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何曾?”刘景珉捏捏他的手臂,反问,“我所言句句一片真心。”
城墙上站得高,风也吹得猛,夹杂着雪花,把林师的头发吹得向后飞扬,糊了站在他身后刘景珉一脸。
刘景珉抬手帮他顺了顺头发,搭在肩上,发丝间还是那股好闻的,清新的,皂荚香。
“如果有一天。”林师突然开口,他的声音有些难过,有些低沉,他说了半句,又静默了片刻,才继续说,“你发现我并非你所认识那样,你…该当如何?”
刘景珉眉尖一挑,心知林师不会无缘无故问出词话,他反问:“你希望我如何?”
林师摇头:“……我不知道。”
“那我再重新认识你一次,如何?”刘景珉侧身靠在城墙石壁上,手撑着头,看向林师,问,“你既然这样说了,那我又要问了,你当初是如何得知我是陵南王的?又是作何想法?”
林师的表情松动了些,他看向刘景珉,无奈般一笑:“你既然为刘姓,慢慢就寻着蛛丝马迹猜到了,你藏得又不好。”
“真可惜。”刘景珉也随着他的话笑了两声,语气里夹杂着一丝戏谑的遗憾,“我以为自己隐藏得天衣无缝呢。”
猎猎北风中,两人静止了片刻。
打破平静的是林师,他低着头摆弄袖口的衣带,问:“其实你也从没想过要隐藏,对罢?”
刘景珉颇有兴致地歪着头,看着林师,等待他的下文。
“你没有伪造名字,也没有编排其他的身份。”林缓缓说道,“你在长安甚至丝毫没有掩饰乖张的作风,关于身份,你只是没有提过。。”
刘景珉耸耸肩,撇嘴,道:“这句听着可不像好话啊。”
“是好话。”林师眼眸弯起来,笑道,“看上就是你这般乖张……”
“下雪了?”叶语安坐在圆桌前,她瞧见进门的林师和刘景珉沾了一身的雪,伸着脖子往窗外望去,屋外的地上果然已经积了薄薄一层雪。
“这不是有伞嘛,怎么还是一身的雪?”叶语安好奇问,她显然已经等不及开饭了,边分碗筷,边抱怨道,“来得这么迟,外面下雪还能满头大汗的,你们是从隔壁城一路跑过来的?”
“咳。”一旁的廿信清了清嗓子,眼神有些飘忽不定,他连忙给叶语安夹了两道菜,动作都要快出了重影,催促道:“你不是早就饿了么,现在他们来了,可以动了,快吃,快吃罢。”
叶语安不明所以地吃了廿信夹来的菜。
“抱歉。”林师卸了氅衣,轻轻颔首,扶着衣袖落了座,“方才来的路上确实耽搁了,让大家久等了。”
放在往常,廿信一定会张罗一句:“都是朋友,客气什么。”
但此时他一言不发,只马不停蹄地往嘴里塞饼,塞饼。
此战虽然以大齐告捷为终,但经此一役,龙夷城的餐桌上也不复往日的丰盛,眼下圆桌上只有几个家常小菜,就着西北的馍馍干粮。
瞧着就噎得慌。
林师“好心”地递给廿信一杯茶水。
这是廿信今日里第二次收到林师递来的茶,虽然那杯是茯茶,这杯是八宝茶。
这也许是他对自己表达歉意的一种方式罢,廿信嚼着饼子心想。
在龙夷城的最后一顿饭,在林师的歉意,刘景珉的自若,廿信的局促,叶语安的不解和李自离的沉默中,以奇怪的氛围结束了。
冬至时节,在家家户户祥和围炉,端上一盘盘热气腾腾的饺子的时候,西北军挟着大捷的喜报回到了长安。
同一时间到访的,还有突厥人派来议和的使节。
阿史那骑兵已经被西北军打得节节败退,这个时间来议和未免有些太不要脸面,到最后来阿史那部族发誓再也不对大齐边境进行骚扰,请求大齐资助其粮食,来年两倍奉还。
最后这一条议和条件一出,朝堂上炸翻了油锅,原本你蛮子战败,我大齐不向你索取战利便不错了,哪里来得要资助粮食的道理,这不是以身饲狼么?
于是这番求和被理所当然地回绝了,尽管拥帝对着来使那番草原儿女艰难过冬的感人故事潸然泪下,奈何朝堂上群臣激愤,空前绝后一致对外,拥帝也只能擦擦鼻子,要求突厥人签下了要求其上贡金器细马的议和条约。
与此同时,林师在客栈旁的茶楼里闲坐,望着窗外街景,离去时甫一入秋,眼下俨然已是深冬了。
“林公子。”
林师猛然回头。
来人作揖行礼,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好言道:“我家杨大人久闻公子大名,恳请公子前往寒府一叙。”
杨涧山?林师心里疑问,从前都是从苏柳木那里听闻他的消息,今日他专门派人来请自己,是有何要事?
他应了声,起身跟在那派来传话的小厮后面,在长安城中七拐八拐,走了许久,才在一栋雕梁画柱的正府大门前停下了脚步。
那小厮推门要进,林师环顾四周,却没有跟上来,他叹了口气,道:“既然恳请,主人自应在正门相迎。”
那小厮回头看了他一眼,继而整个转过身来,欠了欠身,对林师和颜道:“外面冷,我家主上在屋内静候公子,公子见谅。”
林师静了少顷,略带歉意地微笑一瞬,道:“是我唐突了。”
他不再犹豫,跟随小厮的步伐抬脚迈进府内,随后身后的重工大门缓缓闭上,落锁时发出“咔哒”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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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破身死散尽深宫雀,江湖拢月独行客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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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小厮向正厅内微微鞠躬,行了一礼,说:“主上,人请来了。”
他的声音落在结尾的语调陡然提高,从唯唯诺诺的青年音忽然变成了一副少女的嗓音!
同时他的身型也蓦地随之变了,在林师的目光所及之处,从一个缩着肩膀的杂役小厮,变成了一个妙龄少女的身型!
这是何种妖法!
林师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与此同时,正厅门前的珠帘被一只手掀开,一个以金属面具掩面的男人在那“小厮”面前停住,缓缓开口,表扬她道:“做得很好。”
随后,他将目光转向林师的方向,微微颔首,和颜道:“初次见面,林公子。”
“何来初次之说?”林师站在原地,离带着面具的那人有一定的距离,他说,“不管是阁下,还是阁下的这位手下,对于我来说都不是初次见面罢。”
那“小厮”身型微微一僵,难以置信地回头看向他。目光触及那一瞬,林师确凿了自己的猜测。
那男子摸摸下巴,若有所思地提了一句:“你认出她来倒是正常,不成想你还见过我。”
说罢,他也没有过多纠结于此事,招呼小曲儿道:“去,请一壶茶来。”而后侧身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有礼道:“还请林公子移步正厅。”
林师还站在那里,没有动作:“不必麻烦,阁下借以杨先生的名义骗我来此,如此大费周张,不妨有话直说。”
面具男惋惜地“啧”了一声,摇摇头,说:“和刘文易待久了,说话都夹枪带棒起来了,不好,不好。”
林师眉头一紧。
他虽然不知道眼前这人具体是谁,但旁边那个会形体变换的少女,正是先前在平康坊追杀杜云中的小曲儿!而他同他脸上的那枚金属面具,林师和刘景珉那日在平康坊都看见了。
一模一样。
他不是没有意识到此中有诈,尽管他从未光临过杨府的大门,但方才站在门前,他就已经了然了,这里必不能是杨涧山的府邸。
林师衣袖下的手握紧又松开,他估摸着,若迫不得已刀剑相向,自己应该能全身而退,便随着进来了。
请他来的人是谁?找自己做什么?为何不以真身份来。
面具男抄手倚靠着门边,朝小曲儿打了个手势。待小曲儿欠着身退下,他才开门见山,直接得可怕说:“我要你手中的天文道。”
林师不动神色地倒吸一口冷气,抿抿嘴,说:“我不明白阁下此言何意。”
“别装傻。”面具男拿手指有规律地敲着大臂,说,“既然你希望有话直说,那我便说了,你又何妨再同我绕圈子?——你身为蒋子道的弟子,天文道对你来说不就是个打小握在手中的玩物么?”
林师直直地看着面前这人,脸上没什么表情,他此时的心已经渐渐平静了下来,他言简意赅,说:“天文道既不入世。”
虽然这人戴着面具,但林师明显察觉到他听闻此话后笑了一下,然后说:“入不入世,可不是你说了算的。”
林师抬头,环顾四周,问:“既然阁下知道我身为蒋子道的弟子,又要以何种方式来要挟我呢?”
“能要挟的方法太多了。”面具男方才坚硬的语气又变得柔和起来,说道,“比如你脚下的这片地下,就是一座地牢,你觉得,你,你那位师妹,抑或者城内的那位苏大夫,哪一个更适合此地呢?”
他点着下巴继续道:“至于廿将军么,毕竟是朝廷命官,贸然失踪,必会引起大波,还是不纳入考虑范围了。”
林师再后退一步,说:“与人有所求,不谈贿赂,只讲要挟?”
面具男一摊手,做了个表示无奈的动作,道:“以我的观察,和对林公子性格的了解,贿赂怕是讲不通罢,说不定还会被人捷足先登。那既然明知行不通,也就不必再多费口舌了。”
面具男顿了顿,说:“说话间我又重新思考了下,还是拿你比较划算,不仅能要挟天文道几人,更顺带多出个能同刘文易谈判的筹码,不知林公子意下如何呢?”
四周传来了咔咔几声弩箭上膛的声音。
“我想你会错意了。”林师衣袖下的四指收拢,一指微曲,“依你所见,我师父能稳固天文道,靠的是什么?”
面具男“啊”了一声,说:“依我所见,他与先帝交情颇深。”
此言一出,林师蓦地一怔,反问:“先帝?”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面具男随意地挥挥手,说,“不提也罢。”
他说得倒是轻描淡写。
林师却心中错愕,先帝?师父与先帝有交?随帝?
面具男却没给他消化这条信息的时间。
疾风声呼啸而至,林师侧身一躲,弯刀打着旋飞回小曲儿的手中,被她“啪”地一声接住。
紧接着她一个飞踢接踵而至,林师这才发现,她的鞋侧也是一把刀刃。
她是一把刀!
林师迅速后撤两步躲开,这一撤,他的后背就贴上了落了锁的院门。
无处再撤。
面具男嘱咐小曲儿:“别乱来,要活的。”
“你打不过我。”小曲儿的声音扁平得没有什么情绪,“你无处可逃。”
林师迫不得已屈指掐咒,顺势往前一推,一把将近在眼前的小曲儿推开十来米远,直接到了面具男跟前。
“不一定。”林师抬头看了眼天,“院不封天,何来无处可逃?”
“什么妖法!”小曲儿大惊,回望向面具男,“主上,这……”
“原来是真的。”面具男缓缓踱步下了台阶,他终于离开了守着的那正厅门框,边走边道,“孙涂研究了一辈子的那片残卷,原来是真的。”
面具男在距离林师五米时站住脚步,问:“你多远能要我的命?”
林师收回手:“我要你命何用?”
“也是,你暂且要不了我的命。”面具男终于缓缓摘下了面具,露出一双黢黑的瞳孔,和略带鱼尾纹的眼角,“长安大道十五条,何处不相逢。林公子,下次再见,可没这么简单了。”
拥帝坐在大殿上,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摆弄着软垫上的流苏穗。
关于突厥来使的事已经吵完了,该答应的答应了,该回绝的回绝了,西北军领了封赏,剩下的又开始吵淮南的水利问题,春天的税收问题,还有江南一带的盐田问题。
拥帝的心思其实早已不在那些争得七嘴八舌的老臣身上了,他此刻脑袋里想的是昨晚睡前没看完的那一册画本,本来想今日上朝时趁人不注意,偷摸地带上来偷懒,结果晨时起得匆忙,就把这一茬给忘了!
底下吵了半天,也未曾吵出结果,拥帝拍拍桌几,教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来,说:“众爱卿,这些都是小事,朕倒是有一议,既然西北军得胜归来,又恰逢过几日小叔从淮南回到长安,不如我们设宴庆祝一番,既能普天同庆,又可鼓舞人心,众爱卿意下如何?”
大殿上一时间安静了下来,这种安静持续了片刻,仿佛所有人都在揣摩刘相的这番话,直到有一个人打破了僵局,说:“皇上,淮南水利是重中之重,不可一拖再拖哇!”
刘景珉顺着方向看过去,开口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臣,他盯着这老臣的身型看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他是谁,感叹他变老的同时,心想:何必这么急?看来是手头没钱了,到了捞油水的时候。毕竟捞油水才是“重中之重,不可一拖再拖”。
也罢,此事与他没什么干系,此人也同他没什么过节,他也懒得去管。
许是群臣都心知肚明,所以此话一出,那刘相提出的“设宴同庆”倒是响应起来了,这“重中之重”的“水利问题”被众人刻意地抛在了脑后。
“臣以为,西北军大捷归来,是改为两位将军设宴庆祝一番。”
“离王淮南归来,也实应接风洗尘一番。”
有人将目光看向刘景珉,说:“我们陵南王在西北战场受伤,不好生款待难免让人心寒啊。”
刘景珉猝不及防被提及,猛然抬头,还没来得及出声,那坐在龙椅上的拥帝就急忙站起来,问:“文易在西北战场受伤了?!”
他此番回京,没有同任何人提及他受伤一事,这些人怎么知道的?
也罢,他转念又想,许是廿信或者李自离提起的,龙夷城人多眼杂,他从没说过此事要秘而不宣,知道,便也在情理之中。
于是他点点头,回答说:“回陛下,小伤而已,臣心觉不必大张旗鼓,不意让陛下忧心,故而从未向他人提及,望陛下恕罪。”
“这怎么行。”拥帝急道,“早知道你受伤,就应该在府上好好休息,朕再派人探望,哪有让你站这般久的道理!”
他忙叫小太监端了椅子来。
“陛下。”刘景珉象征性地客套了半句,说,“西北军常年征战,受过的伤数不胜数,臣身上的这点伤与其比无可比,何况臣的小伤在启程之时就已无碍,陛下心意,臣心领了。”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朝会上少了一位说两句话就要坐下歇息一番的人——自己没有在早朝上瞧见杨涧山的身影。
他不由得心生疑惑,心想,莫不是他又病了?林长兮曾说苏柳木就居住在杨府,应是不至于过于严重才对。
刘景珉散了早朝回到客栈时,林师还坐在客栈旁的茶楼里,刘景珉一抬头,恰巧瞧见了他露台上的身影。
他便也大跨几步上了楼,扯了林师面前的椅子一屁股坐下,懒洋洋地翘起腿,申了个懒腰。
林师抬起头,将冒着热气的茶栈推到刘景珉面前,问道:“很累么?”
“心累。”刘景珉拾起茶盏一饮而尽,被还没晾凉的茶水烫了一个哆嗦,“好在不止我一个人心累,廿信和李自离也一起心累。”
林师垂眸浅笑了一下,紧接着就听刘景珉岔开了话题,说:“长兮,我们搬到府上住罢。”
林师一怔,才反应过来,之前只见刘景珉住客栈,便以为他一直住客栈,这次回来竟忘记了他在长安也有自己的陵南王府邸这回事。
林师想了想,问:“我此番贸然搬去,会不会有些叨扰了。”
刘景珉挥挥手,又摇摇头,说:“怎会?总归府上没有几个人,就我和一个管事的大伯,再加两三个打下手的小厮,空旷得很。”
空旷到有些过于冷清了。
林师想来,他其他更多的家人和仆役应该是呆在岭南那处的,于是了然,道:“若是这样,那确实住在府上更方便些。”
起码什么事情不用他小王爷亲自动手了。
“倒是谈不上什么方不方便的。”刘景珉手支撑着头,看着林师,另一只手轻轻摇晃着手中茶盏中的茶底,说,“只是想让你住进我家里来罢了。”
刘小王爷哄人的话一出,陵南王府的下人们就要里里外外地忙活起来,谷余蹲在朱瓦房顶上,看见管事的冯伯在给院子里唯一一点青绿色——三棵松树浇水,两个小丫鬟跟在后面打扫院里的落叶,庆幸自己作为侍卫“逃过一劫”。
等最冷的那几天过去了,林师又寻了处空地,在院中种了几株寒兰,先前在龙夷城的客栈内的那几株寒兰他着实喜欢,只可惜困城结束后,他再去那客栈内寻找,发现那几株没有什么价值的花草早已被战火中匆忙逃离的人们踩进了泥里,不复往日了。
陵南王府本就不小,又人丁稀薄,实在是需要些有生机的地方来点缀一番。
这几日苏柳木写信来问候过两次,说她这些日子依然落于杨涧山府上,林师觉得她和廿信二人应是已经见过面了,又想起了那日遇见的那名戴面具的男子,叮嘱她有外出之事尽量交给下人去做,即便到了迫不得已,出入杨府的时候,也一定要寻两三个有武功傍身的护卫随同。
问候还不足以放心,苏柳木又邀请他来杨府小聚,林师寻了个空,前往杨府拜会。
站在杨府门口,林师不出所料地舒了口气,心说他那日确实没有想错,虽然杨府门第宽阔,但鲜少有雕梁画栋的装饰,倒显得有些冷清了,好在房梁上悬挂的两盏做工精细的灯笼,不只是夜晚,白日里也燃着,便为这素雅的大门平添了些许温馨的气氛。
苏柳木拉开门,迎着林师进来,又接过他手中的东西,交给小厮,听见林师随口问:“杨大人近日身体可好些了?”
苏柳木垂眸,片刻后微不可见地摇摇头,道:“用药调理着些时日,看上去精神是好些了,但急火攻心的案牍之事事是万万接触不得的,好在秋天那会儿收了一位学生,颇趁杨大人心意,能帮他分担许多,只有滋事重大的,才组织好语言说与他听。”
苏柳木和林师坐在院中连廊亭中,正说着,瞧见一个身影朝这边过来,苏柳木微微一笑:“正说着,这不就来了。”
“苏大夫。”一人抱着卷轴小跑着过来,瞧见苏柳木对面坐着的林师,瞪大了双眼,大声惊讶道:“哎呀,林兄!想不到能在这儿见着你,缘分呀!听说你去西北了,如何?好玩么?”
林师本还未来得及抬头看来者是何人,听见着颇为耳熟的声音,才猛然抬起头,看见眼前小跑过来的的何书,惊喜之余又转念一想,才意识到应该是何书中了科举,请教杨涧山有事,于是便笑着贺喜道:“何公子。想不到能在此处重逢,想必何公子金榜题名多日,林某的一句道喜便是来迟了,莫要见怪。”
何书不好意思地摆摆手,又反手挠挠头,说:“也不算金榜题名,那日......这事说来话长……总之杨大人将我收入他门下,我也好跟着他多多学习。”
说话间,苏柳木的视线在二人脸上流转少顷,恍然,笑道:“我说呢,原来你二人早是相识的了。”
何书一乐,说:“缘分,缘分!”
“我今日在朝会上还听说了西北将军回京一事。”何书将手中的那一捧卷轴放在桌上,从一旁扯了张桌子坐下,自来熟道:“我就在想,听说林兄去了西北,说不定也一同回来了,这不是巧了嘛,不出半天就碰见了。”
苏柳木显然已经同何书熟络些了,她好奇,问:“你今日去了朝会?”
何书点点头,解释起说:“这不是杨大人这几日不是身体欠佳么?他便打点了关系,嘱咐我去替他做做手记,也边听边学着些,以后好用得到。”
苏柳木听后思考着点头。
林师在一旁微微诧异,未成想何书竟受到杨涧山如此一般的赏识,惊讶之余,倒也不觉得奇怪,反而欣慰更多一些,想来何书几次科举不得志,能得今日才识被发现,必然是佳闻一件,美事一桩。
“近来圣上提起要举行庆功宴一事。”何书哗啦哗啦地翻起卷轴,边翻边说:“正好腊月过半,临近新年,大概也是想借着机会宴请众臣,告慰一下一年里的劳苦工作什么的。”
苏柳木也知道此事,她道:“是了,廿信前日也才同我讲过。”
林师附和了一句:“看来圣上是个喜爱热闹的。”
“圣上同我们年纪相仿呢。”何书感叹完,压低声音道,“瞧瞧人家如此年轻便稳坐龙椅,与之相比,我真是,唉……”
苏柳木听了他这话,此时于私下,倒也没要纠正他意下这“大逆不道”的话的意思,而是安慰道:“你也是杨大人的亲传门生,是不可多得的好苗子,不必妄自菲薄。”
何书听了夸奖也展颜了,说:“是么。”
他们那方聊着,林师这方心想着,此番庆功宴刘景珉定是要去的,廿信和李自离也必定在场。那么那日见到的那位戴面具的男人呢?会不会也是庆功宴上其中一位,他自己没有渠道去调查,也许应该将此事说与刘景珉,让他在庆功宴上多加留意一番。
想到这里,林师不免叹了口气。
他还没有思考出阐述此事的措辞,如若实话实说,刘景珉应该免不了要为此事担心……要怎样讲才能大事化小,又能让人时刻小心提防呢?
“林兄为何事发愁?”何书的声音忽然传来。
林师抬眼一瞧,见苏柳木和何书一齐瞧着自己,苏柳木关心道:“是不是从西北回来后太累了?我给你写两个安神的方子,你回去时带上罢。”
林师心头诧异,想不到自己的一番忧虑已经表现在了明面上,明显得能让旁人瞧见了去。他也不好让他人太过担心,只好点点头,扯了个笑容,道:“确实是西北路途遥远,一路上难免睡得不甚安稳,回了长安才好些。既然如此,多谢舒络了,有劳。”
苏柳木露出一个了然的表情,随手拿起闲置在桌上的纸笔,沾了沾墨,便写了起来,一边写着,随口问道:“你这几日是住在刘文易府上?”
林师侧目看着她写药方,点了点头。
他几日前确实在心中提及了此事,苏柳木收到后也未再说什么。眼下苏柳木提着笔,思索着“嗯”了一声,说:“也好,岭南王府不管是比客栈,还是医馆,都要安全许多。”
苏柳木又问:“小语呢?”
林师说:“你也知她闲不住,这几日去长安周边的几个镇子上闲逛去了。”
苏柳木猜到了,莞尔之余,又有些不放心,说:“你也是由着她去。”
林师抿了抿嘴,看向远处天边,说:“她有武艺傍身,常年走南闯北,倒是不需要我这多余的担心。”
“什么什么?”何书不好去拉苏柳木的袖子,急忙收手改去拉住林师的袖子,问:“什么王府?”
苏柳木此时写好了药方,折起来,听见何书慌里慌张的疑问,轻轻地“啊”了一声,看样子是才意识到了什么,说:“既然你认识长兮,那应该也认识刘文易公子。”
“认识啊,他还挺……”何书理所当然地说到一半,突然卡住了壳,他手撑着桌子,半站起来,呆滞地消化着这几句话里的内容:“啊……!”
何书说:“刘文易府上……是陵南王府!”
“太不厚道了林兄!”何书终于明白过来,“你们竟然把我一个人蒙在鼓里!”
蒙在鼓里的不止此事,林师有些心虚地躲开他的视线,说:“我也是……到了西北后才知晓的。”
何书一屁股跌坐回椅子上,喃喃说道:“我就说呢,他那般言语,惹了吕家的人也没有遭殃……”
他又愤愤道:“早知道我还考什么科举呢?有刘兄这般人脉,那官位于我岂不是手到擒来?”
苏柳木知道他此意说笑,被他这副模样逗得咯咯一笑,笑话他,道:“哪能呀,他也没有那般通天的本事。”
“咳。”林师轻咳了一声,小声道:“此歪门邪道不可取,不可取……”
三人聊过后,又去侧厅厢房拜见了杨涧山。
踏入房中,萦绕不散的便是浓重的中药味,苏柳木与何书看上去已经习以为常了。
往日杨涧山都只存在于他人的只言片语间,今日是林师第一次正面拜访他。同想象中一样,这位杨大人已是头发花白,脸上岁月的烙痕下能看出些往日俊秀的影子,说五句话要咳上三句。但精神确实如苏柳木所言,瞧上去不错——踏进屋时,林师瞧见他并没有卧于床上,而是在打理床前的绿植。
久病之人不适合过分叨扰,礼貌性地打过招呼后,林师便辞别了三人,回了陵南王府。
庆功宴定在离王复京的第二日。
此时已经临近春节不多时日了,长安城里家家户户都忙着准备起来了,街上摆起了购置年货的摊子。
“没有通天本事”的刘景珉上街闲逛了半日后,评价道:“摊子的数量比往年少了不少。”
“应是还不到时候。”林师手中正摆弄着刘景珉买回来的小陶人,摆弄了两下又搁在了桌上,抬头问:“你几时入宫?”
“未时得去。”刘景珉看了眼时间,冬日的日头落得早,已经夕阳西下了,他将随身的佩剑卸下来,方到桌上,拍拍压皱的衣角,说道:“是得走了。”
他向门口走了两步,又不大放心,折返回来,问林师,说:“要不谷余留在这里,你有什么要紧事就知会他。”
林师摆摆手,催他莫要误了时候,说:“我能有什么事?又不是离了人就过不了的,快让谷余跟着你同去,不然等到传信的时候只怕会干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