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归是个死,掉下去摔死总比挂在这里当风干肉片烧死强些!
不由和尚怒目圆睁,挣扎得更为欢实。空闲着的另一只手挥舞刀刃,像是要割断他的手腕一样。
朔月很疼,也很生气,但他还记着自己来到这里的目的,继续心平气和好声好气地威胁:“告诉我画像的来历,不然……”
该怎样威胁还没想好,他忽地听到了谢昀的声音:“松手!”
人还是抓活的比较好吧。
朔月有点不舍得,何况画像的下落和来历还没有问出来,他不能就这么让不由和尚死掉。
夜风送来谢昀的声音,听起来很冷,毫无疑问能将满场火焰冻住:“松手!”好吧。
刀刃在空中乱舞,将将斩断朔月手腕时,他颇为遗憾地松开了手。
不料下一刻,不由和尚猛然反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年久失修的木窗被火苗烧的七零八落,终于在完成这一百年的矗立使命后轰然坍塌。
木块挟着火焰滚滚而下,尘土扬洒如同飞雪,在那股向外拉扯的大力前,朔月防备不及,整个身子扑出窗外,就这么直直向下坠去。
谢昀目眦尽裂。
朔月自觉试过人世间千百死法,唯独还没有从起火的高台摔死的经历。
在空中下坠的过程像是生出了翅膀,飞鸟一样急掠过黑蓝的夜空。……坍塌的荒塔,满目的火焰,熙攘的人群,最后是一个朝自己奔来的身影。
身躯重重砸上地面之时,朔月陷入了短暂的昏迷。
他全身都痛得厉害,神思也混沌,只觉得自己正处在一个温暖安宁的地方,便又往这里面缩了缩,伸手环住这最温柔的所在,陷入梦境。
那是雕梁画栋的皇宫,一个身影背对着他,从黄袍之人手中接过酒杯。
朔月觉得自己离得很近,近到能看清那捧着酒杯的指尖的颤抖,看清那溢出唇角的几丝清亮酒液。
那人在自己面前倒下,露出一张与他别无二致的面庞。
朔月一时悚然,在自己脸上摸到了滚烫的血。……
似乎过去了很久,实则只是一刹那。
破碎的脏腑愈合,折断的骨头重生。
心口的金蛇旋转一周,带来复苏后再度消失。
身体中的生命力再度充盈起来,像是干涸的河床渐渐涌出水。
朔月体味着这种感觉。又活下来了。
朔月有些庆幸地想着,虽然这并无什么道理。
不过,左眼的眼珠好像在摔落中偏离了位置,他按了又按,手指都伸进眼眶里,也找不准位置,只好放任。
世间万物仿佛全都成了一个个大小高低不一的彩色光点,在黑蓝的视线里隐隐约约地跳跃闪烁。
而此时此刻,他才忽然发现自己面前有个人。
漫天都是飞舞的彩色光点,那人便由这些彩色的光点组成,在黑夜与火光中生辉。
朔月几乎立刻便认出了谢昀。
喉管刚刚可能摔断了,淤积了很多血,还没来得及吐出去。
他叫了一声陛下,却被血呛得咳嗽,眼睛也流下血来。
液体滑到嘴角,他下意识舔了舔。……没有玉米汁甜。
等等,眼珠还是没落进去!
他一下便着急了,怕自己真的丢一只眼珠,又怕自己这模样吓到谢昀,匆忙别过脸去折腾自己的眼睛。
身后沉默片刻,传来熟悉的声音:“在做什么?”
朔月小声道:“眼珠好像摔歪了,我正一正。”
谢昀:“……”
心头只有无力。他叹了口气,捉住朔月的手:“别动。”
【作者有话说】
36、37章不小心发重了,已经申请删除,大家不用在意~
第38章 万物凝结成他一人
借着明灭的火光和浅淡的月色,谢昀一手托起他的下颌,一手探上他的眼眶。
眼珠还在眼眶里,但已经偏了位置,附着的血管与深处断裂,再往里便是黑洞洞的一片。断裂的地方在努力地修补愈合,但血依旧不断地流出来,在秀丽的面庞上落下蜿蜒如黑蛇的痕迹。
瞳仁毫无生气地黑着,没有一丝光透进来,裂痕触目惊心。实在不美丽。
谢昀道了声忍着点,而后中指微动,轻轻探进眼眶深处,拨动那颗眼珠。
——好像只要轻轻一捏,便可以摘获这只宝石般的眼珠。
眼珠被触碰的感觉有点疼,但朔月乖乖忍着。
于长生不死之人来说,血肉骨骼都自带生命,只要没有彻底脱离本体,便足以复生。
他们离得太近,朔月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见那一双模糊的放大的眼睛,看见那眼睛里的火光和月光。
好像万物万象凝结成他一人,世界上只剩他的一声轻微的咕咚声,像水珠滴进池塘。眼珠复位。
血肉野草般疯长。
朔月的世界重新清晰起来。
漫天飞舞的彩色光点慢慢凝聚成型,最终全数凝结成面前的形象。
——谢昀正看着他。……陛下。
他张了张嘴,想喊一声陛下,记忆却在此刻涌上心头,令他陡然哑声。
陛下……陛下还在生自己的气吗?陛下要趁机把自己赶走吗?
那双手臂并没有扶着他太久。
他将将站稳,谢昀便收回了手,停在离他二三步远的地方不动了。
嘈杂人声被远远拦在兵士筑起的防线外,深夜荒僻的郊野中,年轻的天子背对着黑色的星空,居高临下地俯视自己,长身玉立,面冷如霜。
闪烁的火光在他脸上跳跃。
谢昀上下打量他。
头发是散的,簪子早不知扔哪里去了。
手背上斑斑驳驳的烧痕未退,衣裳也是乱的,尤其胸前,像是被刀直接捅进去似的,绽开好大一朵血花,刚从尸山血海里捞出来的小鬼也不过如此。
他背后是高高闪烁的火焰,整个人仿佛陷在黑暗里,黑黢黢的眼睛全然不复方才高塔中的精气神儿,活像是被吓丢了三魂七魄。
——本来脑子就不好使,这一摔可别把脑子都摔没了。
谢昀声音如常,神色淡淡:“没事了?那便……”
朔月唯恐他下一句便是“既然没事我就走了”,一把扯住了他的袖子:“我……我有事!”
谢昀的目光越发幽深。
他招招手,示意严文卿等人不必过来,转而继续听朔月讲话。
朔月深吸一口气,学着诗书中的各色辞藻,极力将自己说的可怜些:“我……我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断了好几根骨头,这里也被捅了一刀,还烧伤了……”
——简直要把“我很可怜”这四个大字写在脸上。
正经书没看几页,倒不知从哪学了这楚楚可怜的做派。谢昀心中着恼得很,疑惑开口:“你不是不怕吗?”
他上上下下打量朔月,语气不辨喜怒:“学了诗书,学了武艺,自然就有智谋,孤身出宫面对亡命之徒——听听,我们朔月多有出息,这么厉害的人物,能有什么事?”
任朔月再迟钝,也听得出谢昀语气中的怒意。
朔月逐渐语无伦次,抓着谢昀的手往自己心口上摸:“不是……不信陛下你摸,这里的血还没干。”
谢昀的笑意猝然止住。
倒不单单是因为朔月的胆大孟浪之举。
少年抓着他的手腕贴近自己的胸膛,他的手指得以穿过破裂的布料,触摸到那一道伤口。这是个暧昧的动作,但谢昀很难在这种时候生出旖旎情思。
黑夜沉沉,星月黯淡。
他看不清那伤疤的具体面貌,只能靠着手指模糊辨认,触碰到粘腻而温热的血,触碰到缓慢愈合的伤疤,触碰到新生的稚嫩皮肉。
那血或许还在一点一点地溢出刀口,在他触碰到柔软肌肤的时候,灵巧地裹上他的手指。在这并不寂静的深夜,他却好像能听见血肉生长的声音。
似乎只要他轻轻一用力,便能摘取那颗属于不死者的、千金难换的心脏。
——他毫不怀疑,如果他想要,心脏的主人将会毫不犹豫地双手奉上。
朔月微微仰着头注视他,目光澄澈,暗含乞求。迎上他的目光不多时,却又闪烁着移开,生怕惹他生气一样。
谢昀忘记了将手掌移开。
他心中闷涩得厉害,潮涌一样,温吞地没过心脏,爬升过胸腔肺腑,沿着身体的纹路充斥全身。
朔月不擅武功,虽然靠着永生之躯勉强存活,但疼痛却只会变本加厉。
他亲眼见过死而复生的奇迹,因此更加难以想象,这具天赋卓绝的永生之躯,究竟遭受了什么程度的刀伤,才能到现在还没消退?
心脏像是被笼在巨大的钟鼓之中,沉闷不绝地回响。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朔月小心翼翼的声音:“陛下……”
谢昀如梦初醒。
他火燎般抽出手,冷着一张面孔斥道:“少装可怜。”
话虽如此说着,他还是把外衣解了下来,扔给朔月——无他,朔月衣衫不整的,实在给自己丢人。
手指却被猝不及防地握住了。
朔月没有在意身上的外衣,只是捧住了谢昀的手,用指腹轻轻摩挲:“陛下,你的手好凉。”
手指掠过一阵麻酥酥的瘙痒,旋即随着经脉迅速传遍全身。
谢昀正一正神色,勉强道:“……天气凉。”
“可现在是六月。”朔月望一望远处的断壁残垣,“而且还有火。”
谢昀深吸一口气:“……回去!”
朔月惑然凝望着他,忽然福至心灵:“陛下,你是担心我吗?”
远处,严文卿看着兵士们将半死不活的不由抬下去——这家伙运气不错,看着像是只断了七八根骨头,虽然摔得血肉模糊,倒还有精神哎呦哎呦地呻吟。
他眯着眼睛遥望半晌,终于忍不住出声问道:“李公公,陛下这是……”
即使是在此等严肃的场合,看着谢昀行云流水般的动作,严文卿也很难不往其他地方想一想。
是的,严文卿觉得很不对劲。
从谢昀得到消息、星夜奔出宫的那一刻起,他便觉得非常不对劲——不,从更久之前,谢昀为了那叫做朔月的少年亲自来了一趟大理寺,事情便开始不对劲起来了。
李崇摇摇头,肃然道:“陛下总是有自己的道理。”
严文卿:“话虽如此,可朔月或许需要一个大夫。”
谢昀想斥他胡说,却被那家伙猝不及防地捧住了手,认认真真道:“陛下放心,我虽然受了伤,但不会死的。”
谢昀被这句“不会死”噎的浑身难受。
他当然知道朔月不会死,但……
他冷着脸问:“那也不痛?”
朔月摇摇头,又点点头,活像只呆头鹅:“……如果我很疼的话,陛下可以不赶我走吗?”
朔月仰头看着他,苍蓝的外袍裹着脖颈肩颈,只露出一张雪白雪白的面庞,几缕漆黑的发丝垂落在耳畔。
他一点一点向谢昀靠近,声音微不可闻:“我以为自己能抓住他,给陛下分忧,就不用离开了。”
“陛下,我以后会好好用功读书习武的,绝不给陛下添麻烦。”朔月低着头,声音听起来闷闷的,“我不喜欢外面,我不想出宫……离开陛下,我就无处可去了。”
谢昀不敢开口说话,他怕声音背叛自己。
火海渐渐扑灭,夜晚重新恢复了安静。
马车很舒适,朔月舒服得不想睁开眼睛,却忽然想起什么,含混道:“等等,我的簪子……”
谢昀正要上车:“什么?”
车窗里探出个蓬头垢面的脑袋:“我的簪子,先帝给我的。”
那支锋利如刀的银簪,可以轻易划开肌肤皮肉,见证过无数次超越凡尘的重生,今日又在与不由的争斗中发挥了无可替代的作用——朔月认为这是个了不起的纪念。
“不要了。”朔月话说一半,谢昀倏然打断他,“回去我拿最好的白玉,想做几只做几只。”
朔月想了想,揽住他的颈子讨要:“那我还要墨玉的。”
“好。”谢昀一口应下,“我陪你去私库挑,喜欢什么都拿着。”
朔月眼睛弯弯地看着他,忽然凑上前去,飞快地在他侧脸亲了一下。
他说:“陛下,你真好。”
火海已然扑灭,谢昀面颊却被烧得热热的。
心中百丈高的城墙在无人注意的地方裂开了蚂蚁触角一样的细纹,细而密,缓慢而温吞地向里侵蚀。
但他无暇修复那些裂痕,只是抱紧了朔月。
他们背后,那只承载了无数鲜血的银簪在无边无际的火海中融化,化作断壁残垣中浓黑的污浊。
风雨夜深人散尽,该是安歇时。
朔月已然躺到了床上,一转眼却看见谢昀手里多了根扁平的长条木片。
他奇道:“这是什么?”
谢昀:“戒尺。”
朔月隐约感觉不妙:“陛下,我困……”。
“困了”二字尚未出口,谢昀掂掂戒尺,淡淡开口,“伸手。”
朔月下意识服从了命令。——啪!
戒尺落如骤雨。
朔月吃痛要躲,但谢昀反应比他更快,一把攥他的手腕,让他动弹不得。
谢昀淡声道:“朕思来想去,不打一顿,总是长不了记性。”
其实只打了两下,也没有多痛,但朔月莫名觉得委屈,一不留神就汪了眼泪。
“哭什么?”谢昀的声音很平静,“方才一双眼睛都快掉下来了,也没见你哭。怎么挨两下板子就哭了?”
朔月讲不清自己委屈什么,索性闭着嘴不说话。半晌才负气道:“陛下要打就打好了。”
话说的厉害,白净的掌心颤颤巍巍地摊着,赌气一样。
他经常受伤,但这种明显带着惩戒意味的打手板却是头一回。除了淡淡的刺痛之外,还觉得羞耻和委屈。
而且打他的还是待他最好的谢昀。
他犹不服气,声如蚊蝇地控诉:“刚才明明说好不生气了。”
谢昀:“朕没生气。”
“那你为什么打人?”
“你不是说遵从契约,无条件服从朕?”谢昀挑眉,“朕想打就打,你有意见?”
朔月瘪瘪嘴,掌心重新摊好。
谢昀晃了晃戒尺:“今日朕若是不来,你当如何?”
朔月犹豫:“抓住他。”
谢昀挑眉:“你确定能?”
朔月讷讷:“……”
谢昀抬抬下巴:“手摊好。”——啪!
心疼是真的,气恼也是真的。
他打定主意要消消朔月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气焰,可现在眼前这人又太乖太听话,仿佛拿着戒尺的自己是个绝世恶人。
“陛下,我错了。”——啪!
“我以后再也不偷跑出去了。”——啪!
“我以后……再也不随便拿自己的身体冒险了。”
戒尺挥动的速度慢了一分,仍旧落下。
“陛下,你打我几下都行,能不要赶我走吗?”朔月湿润着眼睛,像只淋了雨的小狗,“离开这里,我就无处可去了。”
对着这样的人,纵有再多气,也是发不出来的。
谢昀心头的城墙噼里啪啦碎了一地,最后那道戒尺终究没有落下。
“……哭什么。”他叹声气,摸摸朔月的头发,“不赶你走。”
便是朔月此刻要走,他也舍不得放。
惩戒半途而废,两人躺回床上。
“长生不死未必永远……朔月,你是一个人,不是神,也不是怪物。”谢昀声音有些叹息,“一个人,是不应该习惯痛苦和危险的。”
朔月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有。
他好了伤疤忘了疼,盯着谢昀,更准确地说是盯着谢昀头上的墨玉簪子,讨账似的:“陛下,我要簪子。”
“你刚刚答应过的。”
“……”谢昀的感慨戛然而止,心道自己从哪给自己找了个祖宗,“大晚上的簪什么簪子,赶紧睡觉。”
朔月直勾勾地盯着他,颇为难缠。
“……”谢昀四下看看,总不好大半夜兴师动众地去开私库挑玉,只得冷着脸拔了自己头上的墨玉簪给他。
朔月如获至宝,也不往头上簪,握在掌心来回摩挲,像是藏了宝贝的龙。
“画像之事,我会派人去查。”谢昀道,“若真是你的族人,我必然寻来让你们相见。”
朔月玩着簪子的动作停了停。
“陛下,你放心。”
谢昀一顿:“放心什么?”
“就算真能找到我的族人,我也会留在陛下身边。”朔月侧过身子,认认真真地说,“我永远不会离开陛下的。”
谢昀凝视着他,在那点墨般的黑眼睛里看不到一丝欺骗和隐瞒,所有的只有赤诚坦白。
他偏要寻根究底,打破这温暖的意境:“若是你父母想你回去呢?”
“我没有父母。”不知过了多久,朔月才闷闷地回话,“我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这又是哪里看来的东西,真是教坏了。
谢昀叹道:“睡吧。”
有关朔月父母的问题,绝不是谢昀空穴来风。
谢昀曾问过朔月长明族的下落,问过他六岁之前的生活,朔月却总是支支吾吾,不肯将实情相告。
前些日子,谢昀有心去寻朔月的父母亲族,如今查到的东西都写在了这张薄薄的纸上。
他辗转再三,还是悄然起身,拿起了密报。
【作者有话说】
谢昀心软得一塌糊涂,似乎不太像一个皇帝。——总觉得进度有点慢,恨不得按头让他们马上在一起。但又觉得那样就不够纯爱了。
朔月幼时的记忆是模糊的。
他被关在地窖里,不时会有人拿着尖刀下来,剜去他身上的血肉。顿顿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暗无天日的地窖里敲打出低语。
他是那个时候被发现的。
在绿水村流浪多日后,他被饿极了眼的村民打晕,割肉而食,失去的骨肉却奇迹般重新生长。
自此,他被关在了那户村民家中,成了会生长的粮食。
他依稀记得草编小龙的做法,那是那户村民的女儿悄悄送给他的。
刀子一遍一遍地落下来,皮肉失去又重新生长,他被淹没在淋淋血迹中,将那只草编的小龙拆了又编,编好后又再次拆开。
在为数不多的清醒时光里,那只草编的小龙是唯一的玩伴。
那一户村民由此度过了漫长的灾年。为了减轻自己的罪责,他们称朔月为神灵的恩赐,是上天派遣的仙灵,专门帮助他们渡过难关。
直到国师找到他,踏下层层叠叠漆黑的台阶,将血堆里的他抱起来,带到谢从清面前。
随着新春雨水落下,大旱和饥荒渐渐过去,皇宫的城墙却不会坍塌半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世界上最毫无自保之力的孩子,成了最珍贵的商品,最终是天下之主获得了这一角逐的胜利。
他从偏远饥饿的村野来到金碧辉煌的宫廷,成了皇帝身边静默柔顺的小观音。谢从清待他很好,陪在他身边的时间,连亲生儿子也不及。
身边琳琅珠玉、珍馐美馔。他问谢从清,问自己的父母为什么不见,问为什么那些人没有这些东西。
谢从清神情温和,眸光深处藏着幼年朔月看不懂的执念和疯狂。
他说,你的父母配不上有你这样的孩子。
他说,你不需要有父母这样的累赘,你有朕便够了。
他说,好的东西,自然只能给配得上的人。好孩子,忘了那些日子吧,你天生就应该留在朕的身边,天生就该享受世上最好的东西。
朔月的衣袖被卷起,只见一片光洁,丝毫看不出曾被生生剜下血肉的淋漓模样。
谢从清朝他满意地微笑,随后递给他一根银簪。
许是与不由和尚惊心动魄对峙了一整夜的缘故,朔月睡得不算安稳。
梦境光怪陆离,时而是明晃晃闪着光的雪亮尖刀,时而是不由和尚尖酸刻毒的诅咒。……以我血肉,赈我饥民。
密信上的文字几乎要将手指烫伤。谢昀紧紧捏着迷信,凝视着他。
他翻了个身,宽松的衣袖滑落,露出一段雪一样的手臂。那手臂光洁干净,没有任何疤痕,丝毫看不出曾被饿极了眼的灾民用刀生生剜下血肉。
那户人家熬过了灾年,却没有敌过皇室灭口的刀剑。
长明族唯恐朔月给族中带来苦难,因此才将他丢弃。
他们唯恐朔月的长生之躯成为有价无市的商品,唯恐那些权贵之人为这点奇异的血脉将他们豢养,逼迫他们生育出如朔月这样的孩子,成为皇族权贵豢养的宠物——谢昀毫不怀疑谢从清会做出这样的事,毫不怀疑长明族人的担忧会成真。
他陡然想起那只草编的小龙,笨拙又丑陋。他随口问朔月,在何处学来。朔月给他的答案很是含混:“小时候。”小时候。
孤身一人四处流浪的小时候,被乡野人家囚禁在地窖里的小时候,被利刃挖出血肉养活村民的小时候。
谢昀久久凝视着朔月,心中百感交集。
难怪他那般惧怕黑暗。
难怪……他会说喜欢皇宫。
比起幼年时的经历,皇宫对于朔月来说,已经是极其安逸舒适的容身之所了——哪怕面对的是谢从清,哪怕三五不时面对封喉的毒药和刻入皮肉的银簪,哪怕终日被拘禁在小小宫室中当作宠物,从未自由。
对于朔月来说,离开皇宫,或许不仅意味着失去契约,更意味着步入幼时不散的阴翳。……可他却一直在被自己向外扔,还因为担忧自己生气,独自一人面对那疯子一样的不由和尚。
谢从清千百不好,却从没有逼迫他离开过,给出的靠山坚实有力。
被赶走,不被需要,流离乡野,回到小时候的生活,暗无天日的地窖……
他在自己这里,风雨飘摇。
是自己……让他害怕了。
谢昀深深吸了口气,心中掠过一丝微微的疼痛。
“你是怪物。”丰宁塔中,不由和尚笑容狰狞,“你之所以被长明族扔掉,就是因为他们觉得你是怪物,是累赘,你的父母认为你会给亲族带来灾难,会让他们成为皇室豢养的猪狗,宁愿把你扔在荒野,自生自灭……”
不,我是神灵的恩赐。
朔月心中轻声反驳。
村人是这么说的,国师是这么说的,谢从清也是这么说的。
可……可如果真的是这样,父母亲族为何扔掉了自己呢?
丰宁塔一片狼藉,不由和尚的声音久久回响。
朔月知道他的父母扔掉了他。
他对父母没有印象,对“父母”这二字的理解,也仅仅限于流浪在乡野时,听到一对母子的对话。
那时他才恍悟,原来自己也应该有一双父母。也许父亲会种田,母亲会织布,闲暇时带他去集市买新衣裳和糖葫芦。可是他没有。
他出生时逢着荒年,没有人有精力收养一个陌生不知来历的孩子,他有意识的时候便在乡野中流浪,吃穿皆来自过路人们偶然的施舍。
也许他的父母是想让他死的。
离开乡野后的许多许多天,朔月穿着蜀中进贡的丝绸,吃着岭南快马加鞭送来的荔枝,突然蹦出了这个想法。
正如不由和尚所说,他活在父母身边,会让他们恐惧。
可惜他不会死。
流浪乡野的时候不会死,被关在地窖里割肉的时候不会死,来到谢从清身边,以身试毒的时候也不会死。
不管多痛,他都会好端端地活着。
为什么呢?朔月迷蒙着想,永生不死……为什么父母会因为自己永生不死抛弃自己,而谢从清却又因为自己永生不死将自己留在身边?为什么他们有人说自己是怪物,谢从清却信誓旦旦地称自己为神灵?朔月不知道。
“到时候你会被所有人觊觎,会过的比猪羊都不如,每日被关在地窖里割肉取血,哪怕是皇帝也护不住你……”
“但是陛下会护住我。”
朔月对不由和尚说,也对自己说。
这个陛下,指的只是谢昀。
谢从清经常微笑,但他怀里很冷。
谢昀恰恰相反。……
黑夜中,一盏灯火如豆。谢昀凝视着手中的密报,久久不语。
半晌,他将密报靠近烛火。火苗迅速地吞噬了薄薄的字纸。
【作者有话说】
朔月有点点可怜。
PS:换了一个新封面,自己写的自己做的!
不由和尚的生平,刑部已经调查的很清楚。
幼时读书万卷,声名鹊起,被德高望重的去忧大师收为亲传弟子,然而却因痴迷长生之道为师门不容,独自来到长安,成为名满天下的高僧,做了许多善事,却信了孩童心脏炼丹可得长生的谣言,与慈幼局合作,害了不少孩子。
后来,在谢从清遍访天下名士求仙丹灵药,他入了皇帝的眼,炼丹更加肆无忌惮,再也无需遮掩。
他们挑选炼丹孩童的标准极其苛刻,往往时隔许久才会选中一名孩童。借着各种各样的由头,头顶着大悲寺高僧的名声,又有皇宫在幕后撑腰,官府中纵然有人察觉不对,也会被轻易弹压下去。昨夜流离慌乱眨眼便过去了,如若不看那一片狼藉的丰宁塔,事情就好像没有发生一样。
大悲寺中,火舌漫卷一切,昔日庄重威严的庙宇付之一炬,救苦救难的传说沦为笑柄。
大理寺和刑部日夜缉查,查出了慈幼局与大悲寺勾结的真相,也找到了那些被埋入地下的孩童尸骨,血淋淋的心脏,尚未炼就的长生金丹。
盛夏清晨,阳光尚未变得酷烈,朔月怀揣一枚令牌,站到了刑部的天牢门前。
他与谢昀说,想来天牢看看不由和尚时,谢昀只沉吟了片刻,便给了他出入自由的令牌:“早去早回。”
末了又冷不丁威胁他:“不准带刀。”
天牢幽深,自漆黑的台阶步步而下,身后牢门沉重地合上,便隔绝出两个截然相反的世界。
这些人大多不认得自己,朔月从怀里摸出令牌示下,狱卒验过,立刻恭恭敬敬地引着朔月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