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灌木丛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谢昀看似冷静,步伐却匆匆,到达最后的地点时,衣裳上已经不知刮了多少道口子。
那是他向朔月刺出一刀的所在,也是朔月母亲,东方夫人安眠的地方。
那一夜东方夫人沉睡于此地。为了不让林遐起疑心,朔月没能带母亲的尸首回去安葬,后来听说是被林遐以庄园火灾遇难者的身份葬了。
为了保持他一贯树立的慈悲形象,葬礼举办的很是体面,又因为找不到东方夫人的家眷和故乡,所以便将遗体葬在了亡命之地。
这些,谢昀知道,朔月也知道。
谢昀脚步不停,话说给谢从澜,也说给自己:“他一直记得母亲……应该会来这里的。”
同样是母亲的孩子,谢昀明白朔月的心思。
冻了一个冬天的溪水已经冰雪消融,淙淙流淌过春日的山林。平坦地面上已经有细小的青草萌芽,晨光中好似绸缎般朦胧幽绿。偶然有毛色鲜亮的鸟雀掠过枝头,洒下清脆啼鸣。
在这方生机勃勃的宁静之中,朔月正沉睡着。
清风带来极其浅淡的血腥味道。……
谢昀走到朔月身边时,只是觉得有些气恼。
贸然离宫,也不知道和旁人讲一声。而且,怎么能在荒郊野外睡觉,还一待就是一天一夜?他不知道很多人都在找他吗?
谢从澜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对他说:“冷静。”
冷静,我自然冷静。人又不是我的,跟我也没有关系,随随便便跑出宫也该是谢从澜担心的事情。
但看着那张面庞上斑驳的血迹,他还是忍不住伸手轻轻擦了一下。
血没有及时洗掉,已经凝固了,不好擦。他只好从溪水里拘了一捧水,蘸湿衣袖一角,为他细细擦拭。
在他做这些动作的时候,谢从澜就站在一旁,默默注视着他。直到那张沉睡的面庞恢复了原本的干净秀丽,他才出声:“谢昀。”
“带朔月回去安葬吧。”他不管谢昀听不听得见,“他死了。”
谢昀蹙眉,疑惑地看向他。
“他没死。”谢昀觉得今日的谢从澜格外好笑,到底是和朔月不熟悉,没见过真正的死而复生。
他洗了下衣袖,擦拭的动作不停:“他只是处在生与死的过渡里……过一会儿就会醒过来。”
从前都是这样的。
短则片刻,长则半日,朔月就会活蹦乱跳地醒过来,好像从来没有接触过死亡。
谢从澜摇头,近乎残忍地问他:“那你看看,现在多久了?”
——“为什么会这么久?”
——“他真的会醒过来吗?”
吵死了。谢昀不耐烦和谢从澜说下去。
朔月当然会醒过来。朔月怎么会醒不过来?
不过人已经找到了,自己再留在这里只会显得自己可怜可笑。他最后看了一眼朔月干净的宁静的面庞,站起身来。
却在此时,一只被压得扁扁的草编小龙从朔月衣袖里滚落。
沿着霜雪般的手腕上移,只见伤口细密,血色如潮。那些碎裂的伤口纹路般嵌入肌肤,蔓延至全身。
谢昀怔在原地。
这样细小的伤口,早该痊愈了。
照月堂许久没有这么多人了,但却依旧保持着令人窒息的安静。
这大概是所有太医意见最统一的时候。所有流派医术之争都被暂且搁置一旁,以太医院资历最深的郭院正为首,众人战战兢兢上前劝道:“陛下节哀,客卿先生已经去了。”
谢昀盖着面纱,拉住太医的手腕:“你再看看。”
这……这是哪里冒出来的人?太医被吓了一跳,心说还要看什么,难道自己连生死都分不出来吗?
他无视了莫名其妙的蒙面人,朝谢从澜拱手道:“微臣从医四十载,虽不说医术如神,但人的生死还是能分辨的。客卿先生的的确确是往生极乐了。”
“知道了。”谢从澜沉默片刻,回道,“你们都下去吧。”
于是照月堂再度只剩下他们。
“容凤声。”谢昀枯坐良久,忽地吐出一个名字,“他一定知道什么。”
谢从澜蹙眉:“就算他知道什么,起死回生也不……”他忽而哑然。
他想起来,眼前躺着的这个毫无生气的人,曾经无数次起死回生。
谢昀看起来平静而笃定:“我会找到他,然后让朔月醒过来。”
他没有说“救活朔月”,因为他仍旧不相信朔月死去了。在他看来,朔月只是出于某种原因睡着了,暂时醒不过来,只要找到正确的方法,就可以让他重新睁开眼睛。
严文卿得到消息时,已经到了深夜。
一场政变后百废待兴,他忙得陀螺一样团团转,可御书房里连陛下的影子都没找着,循着大太监的指示来了照月堂,不料一转头看见谢昀,险些以为这人是乔装打扮进宫来易位夺权了。
而后他看见了沉睡着的朔月。
骤然得知现状,严文卿一时惊得连怀中案卷都要吓掉:“你是说……”
多日前的一封信重新在脑海中浮现。那时他信烧得果决而干脆,绝想不到会有信中字句成真的一刻。
信里写朔月失了不死之身,写朔月即将失去生命,而朔月以决然的态度否决了这番话,只说那是母亲为了让他获得谢昀原谅而撒下的谎言,至于那些伤——“只是会恢复的慢些而已”。
“我只知道这些了。”严文卿低低地叹气,“至于原因,他只说不死之身玄妙难言,自己也不知道原因……但如今想来,他或许早就知道。”
——他早就知道,并且安排了这一切。
谢昀心中划过这个念头。
春日连夜晚都是晴朗的,但他心中却迷雾重重。
寻找容凤声的下落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此人早在三年前便离开了皇宫,或是云游四方,或是闭关修炼,全都不得而知。
因为一场求雨,谢从清破格将他奉至国师,他自称无父无母更无门派师承,自幼浪迹江湖四海为家,一身本领袭自天地日月、神鬼精华,要探寻下落简直无迹可寻。
大海捞针的这段时间,谢昀在照月堂留下了。
他想过把朔月带回自己那里,却也知道皇宫里有最好的大夫,有最迅速的消息——何况如果朔月醒了,发现自己在自己那里,自己又该怎么说呢?
不错,他仍然在生朔月的气,这毋庸置疑。但……
四下无人,谢昀低头看着朔月。
这是朔月吗?他越看越陌生,越看越恍惚。
春光扑簌簌落进屋子,将那一面红木桌子映得金光熠熠。
朔月像一汪冰封的湖泊,随着春日的到来,回暖的冰面细细密密地碎裂消融。新鲜的血冲破肌肤,从千万条缝隙中汹涌而出,将他淹没进汪洋血海。
鲜血静静流淌,无声没过看似漫长却实则只有二十年的生命。
没有呼吸……没有心跳。
伤口没有痊愈,新生没有到来。
谢昀想了很久都想不明白。
他应该对朔月有信心的——这是长明族的不死者,毒药和刀剑都奈何不得的小观音。
死……他怎么会死?
谢昀设想过未来。朔月长居宫中,自己在宫外过平静的生活。
或许他们还会相见,甚至还会坐在一起喝茶闲话,重说当年事。
又或许再也不见,他独自带着这份遗憾和折磨,走到生命的尽头,而朔月会独自渡过漫长的生命,在见过千千万万的景色和人潮后,偶然想起一个叫谢昀的人。
可是,“死”——太突然了,也太直接了。
甚至没有一声告别。
谢昀拧干绢帛,继续给朔月擦拭着,尽管那张面庞上已经一丝血迹也见不到了。直到手指不慎触碰到皮肤,他才意识到那张面庞冷得像冰。
落进照月堂的光明了又暗。容凤声还是没有找到,朔月依旧没有醒来。
谢昀又想起他和朔月的最后一面。
朔月说对不起,然后离开。那时候他就知道自己要睡着了吗?
但他没有停留,而是选择一个人,一步一步地离开人群,离开皇宫,带着一身血色,走到了遥远的黑暗的山林,直到来到母亲身边才安心睡下。……他不想被自己找到。
醒过来吧,他一遍又一遍地祈祷。
你不能离开的比我早。
某个夜晚,严文卿递来了消息。
翻阅着眼前的书卷——说书卷也是抬举它,这分明是一套话本子。
写书的人极尽华丽辞藻,写诗作文一唱三叹,各类恶俗情节看得人汗毛倒竖脚趾抓地,故事走向像是在十八弯山路上驾车,时不时撞上山崖粉身碎骨,看得谢昀眉头皱起,却莫名有股熟悉感。
严文卿说,如今这本子在很多个书局都有刊印,流行得很。
谢昀一开始不解其意,然而读了几页之后,眉头便蹙了起来。
他明白了严文卿为何将这一本看似无关的话本子送到自己面前。
这分明是……他和朔月的往事。
【作者有话说】
虐的部分差不多发完了!迅速回弹中。忍不住要让小情侣热热闹闹吵架谈恋爱了。
第90章 记录故事的人
写书之人多番修饰,易名改姓,但谢昀还是一眼认出了这是他和朔月的过往。
甚至那讨厌的谢从澜也在里头有一席之地——还有不少的戏份。
话本子里改朝换代,只说某年某月某日,上天降下神明,以不死之身庇佑天子。二人一度两心相知,引为知己,直到皇帝被发现不是皇室血脉,狼狈离开,纵使少年神明心怀歉疚,但依旧为了使命另投明主,为了新帝不惜伤害故人——至此停笔。
谢昀生生忍住嫌弃故事难看的冲动:“查到源头了吗?”
严文卿却摇头:“书局老板众口一词,都说是某天突然在门口捡到的,陛下那边也派了不少人明里暗里调查,得出的结果也一样。”
谢昀又翻过一页,视线紧紧锁定纸张,似要将所有可疑之处全都刻进脑海:“那就更说明写这话本子的人有问题。”
严文卿点点头,又忍不住道:“谢昀……”
“怎么?”
谢昀抬起头来,眼下黑重的痕迹在苍白面颊上分外醒目。他随手抓过旁边的茶杯灌了一口,并不顾里头只剩些泡烂的茶叶碎末。
他很久不曾好好喝水休息了,嘴角干裂起皮,渗出深深浅浅的血丝。
严文卿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叹道:“你注意下身体。”
既然那写书之人知道这许多内情,又将事情写成话本子四处刊印,必然是想让人找到的。
谢昀抱着这个心思,细细搜寻着一切线索。直到他回到西郊小院的时候,话本子的主人自己找上了门。
雪一样白的长发隐在阴影中,普天之下再没有第二个人有这样奇诡的容貌和心思。
一别三年,容凤声没有丝毫老去的迹象,上来便笑吟吟地直戳人心窝子:“听说皇帝换了人,如今阁下怎么称呼?”
谢昀顿了顿:“叫我谢昀便是。”
容凤声噢了一声:“不改个姓吗?”
虽然不是谢氏血脉,但这个名字用了许多年,也没什么更换的必要。何况不姓谢的话,他又能姓什么?林是大可不必的,而母亲未必愿意自己随她姓——一个名字罢了。
谢昀淡淡笑了一声:“随您怎么称呼。”
从前他最不喜这些装神弄鬼的法子,可如今却也只能将希望寄托到这些神异之术上。
他看向容凤声,正色道:“那话本子是您写的?”
容凤声大方承认:“写的怎么样,没有太偏离事实吧?”
“写得很好。”谢昀一页页合上书页,“只不过我想知道,他沉睡过去之后,发生了什么呢?”
谢昀静静地注视着容凤声。静谧的春日清晨,唯一发出声响的是他如雷的心跳。
容凤声笑吟吟回应他:“这要看你怎么做了。”
谢昀动了动唇,没有说话。
半晌,他道:“我可以给你我有的一切。”
“这么大方?”容凤声挑眉,“我记得你们还在吵架。”
谢昀沉默了一瞬:“两码事。”
容凤声看起来有一丝真挚的不解:“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这不是你们世人一贯的想法吗?”
谢昀微微一顿:“‘我们’世人?”
他似乎将自己摘出了凡尘——谢昀心中划过这个念头。
谢昀点点头,平静承认:“我自然是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
从未在自己和任何人面前敞开过的心扉,却轻易地在一个陌生人面前展现出来。
容凤声凝眉看着他,似乎在权衡什么。
“救人是很麻烦的。”他叹息着说,“尤其是这种已经死了大半的人。”
死了大半——那是还有救。谢昀心中一跳。
只听容凤声道:“你要向我证明,我的力气不会白费。”
御书房里,暗卫递上了容凤声的消息。谢从澜批阅奏折的手一顿,依旧行云流水地批阅下去。
朔月还在沉睡。可他冥冥之中有股感觉,他将醒来,并且离开自己。
清晨飞逝,落进桌上的阳光渐渐变得炽烈。
谢昀快速串联着一切。
容凤声不图银钱,不图功名,这是显而易见的,甚至他也并不求长生——他将自己摘出尘世,身为一个“人”所可能拥有的欲念,在他这里都不存在。……不,他有。
谢昀猛然意识到什么,心中浮现出一个大胆的猜想。
容凤声正好整以暇地等着他的提问,似乎有些迫不及待了。
他问:“严文卿收到的那封信,是你写的?”
“自然不是。”容凤声答得爽快,“那封信是朔月的母亲东方夫人所写,我只是帮了个小忙,送出了那封信罢了。”
他坦率地承认:“不错,我与东方夫人相识。”不止如此。
“幼时在外流浪的朔月是你找到的,林遐求来的长生之术源头在你。是你告诉林遐朔月的存在,一步步诱导他找到朔月,找到东方夫人。甚至那座山林别院,也曾是你的私产。”谢昀若有所思,“凡我所知所见,皆有你推波助澜。”
什么人会一直隐在幕后,推动事情发展,但又不图世俗意义上的回报?什么人将一切故事写成话本子自我欣赏,见面时第一句话问“写得如何”?又是什么人,将自己摘除俗世之外,居高临下看世人?
容凤声说“不要让我的力气白费”——那么他费这许多力气,仅仅是为了……看一看吗?
对于谢昀的答案,容凤声看起来很满意。
“东方夫人知道你与朔月的往事——在林遐告诉她之前,她便已从我这里知道,因此写了那封信,希望你能借此原谅朔月。这封信阴差阳错落到严文卿手里,且朔月不希望得到谎言之下的原谅。”
“但现在来看,那封信至少有一半是实情。”心口泛起密密的刺痛,谢昀深吸一口气,“朔月确实失去了不死之身……为什么?”
最后一句话出口时分外艰涩。
容凤声不答,只是兴味盎然地看着他。
“东方夫人确实是朔月的母亲。”终于,他听到谢昀的疑问,“她为何去世?”……
大风刮来,吹尽浓雾,原本掩藏在混沌之下的真相渐次显现。
谢昀听得发愣,被扼住咽喉般难以呼吸。
“他最后也没有死在你面前。”容凤声遥遥叹息,“他希望你不要发现他,希望自己不再打扰到你。”
“他不愿意用死亡换取你的原谅,就像最初他不同意东方夫人在信中说谎一样,真是很执拗的人。”
谢昀忽而又想起谢从澜的质疑,他问自己:“你真的明白过朔月吗?你真的站在朔月的立场上考虑过问题吗?”
他那么轻易地离开了朔月,将朔月留在了原地。他一个人,没有依靠,没有指引,无措地面对契约和感情,周旋在权力斗争的漩涡里,却又肩负着破除长生的使命。
在他为朔月视若珍宝的契约怨愤不已时,朔月正一天天地等待着着死亡降临。
谢昀怔怔地想着,忽然眼眶发酸。
已至正午,太阳升得很高,将一切照得明晃晃亮堂堂。
谢昀最后问道:“您到底是什么人,缘何知道一切?”
我是大周的国师,也是街头的乞丐。是街边卖糖葫芦的摊贩,是河畔摇舟的渔夫,是每一个与你擦肩而过的,你看得见的或者看不见的任何人。
容凤声吟吟笑道:“我是个看戏的人。”
“凡尘中事太过无趣,若不造出些好故事来,又怎么渡此一生呢?”
不记得是多少年前,他在江湖游历,欣赏人世间种种故事。在故事进行不下去的时候适当推一把,得到或满意或叹息的结局。
不论结局如何,他都改名换姓写进自己的话本子里,算作这一段乐子的纪念。
后来机缘巧合,他听说了长明族的秘密,又听闻皇帝在寻找长明族不死者的踪迹。与那些渴求长生的信徒不同,容凤声对长生并无执念,只觉得有趣——他迫切地想知道,愚蠢又贪婪的人类,究竟会为了长生做到何种地步?
此后,这件事成了他数十年间的最大乐趣之一。
他为皇帝寻找传说中的不死者,看着皇帝为着私欲教导不谙世事的孩子木偶般遵循契约,看着新帝试图剪断木偶的引线,给予他自由。后来又看着边境动乱,大法师陨落,看着朔月和谢昀分道扬镳,直至今日,如同天神下凡般,出现在苦苦寻觅的谢昀面前。
容凤声起身离开,抛下一句话:“我只有一个要求。”
“别让故事在这儿停下。”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好似在梦中。
容凤声没有食言。他顺利进了宫,见到了沉睡的朔月。
计时的沙漏一滴一滴落下,谢昀知道朔月醒来的时间越来越近,愈发焦灼难安。
害怕容凤声骗他,害怕意外发生。也害怕朔月醒来,再度离开。
他的骄傲和自尊不允许自己久留在醒来的朔月身边,但藏匿心底的情感却日复一日地呼唤着朔月的名字。
容凤声医治时,不许外人旁观。三日后他从照月堂出来,一直年轻的面庞长了些许皱纹,如雪白发中多了丝丝黑色。
“等等吧。”看着仓促迎上前来的人,他挥挥手,“现在还睡着,今晚过后,就与常人无异了。”
口口声声无数次传诵的长生,到今日只剩下一个“与常人无异”。……不管怎么样,活下来了。
谢昀形容平静,向容凤声确认了数遍“朔月还没有醒”,旋即跨过门槛,腰板笔直、神色冷峻地朝房内走去。
只是那飞扬的衣摆出卖了他。
容凤声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想着谢昀发现被自己欺骗后气急败坏又手足无措的面庞,满意地笑出了声。
年轻人就是有意思。
他看故事,记录故事。至于故事的走向,他偶尔也愿意亲自掺和一手。
房间里头光线昏暗,漫着浓郁的药味儿和血味儿。
一排扑簌簌燃着的烛火下,朔月正圆睁着眼睛,直愣愣地看向仓促而憔悴的谢昀。
【作者有话说】活了!——本来想趁朔月没醒偷偷进去看一眼的谢昀:可恶,被骗了。
朔月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开始在什么地方?是无人问津的荒野,还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地牢?是浸泡了鲜血的华丽宫殿,还是春日里飘扬的白布?
朔月记不清了。
一切景象都消弥在大雾里,他在荒芜的原野上踽踽独行,茫然不知归处。这时,他听到一道声音。
他一开始听不清,也没有在意。但那声音一直执拗地重复,直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熟悉。
那声音说,醒过来吧。
醒过来吧,我很想你。
醒过来吧,我需要你。
然后他感到痛楚。
沉睡在母亲身边时,他已经脱离了俗世的痛苦。事实上,此时尘世中存在的所有法子已经对他没有用了。
但突然之间,有一股不属于这世间的力量将他拉住了。
那力量将他凝固干涸的血液点燃,将他折断的筋骨重塑,带着足以令他重生的磅礴气势,亦唤起一阵阵火燎般的疼痛。
他在沉睡中亦忍不住挣扎。
好痛,好痛,实在是太痛了。
活着的时候习惯了疼痛,但作为一个死人,他不想再忍受这样的疼痛,即使那疼痛有可能将他带回尘世。
——尘世,有什么好呢?
他在乎的人,有的生离,有的死别。而且他的死亡能带来长生诅咒的终结,死去的他比活着他的更有价值,既如此,为什么还要强行活着呢?
朔月因此决定把自己变成轻飘飘的羽毛,追随母亲,追随朝露,去往早该抵达的彼岸。
可是那声音却又响起。那声音总是在他想离开时响起,在他即将随风飞去的时候响起。
那声音拽着他,拉着他,呼唤着他。
即使意识模糊,他想自己知道那声音来自谁。
是他……不想让自己离开吗?
他一贯不想让那人失望,于是忍受着那样的疼痛,终于等到血液沸腾,骨肉重生。
上天奖励了他的勇敢,让他睁开眼睛的第一瞬,见到了朝思暮想的人。
房间里,两人四目相对,默默无言。
房间歪的玉兰树幽香阵阵。容凤声对这漫长的沉默深感无趣,无聊地踱来踱去,开始怀疑自己救人的做法是不是正确的——这两个锯了嘴的闷葫芦,真的能达成自己满意的结局吗?
却在此时,一身银黑龙袍停在他面前。
谢从澜屏退了众人,微笑颔首:“容先生,别来无恙。”
容凤声大喇喇地打招呼:“原来是陛下,别来无恙。”
他们仅在多年前遥遥见过几面,不算熟识。他上下打量谢从澜,眼中精光一闪:“陛下是来看朔月的?”
谢从澜微笑不语,容凤声却是何等心明眼亮,一语戳破了谢从澜笑容面具下的心思:“陛下可是有求于我?”
屋里那两个人一个赛一个的沉默寡言,容凤声暂且对这两人放弃希望,转而将兴趣投向了新来的谢从澜:“让我猜猜。陛下是想让我帮忙,将朔月留在自己身边?”
“说来惭愧,但我就爱这种俗套剧情。”容凤声笑道,“如果陛下希望这样的话,我很乐意。”
不料谢从澜却摇摇头。
朔月醒来,他自然希望朔月能留在自己身边。但如果有机会,他有更像达成的愿望。
今夜月光清亮,人心被映得清清楚楚,所有隐秘都无影遁形。
谢从澜向容凤声深深一揖:“我自幼身体孱弱,太医断定寿数不长,而今只愿得康健之躯。若得先生相助,感激不尽,愿奉上所有。”
似是怕容凤声误会,他又补充道:“不需长生,只要如正常人一般便好。”
自从知晓自己寿命短促的那一刻开始,他便开始渴望生命,更渴望一切与旺盛生命有关的存在。
但这对容凤声来说毫无关系。他眯了眯眼,有些无趣地哦了一声,看起来不愿意接这个额外工作。
却在此时,房间里有人走出。
月光下,来人的影子被拉的很长,与宫墙飞檐漆黑的阴影交缠不清。
容凤声精神为之一振:“来了?”
被果断忽视的谢从澜抿了抿嘴,自觉退至一旁。
“多谢容先生相救。”黯淡月光下,谢昀的面容晦暗不清,看不清神情。他朝容凤声行礼,又看向谢从澜:“多谢陛下这几日的收留,我这便离开了。”
容凤声哎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多说什么,身后又探出一个身影。
朔月匆匆追出来,头发没簪好,外衣还没披上,一身雪白里衣犹带斑斑血迹。他扶着门框,有些剧烈地喘气,但抬头时,那身影已经幽灵一般消失了。
容凤声跳脚:“你……”
天知道他花了多大功夫才把人救活,这么不管不顾地跑出来,是想让他做赔本的买卖吗?
朔月怔怔望向谢昀离去的背影,却没追上去,反而朝容凤声两人走来。
他谢了谢从澜多方寻觅,谢了容凤声救命之恩,神情沉静,整个人苍白而坚韧。而后,目光定格在容凤声身上,他轻声开口:“容先生,可否借一步说话?”
五日后,西郊小院门口。
谢昀照常在清晨推开门,一眼看见了门口蜷成一团的家伙。
昨夜下了一场小雨,清晨时分,地上还湿漉漉的,垂柳新叶叫雨水洗的更鲜亮,绿幽幽地在空中飘荡。在这清晨幽绿的炊烟中,朔月就抱着个包袱,蜷在谢昀家门口的屋檐下。
他似乎一直在竭力把自己缩成不大的一团,双臂抱膝,脸颊埋在包袱里,几缕碎发有些泛潮地贴在脸上。头发乌黑,更显得露出的那一点面色雪白。
心跳如雷。谢昀默然站着,想起那一夜他们的对话。
幽幽燃着的烛火下,谢昀一直没有开口,他确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信誓旦旦地说再也不见的是他,千方百计寻找容凤声给朔月医治的还是他。为朔月离开自己气恼不已的是他,但心疼朔月的遭遇、一直一直放不下的依然是他。
事实上,他并没有做好说话的准备——他只是想趁朔月未醒,看看他,然后离开。
许是这场死而复生耗费了太多体力,朔月一张面庞越发瘦削,衬得那双眼睛愈发大,黑黝黝直愣愣地望着他,好像顶门上不见了三魂,脚底下疏失了七魄。
终于到谢昀耐心耗尽、一刻也无法停留的时候,朔月绞着手指,轻轻问出了声:“你……你还要我吗?”
隔着三五步远的距离,那份紧张和惶恐被浓郁不散的药味儿和血腥味儿托举着,小心翼翼地触碰了谢昀的衣角。谢昀顿了顿。
他此刻应该想起什么,或许是刺进自己心口的那一刀,或许是朔月头也不回离去的背影——什么都好,只要能支撑着他决绝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