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和—— by落雨声
落雨声  发于:2024年07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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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景珉摇摇扇子,语出惊人:“但你比我见过的姑娘都好看呢。”
林师脚步一顿,险些被绊了个跟头。
他没搭腔,随即选择别着脸岔开话题:“我们现在是要继续寻那张半仙?”
刘景珉看他一脸不自在的表情,乐不可支。他笑着“哼”了一声,顾左右而言它:“不急不急,想不想吃松子糖?”
林师一时没反应过来:“嗯?”
刘景珉的扇尖一指远处:“那边有家糖铺子,是长安城的老字号了。你且在这儿等着,我去买。”
林师本想说不必了,袖子划过指尖,想拉他却没拉住,他看了看指尖,叹气。
松子糖被油纸包裹着,揭开后入鼻便是一阵清香。林师见刘景珉走了回来,刚要迈步向前,措不及防地,嘴里被刘景珉塞进一颗糖。
“好吃么?”
松果的清香夹杂着糖的甜腻在舌尖上绽放,自然是好吃的。刘景珉捧着油纸,靠在墙边:“待长安城入了冬,能在路边吃上糖炒栗子,还有胡人支的胡饼铺子,加上西域特产的辣汤和羊肉。虽然胡人不怎么样,不过他们做起吃食来倒是毫不逊色。”
松子糖入口,林师的心被这口甜软化了许多,他看向刘景珉手指的方向,应道:“我便盼着那冬风早些吹来了。”
风吹过鬓边,扬起一缕发梢,刘景珉晃了一神,片刻后才从鼻腔发出一声自嘲般的轻笑。随后把那包松子糖往林师手中一塞:“给你,日后再想吃什么,告诉我。这长安城里的好吃的躲在哪个街角,我一清二楚。”
林师措不及防被塞个满怀。
他本不嗜甜,也不常吃零嘴,两人在城里走走停停,只消这一会儿,手中的糖被刘景珉一会儿捏一颗。直到最后林师捏起油纸的一角,抖一抖,笑道:“不是给我买的么?”
刘景珉看着空掉的油纸:“......”
林师笑着将油纸往他怀里一塞,快步向前。
刘景珉将塞过来的油纸往袖里一揣,三步并作两步赶上他:“我再给你买……”
......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出了城。
踏出坠着红灯笼的长安城门,越过磅礴护城河上的石阶拱桥远处,城外的风要吹得更烈些,扬起桥上串串灯笼。白云皑皑,晴空偶尔掠过几只苍鹰
街角有座茶摊,有几位闲客落座。旁边是一间不大的驿站,马棚里卧着几匹马,正干巴巴地嚼着草料。行人纷纷,有时能看到几辆镖车驶过身边。
远处的层层叠叠山林中隐隐藏着一座小道观,看上去似乎是苏柳木提到的那座。
刘景珉想了想,向远处指:“城墙下就有守城的士兵,张半仙得在更远的地方。”
林师抬手掩在额庞,眺望那座道观,正思考要不要将昨日苏柳木的主意全盘告与他知,忽然被一个声音打断。
“你们要找张半仙?”
一个略带稚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林师回头一看,说话的是个半大小子,打着补丁的粗布短衫小平头,脸上脏兮兮的,站在后面半仰头看着他们:“我知道他在哪。”
他看上去要比城里见过的那些孩子要落魄些,拄着一支竹棍,不知是哪家跑出来的。
“但是你们要给我买肉包子吃。”
刘景珉“哦?”了一声,对此事颇有兴致:“你说,他在哪?”
男孩不说话,一副你不给我买包子我就不开口的架势。
林师俯下身,换了个方法问:“你怎会知道这些?”
男孩撇了撇嘴:“之前葛老二带着我们出去玩,见过他,举着一个牌牌,上面白底黑字写着江湖算命四个字,自称是什么半仙,长得贼眉鼠眼歪瓜裂枣的,我一看就觉得不是个好人。葛老二偏不信,还去算了一卦。”
刘景珉一副不信他的样子:“葛老二是谁?”
男孩梗了梗脖子:“就,就是我一朋友。”
林师好奇:“算的什么?”
男孩见他一副更好说话的样子,将目光投向了他:“还能是什么,他喜欢西街的柳桃,就算姻缘呗。”
刘景珉在一旁一边听,一边拾了两个石子,往河里丢,石子跳了跳,点出两个水漂。听了最后一句话,哧地一笑。
他抱臂看着小孩,扬头:“买哪家的包子?”
男孩咽了咽口水,朝旁边一指。
那一旁的茶摊边上支着个木桌,一个胖乎乎的男人站在木桌后面,正出炉了一屉包子。
蒸腾的香气顺着风就飘了过来。
男孩掰着指头朝着两人的背影得寸进尺,喊:“我要三个!”
刘景珉叫老板拾了三个,扭头问林师:“你吃不吃?”
林师垂着眸,浅笑一声:“出门前用过早膳了。”
“也是。”刘景珉接过老板递来的包子,“他家的不好吃,改日我带你去城里最好的那家吃。”
林师感受到包子铺老板杀人般的目光:“……”
“哇,”男孩抢过包子,迅速扒开包纸,一边扒还一边忍不住问,“你们聊了什么?我怎么瞧着那包子铺的老板在冲你翻白眼……”
“兴许是眼睛不太舒服吧。”刘景珉耸耸肩,无所谓道,“三个包子,能带我们去了?”
男孩顾不上回他的话,迫不及待大口咬了一口包子,很快又失望了:“怎么是素的啊!”
他又接连咬了剩下的两个,见是肉馅包子,这才撅着嘴:“好吧,我带你们去。”

林师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们都叫我周大。”男孩面嘴里嚼着包子,含含糊糊地回答他,“你们也可以这么叫我。”
“周大。”林师从袖中掏出两块甜糕,“谢谢你为我们带路。”
男孩瞪大了眼睛,飞快地将甜糕揣进兜,又眼巴巴地看着他,“还有吗?”
“这是全部的了。”林师摊摊手,浅笑道,“若你还想吃,改日可以去城西苏兰医馆找我。”
“这么些天了,你身上怎的还能掏出些甜糕,”刘景珉觉得有趣,歪着头问他,“也没见你吃过。”
林师揣着手笑笑:“小孩子大多嗜甜,随身带着,有时见了就要给些甜食哄一哄,能开心些。”
刘景珉眼睛溜溜一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走了半个时辰,那个在城门处望着隐隐约约的道观终于清晰起来,空气中隐约飘来烧香的烟气,萦萦绕绕。
可往近处走,四周的烟又好像变成了雾,变得不真切起来。
刘景珉朝道观努努嘴:“先去道观里头看看。”
“不行!”周大突然喊,他惊恐地后退了几步,“那个地方没人去,跟着我,不要乱跑!”
“那更要去了。”刘景珉一挑眉,提脚要前进,“说不定那张半仙正好就藏在那里。”
周大瞪大眼睛,连叫好几个你你你。
“为何不能?”林师俯身和声道,“你可愿告诉我们?”
周大咽了口唾沫。
“以前那里是个什么墓,在墓上修了个道观,明明没人去,可是天天能在附近闻到烧香的气味,有的时候还传来唱歌的声音,特别诡异。”周大后退两大步,“总之,镇子上的人都不让我们靠近的。你们要是硬要去,你们自己去!我走了!”
他想是威胁下,没有立刻走,本意也就没有抛下两人的意思,可见林师和刘景珉两人不说话,他又急又气:“长安城里的鬼宅,乌远镇外的道观,在长安都是没人会去的,去了就出不来了!”
“鬼宅?”刘景珉拿扇子点点下巴,像是听见了什么趣事,他勾起嘴角,“长兮,你觉不觉得有些熟悉,曾在哪里听过?”
“那日听茶楼说书的先生讲的。”林师嗯了一声,“后来小语去瞧了,所谓鬼怪,不过是风过石墙缝隙传来的声音罢了。”
“听得了?”刘景珉抬眼看向周大,眸子里带着些调笑之意,“没什么神啊鬼啊的,不过是人心自己吓唬自己。”
语罢刘景珉轻功点地起,周大全然拦不住他,急得直跺脚,林师摸摸他的头:“我们不会有事的,你先去镇子上等我们,去去就来。”
“不行!”周大拉住他的衣摆,威胁不成,反倒要求起来,“你们非要去,那我跟着一起,我是会功夫的。”
刘景珉嗤笑一声:“小毛孩子。”朝他招招手,“跟上。”
林师和周大并排着跟着后面,他低头看向周大,见他一副紧张的样子,安慰:“若是怕了,可以拉着我。”
周大咽了咽口水:“谁害怕了!我才不怕!”
......
道观不大,却很是破败。林师刚一踏入门槛,抬眼向前望去,却瞬间怔在了原地。
耳边仿若竹林沙沙响。
太像了。
无神像,无贡品,只余几柱香,插在香灰上,几乎要燃尽了。
他见过。
从布局,到摆件,和他从前居住的山上,院子旁的那座道观,几乎是一模一样!
刘景珉抱臂站在院里,盯着里面那间屋子看了会儿,啧啧嘴:“奇也怪哉。”
周大一手拉着林师的袖子,一手遮着眼睛,闻言,把手叉开一条缝,悄悄透过来瞧刘景珉,问:“怎就奇怪了?”
刘景珉抱臂一转身,身后马尾一扫:“你说它是道观,可是里面没有神像,也没有贡品。这又叫什么道观?”
他蹙眉:“这香又是供的谁?”
于是迈步往香坛子那边走,探着头随意瞧了瞧。
他探手一摸,在香灰中摸出一断步摇,脸色刹时一变。
断了的步摇。
兴许是从前哪位香客不小心遗落下的,上香时不小心的,掉在了香坛子里,来上香的人少,便也无人发现,被风吹着,埋在了香灰下头。
可别人不识得,他却认得清清楚楚,这步摇上细细刻的,分分明是宫廷纹样!
这步摇,是个皇家女子才能佩戴的!
后宫嫔妃不允私自出宫,更别言到这偏僻地方。可近几任皇帝皆后宫不丰,现日在位的更是无所出,他也从未听说过哪个妃子被发落至此。
刘景珉蓦地一愣,一个人影从脑海中一闪而过。
文若公主。
虽同为刘家血脉,他也未和这位公主怎样熟,只小时候入宫,见过几面。
第一面乃先帝尚在,他年纪尚小,父亲还在世,与父亲入京前去拜见时。那日他跟在父亲身后,踏着深宫里的落雪,见两个小姑娘捧着马球从旁跑过,平整雪地上留下一串脚印。
会是她吗?
可她又为什么会到这里,被挟持?她是否还活着,几年不在长安,如今朝中又发生了什么?
刘景珉皱着眉头盯着那香坛子看了许久,手攥了松松了攥,最后索性将那断了的步摇往香灰里一扔。
这两人突然都愣愣的,把一旁的周大吓得不轻。
“你们怎么了?”周大的声音里都带了些哭腔,他紧紧抓着林师,想松开又不敢松开,“你们,你们不会鬼上身了吧!我就说.....”
“别叫。”刘景珉蹙着眉轻斥,回身跨步,见林师面色不佳,朝他面前挥挥手:“长兮?”
林师猛地回神。
他衣袖下的手握了松,松了握。尔后轻叹一口气,拍了拍周大的小臂:“无碍,不过是想了些事情。”
他朝前迈了两步,勉强向刘景珉扯出一弯笑来,问:“还继续往里么?”
“走啊。”刘景珉挑眉,神态自若地看着林师,好像刚刚望着香坛错愕的不是他似的,“那什子半仙说不定就藏在里头,正好抓了。”
“小鬼。”刘景珉朝周大努努嘴,周大一时间有些怕他,往林师身后缩了缩。
“你说这里有座墓,你知是谁的?”
周大猛摇头,像是怕下一秒刘景珉就要抓他去开墓似的:“我不知,我只听别人说是有座墓的,入口在哪里我也不知道,别问我!”
“那便先去镇子上问问罢。”林师摸摸周大的头,“离得这样近,兴许镇子上有老人知道这墓的入口。况且...”他顿了顿,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才继续道:“这道观着实古怪,到底不可带着小孩子涉险。”
周大正欲说什么,我就说了吧,这里古怪得很,你们偏要进来,又忽的听林师说他是小孩,又要顶嘴道:“我才不是小孩子了,我会武功的!”
刘景珉看向林师,似笑非笑:“你也觉得古怪?”他没有深问,一摊手,“好罢,听长兮的,先去镇子上看看。”
两人方一踏入镇子,就见得乌鸟扑棱着翅膀散开一片,不知哪里来的一股腐气。远处灰蒙蒙一片,山簇着山,却怎的也看不清。
明明几个时辰前在长安城墙下,天高云阔,远处连绵青山还映得那样清晰。
周大倒像是进了自家门似的,熟门熟路的,不一会儿就招着手,且向林师告别,说那他口中的,传说中的葛老二喊他,叫他一同走着。
林师笑着同他挥手告别,直到他消失在巷角。
“流民。”林师这才皱眉,环顾四周,“乌远镇,皇城脚下,怎会有流民,还如此之多?”
“这里离康家别院只有不到七里路。”刘景珉深吸一口气,“没有人管他们?”
康家别院,林师初入世不识得,刘景珉却熟得很。
这是座供达官贵族享乐的庄子,里头温泉汤池满着,美人娇贵奉着,酒肉享着,轿子抬着,马车拉着,在这京城里的王孙贵胄们,有谁没去过那康家别院,那便是妄来了城,妄做了官。
谁知那富贵庄子不远处,还有片烟气笼绕的镇子,里面乌鸦与流民共分一食,要死要活。
“周大。”林师望着那孩子远去的方向,喃喃道:“他也是这里的,我原以为他是住在城里,同早晨那群孩子一样的。”
不出两步,只见街边蹲着一位老者,正盯着两人看。
“老人家。”林师蹲下身来,“冒昧一问,您可知乌远镇外的道观下,是何人之墓?”
近距离看,才发现那老人不是蹲着的,而是双手拄地,匍匐在地上,林师刚一俯身,那老头便拽着他的衣摆,那雪白的衣摆立刻沾上了黑色的泥印。
林师倒也完全不嫌,就顺着蹲下来,正要问他为何,却被顺着衣袖紧紧拽住了手。
“小神仙!”那老头布满老茧与污泥的手紧紧握着林师,混浊的眼睛里满是期盼:“小神仙!你是小神仙吗,小神仙回来了?”
林师吓了一跳,想抽回手,可那老者的力气大得古怪,他又使不得劲,只能任凭那手上的老茧磨得他发痛。
“阿悯,阿悯....”
林师有些不知所措:“您,您认错人了。”
刘景珉在一旁蹙眉,逾蹙逾深。
最后他终于忍无可忍,扇柄朝那手一敲:“松开!”
那手一痛,蓦地松开,林师反倒向后一个趔趄,被刘景珉伸手扶住。
刘景珉冷哼一声:“小叫花子还说道观古怪?我看这镇子是比那道观还要古怪。”
一个声音幽幽从身后传来:“公子莫怪,他是疯了。”
林师听见声音猛地回头,诧异:“他…...”
“老疯子,疯了十多年了。”话者款款走向前,身上披着一件破袄衣,可气度却不似路边乞丐与流民,他悠声道:“你们想下道观下的墓?”
“老先生。”林师作揖回礼,“晚辈冒昧询问,不知老先生可否.....”
“告诉你也无妨。”那人一挥手,免了繁杂礼数,“那墓埋的人,乃先帝师。”

林师作揖回礼:“多谢,不知先生知那墓可有入口,又可曾听闻一位姓张的半仙?”
那人一努嘴,也不说是回答的哪个问题:“就在那道观里,你们自己去找吧。”说罢一转身,幽幽走了。
走了几步,他又忽地停了下来,回身看向林师同刘景珉离开的方向,就那么伫立着,瞧着,摸着胡子,长叹口气,唏嘘:“一眨眼都这么大了。”
“喂。”身后有人叫他,“快来快来,忙不过来了!”
那人哎了一声,小跑两步,七拐八拐入了巷子,瞧不见了。
.....
兜兜转转,两人又回了那道观里。
“我刚刚就想问了。”刘景珉背着手,靠在道观墙上,对林师道:“先帝师乃何人?”
林师走在前,听他出声便回头瞧他,发丝划过刘景珉右手:“为何方才不问?”
刘景珉抬手轻笑了声,抬眼朝乌远镇那方向一瞥,“瞧他的样子,问了也是不会说的。”
林师拾了桌上两根未点的香:“你见多识广,也未曾听说过此人?”
刘景珉抿嘴,似乎对林师这话似乎很满意,他指间点点石墙,又摇头:“可要令你失望了,我对先帝之事知之甚少。”他顿了顿,补充道,“虽说也有些道听途说的事,不过还从没听过这什子所谓先帝师。”
宫里有统一的老师教皇子皇孙们课业,从未有哪位是由着单独的老师授课,在世的,他又多多少少认得的,打过照面,故去的,也都由史官严谨记载,刘景珉心想,这又是从哪里来的先帝师?
他闷头在院里转了几转,不到两圈,便被豆大的水滴点了额头。
天阴沉沉的,下雨了。
雨水顺着观顶流下,浇成一道雨帘。
另一端的屋内,林师见这观内寂寥,香火残破,心生不忍,便又拾起一旁的香续了几柱。谁知刚一点上,突然听底下呜呜轰鸣声起!
院里的刘景珉猛地刹住步子,抬眼望向他。
再静下来时,屋内出现一条深深的石阶,直直伸向地下!
林师亦回瞧着刘景珉,面面相觑间,两人是谁都没有料到,这墓,就这么开了!
林师望向那香坛,耳边突然间传来一阵歌谣小调,断断续续的。
半月关,半月开。
香火续,鬼市来。
闹市中,莫把跟头栽。
“你听到了吗?”他扯住刘景珉的袖子,望着他,像是在确定并非自己一人听到了,“楚州小谣的调子。”
“唱的什么?鬼市?从没听说过。”刘景珉显然也听到了,他皱着眉头,又问,“你又怎知道是楚州的调子?”
两人缓缓向里走,步子踏着石阶起了空旷悠长的回音。
咚——咚——咚——
直到看不清了,壁边便出现了石制雕花烛台,林师掏出先前的那支香,抬手点灯:“楚州民间很常见的歌谣,我幼时听过,唱过,但并非同样的词。”
先是小时在山里听着师父唱过,也入了心,后来师妹小时睡不着觉,他也在床边哼过这楚州小谣。
桃柳栽,杏花开。
烟雨桥,楚州谣。
竹篮中,娃娃好睡觉。
随着第一盏灯点燃,后墙的灯火像是被点了引线,如同燎原之火一片片蔓延开来,刹时间照得四下灯火辉煌。
这下看得清清楚楚。
这不是墓。
是埋在黄土之下的一座集市!
这座地下集市大小有长安城内的一坊大,放眼望去还有些酒楼赌坊一类的建筑,门前挂着红灯笼,也都随着那石壁灯一同亮了起来。
市上有各式各样的摊子支着,有摊贩进货时的木箱子,有小吃摊架着的锅子。踢乱了的架子,像是谁匆匆忙忙跑过撞翻了的。穿行其中,招络声和叫喊声不绝于耳,笼罩于昔日的喧闹繁华,人声鼎沸。
嘈杂,迷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血气味。
耳畔吹过一阵寒风,林师缩了缩脖子。
“怎么有个小孩子?”
温润的声音自风中从身后传来,他猛地回头。
一个男人站在那里,他太高了,林师看不清他的眉眼。
男人解下身上的氅衣,蹲下身子,林师感到那人拇指轻轻在自己脸上一蹭,他撇眼一瞧,见那人拇指上添上了一片红。
原来流血了,有点疼。
那人将脱下的氅衣披在了他身上,还给他紧了紧领口。领上的绒毛扫过脸颊,有些痒,身子在拖地氅衣的包裹下渐渐回了暖。
“你叫什么名字?”
林师紧攥着的手松了松,摊开来,只有一张帕子,上面绣着只精巧的林字。
“你从哪里来?父母.......”
“长兮?林长兮?”
林师猛然回神。
繁华霎时退去,满眼的街道皆是蛛网密布,鼠蚁窜行,蝙蝠横飞,独独寥无人迹,好不萧条。
“怎么发起呆了。”刘景珉拿着扇子,见林师刚抬脚,伸手一拦:“小心!”
林师刹住脚,淡淡地望向他,眼中有一丝不解。
“江湖鬼市。”刘景珉回头看了他一眼,继续,“看样子荒废了得有十多年了,怎么长安城脚下的镇子下,还有这么个地方。处于地下,难免不像古墓一样,有些个机关暗器,小心为上。”
石板路上有地下潮气的积水,踩在上发出悠长的回音。
二人朝着那鬼市中心走了几步,竟也一直未出现他所担心的机关暗器,似乎这里便是再普通不过的一条坊间街市。刘景珉放心了些,他随手翻了翻小摊上的小玩意,又瞧见另一旁摊子上的一块布,一伸手撕了下来。
他看了布块上的内容,似乎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竟笑出声,随手摊给林师瞧:“这儿竟然还有接暗杀单子的摊儿。”
“若这里曾经真的是江湖鬼市,在这样一个隐蔽的地方,没了官府的管控,一些见不得光的交易更明目张胆一些。”林师一抿嘴,话还没说完,就被刘景珉笑着揽过了肩:“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林师轻挣了下,没有挣开,放弃了,解释道:“不过是看到过些关于江湖鬼市的野史传记,真假倒也无从考证。”
刘景珉倒未有疑议,他掂着那张破旧布条的一角,望向前面那青楼似的建筑,笑了一声:“嚯,暗杀买卖的地方,果然还有座风月楼,到底是分不开的货色。”
林师沉默半晌,顺着他的目光抬眼望向那栋建筑,眼前的建筑且与长安城内的酒楼别无二致,说它是风月楼,约莫是刘景珉猜的。
但林师依然解释:
“但具记载,十二年前始,鬼市对查封贩卖口口之事甚是严格,甚至有记载比外面的还要少。”
“十二年前?”刘景珉挑眉,对这时间似乎有些敏感,却也没多说什么,他拍拍一旁摊上的灰,回身看向林师,“那你觉得,这十几年前荒废的鬼市,同那传言中十几年前,消失于江湖的天文道,是不是有些联系?”
“为何会这样想?”
“觉得二者有相似之处罢了。”刘景珉背着手,目光带着不可忽视的询问,“这条江湖鬼街,天文道销声匿迹以及那天我们听说过的,边关战乱,三者时间皆在十年前左右,不觉得太巧了么?”
林师咬着嘴唇撇过头,躲开刘景珉的视线:“未必。”
“鬼市属于江湖,你又曾言天文道乃朝廷鹰犬,我倒觉得更可能只是巧合。”
刘景珉“哦”了一声,不知信了没有。
......
“嘘。”刘景珉突然竖指噤声,他指指地上,压低声音附耳过来,“有脚印。”
顺着那脚印找过去,才发现人还是有的,一人趴在一个摊子上,扒拉着一个破了的木箱,吭哧吭哧地翻找着什么。
摊子上正是白底黑字四个明晃晃的大字,江湖算命!
林师跟在刘景珉身后,低声:“他便是那位张半仙。”
刘景珉朝他挑眉,嗯了一声,转头朝向那趴在箱子上的人,上前两步,扬声道:
“你在找这个?”
刘景珉突然出声,那人吓了一跳,
林师心中也随着他的动作猛然一惊!以为是他手中那枚玉牌什么时候被刘景珉发现偷摸了去,定睛一看,发现还是原先搜到的那枚雕竹玉牌。
趴在箱子上那人啊地一声转过身,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不要杀我!大人饶命啊!小的不是有意的,不是有意的!”
这才看清正脸,这人生得獐头鼠目,一缩头,真像只老鼠似的。和周大所言丝毫不差,刘景珉心里哼笑一声,他想,这半仙果真是只耗子,怪不得官府怎也捉不到人。
张半仙哆哆嗦嗦地往后退,冷不丁被脚边的箱子绊了一跤,慌张道:“我,我就是偶然发现这里,想淘点宝贝,大人饶命!”
“你知道玉牌与天文道有关。”刘景珉手指甩着玉牌上的坠子,陈述着笃定,“找到玉牌,然后呢?”
“谁派你来的?”刘景珉沉着眸子,一把抓住荡着的玉牌,迈着步子逼近,“为什么来这?这地下鬼市和天文道什么关系?”
“说!”
这话质问的分明是蹲在那里的张半仙,可一旁林师的心随着他的质问猛地一坠。
他垂眸,扪心自问,自己同这鬼市和天文道又是什么关系?
谁知那张半仙猥琐的面上眉一横,左手一抬,摸出一张符来。
看到那张符的瞬间,林师瞳孔微震。
紧接着,张半仙手一挥,垂死挣扎般大叫一声:“喝!”那符咒歪歪扭扭地腾空起,朝两人的方向移动过来。
刘景珉看得一头雾水,林师却一眼就瞧出来,这是天文道式咒法的入门式!
这是基础中的基础,他六岁便可使用得滚瓜烂熟,也自然不需借助外物。眼下张半仙不知从哪里偷学来了一星半点,整个符纸摇摇晃晃地移动过来,被刘景珉不费吹灰之力挥剑唰地一下劈了两半:“什么妖法!”
天文道的咒法是蒋子道根据古籍研创的,林师心想,虽然民间多有关于这咒法的传闻,可也仅是传闻,怎会有他人学过?!
那张半仙见他二人未被唬住,原本哆哆嗦嗦的脸唰地一变。“真有意思,我难道还不像么。”他喃喃一声,从一旁摊位上顺手抓了一把剑,脚尖一点地,剑身指向二人方向,猛地袭来。
这不是张半仙!
林师和刘景珉同时警铃大作!刘景珉伸手将林师往身后一护,右手拔剑出鞘,剑身相撞,叮!地一声挡下张半仙手中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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