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从澜不语,良久才道:“你与他还算熟悉,便去照月堂伺候吧。”
夜幕降临,京城南郊一座宅院中还亮着微弱灯光。
除了三名素日伪作商贾潜伏民间的影卫,谢昀没将自己的行踪告诉任何亲近的人。
他坐在黑暗的角落里,露出的一截手臂上赫然是极深的刀伤,烛火隐隐约约亮着,映出与昔日运筹帷幄的少年天子浑然不同的苍白病弱。
影卫的声音穿过黑暗,落入他耳中:“公子回宫去了。”
“我知道了。”
这似乎不是个特别意外的回答。谢昀攥了攥手指,又很快地松开,轻轻说道:“你们去吧……不必去找他。”
照月堂一切如旧,仿佛他不是离开了小半年,而是去宫外集市逛了一圈、去藏书阁睡了一觉。
朔月坐在熟悉的床榻上,看着四周的景致,方才觉得从云端落到了地上,觉出几分真实感。
走前没临完的字帖还摞在桌上,白玉仙鹤一如既往地卧在窗边,花瓶里的翠竹换上了新的,在这萧瑟的秋日分外鲜亮,角落里却残留着几片原先的枯叶,想来是更换匆忙,没来得及清理干净。
谢昀不在后,这里必然也经历了一场清洗,确保谢从澜的继位不会有任何疑问。
躺在床上时,他惊觉自己没有对谢从澜提起那些与谢昀相伴而眠的往事——按照一贯的逻辑,他今晚是应该睡在谢从澜外侧,以防有刺客半夜来袭的。
或许是自己成熟了许多,知道了那些行为意义不大,所以才自觉地忘记了吧。
朔月说服了自己,放任自己入了梦乡。
皇帝换了人,但皇宫中的生活却一如往常。
淅淅沥沥的小雨中,朔月对着照月堂外的花木出神,忽然听闻李崇通传陛下来了,便回过头去。
谢从澜是个温和的人。
依照这些时日的相处来看,他似乎没什么爱好,后宫也无妃嫔,纵使身体病弱,也不像谢从清一样痴迷于炼丹修道,对长生并无追求。更是从未逼迫他读书写字,或者做些别的。
公务之余,便常常到照月堂里坐着,与朔月闲话。
谢昀不曾出现在他们的对话里。
“今日可还高兴?”谢从澜道,“今日外邦使臣进京,贡品里有几只模样稀罕的猫狗,你喜欢的话,朕让他们送来。”
朔月不懂谢从澜为何如此放低姿态——皇帝是永远的掌控者,便是觊觎自己的不死之身,也大可顺着自己的心意作为。
或许,是想将自己收入后宫?
因着身体孱弱的缘故,谢从澜尚未有后妃。
无人的夜晚,烛火摇曳下,他自然而然地问出了这句话。
谢从澜神色一滞,勉强笑道:“为何这么问?”
“只是确认一下。”朔月坦然回应着谢从澜的目光,“假若陛下想的话,我没有不情愿。我的一切都属于陛下,陛下想怎样对待我,都是可以的,不必委屈自己。”
毫无私心的话,全然坦白的人。
谢从澜久久不语。
“你果真这样想吗?”
朔月反问:“陛下是想问,我是否也对谢昀这样说过吗?”
外头风声簌簌。
“诚如陛下所想,我只是履行契约。”朔月道,眉宇宁静未有波澜,“当日见面,已经与陛下说清楚……所以今日只是确认一下,陛下不必多思。”
锋芒、锐利、敏捷。
看着还是昔日温润模样,内里却已经变了许多,再不是那个大字不识、不谙世事的无知少年,却又有从未改变的坦白和赤诚,如何不勾人魂魄?谢从澜静静地想,谢昀当真是教养出了一个好孩子。
只可惜他呕心沥血地教养,千算万算为朔月铺平道路、留下保障,却还是让自己摘了果实。
谢从澜没有应他,这个话题便从此不了了之了。
新皇登基后第一场大练兵,朔月随谢从澜去往东门城外的禁军大营校场。
连绵的秋雨过后,京城便一日日地冷下来,清早起来,外头的玉兰树都挂着莹白的霜。
点将台上,众位将军簇拥,底下在热火朝天地练兵,因此纵使天寒,谢从澜也没裹上厚重大氅,寒风中脸色似有些苍白。
朔月向他投去征询的目光。他今日换了身银黑劲装,头发高高束起,一派少年侠气,任谁看到都不由得双眼一亮。
谢从澜负手立在点将台上,衣袍卷起猎猎的风,朝他笑笑:“无妨。”
“你孤身潜入北境杀敌,合该给你个封赏,不然岂不是寒了众将士的心。”谢从澜旧事重提。
他还没有官职。
毕竟客卿再怎么好听,也不过一介白衣。
此次练兵,他便站在谢从澜身侧。周廷山回京不久,便将他的英雄事迹传了个遍。
皇帝也下旨褒扬,众将都知道这是孤身潜伏北境、一力破除不死阴谋的朝廷客卿,惊讶之余也有几分敬重,以前那些怀疑他身份的风言风语也散了些许。
宫中古籍珍宝甚多,得陛下恩赐,留在这里研讨习学,也是合情合理。
朔月从暗面来到明面,首先要面对的便是身份。
过去他在谢从清身边,无论做了什么都会被抹杀干净。而如今,他已然回不到那种隐秘的生活了。
朔月躬身道:“陛下,臣能留在宫中,研习古籍、讨教医术已经心满意足,不敢奢求其他。”
谢从澜抬手让他起来,起身时,朔月不禁有些恍惚。
第一次以相对独立的身份站在众人之前,陌生感像潮水一样漫过心头。
客卿的身份,留在宫中的理由,让他从暗面走到明面与人交往,都是谢昀昔日一手安排。谢昀若是能见到他如今的周全样子,大概会很欣慰吧?
只是他终究背弃了谢昀。
点将台下,兵士们呼号声震天。谢从澜跟一位将军谈着什么,朔月便走了个神,望着谢从澜,莫名在心中描摹出谢昀的面孔。
这样的郑重场合下,他不知自己为何会忽然想起谢昀,亦不知自己为何会将谢昀与谢从澜比较,但此时此刻,他心中却诡异地掠过这样的想法。……不像。
他心中莫名划过这个念头。
不止是年少和年长、康健和病弱的区别。谢从澜轮廓柔和,一双桃花眼总是含笑多情。谢昀却是眉如墨画,眉骨不耐烦时压着,有股锋利的意味,似笑非笑地看着你时,便像半掩在鞘里的剑,趁人还懵懂时取人性命。
先前还不觉什么,现在细细想来,谢昀和谢从清似乎也不是很相像。
包括几个皇子和王爷,谢家人容貌多柔和,少有这样浓烈夺目的长相。
朔月被这个念头震得浑身一激灵,忽而有声音传来:“微臣来迟,还望陛下恕罪。”
循声望去,入目是一双锋利的眉骨。
——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丞相林迩。
谢从澜温和抬手:“林相政务繁忙,近日又卧病在床,朕岂会怪罪。”
两人又笑着客套几句,起身之际,林相向他投来了目光:“许久不见,朔先生一箭射杀北狄法师,除了长生阴谋,当真是天纵英才——只是我有一事不明,还望先生赐教。”
“大人是想问,在此之前大法师是如何瞒过众人,做出此等刀枪不入的假象吗?”
这也是众人都关心的话题。
在此之前,朔月也与谢从澜谈过。
他未将朝露的真实身份告诉谢从澜,只说那大法师长生是假,与阿岱合谋篡权是真。
大法师本身身体强悍,功夫不弱,又有江湖上私下流传的丹药相助,与楚静澜打斗时刀枪不入的神迹亦是借助丹药恢复。阿岱挑选他做了所谓的神明,伪造长生不死的奇迹,赢得狄人信服,动摇大周军心。
“原来如此,狄人当真狡诈。”林相听罢,微笑着颔首,“若真有长生不死,也该庇佑我大周朝,庇佑陛下才对。”
朔月微微一顿。
林相年近五十,浓眉如剑,目若朗星,依稀可见年轻时候的风流英俊。
但是似乎有什么改变了。
去往北境之前,他也曾与林相有过一面之缘。林相多年来高居庙堂,老成谋国,看人看事都带着一种天然的居高临下,对他尤其不屑,如同在看一只蝼蚁,全然不放在眼里。
但如今,他的目光却有一种熟悉感。
比谢从清更深,比不由僧人更粘腻。
触碰到他的目光的时候,仿佛无数只黑的白的黄的手一齐缠上他的身体,将他拉向深渊的最深处。
——只有知晓长生并且渴望长生的人,才会流露那样的眼神。
这是朔月的第一反应。
当夜,他出了一趟宫。
谢从澜从不干涉他的日常行动,只是问他今日过的开不开心:“若是不喜欢这种场合,以后便不去了。”
九五之尊简直可以说是低声下气,而这便几乎成为常态。
他问:“陛下不问我去何处吗?”
“若你想说的话。”谢从澜抬手,为他整理有些歪的衣襟,好像已经做过这个动作无数遍。
这动作谢昀从前也常做,偶尔还骂他两句。
如今对象换了谢从澜,朔月反倒有些不适,但还是顺从地站住不动,任由谢从澜为他整理了衣襟:“多谢陛下。”
注视着朔月渐渐远去,谢从澜常年挂在嘴角的笑意渐渐淡了下去。
嘴上说着只为契约,但心里还是挂念着那个人吧。
深夜时分的万寿庵,秋雨秋风打得竹林瑟瑟。
朔月站在万寿庵外,踌躇不前。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到这里来——谢昀退位失踪,但慧云夫人仍旧是谢昀的生母,一应待遇如常,无人敢怠慢半点。
难道他当真以为,那一星半点容貌上的不同,能够证明什么吗?
那未免也太可笑。
朔月原地静默片刻,笑自己不清醒。
直到寂静的万寿庵中,响起尖锐的碎裂之声。
第61章 二十年前的旧事
半个时辰之前,林相正在府里听美人弹琴吟诗,正潇洒自在,随从却递上了一封来自万寿庵的信。
送信的是个带发修行的婢女,这么多年也没有改名,似乎还叫什么琴心,还有几分当年的秀丽模样。
琴心垂着头:“我家夫人说,多年未见,请林大人往庵堂一叙旧情。”
庵堂里那个女人有很多个身份。是带发修行的慧云夫人,是老皇帝的妃子,谢昀的生母,亦是昌宁伯爵府的二小姐,周令仪。
他们已经有二十年不见了,如今却又送信来,打的什么主意,实在令人一目了然——至少在林相眼里是这样。
一个女人嘛,林相玩味地想着。
总是想借着昔日旧情攀攀关系、搏搏富贵的。
二十年前,他还是林氏大公子,风流倜傥,冠绝京城,周令仪就像京中所有闺秀一样对他心生好感。直到她成为天子妃嫔,这份私情也未能收敛,反而愈演愈烈,最后还瞒天过海,为他生下了一个孩子。
直到二人私事被姑母撞破,姑母为保全他和林氏,决意杀她灭口,奈何她乖觉得很,孩子一生下来便打着为国祈福的名头去了庵堂,皇帝本就不喜她,她得以在庵堂平安度日,也算逃过一劫。
倒是留下的那个孩子,后来又被姑母带在身边教养,不过这是后话了。
想到这里,林相摸了摸藏在衣袖下的刀伤,有些心有余悸——非要搞那么激烈的一出,一点不懂见好就收,实在不像自己的儿子。
京城中是非多。在那之后,同胞弟弟林迩走上了他原本要走的为官之路,一路做到丞相,而他出使南羌,远离了京城,近日才回来。
她孤身一人,一边被姑母压着,不得进宫享福,一边又好面子,不敢告诉谢昀实情,打着清修祈福的名头,独自一人在庵堂里穷困潦倒,如何能不怨怼?
直到那场深夜宫变戳破了事实真相,她也没什么好瞒着的了,便给自己写信,想靠着当年春风一度的情分、诞育子嗣的功劳,再博一番富贵。
——女人不都是这样?哪怕是姑母那样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也一辈子困在家族和血脉之间不得自在。
林相迅速对前因后果作出了一番注解,全然忘记了那个孩子的诞生是出于他的强迫,而非他与慧云夫人情投意合的产物。
他自幼便是天之骄子,京城数一数二的富贵公子。区区一个破落伯爵家的小姐,当然不可能不为自己倾心。
这二十年的孤苦清修,也是因为心中挂念的男人只有自己。
当年是,如今也是。
林相是聪明人,聪明人往往会过高地估计自己,而忽略一些显而易见的事情。
比如,为什么慧云夫人没有死?
十月怀胎生子,二十年庵堂清修,她虽囿于家族,不能说出真相,不能鸣冤殿堂,但,死,死还是很容易的——一条白绫,一把匕首,一瓶毒药,片刻之间就能脱去尘世束缚,远离这些苦难。
所以,为什么呢?是在等自己回来吗?
慧云夫人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活着。
只有活着,才能复仇。
任谁也想不到一个闺阁女子能有这么大的力气。
匕首越逼越近,慧云夫人的手指、手臂乃至发丝都在剧烈颤抖,使出全部力气逼向眼前人。
庵堂里,风动竹叶,满堂草木沙沙作响。
月亮像一只没有瞳孔的银色眼珠,摇曳的树影是妖怪张大的巨口,要从嘴里吐出吃人的恶魔。
庵堂的门紧闭着。金身佛像一尘不染地立在供桌上,微微垂眸看着这一场闹剧,慧云夫人鬓发凌乱,手中却持着匕首,眉眼间沉寂了二十年的岁月尘埃化作出鞘的锋芒。
林相是自信的,以至于他面对慧云夫人的匕首时,第一反应不是恼怒,而是诧异。
他微微侧头,任由刀锋在颈项上擦出细细血痕,笑道:“令仪,一别二十年,怎么上来就动手?”
周令仪,已经有二十年不曾有人如此唤过她的名字。
“这些年在京城不好过吧?”他熟稔地笑,“如今我回来了,你也能过好日子了,为何又要闹呢?”
“林遐。”慧云夫人平静地叫出他的真姓名,“我原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原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以为你早在二十年前就死在了南羌的山洪中……”慧云夫人的声音透出一股狠绝,“不料上天又给我一次杀死你的机会,我不敢不好好把握。”
“杀死我?”林相不怒反笑,“我倒没想到,一别二十年,你倒有如此心气了。”
匕首下,他终于隐约想起了一些往事。大约是深夜和酒、挣扎和不愿。
可惜的是,纵使这份悲愤和怨怒积攒了二十年,敌不过便是敌不过。
她眼前的这位,在南羌国寻长生二十年后归来,仍旧以不可阻挡之力替代了同胞弟弟林迩,将谢昀逼得弃宫而去,瞒天过海成为了大周的丞相,林氏的家主——林遐。
匕首被慢条斯理地握住,朝着相反的方向袭来。
慧云夫人叹了口气,平静而有些失望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却在此时,一道寒光疾掠而来。
月光将影子拉得很长。满地颤抖萧瑟的黑色树影中,站着一个深色衣袍的少年。那道寒光自他指尖而发,精准地打掉了林相持着的匕首。
他看向那站在慧云夫人身前的中年男人。
“你不是林迩。”
朔月说道,用的是笃定的语气。
只有知晓长生并且渴望长生的人,才会流露那样的眼神。
【作者有话说】短短的一章。
这周一万五的任务,接下来会连续更新。
第62章 带你回家
京郊有座废宅,素来有闹鬼的传闻,因此人迹罕至,主人家也荒废不理。只有少数人知道,这座宅子荒芜闹鬼的外表下,是林相的私牢。
打开书房的暗格,赫然是一条通往地下的小路。
那里只有一间牢房,牢房里如今也只有一个囚徒。
朔月低垂着头,鬓发散乱,看不清形容。
私牢光影昏沉,他一动不动地蜷缩着,像一尊麻木而潦草的雕像。
他手脚都缚着铁链,能活动的范围不过方寸之间,黑色的衣裳浸着深深浅浅的痕迹,是早已痊愈的伤口留下的记忆。
在这种地方,他唯一能做的动作就是抬起头来,望一望头顶的窗——在这样不见天日的囚牢里,这一扇开得高高的、哪怕是正午时分也只能透出几丝若有若无亮光的小窗,便是世界上最慷慨不过的馈赠了。
像是无数人追逐的长生一梦。
太高太虚,抓不住。
朔月每日数着头顶的光,知道这已经是自己来到这里的第五天。
他不断地回忆着那日林相的话。
那日对着万寿庵满地狼藉,他拔出短剑,笃定道:“你不是林迩。”
是的,他当然不是林迩。
林相嘴角弯起,向朔月介绍了自己的真名,林遐。
“我与林迩一母所出,是同胞兄弟,容颜自是相似。”
他似乎并不意外朔月发现他的真实身份,也并不在意,只是背负双手,笑吟吟地看着朔月。
“这些年我在南羌国寻长生踪迹,天下人皆以为我早已亡故在洪水中。林迩死在谢昀手里,做兄长的自然要接过他未竟的事业。”
对于林迩那个双生兄长林遐,朔月也曾听说过只言片语。
自幼是天之骄子,无论是文采武艺,还是心机谋算,京城中勋贵子弟无人能出其右,年纪轻轻便登了探花之位,不知是多少少女的梦中情人。
二十年前,林遐作为正使出使南羌国,却在路过问仙林时遇到了山洪,自此消失不见,尸骨无存。消息传回京都,众人都以为林遐已死,何况二十年间没有一丝消息,林家给他立的牌位都不知擦过多少遍。
谢昀二字落入耳中,朔月蓦然有些恍惚。
这是多日以来,他第一次听到与谢昀有关的有用信息。……那场无人知晓的宫变。
但他依旧什么都没有问,只是沉默。
“我迟迟不归,陛下必然派人搜寻。”隐秘的囚牢中,朔月抬起头,凌乱的发丝贴在脸上,浑身上下只有一双眼睛清亮如初,“届时林大人要如何应对?”
林遐却笑:“你以为陛下不知此事?”皇宫里,客卿先生的失踪,并未引起特别大的波澜——皇帝陛下分明清楚此事的前因后果,却选择默许和放任,其间深意不得而知。
天有些晚了,谢从澜屏退众人,独自站在庆元宫外,静静注视面前凋零的玉兰花树。
落日余晖一点点收进地平线,阴影从玄黄衣摆慢慢上移着爬上面庞,最终让他成为阴影中的一部分。
他知道朔月如今在何处,知道林相的真实身份,知道那场宫变全部的前因后果。
也正因为他知道一切,所以才有底气站在这里,借林相之手为他除去心腹之患,再图谋更大的权柄和更长远的来日。
人类最宝贵的财富,是韶华。
而朔月韶华永驻。
他依稀想起许多年前那个下着冷雨的夜晚,青绿衣衫的少年仙灵般静立,为病弱的他割破指尖,送上滚烫甜美的血。庙宇神殿中供奉着的不染纤尘的小观音为他走下高高的神坛,以自己的血肉身躯拯救苦难中的人。
自此,他知晓了世上有一颗永恒跳动的心脏,他希望那心脏能独独为他跳动。
这份妄念原本已经被他压制,能在除夕夜宴遥遥敬酒已是午夜难得的美梦,直到谢昀将一切拱手于他。
他没时间感激谢昀的慷慨相赠。
既然得到了,那他便不准备与人分享至高无上的权势,亦不想与人共享韶华永驻的奇迹。
他要一切属于他,只属于他。
只有谢昀确定地死去,朔月才会完完全全地、一分不少地属于他。
“我会得到一切。”阴影中的人沉思着想。
事情就这样秘密地发生着,直到南郊山野的一面低矮院墙中,飞进了一只白鸽。
那里隐约亮着一盏烛火,像山野精怪变幻出的住所。
即使是夜晚,这里未免也太寂静了些。
人声、犬吠、鸟鸣,乃至风声,都被黑暗平等地吞噬,好像全世界只剩这一盏豆大的烛火,全世界的黑暗都压在这一点渺茫的火焰上。
谢昀独自坐在这方黑暗里。
他手里握着一封密信。那上面只有不到二十个字,但他读了很久。
良久,他将信靠近火焰。
小小的火舌很快席卷了脆弱的薄纸。旋即,这一点火也熄灭了。
黑色立刻像空气一样充斥了世界,流动着的手一样扼住他的咽喉。
谢昀没什么表情——自打自数月前他放弃皇位,隐居在这方山野中时,便同所有人断了联系。不管是敌人还是旧友,无人知道他的行踪。
他再未踏足外界,但外界的消息还是像风一样源源不断地涌进来。
谢昀一开始还草草翻阅一下,后来连打开也嫌麻烦,信件摞了一堆,原本什么样便是什么样,渐渐地积了一层薄灰。
出现次数最多的名字是林相。
那日行宫宫变,二人相见,他自然知道林相的名字下已经换了人,知道自己与林相才是真正的血缘父子。
二十年荒唐一梦。……
“以后不必来了。”谢昀对藏匿在阴影中的人说,声音温和平静,“这里有些银两,你们还是如往常那样,各谋生路去吧。”
“如今陛下用人的地方还多。”阴影中那人再度拒绝,“何况臣生来就是暗卫,并没有别的去处。”
谢昀叹气,没有再拒绝他们。毕竟如今他也无力安排什么人的生活了。
想起信上的内容,暗卫抬起头来,有些急切:“您……”
“接下来你们不用跟着我了。”谢昀嗯了一声,态度与其说是平静,不如说是沉寂,“如今我已不是皇帝,跟着我不仅没有前途,反而危险重重。你们平安活到现在不容易,都有家有业的,别再搭上性命。”
“陛下要去自投罗网?”暗卫急声道,“可是公子他明明……”
明明什么?明明可以早早离开,却选择留在谢从澜身边,明明可以履行承诺,却依旧留在了皇宫。
谢昀抬了抬手,制止住想要开口的影卫,独自走进了房屋深处。
他走得有点慢,大约是腿伤未愈。暗卫又想起行宫宫变那天见到的血淋淋的谢昀,一时止住声音,沉默地注视着他向深处走去。
那里没有点灯,随着最后一丝衣摆融进黑暗,他与黑暗彻底融为一体。又要开始了。
他心中轻轻地叹息。
圣旨是真的,他自愿让位谢从澜也是真的。
假的只有他自己。
满世界覆盖灰尘,唯一能勾动他心弦的那个名字,在那张已经化为灰烬的纸上。
朔月……朔月。那是朔月。
谢昀对自己说。
那是世界上最真心对待自己的人,自己也曾以同样的真心对待他。
在他虚假的人生中,他是唯一的真实。
宫变发生,谢昀权衡后离开了皇宫,来到过去秘密安置好的郊外别苑生活。院落不大,但胜在隐蔽安静,住着绰绰有余。
几名皇家暗卫不登记在册,独独隶属于他,多年来一直蛰伏在民间行商,近日宫变才重新动用。谢昀早想遣散他们,但唐仁和其他几名暗卫坚持留了下来。
他们说,自己无处可去。
这些话听着有些熟悉,当年有个人也是这样一遍遍重复,一遍遍坚持。
忠心的暗卫递上这封密信时,眸中全是不解和不忿。
谢昀当然知道他想说什么。
朔月没回来——他拒绝了那封遗诏,依旧去了皇宫,陪在新帝身边。
谢昀不会因此气恼怨恨,或者是他不相信朔月只是因为契约才去往谢从澜身边。那是朔月啊。
谢昀对自己说。
朔月承诺过永永远远陪着自己。他待在谢从澜身边,一定是想找到宫变的蛛丝马迹,为自己复仇、正名。
“如若我不是皇帝了,你还会陪着我吗”——半年前,那个疑问没能问出口,而今谢昀已经编织好了给自己的解释。
他很相信,也坚决地认为自己应该相信,朔月会、也必然会长长久久、忠贞不移地陪伴着自己,就如同他曾经千百次承诺过的那样。如果不相信,那便是对朔月的背叛。
这样想着,因为父母和祖母的欺骗、算计和铲除而冷硬荒芜的心一下子柔软起来,像是干涸的河床突然被地下的泉水浸润了。
烛火一闪一闪,谢昀好像看见了朔月的面庞。
他朝自己笑,秀丽得像春雨后新抽枝的桃花。
谢昀温柔地微笑起来,在黑暗中描摹出记忆中的面庞。
朔月,我会带你回家。
月亮高悬天际,像黑暗夜幕中巨大的眼珠,无声地俯瞰人世间。
深夜时分,京郊废宅的私牢迎来了他的猎物。
四下无人,纵使有人,谢昀也并不在意。私牢的地形布置他已然烂熟于心,不多时很便锁定了要找的人。
云破月来,微弱的月芒透过高高的天窗,洒到角落里的少年身上。
月光一点点退开了阴影,覆满灰尘的面庞渐渐变得明亮。铁链叮当的声响中,朔月于迷蒙中抬起眼瞳,见到了刚刚出现在梦中的人。
【作者有话说】
谢昀自我说服:朔月不会离开我,他最爱我,就算他离开我了也是想找机会为我报仇。—PS:预警!
预警!!预警!!!
接下来的情节争议比较多,大家小心订阅,不喜欢及时止损,不要吵架,非常谢谢大家!
一别半年,他们幻想过无数重逢的模样,不料再见面时却是这样难堪和狼狈。
朔月慢慢抬起眼瞳,只见那身影出现在黯淡月色里,像一场恍惚的梦。
眼前的人朝自己走来,渐渐占据全部的视野。朔月睁大眼睛,倏然又迅速地低下去,连带着吞咽下所有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