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观音—— by一枝安
一枝安  发于:2024年07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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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步在一间牢房前停住。朔月四下看看,颇有几分熟悉之感——原来这是自己昔日待过的那一间。
牢房里阴冷陈旧,高窗投下一点黯淡的光。
不由和尚却不像朔月想象的那样形容颓唐。纵使罪孽全被揭发、刑罚罪无可赦,他却依旧端正坐在一团稻草上,双眸紧闭,口中念念有词。
一缕光打在他脸上,像在参禅悟道,又像是即将飞升。
好像只要一直静坐着,永生的梦便不会醒来。
“听说你想见我。”朔月蹲下来,平视着不由——虽然不由的眼睛依旧禁闭,“恰好我也想见你。”
他不会审案子,也不懂困兽犹斗和故弄玄虚的套路,索性单刀直入。
不由和尚睁开眼睛——朔月确信,那浑浊双眸中迸射的不是痛苦和悔恨,而是清清楚楚的向往、喜悦和狂热。
朔月偏一偏头,语调缓慢地上扬:“又见到长生不死的奇迹,这么高兴吗?——真可怜。”
他很少这样讲话,好像一个牙牙学语的婴儿。
严文卿说适当的嘲讽可以刺激犯人、使其暴露破绽,也不知自己拿捏的对不对。
不由对他生涩的嘲讽不置一词。
他缓慢地转动眼珠,锁定朔月的方向:“你很想要那副画像。”
“画像已经找到了,就在你藏身的地窖里,被压在几筐白菜萝卜下面。”
这是刑部和大理寺共同的搜查成果。
“那你还有什么问我?”不由的眼珠冷冷地转了一轮,“是画像的来历?画像中人的身份?还是……”
不由戛然而止。
朔月蹲下来,平视着那双混浊泛黄的眼睛,没做任何铺垫:“你是长明族人吗?”
他问得很简单。
你是长明族人吗?你是我的亲人吗?你曾经见过我吗?
仿佛划过闪电,不由浑身一震。
他颤着开口:“你……”
朔月安静地注视着他,等待着下文。
“我……”他看着朔月,忽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笑意逐渐扩大至全脸,甚至于露出了掺杂血色的猩猩白牙,“我要……你的心脏。”
一颗心脏而已,是个意料之内的要求。
朔月摸了摸衣袖。没有刀。
他四下寻觅,没找到什么武器——牢狱里对犯人自戗的一切可能性严防死守,便从头顶拔下了束发的簪子。
不由面上掠过意料之外的狂喜,然而这狂喜还没凝固成笑意,便僵在了脸上。
“抱歉啊,我把心脏剖给你,陛下会生气的。”朔月有些遗憾地收起簪子,“而且这簪子也刺不破皮肉……你换个要求呢?”
簪子——昔日锋利冰冷的银簪已经消失在火海,现在簪在他头上的是他从谢昀那里抢来的玉簪。
墨玉温润,看着漆黑,却触手生温,光下更是剔透,像这簪子原本的主人。
朔月想象了下谢昀见到他血淋淋模样后黑着脸布置的双倍课业,毫不犹豫地将簪子重新簪回了头顶。
学习太苦,他不想增负。
他仍旧看着不由,问着方才的问题:“你是长明族人吗?”
不由是宫廷之外第一个知道长明族的人,而他又是从何处得知?是消失已久的国师,是当年逃脱灭口的村民,还是……
“只要你救我出去,我会告诉你想知道的一切!”不由和尚猛然攥住栏杆,“你是皇帝身边的人,只要你想,总能说动他饶我一条性命……作为回报,我可以告诉你我知道的一切!”
“你的父母,你的亲族,你的身世。”
“画像的来历,画中人的身份。”
“以及……长生不死的真相。”
交易——这是不由要见他的原因。
朔月静静地听着他抛出一个又一个诱人的条件。困兽犹斗。
“我是炼了丹药,用了几条性命,但那又怎么样?先帝爷也用了!京城中有的是达官贵人求着买我的丹药!老皇帝死后不还是要让天下人服丧?那些孤儿,他们生来被爹娘抛弃,活着也是受罪,何不成全了我!”不由颠三倒四地说着,“只要你放我一条生路,只要你……”
朔月轻轻地打断他:“我知道了。”
用这种方式认识第一个族人,非他所愿。
但他该走了。今日的书若是还读不完,陛下恐怕又要生气了。
“别走!”
眼见最后的救命稻草要走,不由终于再清楚不过地意识到,死亡就在眼前。
“我见过你,我……”
“你说过了。”
“不,不是那时候,我……”不由戛然而止,复又乞求道,“给我你的血,我应该有的……”
衣摆划过平静的幅度。
“我不会审案子,但是大理寺和刑部人人都会,他们会让你开口的。实在开不了口,也只能让你死掉抵罪。”
“比起画像,比起我的身世,你能够痛苦地死去,才是最重要的。”……
狭长昏暗的走廊里,少年的身影渐渐消失,衣摆卷走了僧人最后的希望。
不由蓦然想起很久很久之前,他还与父母亲族生活在海岛的时候。
族里诞生了一个孩子,一个生来心口带着印记的孩子。
他听到族人们窃窃私语,说那永恒的诅咒又出现了。
永恒的诅咒?既如此,为何不杀了他呢?他大惑不解,当日便趁那孩子父母不在,持着菜刀摸进了房中。
接下来的场景,是他一生的梦魇和追求。
幼嫩的婴儿因为痛苦而嚎啕大哭,鲜血泼洒得到处都是,而被菜刀割伤的脖颈却已然无损。
哭声引来了大人,他跌坐在地,菜刀上血未干。
自那之后,他知道了世上有一颗长生不死的心脏。
再后来,那个孩子不见了。他也因此事被驱逐出长明族,独自一人,踏上漫漫求长生之路。
他颤抖着摸向自己的脖颈——那里从没遭遇过刀枪剑戟,是完好无损的,但自己即将死去。
而眼前这个少年,或许已经经历过千百武器和毒药,却依旧有奇迹一般的身体。他感到嫉妒。……
身后一会儿是磨牙吮血的诅咒,一会儿是微弱低沉的哀求。
“你是小偷!是贼!我们是一样的,一样的!我死了,你再也不会知道这个秘密,你要痛苦地活千百年,你要为我们赎罪……”
“站住!给我尝一口你的血,就一口……我们本该是一样的……下辈子……”
朔月平静地回道:“你下辈子也不会得长生的。”
有限的生命尚且罪孽深重,何况永生。
朔月站在监牢门前,静默了许久。
死亡的滋味,世上没有人比他更了解。
他忍不住按了按自己的心脏。
这里在不久前还曾被利刃碾碎,而今已然修复如初,如同过往几千个日夜一样辛勤不断地跳动着。
有一天,它会停止跳动吗?
朔月从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但在这一刻,他短暂地理解了不由和尚——他现在还不想死。
不知怎的,他有些想念谢昀,因此加快了脚步。
盛夏之初,明丽的日光洒满宫廷深院,再慷慨不过地扫除了天牢带来的寒意。
远远望见似锦繁花中的身影,朔月的脚步渐渐轻快起来。
与不由和尚的对白被抛在脑后,他张开双臂,蝴蝶般飞扑进谢昀怀中。
【作者有话说】
写了好久终于写完了这部分情节,虽然感觉有点拖沓,但还是结束啦。是朔月逐渐认识自我、扭转观念、明白善恶对错、融入人世的过程,因为朔月笨笨的,所以这个过程慢一点(不是),接下来应该是细致一点的感情线。

这一日风光正好,御花园里草木葱茏,朔月正和谢昀一道看金鱼。
阳光灿然,红色的胖头金鱼懒洋洋地游来游去。谢昀没忍住摸了摸朔月的头,总觉得这里应该有两只毛茸茸的耳朵。
在朔月疑惑的目光下,他清清嗓子,转移了话题:“今日书读得如何了?”
时间缓慢地流逝,他几乎忘记了自己执着于把朔月送出宫的想法。朔月想留下。
他心安理得地安慰自己,朔月曾救过自己的性命,自己总不能不顾他的意愿,强行把人丢出去。
何况朔月年纪轻,并无自保之力,贸然离开只会受到伤害——他自然不能再让朔月重复一遍小时候的遭遇,日后……日后再说此事不迟。
不久前,朔月见完不由,从天牢中扑进他的怀里。那时阳光正好,闭上眼睛,漆黑的视野也有遍布金光万丈。
“不舍得”的情绪如同潮水一样一点点蔓延开来,直至充盈四肢。
他曾经那么急切地想毁掉契约,告诉朔月,这一切都是荒唐的笑话。想将朔月教成翩翩君子,送他出宫,去过本该属于他的大好人生。
可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理解了谢从清。
谁不希望世上能有一人长长久久陪伴自己身边?哪怕孤僻如他,也有此妄念。
这个人永远不会死去,永远不会离开,永远忠贞,永远将自己放在最重要的位置,永远将自己视作唯一——无数个不可能的永远,构成了朔月。仿若奇迹。
这个人需要自己,他离不开自己。
那赤裸裸的信任和爱……仿佛要穿透血肉,穿透衣衫,融进他的骨血和心魂,将全副身心交付。
朔月的黑发被阳光晒得微微发烫,落在他手中,掠过一阵酥酥麻麻的温暖。
他突兀开口:“朔月,你可想好了。”
朔月从他怀里挣出来,困惑地看着他:“想好什么?”
想好……此番回来,再不能走了。谢昀没有回答,却在心中默然地想,这是我能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
朔月不知道谢昀心理波动,只知道自那日以后,谢昀再未提起过让自己出宫离开一事,甚至默许了他愈发放肆的靠近。他乐见其成,读书习武之余,更是影子似的粘着谢昀。
慈宁宫里最不缺的就是花。
玉兰尚未开败,蔷薇便已经悄然萌芽。太皇太后沉吟地拈花,望向面前的红裙少女。
陛下羽翼渐丰,不会长长久久地受她控制,林家必须要出一位皇后。而林家如今的二小姐林群玉,她的侄孙女,是再恰当不过的人选。
林群玉笑问道:“姑祖母,听说陛下不久前封了个客卿,您知道那客卿有何本事吗?”
客卿——自然是朔月。
太皇太后也算看着朔月长大,本想着让朔月留在谢昀身边成为自己的眼睛,然而这双眼睛时时刻刻粘在谢昀身上,实在令她不快。
不过也仅限于此了。
纵使外头风言风语,她也不认为自己那个素来克己复礼的孙儿能做出什么伤风败俗之事。
“是先帝留下来的一个孩子罢了,如今无处可去又懂些奇门异术,陛下慈心,便留他在宫里,与你无关。”太皇太后简单解释两句,又道,“群玉,你可要记着自己是林家的女儿,皇后这位子必然是留给你的。”
林群玉笑意娇俏明丽,眉眼之间流露出毫不隐藏的骄傲锋芒,隐隐与她年轻时有几分相似。
少女立在玉兰树下,款款行了一礼:“姑祖母,群玉必定时刻谨记教诲,绝不给林家丢脸。”
太皇太后微微蹙起的眉头放松下来。她轻轻拍拍少女的手,慈颜笑道:“我们群玉必然不错。”
慈宁宫言笑晏晏,朔月却自打见完不由和尚,朔月总是困惑。他将那番对话原原本本说与谢昀听,末了又禁不住问:“长生……真的值得吗?”
值得那么多鲜活跳跃的心脏,值得那么多无辜受难的生命,值得一生一生的癫狂求索吗?
这个问题没什么答案。谢昀道:“在他们看来,当然值得。”
朔月又问道:“那陛下觉得呢?”
“你觉得呢?”谢昀反问,“你可是长生不死啊。”
良久,朔月闷闷道:“我不知道。”
谢昀轻叹一声。
伤口能够复原、生命能够重来,这一切当然好,可若是没有这具长生不死之躯,他或许根本不必经历这些。父母亲族抛弃,毒药刀剑加身,孤身一人求生……
那些拼死求长生的人,那些艳羡朔月长生不死的人,会为了区区一具躯体,欢欣鼓舞地接受这一切吗?
朔月会慢慢长大,会愈来愈意识到那个契约的可笑与荒唐。
到那时,他会不会痛恨这一切,痛恨将他拉入泥淖中的谢氏皇族?
谢昀不知道,也不愿去想。
“怨恨”这个词,似乎是不应该与朔月这样的人纠缠在一起的。
朔月蓦然想起童年时不见天日的地窖。
除了疼痛和黑暗,他对那段时间并没有特别痛苦的记忆——尤其是知道自己能填饱一两个饥饿的人肚子时。
饥饿的人想活下去总是没错的,毕竟他不会死。
“其实长生不死也是有好处的。”想起那段往事,朔月忽然有些高兴,“陛下,你不知道……我小时候,也算救过一两人性命。”
谢昀知道。他静静地看着朔月,目光柔和——后者并没意识到这一点,兀自笑得神秘。
谢昀没有告诉他,以他血肉之躯养育的那户饥民,因为获悉了长生不死的秘密,早已死在了谢从清灭口的刀剑之下。
朔月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
但他却又听到熟悉的声音:“何况,如果我没有长生不死,那就遇不到陛下了。”
谢昀微微一愣,心头漫上一阵潮湿。
朔月似乎又说了什么,谢昀听得恍恍惚惚:“什么?”
那一瞬间他几乎在想,就算朔月要这个皇位,他都能眼睛也不眨地答应下来。
面前可是世上最忠于他也最依赖他的存在,为了他能够真正做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有什么要求是他不能答应的呢?
而后他便听朔月用饱含热情和期待的声音问道:“陛下,我是说,我今晚……可以不练字了吗?”
“……”感情受到严重欺骗的谢昀面无表情,“双倍。”
午后,谢昀照常去午睡,朔月抱着一卷诗经,独自在宫里漫步。
宫里没有妃嫔,眼下又是暖人的午后,宫里到处都安静得很,他仿佛成了主人一般,四处巡查。
视线里突然撞进一个红色身影。
朔月正纠结于雎鸠到底是什么模样的水鸟,并没注意到自己已经漫步到了慈宁宫附近,也没注意到不远处的红衣少女,直到一道朗朗清音打破了午后的寂静:“你是朔月吧?”
朔月茫然抬头看。
那少女明眸善睐,顾盼神飞,眉宇间隐隐透出一股英气和傲气:“认识一下,我名林群玉,是陛下的表妹。”
朔月转了转脑子。谢昀的表妹……喔,是太皇太后兄长的孙女,似乎听宫里的人提起过,听说是个极其美貌聪慧的千金小姐。
“我只是来告诉你一声。”林群玉微微扬起下巴,姿容高傲,“我未来必定是陛下的皇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母仪天下,谁也不会越过我去。”
好奇怪,这种事情要提前告知他吗?或者说这是客卿的工作?
朔月不明所以,但还是认真道:“好的,我知道了。”
林群玉一顿:“你不生气?”
朔月真心诚意地疑惑:“我为什么要生气?”
你不是陛下的……林群玉张了张口,却还是没说出口。
到底是家教森严的千金闺秀,“娈童”这种话没办法随随便便说出口——尤其对着这么一张秀丽过分的面庞。
她顿了顿,改了描述:“听说你与陛下形影不离,若是……若是陛下有了后宫,你再如此,便不合规矩更不成体统了。如此,你也不生气吗?”
朔月有些迷惑。
谢从清当然是有后宫的,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一个不少,但这也并不妨碍他时常跟随谢从清身侧,陪着谢从清的时间比后宫哪一个妃子都多。
谢从清曾经有个非常受宠的贵妃,娇娆艳丽,又惯会邀宠,颇得圣心。
某一次,他在照月堂外遇见了谢从清和贵妃相伴而行。
谢从清一贯不许他结交后妃,他长居偏僻的照月堂,与这妃子也是头一次见。
但常常伴在皇帝身边的美貌少年——流言蜚语却从来不少。
贵妃指着他,朝谢从清撒娇:“臣妾瞧着这孩子极是秀丽,陛下开恩,将他赏给臣妾怎么样?臣妾一定不委屈了他。”
谢从清脸上的笑意霎时间冷下去。他未允诺贵妃,反而挥手让朔月进屋。
朔月安安静静地站起来,临走前,看见了那双凤眸中一闪而过的诧异和怨毒。
下午时分,照月堂迎来了不速之客。来的是贵妃的丫鬟,趾高气昂地让他去贵妃宫里伺候。
那件事情最后的结局是谢从清龙颜大怒,褫夺妃子封号,禁足封宫。从此之后,那位荣宠一时的后妃彻底销声匿迹,合宫上下再无人敢打他的主意。
很久之后,朔月明白那妃子是出于嫉恨。
再看如今的林群玉和谢昀,他忽而恍悟。
——唔,原来如此。
他听宫里的人私语,说陛下来日的皇后必然是林家这位二小姐。谢昀是最好的人,自然要迎娶最好的人为皇后,朔月并不愿意自己成为这二人间的绊脚石。
他连忙解释道:“我只是皇宫的客卿,借着陛下赏识,在宫里习学些医术、古籍,陛下对这些感兴趣,才会召我前去问话,不是姑娘想象的那样。”
林群玉怀疑道:“可你过去……”
“我略通炼丹之术。”朔月补充道,“先帝见我懂得炼丹,才将我留在身旁。我在宫外无处可去,陛下见我可怜,又通些医术,才让我继续留在宫里习学。”
朔月面色真挚,眼神清亮,本就不像是那种献媚邀宠的小人,出口的话总有股让人信服的魔力,何况这番话也与姑祖母所言不谋而合。
林群玉皱了皱眉。
那些鬼话,她原是不信的。
天赋异禀之人入宫习学并不罕见,被封为客卿也是情理之中。必然是新朝初立,那些贼心不死的异党暗地里中伤造谣,还把这么一个无辜少年的清白名声赔了进去,实在居心可恶。但……
“既如此,你就更该离陛下远些。”林群玉正色道,“虽说清者自清,但实在人言可畏。陛下登基不久,正是积累声望的时候,你若真为陛下着想,就该听我的。”
【作者有话说】新角色!
这周任务一万五(好多),接下来大概会连续更~

第43章 越来越喜欢
午睡方醒,谢昀偷得浮生半日闲,翻了会儿奏折,便觉得身边空空荡荡,似乎少了什么。
也不知朔月去哪了。
这般想着,他便往照月堂走去,不料却在路上遇见了林群玉。
近日林群玉常常进宫探望太皇太后,她本就是宫里长大的,谢昀也对此习以为常。
林群玉后头跟着个丫鬟,朝他笑吟吟地行礼:“见过陛下。”
太皇太后对林群玉的态度,心里打的主意,谢昀自然看的分明。但不管于公于私,他都无意于此,因此只温和点头,随便问了几句家长里短,便要离开。
“陛下且慢。”林群玉从丫鬟怀里接过一只锦盒,笑道,“陛下今年生辰时我恰好生病,一直未来得及亲手送上贺礼,如今补一份,陛下可别嫌晚。”
“有心了。”谢昀示意李崇去接,微笑道,“你素来长于丹青,不必看也知道是极好的画作。”
“不止丹青。”林群玉眨眨眼睛,恨不能掰着手指头给他数,“陛下不知,我还自幼学习诗书、女工、舞乐、骑射、术数、管家理事,哦,还略通天文星象,最近在钻研医术和兵法……”
——就差把“我有能力做皇后”几个大字烙在脸上了。
林家素来把林群玉这个嫡长女当作掌上明珠,几乎是倾尽所有教养长大,自然教的女儿如同明珠美玉般熠熠生辉,才名在整个京城也是翘楚。
这个表妹是皇祖母的心头肉,和谢昀自幼相识,然而知道她是林家的女儿、又清楚地意识到这代表什么后,这层熟悉却又罩上了一层薄薄的阴影。
李崇机灵地上前,从林群玉手中接过那只锦盒。
谢昀客套地评价了两句画作,心中却不合时宜地想到了照月堂里那个连书都读不囫囵的朔月,再看看眼前志得意满无所不精的少女,心中涌出一股浓浓的哀怨——分明是同龄人,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朔月若是能像林群玉般上进……不,有她一半勤奋就好,他也不至于如此发愁。
“陛下?”林群玉歪了歪头,“陛下在想什么?可是画的不好?”
谢昀回过神来,正要夸赞两句,却听林群玉道:“陛下是要往照月堂去吗?”
谢昀一顿:“你见过朔月了?”
林群玉并未隐藏二人已经见过面的事实,大方地赞扬道:“客卿先生博学多才,于药理和医术方面很是精通。”
一听便是客套话,谢昀却像那些听到孩子被夸奖的长辈一样,纵使夸奖的话虚得要飘到天上去,心中第一反应却还是高兴。
“近日外头总有些风言风语,陛下不必放在心上。”林群玉款款道,“朔月若是在宫中待腻了,不如在林府暂住些时日?”
“你邀请他了?”谢昀顿了顿,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又问,“他答应了?”
“那倒没有。”林群玉对此有些遗憾。
她从未见过传说中的能人异士,邀请朔月,除了为谢昀名声和自己未来着想之外,是实打实想见识一下朔月的本领的。
对谢昀来说,朔月答应了才是意外:“朔月年纪小,又不通人情世故,先在宫里学些本事,再谈离宫。”
这话说的像生怕自己欺负了他似的——这是林群玉的第一反应。
“他也是这么说的。不过,要我说,还是该早点出去闯荡一番事业,何必一直拘在宫里。”林群玉笑道,“倒是陛下方才这话说的,倒像自己比他大多少似的。”
别过林群玉,谢昀步伐渐渐慢下来。
近日皇祖母又在明里暗里催促他尽早与林群玉成婚。自己自幼养在皇祖母膝下,能够顺利登基脱不开林氏的支持,迎娶林氏女为皇后也是情理之中。
事实上,做个勤政的好皇帝,娶一名贤德的皇后,相敬如宾,教养儿女,传承皇位——这是谢昀少年时给自己规划过的道路,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但这并不意味着谢昀想从林家挑选一位皇后。
以林相林迩为首,林氏一门早已权势滔天,早晚必成心头大患,再出一位皇后,只会让局势变得更加复杂。
何况,还有朔月……
昨日皇祖母问他,可有中意的人了。他照常答“此事皇祖母不必着急,儿臣自有打算”。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一刹那,他心中浮现出了朔月的身影。
每天睡在他身边的朔月。
在灯下写字读书、笑起来像珍珠明月的朔月。
某个清晨,朔月面对着他酣睡,距离近到他可以看清睫毛翘起的弧度。
清早的躁动和不安让他难以安眠,于是借着一丝睡意,满腹罪恶地环抱住身边的少年。
于是,某种情绪被悄无声息地安抚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隐秘的不堪启齿的欲望。……
他们昨晚依旧同榻而眠,触碰到彼此的发丝、手臂乃至其他部位,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何况朔月的睡姿越来越不安分了。
他也越来越熟悉朔月掌心的温度,沉眠时呼出的气息,越来越习惯在公务缠身难以安眠时有人在撑着精神等他,习惯噩梦惊醒时有人偶然滚进他怀里,用温热的手臂将他从黑暗中拖拽出来。
越来越熟悉,越来越习惯。
越来越……喜欢。
谢昀再度感到了那一阵躁乱。
像是几百只鸽子在心头扑棱棱起飞,竭尽目力也看不见一丝痕迹。许久许久,只有一片白羽轻飘飘落地,成为那白茫茫中的一片雪花。那是什么?
雪花落进雪里,杳然无踪。
他或许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或许不知道。
宫墙朱红,松柏苍翠。谢昀慢慢地走着,身后跟着许多人,身前是朔月的照月堂。
今日林群玉也算给他提了个醒,若要朔月在宫中长长久久地留下来,他必得再考虑的更细致些。
至于其他的——谢昀刻意避开了它们。
庆元宫里,朔月小心翼翼地展开那幅画。
苍山浓云,飞鸟渡江,确实笔墨恢弘,气势十足。
他好生佩服:“这是林小姐画的吗?送给陛下的生辰贺礼吗?”
“是。”谢昀忽而瞥了朔月一眼,漫不经心道,“你的呢?”
你的生辰不是早过完了,何况我也送了只草编小龙。朔月卡了卡,毫无反抗精神地回答:“我给陛下……背一首诗?”
——你甚至不敢说写一首诗。
谢昀:“……呵。”
朔月犹疑不决:“丹药还剩两颗……”
谢昀:“……”
朔月忍不住强调:“真的是很好的药。”
谢昀:“闭嘴。”
朔月闭了会儿嘴,又忍不住好奇:“陛下和林小姐就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吗?”
然后他就知道了什么叫好奇害死猫。
谢昀一脸冰封地从他手中抽走了包着论语封皮的江湖小报,顺便在心里给罪魁祸首严文卿记了一笔:“让你读点正经书你就是不读是吧。”
晚上入睡前,谢昀正放下书卷上床,却见朔月吭哧吭哧从床上搬下了自己的枕头。
看见这半年前梦寐以求的场景,此刻的谢昀却沉默下来。
他试图组织语言,最后汇成干净利落的一句问话:“……你抽风了?”
不是当初哭着喊着要跟自己睡一张床?
朔月怀抱着枕头,义正词严地声明:“陛下,我以后不和你睡了。”
好像谁求着和你睡一样。谢昀眉头跳了三跳:“……爱睡哪儿睡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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