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南说:“殿下,您为什么要做这么多?”
“因为兰先生说了,耶律骐是个说不通的人,他说不通,就让百姓来说。”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若是老百姓的日子好过了,自会有人替北境、替怀陵王说话的。
阿南还是不太懂,但世子说什么便是什么,他从不质疑反驳。他给林羡玉倒了一杯茶,就跑去和士兵们一起搭营帐了。
林羡玉守在路边,等着达鲁挑着扁担出现。
可是达鲁应该不会出现了。
把阿古木账本一事通风报信给怀陵王妃已经让他挨了一顿拳打脚踢,又陪着怀陵王妃一起去状告官府,那就是公然和官榷作对。
现在还害得所有人进不去官榷。
达鲁和阿如娅应该恨死他了。
他一直等到下午,达鲁都没有出现,林羡玉很是灰心,结果第二天他刚下马车,就听到远处传来一声熟悉的“王妃娘娘”。
这声音高亢响亮,不是阿如娅还能是谁?
林羡玉猛然抬起头,就看到达鲁和阿如娅抬着扁担站在路边。
他惊喜过望,连脚凳都没踩就跳下去,跑到二人面前,“你们……你们……”
达鲁和阿如娅刚准备跪下行礼,林羡玉就将他们扶起来,“不用行礼,见我不用磕头。”
他颤声说:“真是抱歉,我没有帮到你们,我……我连累了你们。”
“这有什么的?”
林羡玉惊讶地望向阿如娅,阿如娅笑着说:“王妃娘娘,我们虽然过得苦,但我们心里有杆秤,谁把我们当人,谁不把我们当人,我们心里清清楚楚。您想帮我们,虽然没帮上忙,但是我们都很感激您,官榷停了没关系,我们就自己养貂自己吃,这日子怎么着都能过下去。”
她还是那副爽朗样子,达鲁在一旁憨笑。
林羡玉又想哭了,极力忍住,他把阿如娅和达鲁带到正在搭建榷场的地方,指着那一排白色毡帐,说:“我为你们开一个榷场,怎么样?”
这话直接把阿如娅和达鲁听愣了。
“府令不是说了吗?这里不归绛州管,也不归斡楚管,那就是没人能管,不是吗?”
达鲁嘴唇翕动,又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们罚不了阿古木,那也就罚不了我。我也可以开设榷场,供两地百姓自由交易,不管是北境的布帛蜜蜡,还是斡楚的貂鼠驼羊,大小生意都可以在这里占一席摊位。我这里,无论大小商贩每年只需要交五文钱的入场金,供榷场的维护和看守费用。这里的监官由商贩轮流担任,负责榷场里的捕盗和纠察,查出一个问题,可领十文钱的赏金。你们觉得怎么样?”
阿如娅和达鲁都听呆了,“每年只需五文钱?”
“是。”
“就算您不在这儿了,这个榷场还会一直在?”
“是,榷场会一直在。”
达鲁眼含热泪,握住了阿如娅的手,两人齐齐跪了下来,林羡玉立即蹲下,扶起他们的肩膀,对他们说:“达鲁,阿如娅,以后你们在我面前永远都不用磕头,因为如果没有你们,我不会做出这个决定,我该感谢你们。”
他无奈地垂下眸子:“而且……这个榷场能不能开起来还说不一定呢,毕竟他们都不相信我。”
阿如娅说:“王妃娘娘,您别丧气,他们不是不信您,是不信官府,但是您和官府里那些人不一样,日子一长,他们都会知道的。”
林羡玉用力点了点头。
很快,纳雷过来汇报:“殿下,毡帐都已经搭好了。”
林羡玉领着阿如娅和达鲁进去参观。
阿如娅说:“这儿真宽敞,太阳光正好射进来,全都亮堂堂的。”
她对林羡玉说:“王妃娘娘,我们今天哪儿都不去,就在这里卖貂肉了。”
林羡玉感动到鼻酸,但还是考虑到严峻的现实,叹气道:“不会有人来买的。”
达鲁跟着叹了口气。
林羡玉料想的没错,没有人来。
即使从官榷悻悻而归的商贩们排着队经过林羡玉榷场的门口,都没有一个人敢进来。
达鲁高声喊着乡民的名字,那些人也只是匆忙别过脸去,生怕和怀陵王妃沾上关系。
林羡玉和阿南坐在一起,心愈发的沉。
阿如娅的脸上却始终挂着笑,见阿南给林羡玉端上午膳,便从自己的布兜里拿出她和达鲁的干粮,是烘烤后的盐渍貂肉。
“王妃娘娘,您要不要尝一尝?”
达鲁连忙说:“怎么能给王妃娘娘吃这样的东西,快收回去!”
林羡玉却说:“我尝尝。”
他和阿南各拿了一小块,放在嘴里嚼了嚼,然后不约而同地睁大眼睛,“好吃啊!”
酥脆咸香,满口留香。
林羡玉说:“阿如娅,这是怎么做的?比牛羊肉还好吃!”
阿如娅没想到林羡玉这样喜欢,有些受宠若惊,说:“就是用盐水煮熟之后,再放到草堆里烘烤,烤上半夜,就这样嘎嘣脆了!”
阿南说:“你为什么不直接卖烤貂肉干呢?一定比生貂肉好卖。”
话音刚落,众人的目光纷纷投向他,沉默了片刻之后,林羡玉笑着说:“阿南,你怎么想到的?你太聪明了!”
阿南的脸瞬间涨红了,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揪了揪手指头。
阿如娅受到启发,说今晚就回家烤。
她笑着说:“看来我今晚是睡不成觉了,达鲁要不高兴呢。”
纳雷跟着笑了笑。
林羡玉不懂他们在笑什么,好奇地问:“为什么达鲁要不高兴?”
“因为我们今年想生个娃。”
达鲁连忙斥责阿如娅口无遮拦,可林羡玉还是听不懂:“这个和达鲁不高兴有什么关系?”
众人忍着笑,都不知如何解释。
林羡玉忙问纳雷,纳雷戏谑道:“殿下,要不您今晚回去问问王爷?”
被所有人蒙在鼓里的林羡玉急得团团转,直到晚上,赫连洲忙完军务躺到床上了,他还在思考这个问题,他趴到赫连洲身上,问:“你知道达鲁为什么要不高兴吗?”
赫连洲没理他。
林羡玉又要往他怀里挤,挤得自己的寝衣系带都快松开了,露出一片皮肤。
赫连洲的目光落下来,眸色渐沉,就在林羡玉还浑然不觉危险,黏黏糊糊地缠上来,两条腿都要往他的两腿之间挤时,赫连洲忽然一把捞过林羡玉的腰,翻身将他压在身下,声音微哑着说:“林羡玉,闭嘴。”
林羡玉忽然反应过来,达鲁为什么要不高兴了。
因为赫连洲此刻也不太高兴。
第33章
林羡玉一直知道赫连洲臂力过人, 但因为赫连洲从不对他动粗,以至于他早就忘了赫连洲是令祁国军队闻风丧胆的“活阎罗”。
他在赫连洲怀里撒娇任性惯了,直到此刻, 酥油灯火光微晃, 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和赫连洲同床共枕是有危险的。
因为赫连洲是一个有正常欲求的男人。
赫连洲只是用一只手箍着他的腰, 他便连动一下胳膊都是奢望,只能故作镇定地屏住呼吸, 怯怯地望向别处。因为紧张, 他没忍住咽了一下口水, 喉结不自觉地滑动, 而赫连洲的目光刚好落在他的喉结上,随之向下。这目光像是带有温度, 几乎要把林羡玉灼伤了。
林羡玉没办法再装傻,只能小声开口:“你……你干嘛啊?”
“应该是我问你,”赫连洲的目光如墨漆般浓稠, 望着林羡玉慌乱的眸子,哑着声问:“你想干嘛?”
“我只是……想睡觉。”
“睡觉一定要在我怀里睡吗?腿要搭在我的腿上吗?你在家的时候也是这样睡觉的?”
林羡玉噎住, 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即使是最常用的借口“我害怕一个人睡”,在此刻也没有用处了。
确实太亲昵了。
王府里已有端倪,来绛州之后更甚。
连他自己都感觉到了不对劲。
“我以后不粘着你了。”林羡玉委屈地瘪了瘪嘴, 正准备从赫连洲的禁锢中逃出来,余光却无意间扫过赫连洲的领口, 发现了异样。
赫连洲的肩头缠了白色纱布。
“这是怎么回事?”
林羡玉愣了愣,也顾不上赫连洲看他的眼神有多不清明, 立即伸手去抓赫连洲的领口,怎料赫连洲比他的动作更快, 直接起身避开。林羡玉也不遑多让,使出了十九年里最敏捷的一次动作,他用两只手勾住了赫连洲的脖颈,跟着赫连洲一同起身。
赫连洲刚坐在床边,他便把两腿分开,跨坐在赫连洲的腿上。
明明须臾前才说过“不再粘着”,现在又如狗皮膏药一般粘在赫连洲的身上,他也丝毫不见羞意,坐得稳稳当当。
“你的肩膀受伤了吗?你给我看看,”林羡玉心中焦急不已,伸手拨开了赫连洲的领口,果然如他所猜想的,赫连洲的肩头处斜缠了一圈纱布。那纱布看着很新,似乎是这两天刚缠上去的,正中央还隐隐有血渗出。
“又没打仗,你……你为什么会受伤?”
“不是伤。”赫连洲脸色微沉,重新理好衣襟,作势要将林羡玉推下身去。
“你不要瞒着我!”
林羡玉全然慌了,赫连洲在他心里是无所不能的存在,勇善战刀枪不入。
赫连洲怎么会受伤呢?
还没等赫连洲回答,风从门帐的缝隙里吹进来,吹动了酥油灯的光亮,营帐里暗了一瞬,林羡玉倏然想起怀陵王府里的禁室。
那日他闯进禁室时,赫连洲正拿刀刺着肩膀……难道是同样的原因?
赫连洲的身体是滚烫的,脸颊透着红,坚毅又冷淡的脸庞上无端多了几分脆弱。
林羡玉还是像上次那样,靠近了,用额头去试探赫连洲的额温。
“你发热了,我去喊军医。”
林羡玉刚要下去,又被赫连洲搂住了腰。
林羡玉整个身子都踉跄往前扑,和赫连洲贴了个严丝合缝,他感觉到了赫连洲身体的变化,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抵在他的胯骨上,叫他浑身都不自在,只想着挪动身体,可这似乎更是火上浇油。他完全慌了,眼里的亮光瞬间变成闪烁的泪珠,有些无措地把脸埋在赫连洲的肩头,不敢面对。想抱怨却欲言又止,最后只能小小地哼唧了一声。
就在这时,赫连洲开口了,“大夫治不了。”
“为什么?”林羡玉回过神来。
“陈年旧疾。”
“总有高明的大夫,服药不行就做针灸,祁国有位老神医,一眼断病,厉害得很——”
赫连洲只能坦露:“是中毒。”
林羡玉呆住。
“一种不致命却让人饱受热油烹烤之苦的毒,”赫连洲深吸了一口气,沉声说:“玉儿,我最近不太舒服,这几天你就一个人睡吧。”
林羡玉不假思索,紧紧抱住赫连洲,不让他走:“你又要一个人苦熬吗?”
赫连洲心想:不苦熬,还能怎么办?
“不要伤害自己,不要再用刀刺肩膀,流血了怎么办?我想想就疼,想想就害怕。求求你了,赫连洲,不要伤害自己,我好心疼。”
“我已经习惯了,玉儿,不疼的。”
“怎么会不疼呢?”林羡玉抽了抽鼻子,捧着赫连洲的脸,问:“谁给你下的毒?”
赫连洲没有回答。
林羡玉心里却有了几分判断:“太子,太子是吗?”
赫连洲好像并不在意林羡玉说了什么,只紧紧盯着他的眼睛,看他眼眶里的泪。
林羡玉是个货真价实的哭啼鬼。
他的眼泪像是流不尽,赫连洲舍不得他流泪,可是每次看到他眼圈泛红,泪眼婆娑的可怜模样,心底又暗暗涌上一股冲动。
“一定是太子,我恨死他了!”
林羡玉俯身凑到赫连洲的肩头,鼓起嘴巴往纱布处吹了吹凉气,再小心翼翼地用指腹轻轻地抚摸着纱布的边缘,“会不会好一点?”
见赫连洲不说话,他伸手去揉赫连洲的额侧的穴位,哽咽着说:“我明日就去看医书,这世上没有无解的毒药,一定有办法的。”
他揉了好久,胳膊都酸了,但没有抱怨,只是小声问:“有没有好一点?”
赫连洲望着他,说:“没有。”
林羡玉更难过了,“那怎么办啊?”
赫连洲垂眸就看到林羡玉松散的领口里露出的一片春光,林羡玉的名字起得恰如其人,皮肤光滑如白瓷。赫连洲的手原本是托着他的后腰,此刻却不受控制地,将他的寝衣向下扯了扯,柔纱领口便从肩头滑落下来。
林羡玉从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此刻魂魄都飞走了大半,只剩下一个可怜的躯壳,在赫连洲的掌中瑟瑟发抖。
他以前在鸣乐坊玩的时候虽然听过几首淫词艳曲,什么粉香汗湿瑶琴轸,什么鸳鸯绣被翻红浪,他听是听了,却不知何意。
“不行,”林羡玉两手抵在赫连洲的胸口,央求着:“我……我不是断袖,我没有……”
赫连洲的眼神愈发晦暗,林羡玉连“龙阳之好”都不敢说出口了,只一个劲地说“不行”。
他觉得自己应该逃离,逃出营帐,不知是此刻赫连洲看起来太过危险可怖,还是他在内心深处仍然对赫连洲保留了难以割舍的依赖和亲近。明明怕到极点,却依旧跨坐在赫连洲的腿上,呼吸急促,两腮泛着桃红。
七月,夜太热。
赫连洲把手探进林羡玉的寝衣里,掌心抚过林羡玉的后腰,然后将他压下自己。
营帐外是北境连绵不绝的高山,此刻已经是月中,一轮圆月高悬在群山之巅,银汉迢迢,散作满河星,这大概是绛州今年以来最美的一幅夜景,只可惜林羡玉没机会看到了。
他此刻昏昏沉沉,只觉得胯骨有些疼,很快,赫连洲咬住了他的颈侧。
说痛,算不上。
可林羡玉还是忍不住颤抖。
他觉得整个人都不属于自己了,心头好像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又来不及思考。
赫连洲的呼吸也愈发急促,托着林羡玉的屁股,翻身将他压下。
林羡玉在赫连洲的手中毫无反抗之力,只能任他摆弄。他只能庆幸自己在床上铺了四层羊绒毯,才不至于摔得眼冒金星。
又过了半盏茶的时间,赫连洲的呼吸终于恢复了正常。
林羡玉倏然睁大了眼睛。
赫连洲还没说话,林羡玉已经感觉到他完全恢复了冷静,变回了不苟言笑的怀陵王。
怎么办?我该怎么面对他?
林羡玉慌乱地想。
赫连洲在林羡玉的身上趴了一会儿,然后起身,系上林羡玉的寝衣罗带,说了声:“抱歉。”
林羡玉茫然地望着帐顶。
他都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满脑子都是赫连洲的喘息声,以及到现在还残留在他胸口的余温,还有被蹭得有些疼的腿根。
赫连洲走出营帐,不知过了多久,才换了身寝衣,带着满身的凉意,回到营帐。
林羡玉缩在被子里,背对着他。
看起来是睡着了。
赫连洲吹灭了酥油灯,营帐里陷入黑暗,他走到床边,蹑手蹑脚地躺了上去。
他想帮林羡玉掖好被子时,发现林羡玉的肩膀抖了一下,这才知道,林羡玉还醒着。
他心里有十二分的懊悔与无奈。
和七月流火之毒共存了将近二十年,这是他第一次失控。
他惊讶地发现,林羡玉比刺肩出血的作用大得多,他从未如此舒服畅快,全身都变得轻松。但他不能说,更不能以此捆绑林羡玉,那不是君子所为。
林羡玉倒是先开了口,怯怯地问:“你……你好些了吗?”
“嗯。”
他又问:“你这个毒,是每过几天就会发作一次吗?”
其实是每年只有七月暑热时才会发作,但话到嘴边了,赫连洲还是说了声:“是。”
林羡玉转过身,有些委屈,又像是好不容易才痛下决心,“那我就帮帮你吧。”
赫连洲怔住。
“虽然我不明白今天你……你为什么要这样,但是……”林羡玉伸手去摸了一下赫连洲的额头,“但你现在看起来好多了。”
他又缩回去,半张脸藏在被子里,小声说:“你下次咬我的时候可以轻一点吗?”
赫连洲在天色微明时醒来。
四周悄无声息, 整座军营都沉浸在酣梦之中,赫连洲睁开眼,听到营帐外的呼啸风声, 低头就看到怀中睡得正香的林羡玉。
林羡玉侧躺着, 枕着他的肩膀,一只手搭在他的腰上, 呼吸平缓,气息温热。
想到昨晚发生的事, 他心潮起伏, 不由得搂紧了林羡玉, 却无意间弄醒了他。林羡玉动了动, 嘤咛了一声,很是不满地用脸蹭了蹭赫连洲的颈窝, 咕哝着问:“什么时辰了?”
“天还没亮,继续睡吧。”
“为什么弄醒我?”林羡玉疑惑地抬起头。
赫连洲语塞。
“没有正经事情为什么要弄醒我?”没睡醒的林羡玉脾气大得很,皱着眉头, 在赫连洲的怀里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怒气未消地说:“这样搞得我都睡不着了!”
赫连洲很无奈,僵着身子不敢动,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帮林羡玉掖了掖被角。
靠近时发现, 林羡玉已经睡熟了。
“……”这才眨眼间的功夫。
赫连洲忍不住轻笑,心又软又热。
他不像林羡玉那样嗜睡, 他向来醒得很早,这是他从幼年时就养成的习惯。
那时他和母妃在冷宫中生活, 皇后派来的宫人仗着势作威作福,对他们百般作践, 让他们戴着镣铐清扫宫院,无论寒冬还是热暑,都是日出时起,四更天时才能睡。
静贵妃病重,四五岁的赫连洲承担了所有苦活。脚腕被铁镣铐磨出血,他也不喊疼,依旧弓着身子擦洗地砖,旁人吓得瞠目,他仍脸色漠然,任血一滴滴地落在身后的地砖上。
那时宫中人都以为二皇子是哑巴。
后来进了军营,士兵们也说怀陵王心思深沉,喜怒不形于色。其实赫连洲也不想拒人于千里之外,只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什么事能挑起他的情绪,直到林羡玉出现。
这个娇气的祁国小世子,像一只意外闯进朔北大漠的蝴蝶,穿着花里胡哨的衣裳,衣袂飘飘地穿梭在王府的回廊中。他还很爱哭,眼泪像是不值钱的砂砾,扑簌簌地掉不完,可他又很爱笑,从不吝啬于表达情绪。
巴掌大的脸,每天轮番上演喜怒哀乐。
因为林羡玉的出现,原本荒凉的后院多了一棵槐树、一方菜园、两只兔子……一切都变得有些不一样了。甚至在婚后的某天,赫连洲上完早朝还没走出宫门时,就已经开始期待回府了。
用林羡玉的话说,应该是回家。
从此他也是有家有室的人。
赫连洲侧过身子,看着林羡玉纤瘦的背影,伸出手,虚虚地抱住他的腰。
林羡玉身上总是很香,哪怕在北境的风沙里吹了四个月,却还是一身细皮嫩肉。
赫连洲想:玉儿乖,再陪我一段时间,好不好?北境没那么差,大漠孤烟也别有一番意境。等寒冬将至,我就送你回家。
他在林羡玉的头发上印了一个吻,随后蹑手蹑脚地起身,拿了外袍,到营帐外穿。
耶律骐派来的使臣还在军帐中等候消息,赫连洲走过去,告诉他:“转告斡楚王,两地百姓本就是同根同源,民间来往如此之频繁,根本无法断然切割。本王虽然是奉朝廷之旨,前来劝归,轻易不会大动干戈,但如有必要,本王绝不会往回退,还请斡楚王不要心存侥幸,更不要固执己见。”
使臣慌忙躬身行礼:“是。”
赫连洲看着使臣远去的背影,召来桑荣,说:“让乌力罕再调一万人过来。”
桑荣神情肃穆:“您的意思是——”
“这里必有一战。”
“可是您领的旨意是劝降。”
“你认为耶律骐能被劝动?他这样的藩王,即使归降,也是后患无穷。”赫连洲转头又问:“斡楚皇庭的事都调查清楚了吗?”
桑荣点头,开始如实汇报:“耶律骐是老斡楚王的第四个儿子,幼年时意外落马,造成不可治愈的腿疾,从此无法行走,只能坐轮椅,一坐便是二十年。老斡楚王因此很不看重他,他原本也是几个郡王中最没有继承可能的一个,直到五年前,他身边出现了一个年轻的幕僚。”
“据说此人原本是老斡楚王的幕僚,后投靠耶律骐,在这人的帮助下,耶律骐势力大增,渐渐的,朝中军中都有支持他的人。后来斡楚王病重,耶律骐抓住机会发动宫变,在斡楚王死后便顺利继位。”
桑荣沉吟片刻后说:“只不过,听说那位幕僚在耶律骐继位后没多久就病逝了,自他死后,耶律骐性情大变,变得愈发阴狠。”
“病逝?”
“是,已经离世了,耶律骐曾想将此人的墓迁至王陵,却被他的三哥耶律端上书弹劾,两人因此结下梁子,朝中人尽皆知。”
赫连洲眸中寒光隐现,吩咐道:“将朝廷的劝降书誊录一份,送给耶律端。”
“是。”
桑荣刚走,纳雷又迎了上来,向他汇报官榷的情况:“绛州府令的兵马还守在官榷门口,他派人来问您,此事该如何解决?”
“阿古木已经抓回来了吗?”
“在牢中。”
“你去审一下,让他把绛州府令、知府一干人等贪墨枉法的情况都交代清楚,随后呈报朝廷。他若是不招,就告诉他,这不是绛州,这是我的军营,太子一党保不住他,我有的是办法让他生不如死。”
“是。”纳雷领了命。
“审案的事不要告诉王妃,身上要是沾了血,就换身衣裳再去见他,免得他害怕。”
“是,卑职记住了。”
赫连洲望向远处逐渐升起的太阳,又问:“王妃的榷场办得怎么样?”
“已经搭建得差不多了,只是还没有商贩肯来。”
“你暗中帮忙推动吧,尽快把榷场办起来,让他高兴些,这里很快就要不太平了,得在大战开始之前把他送回都城。”
纳雷抬头看了赫连洲一眼,他惊讶于赫连洲对王妃的珍视与保护,但又不敢妄言,最后还是点头应下:“是,卑职会安排好榷场之事。”
赫连洲叮嘱完所有事,便去部署军防,经过主营帐时,他脚步微顿,似是对里面的人上了瘾,心神竟不受控制地摇荡了一瞬,想起那人昨晚不知死活的一句“那我帮帮你吧”。
他连昨晚发生了什么都不懂,还要帮忙?
傻乎乎的,被欺负了还往上凑。
他还想不想回祁国了?
赫连洲强迫自己按下一些不该在青天白日里出现的念头,恢复了冷静,继续往前走。
林羡玉这次又睡到日上三竿。
前两日他为了榷场一事,心事重重,懒觉都没时间睡,今日不知为何,不仅睡到将近日中,还怎么都醒不过来。
梦中那头巨狼又出现了,这次它不仅咬住了林羡玉的脖颈,还压在林羡玉的身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奋力挣扎都无果。
“殿下,殿下!”
耳边传来阿南的声音,林羡玉倏然清醒,睁开朦胧泪眼,胸口还剧烈地起伏着。
“殿下,你怎么了?”阿南担忧地问。
林羡玉摇摇头,目光仍是涣散的,轻声说:“可能……可能是做噩梦了吧。”
“今天还去榷场吗?”阿南拿来衣裳。
“当然要去了,都怪赫连洲,天还没亮的时候就把我弄醒,搞得我睡到现在。”
林羡玉怨气满腹地坐起来,挪到床边,准备脱下亵裤时,刚抬起腿,动作就僵住了。
他眨了眨眼。
腿间似乎有种异样的感觉。
那一处的亵裤上似乎有一小片黏湿。
他刚想喊阿南,话到喉咙口了又意识到不对,于是噤了声,有些慌乱地盖上被子。
他从没经历过这样的事,第一反应甚至不是羞赧,而是害怕。
他望向平时和他无话不谈的阿南,想要开口询问,却怎么都不好意思问,阿南比他还小两岁,肯定不会懂的。
这样的私密之事,也不能问别人。
林羡玉感觉到整个人都不自在起来,忽冷忽热,指尖还酥麻麻的。
阿南发现了林羡玉的异样,问:“殿下,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林羡玉连忙摇头,蚊子哼似地说:“阿南,我……想喝麦茶,你帮我去倒一杯吧。”
阿南立即跑去庖房,帮林羡玉倒茶。
林羡玉则是立即脱了亵裤,看都不敢看,嫌弃地丢到一边,换了干净的衣裳。
匆匆吃了早膳,他便赶去了榷场。
达鲁和阿如娅早就在那里等他了,林羡玉脸颊微微泛红,下了马车就走过去。
“殿下,我们夫妻俩连夜做了烤貂肉,”阿如娅把两大篮子的烤貂肉拿给林羡玉看:“左边的是原本的盐渍风味,右边的是达鲁突发奇想的加了辣椒粉末的烤貂肉,吃起来很辣。”
林羡玉和阿南各拿了一个尝了尝,点头道:“很好吃!达鲁,你这个突发奇想也太厉害了!”
达鲁笑着说:“您说好吃,我们就开心了,这一晚上也算是没白费。”
林羡玉望着空空如也的自家榷场,也突发奇想起来:“要不,找人去绛州城里叫卖?”
达鲁不太懂:“去城里叫卖?”
他看到站在马车边的桑宗,桑宗是陪他哥哥桑荣一同过来的,他年纪不够,还不能参军,赫连洲就安排他陪在林羡玉身边。
林羡玉朝桑宗招招手,桑宗立即跑了过来,林羡玉说:“我们祁国的街道上常有沿街叫卖的人,隔了老远都能听到他的声音,想吃的人就会急急忙忙地从家里跑出来,买他扁担里的货,桑宗,你不妨帮我试一试。”
桑宗问:“小人该怎么说?”
“你就说,有没有人想买又香又脆的烤貂肉,新鲜的貂肉,吃起来嘎嘣脆,有盐渍风味的还有辣味的,好吃的不得了,就在城外二里地,大家快去买啊,再不买就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