赫连洲,这世上原来有比听曲赏花更有意思的事情。”林羡玉努力爬出被子卷,跪坐在赫连洲身边,绘声绘色地向他描述今天发生的事,他学着达鲁的声音,说:“……他还说,小人和周围的贩子们都记在心里呢!”
林羡玉倒在赫连洲怀里,美滋滋地说:“他们会记得我,会记得我,等到我回了祁国,相隔千万里,他们还是会记得我。”
赫连洲低头看他,没有说话。
林羡玉拖着赫连洲躺下来,然后就趴到他的胸口,开始想象自己化身断案的清官大人,“等我拿到了账本,就带着商贩们去状告衙门,我倒要看看这次那位知府大人还能说什么。”
赫连洲只是问:“你真的想做事?”
“想啊!”
“即使遇到挫折,即使走了弯路,还是要继续往前走?”
“当然,”林羡玉搂住赫连洲的脖颈,靠在赫连洲的肩头,说:“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做事,我什么都不怕。”
赫连洲托着他的肩膀,在心里说:玉儿,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做错了也不用怕。
我在你身后,陪着你长大。
林羡玉突然想到:“可是他们都还不知道我是林羡玉呢,他们都以为我是怀陵王妃。”
他紧接着又想:“就算以后我的好名声传遍北境八州,大家也只知道怀陵王妃,没人知道是一个叫林羡玉的人做的。以后你要是正经娶了妻子,那我的功劳就全没了。”
“你不是我正经娶的?”
林羡玉重新躺到赫连洲怀里,“我们这叫阴差阳错,你还没有遇到你的正缘呢!”
赫连洲本以为自己已经接受了林羡玉的不开窍,但一而再再而三地听到这样不知轻重的话,他还是不免有些愠怒,沉默片刻,突然冷声说:“我将来是要正经娶妻生子的,你还这样躺在我怀里睡觉,是不是不太好?”
林羡玉僵住。
他僵了好一会儿,才撑着胳膊离开赫连洲的怀抱,有些不知所措地望向赫连洲。
“我只是……只是……”
他想说,我只是不敢一个人睡觉,可是他和阿南一起睡的时候,也不会像这样。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和赫连洲之间,好像有点太亲昵了。

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林羡玉心里蔓延, 他怔怔地望着赫连洲,半晌又垂下眸。
有些念头一旦出现就抹不去了。
赫连洲将来是要正经娶妻生子的。
这话明明是他常挂在嘴边的,可从赫连洲的嘴里说出来, 就好像变了意味。
“怎么了?”
赫连洲的声音并不重, 但还是把林羡玉吓了一跳,林羡玉猛然回过神, 对上赫连洲好整以暇的目光。
他为自己辩解:“我只是不敢一个人睡。”
“我知道,”赫连洲的胳膊还保持着环抱的姿势, 朝他抬了抬, 问:“不睡了吗?”
林羡玉被他一句话说得心口发闷, 往后挪了挪, 彻底从赫连洲的怀抱里脱离出来。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正经娶妻算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我将来也要娶妻生子的, 你知不知道,以前媒人都要把我家的门槛踏破了,说得好像我赖着你一样……”林羡玉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 可是全程不敢直视赫连洲的目光。
他抓起被子,背对着赫连洲躺下。
只留给赫连洲一个倔强的背影。
赫连洲静静地看着他, 看他白里透红的皮肤透过轻薄的豆绿色寝衣,衬得愈发柔嫩,看他微微起伏的肩头, 和不盈一握的腰。
赫连洲无奈地想:林羡玉不会知道,七月以来, 他身体里的那团灼热就从未停止过。
昨夜有好几次,当林羡玉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将腿搭到他的腿上, 还一个劲地往他怀里挤的时候,赫连洲几乎就要失去理智, 他想将林羡玉掀翻在床上,看他懵懵懂懂地睁开眼,再看他泪眼涟涟。
他很清楚,他要是想对林羡玉做些什么,林羡玉根本无法反抗。
可他做不到。
他只能强迫自己去想那些无关紧要的事,忘记怀里的温香软玉。
他几乎要和这种灼热的痛感共生了。
林羡玉还不知死活地招惹他。
他望着林羡玉的背影,望了许久,然后咽下苦涩,替他盖好被子,然后起身下床。
林羡玉在他起身的瞬间就转过身来,紧张地问:“你去哪里?”
“我去看一会儿公文,你睡吧。”
林羡玉欲言又止,只能看着赫连洲披上外袍,坐在桌案后,从堆积如山的军报中抽出一本,在油灯下静静翻看起来。
赫连洲虽是武将,但他要处理的事却远远不止行军打仗。
这段时间里,斡楚派遣了多支军马,分散地向北境东部和南部进发,行踪诡谲,难以掌控。赫连洲似乎在一夜之间成了北境王朝唯一的倚仗,而太子稳坐在皇庭高堂之上,不派兵增援,也不共同御敌,只发来一封圣函,上面写着:满朝文武静待怀陵王捷报。
这些难处,赫连洲不想对林羡玉说。
林羡玉的小脑袋里,装不了太多的事。
林羡玉只需要安然度过这半年,待他全胜归朝,不再受太子的掣肘,便将林羡玉送回祁国。
至于官榷一事,林羡玉想折腾,他就任其折腾。毕竟回到祁国之后,林羡玉还要独自面对京中的许多事,还要成家立业,若能在绛州的军营里得到一些历练与成长,也不是坏事。
赫连洲反复用这些话说服自己,可余光扫过那抹豆绿色的身影时,还是忍不住动摇。
林羡玉躺在床上,眼巴巴地望着赫连洲。
赫连洲始终稳坐,翻看公文。
林羡玉只觉得心头一团乱麻,直到二更天时,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酥油灯已经燃尽,赫连洲放下手中卷册,看了一眼床上的林羡玉,然后走出营帐。
翌日清晨,雾露散开,盘营里军士们的训练声吵醒了林羡玉,他从梦中醒来。
身边照例不见赫连洲的身影。
阿南过来服侍他起床洗漱,正吃着早膳,纳雷已经将好消息送了过来。
“殿下,今早王爷下令,因收到百姓检举,监官阿古木有以权谋私之嫌,特派属下去搜查他的宅邸,很快就在他的枕下找到了账本。”
“找到了?”
林羡玉连忙将饼放下,冲了过去。
纳雷将账本递到林羡玉的手中,笑道:“恭喜殿下心想事成,这账本上写了他在任五年间收受的所有财物,桩桩件件,清晰明了,只不过——”
“不过什么?”
“账本中没有提及向上输送的情况。”
前日绛州知府当着林羡玉的面,公然维护欺压百姓的监官,指鹿为马,将搜刮民脂说成百姓行贿,轻飘飘地放了阿古木,说明官榷的监官和其上峰之间存在利益勾连,完全是板上钉钉的事,可惜没有证据。
林羡玉倒也没想过一蹴而就,能拿到账本已经是欣喜若狂。
“能找到就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
他一本正经地坐在赫连洲的椅子上,将账本从头翻阅,废寝忘食一般地看到日中时分,才交给账房先生点算清楚。
两个时辰后,纳雷过来汇报:“启禀殿下,阿古木的账本中一共涉及商贩三千二百九十一人,其中黄金十一两,白银五百一十余两,牛羊马驼等物不下万斤,其中……还有人为了能免税金将十五岁的女儿送到他家中当通房,就如那日一样。”
林羡玉听得呼吸都急促许多,他实难想象,一个无品无级的监官,竟然能在如此贫瘠的土地上、如此穷苦的百姓之中,搜刮出这么多钱物,过上如此奢靡的生活。
他喃喃自语道:“都是些为了省几文钱的税金绕行几十里山路的贫苦老人,都是干着最苦最累的活只为养家糊口的老百姓,已经是吃不饱穿不暖了,还要被这些无良之辈肆意欺压……绛州尚且如此,那北境那些富庶的州府,甚至是祁国,贪墨之风只会更加恐怖……”
林羡玉闭上眼睛,只觉得喘不过气来。
如果这一次他没有来绛州,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老百姓过着怎样的生活。
他的呼吸越来越急,脸都涨红了。
阿南见状吓了一跳,连忙去揉林羡玉的心口,喊着:“殿下,殿下先别想这些事!”
“我过着怎样的生活,他们过着怎样的生活,”林羡玉颤声说,“我爹爹承袭侯位,一年禄米三千石,折成钱帛无数,其中又有多少是民脂民膏,我自幼享尽富贵,从不知道珍惜。”
纳雷忙说:“殿下不必苛责自己,殿下有为民之心,就已经胜过那些庸庸之辈了。”
林羡玉许久之后才缓过气来。
他红着眼,仰起头对纳雷,语气坚定地说:“将军,我明日要去一趟官榷,我要领着那些商贩们,将一纸诉状递到绛州府衙去。”
阿南崇拜地望着他家世子爷。
虽然世子来到绛州不过三天,却像菜园里的小白菜一样,倏然间就长高长大了,他都快认不出他家世子爷了。
侯爷和夫人保准也认不出来。
纳雷沉默片刻,说:“是,属下遵命。”
林羡玉当即就要提笔写状纸,阿南立马帮他磨墨。
纳雷见此情景,也不便多说。
走出营帐时他才发现赫连洲一直站在营帐外,他低声说:“王爷,殿下说他明日——”
“陪他去吧。”
纳雷便知道赫连洲已经听见了,又说:“可是殿下不明白其中的秘辛,过于天真了些。还有,卑职担心那绛州知府是太子的人,让殿下这样莽撞行事,会否影响您的计划?”
“凡事不破不立,由着他莽撞冲动吧,正好也能替我试探一下,绛州这潭水究竟有多深。”
赫连洲叮嘱纳雷道:“维持住场面,保护好他。”
纳雷说:“是。”
林羡玉一直写到深夜,阿南都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坐在一旁脑袋一晃一晃。
林羡玉伏在案边,面色严肃,眉头蹙如小山,一笔一划、洋洋洒洒地写了三页纸。
抬头时已是月明星疏,万籁俱寂。
“阿南,醒醒。”林羡玉说。
阿南陡然醒过来,用袖子擦了擦嘴边的口水,茫茫然地望向林羡玉,脱口而出:“殿下,要去梅亭看雪吗?”
林羡玉被逗笑了,“什么梅亭看雪?你看清楚我们现在在哪里。”
阿南这才清醒过来,“在王爷的军营。”
“是啊,”林羡玉拿起手中的诉状,给阿南看:“我花了将近三个时辰才写完的。”
阿南不识字,只觉得如天书一般,不由得对他家世子爷刮目相看,“殿下,你太厉害了!”
“我好歹也是皇子伴读,你以为我真像京城里那些人说的那样,是个草包吗?”林羡玉哼了一声,得意道:“不过是爹爹教我藏拙,爹爹说我的容貌已经是冠绝京城,才情便不可太出众,以免锋芒毕露,遭人嫉恨。”
话音刚落,赫连洲就掀帘而入。
林羡玉看到他眼角带着笑,便知他听到了刚刚那番自吹自擂,立即羞红了耳尖,佯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笑话我?”
赫连洲挑了下眉。
林羡玉更加羞恼,本来想如平常那样扑到赫连洲怀里捂住他的嘴,刚挪动步子又忍住。
耳边响起那句:你这样躺在我怀里睡觉,是不是不太好?
抱在一起睡觉自然不好,那平日的搂搂抱抱也要免去。
林羡玉竭力压制自己想要往赫连洲怀里粘的冲动,他往回退了一步,手搭在桌案边,咕哝着:“你怎么才回来?”
赫连洲注意到他的动作,平静道:“抓了几个斡楚的探子,盘问到现在。”
“如何盘问?”
赫连洲不想让林羡玉知道自己是如何施以严刑的,怕他害怕,只说:“军营有军营的办法,小林大人,你今天进展如何?”
他故意称呼他为“小林大人”,明明是调侃,林羡玉却飘飘然起来,瞬间恢复了本性,献宝似地将自己的诉状呈了上去。
“我写了一晚上!”
赫连洲接过来,认真看了一遍,然后对上林羡玉期待的目光,没有夸奖他,而是说:“诉状不是诗词歌赋,不能随性而发,你有看过其他的诉状吗?”
林羡玉愣住,嗫嚅道:“没有。”
“具状人是谁,缘由如何,从何时开始,触犯了哪条律法,这些,你写明了吗?”
林羡玉低下头去。
赫连洲说了声:“进来。”
便有两个侍卫抬着一沓书卷走了进来,又将书卷放到桌边,再转身离开。
“这是我做渡马洲贪墨案时收集的一些积压在府衙案台上的陈年旧状,你可以看一看,学一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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