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观音—— by一枝安
一枝安  发于:2024年07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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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后期情节(大概63章开始)有争议,建议逐章阅读,不要全文订阅!!!

生活好像又回到了从前。
谢昀上朝理政,朔月读书习武,区别是朔月再也不曾把他的枕头和被子抱上床,纵使谢昀有意无意地为他留出空间,他也只是乖乖睡在地板上,连呼吸也放的缓慢,生怕打扰到谢昀一样。
这样小心翼翼的朔月,谢昀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了。
过去的朔月,温柔、顺从,却并不瑟缩,也并不自感卑微。
纵使那样缠人,也是清清正正、干净利落的,注视着自己的眼睛清澈如泉,像风雨中的翠竹,没有瑟缩,从不知道害怕惶恐。
更别提前些日子,朔月每日理直气壮地缠着他,哪怕自己嫌他读书笨也不气恼害怕,只是眨眨眼,捧一叠蜜饯凑上来,让他尝了再生气。
可如今,他却总是闷着头不吭声,偶尔抬眼飞快地看他一下,便又迅速移开视线,生怕一招不慎便要再被赶出去一样。
谢昀心中有股说不出的难受。
潮涌一样,温吞地没过心脏,爬升过胸腔肺腑,沿着身体的纹路慢慢充斥鼻腔,感冒了似的闷涩。
七天就这样平淡而沉闷地过去了。
今日朔月说要出宫,谢昀想问他去哪里,想派几个人跟着他,话到嘴边却还是咽下去了。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他头也不抬道:“去吧。”
朔月不很聪明,但也能猜到,那幅画像是蒙面之人手中的幌子,出现在鱼龙混杂的鬼市上,或许正是要吸引识得画像、与长明族有牵连之人,也就是自己。
他知道,谢昀对长明族人不感兴趣,对长生更无追求。
这几日他迟疑着想开口,不久便在谢昀冷淡不耐烦的神色下哑了声音,最终也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谢昀,而是选择独自离宫。
——或许他抓住那个逃犯,谢昀便会觉得他是有用的,不会再赶走他了。
有了这个想法后,朔月更是守口如瓶。
朔月循着那一夜的记忆,折身去了鬼市。
拨开那张破毛毡,黄昏的鬼市似与寻常街道并无区别,少了那些稀罕货物和巧舌如簧的摊贩,街道显得尤为寂静,只有几张残破的旗子孤零零挂在大榕树上,昭示着昨日深夜的喧闹。
朔月仰头望着那旗子半晌,循着昔日的记忆,向曲曲折折的暗巷内走去。
他在荒凉中站定,听到身后响起了脚步声。……
京郊废弃的丰宁塔顶层,亮起了颤巍巍的光。
布满褶皱的脸皮被烛火隐约映亮,如同贫瘠土地上纵横的沟壑,两只眼珠像沟壑里头积蓄多年、污泥发臭的雨水,在黯淡月光下折射出混浊的光芒。
脸皮的主人握着一把火折子,低头凝视着自己绑架来的天外之物——“既然醒了,便不必再装了。”
见朔月睁眼,那人得意地冷笑:“我就说,便是毒药喂下去,你这会儿也该醒了。”
朔月想了想,认真道:“你若是喂我毒药,我就把它塞进你嘴里。”
——这是谢昀教的。
简单直白,却不像新陛下的作风了。
他秉性温纯,不擅长说这种威胁之语,语速放得轻又缓,却无端给人一种泰然自若之感。
事实也确实如此,他不死不灭,因此也不惧不惊。
他自恃世上无人可害他性命,也确信自己可过火海、破利刃,不论何时何地都可以从他手中逃生,哪怕被人捆绑来如此偏僻荒凉之地,也并无一丝惧色——甚至有故意的成分在里边。
他撑起身——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双手被麻绳捆在背后,双脚也捆着绳子,浑身上下动弹不得——他不管这些,只仰头看向来人:“你是……不由?”
德名广布京城的大师。
替谢从清炼制长生不老丹的幕后人。
裴玉言兄弟,还有慈幼局……
不由没有否认,却移开了话题。
他摩挲手中的刀刃,意有所指:“永生不死之身……我实在想见识见识。”
朔月眨一眨眼,安安静静地提醒道:“哪怕将我的心脏剖出给你,你也不能长生。若是有用,先帝早该长生不死。”这是实话。
谢从清为求长生,甚至剜过他的心头血肉服食,然而终究无济于事。他为此扼腕叹息多年,方才纳了术士所言,取十岁孩童心脏炼就玉蟾丹,当然,不过又是一场痴人说梦。
只是不知,他为何会知道自己的身份。
长生不死如自己,谢从清藏如珍宝,绝不肯示之于人。
“我自然是知道你的。”像是看出他的疑惑,不由和尚轻笑着念出他的名字,“朔……月。”
“昔日我入宫拜见先帝,遥遥瞥见你一眼,便惊为天人……又费了多少功夫,才能知道你的名字。”不由和尚摩挲着手中的匕首,似是感叹,“那时我便觉得,实在是……太美了。”
美丽、青春、永恒……多少词语凝聚在他一人身上。
朔月抿了抿嘴,那种被凝视、被捕捉的感觉再次回来。
他扬起面庞:“慈幼局……是你出的主意吗?”
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不由和尚冷冷道:“各人命数有定,你有此长生不死之身,必然是劫夺了他人的命数,不知吞了多少早夭之人的寿命,又有何面目做此义正词严之态?”
这话本是荒唐,却有那么一瞬戳中了朔月的心忧。
见他抿唇不语,不由和尚一笑,雪白刀刃抚上朔月面庞,旋即渐渐下滑。
他的动作颇为谨慎,仿佛是在面对一碰就碎的瓷器,然而刀锋行至颈项,却重重朝里一按。
那刀口极深,瞬息之间,鲜血便汩汩涌出,染红了雪白衣领。然而只需片刻,在不由和尚死死不移的目光下,那血便乍然停住。
不由凑近去看,只见方才还皮开肉绽的颈项转眼便愈合如初,颈间再无一丝伤疤。便是世间最好的瓷器师傅,也无法将破碎的瓷器修复到如此完美的程度。
麻绳捆的很紧,朔月实在挣脱不开。
不由浊重的呼吸喷在颈间,令他忍不住蹙眉——这样弄一身血回去,谢昀兴许又要气恼了。
他不想多做功课。
朔月听到不由和尚的声音,鬼魅般在空荡荡的塔楼内回响:“好,好,好——果然名不虚传!”
朔月倦怠地重复:“便是你食我血肉,也不能得长生不老。”
“谁说我要食你血肉?那未免也太过浪费……”不由和尚在他面前展颜微笑,笑意中渐渐没了讥讽,只余痴迷柔和,“这是最为珍贵之物,你放心,今后我会替你好好养护……必不辜负这奇迹。”
朔月心中一跳。
他忽有所感,低头重新端详地板上的图案。
塔楼年久失修,满是灰尘,他原没注意地板上有何物。而今才陡然发觉,那里画着一条衔尾蛇。
这条衔尾蛇,同样也出现在他的心口上,作为长生不死、永恒不灭的印记。——易命阵。
这法子,他听谢从清提起过,能易人命运,换人生死。
谢从清说,古籍有记载,受命之人须多年艰苦修炼,身体和意志都需要到达异于常人的程度,才能接住来自不死者的力量。
说起方法,却也简单,只要以特殊矿石绘出一条衔尾蛇,双方心头血液交融后,受命之人将血滴在蛇眼上,换命之人将血滴在蛇尾,随后能否成功,便看天意了。
若是成功,蛇头将吞吃蛇尾,衔尾之环成功运行,双方将互换寿命和身体。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更换的只是灵魂,不死的血脉仍旧没能转移。
据古籍所说,这是百年前的修仙之所,白玉京的遗留。
“此法可以将你与朕的身体互换,从此朕享有长生不死之躯,再不受尘世间生老病死的牵绊,也算功德圆满。”
彼时朔月不假思索地应下来:“听陛下的。”
谢从清又笑,教了他基本的符咒方法,却不曾继续。
他深知此法凶险,稍有不慎便会落得身死的结局。何况自己又贵为皇帝,面目改换实在震撼朝野,此法便被搁置了。
即使如此,朔月依旧习学过这个方法,只是谨慎起见,并没有做到最后一步。
而今,这不由和尚明显也知道这个办法。而且,比起谢从清,他似乎更担得起“亡命之徒”这四个字。
——有些失算。
符咒近在咫尺,不由和尚的笑意在昏暗中如同扭曲的虫豸。
朔月第一次觉得忧虑。
若是……若是这换命之法真的成形,那自己顶着不由和尚的皮囊和寿命,要如何守在谢昀身边?
朔月认认真真打量不由和尚,只觉得此人鼻歪眼斜,双颊凹陷,面色菜黄,面貌实在算不上英俊——朔月愁绪满怀,他并不想顶着这种皮囊度过余生。
何况,他若是得了自己的皮囊和寿命,会如自己一样守在谢昀身边吗?不成不成。
朔月忧愁间,不由和尚带茧的手指一寸寸抚摸过他的皮肤:“这样的奇迹,以后便是我的了……”
指尖传来刺痛。
耳畔声音絮絮叨叨,如同疯魔。
朔月被强行捉住手掌,两只血淋淋的掌心紧紧相贴。
血液在流动,在交融。
环绕着他们的衔尾蛇悄然无声,以矿石画就的黑眼睛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
不由和尚张开手掌,混杂的血淅淅沥沥滴入衔尾蛇的眼睛。
另一边,朔月的血亦被他捧起,滴入黑色的蛇尾。

这场荒谬的换命仪式到了最紧要的时刻。
血像流不尽一样流着,却没有染红那双蛇眼,而是尽数洇进了陈旧的木地板。
不由和尚站在衔尾蛇正中,不顾正在淌血的手掌,目光痴迷如同千里朝拜的信徒终于面见圣佛,与谢从清初见朔月时流露出的欣喜痴狂别无二致。
他猛然闭上眼睛。
倦鸟归林,最后一片太阳也沉落进山崖中了。
朔月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不由和尚的动作。
谢从清曾说,易命阵所绘就的衔尾蛇应当是金色,那些金色矿石是居住在白玉京、道行上千年的衔尾蛇的眼睛。
可这里画的蛇却是黑色的眼睛。
片刻等待之后,不由和尚近乎迫不及待地睁开眼睛。
——他为这一刻做过无数次幻想,幻想自己一睁眼,便能看见光洁的肌肤,年轻的面庞,充满青春活力的躯体……他哆哆嗦嗦捉起手边的刀,向着自己手背一划。
这实在是个无用的举动。
他握刀时用的手,与他原本的手别无二致。
——他依旧是他自己,法术没有成功。
为什么血还在流?为什么他的手还是这样枯槁蜡黄?
不由和尚尖叫一声,面部层叠的褶皱随着他的惊叫一起颤抖:“怎么会……怎么会不成?”
不知是在这之前服食的丹药起了作用,还是心境变动引发,不由和尚两只眼珠已然变得血红。
“是不是你!是不是你……”他忽而转向朔月,声线嘶哑像是撕裂的腐烂的布帛,“你不肯失去你的长生,所以做了手脚!一定、一定是这样!”
朔月任由他用明晃晃的刀刃抵住咽喉,忽而开口道:“我可以帮你。”
不由投来的目光颇为怨毒,显然是把他的话当成了拖延时间、扰乱心智的笑话。
然而朔月直直地凝视着他,目光平静:“我可以告诉你最关键的一步。昔日我在先帝身边,你应当也知道吧?”
朔月心跳得厉害,没人教过他说谎,他从小被教导的是赤诚坦白,最不擅长哄骗。
所幸不由和尚目色赤红,心神不定,并未发觉他的异常,他得以接着说下去:“先帝不用此法,是怕引得朝野不安。但具体的用法,我却是知道的。”
不由的思路被他带着走,怀疑道:“要换的是你的长生不死之躯,你会这样好心告诉我?”
朔月尽量坐直身体,容色庄重,像是上峰在考核新人:“所以我要问你几个问题。”
——这少年莫不是脑子有病。
这是不由和尚的真实心声。
迫于法术一事,他迫不得已地听着。
只听那少年问:“你为何要换命?”
“这还需要原因吗?”不由和尚的声音愈发尖细,“长生不死,何等奇迹!世上既有人得长生,那么为何不能是我?”
“那你会保护陛下吗?”
不由的脸部几乎扭曲:“什么?”
“我与陛下签订了契约,要永生永世守在陛下身边,保护陛下不被他人伤害。”朔月吸了口气,闭着眼睛胡诌,“但我能力微薄,不通诗书,不精武功,有这副长生之躯也是浪费……”
——我瞎说的,我明明已经认全了一整本说文解字,已经能骑马射箭了!
不由和尚审视的目光中,朔月短暂地遗忘自己在学业上的进步,违心地将使命托付:“若是你可以替我履行契约、始终保护陛下的话,我便把这个阵法中缺失的一步告诉你——你的阵法有问题。”
察觉到自己漏了什么,朔月又颇不熟练地补充道:“当然,你也要告诉我画像的来历。”
朔月整个人被麻绳捆着,双手缚在背后,无力自保,却不见半分局促惶恐,注视着他的眸光干净皎洁,慢吞吞说出的话也真诚的过分。
好像是再真诚不过地觉得自己承担不了守护皇帝的使命,因此心甘情愿地将不死之躯交付。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不由和尚发出了与谢昀一样的感慨,与后者不同的是,他眸中渐渐浮现上一层狂热。
早听那权贵说这少年心智不似寻常人,而今看来果然不假,简直是个活脱脱的傻子,拥有长生之躯简直暴殄天物,理应被他取了命数扔进乱葬岗——想到此,不由和尚的负罪感又减少了几分,虽然原本便不及一根头发丝那么多。
对待傻子,自然有对待傻子的办法。
不由和尚深吸一口气,摆出庄重神色承诺道:“我会……履行契约。”
这话一出口,他几乎要被自己酸倒牙。
想他堂堂不由,竟要被一个黄口小儿辖制,说出此等恶寒之语——不由和尚暗暗磨牙,心道等自己夺了此人长生之躯,必要……
恶毒的惩罚还没想好,朔月便又提示道:“还有画像。”
这要求也忒多。
不由的神色已经颇不耐烦:“我只知道那画像中人与你一样同为不死之躯,如何知晓更多?那画像不过是我从……”他戛然而止。
朔月追问道:“谁?”
不由和尚却闭口不言。
昔年机缘巧合,他攀上一名权贵,借机为皇帝炼丹问药,知晓皇帝身边跟随着一名来自长明族的少年。后来又从此人手中得此画像,得知这画像中人掌心覆有异纹,乃是长明族的不死者。
那权贵将画像给他,告诉他易命之术的始末,唯一的要求便是不可暴露他的身份,否则定会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自那次侥幸逃脱追捕,他便隐居郊野,并托市井朋友在鬼市假作贩卖画像,想要借此引出知情之人,好助自己长生不死。
原本他没抱多大希望,不料真有人上钩,此人还是先皇身边跟随着的长明族少年,简直是上天助他一般。
待到阵法成功,他便可摆脱逃犯身份,以永恒之貌、少年之身活于世间,再不受人间生老病死之苦……
不由和尚只觉得一口热血直冲天灵盖,他幻想这美妙幻景幻多年,而今眼看便要成真,几乎站立不稳,双唇发颤。
面前的少年,一看便是金尊玉贵地娇养长大,不识人间算谋,想来三言两语便会被他说服。
“待我们换命成功,我自会将真相告知于你。”
那少年目光微微闪烁,竟然真的应下:“也好。”
“此法术有一不可或缺之物,便是……火。”
朔月抬起头来,黝黑的眼睛直直凝望不由和尚:“阵法之上,当有火焰绕周。”
“想来你也听闻过,凤凰涅槃,浴火重生。不死的血脉,当然要用火焰证道。”
庆元宫内,谢昀往门前瞥了又瞥,笔尖墨迹已然干涸。
李崇最是知道他想什么,一边给谢昀添茶,一边道:“陛下,厨房说给公子炖的鲜虾蛋羹已经热了两三遍了,陛下不妨先用膳,或是派人去找找公子……”
笔尖干涸的毛笔实在很难写出好字。
谢昀提笔蘸了几番墨,不慎在宣纸上留了好大一滩墨痕,索性扔了笔吩咐传膳,冷然道:“找什么,不知道在哪里逍遥呢。”
【作者有话说】
今天有点晚了,久等。

高塔上燃起了火焰,风助火势,长烟滚滚。
极致的喜悦面前,不由和尚几乎被冲昏头脑,划火石的手控制不住地发颤,划了数下才着起火来。
这荒塔之中零星散落着几张桌椅板凳,想来是昔日繁盛之时人们品茶赏景所用,而今全被不由和尚用来当了燃料,荒塔内很快升起灼灼烈火,绕着他们围成热烘烘的一圈。
趁不由不注意,朔月悄悄把手伸向了背后的火堆。
火苗毫不留情地翻卷皮肤,灼烧血肉,烙下灰黑灼痕之时,却也烧断了麻绳。
他不死不伤,所以不惧。
至于疼痛,那是会过去的东西。
麻绳断裂,双手得到自由。
他拔下发间银簪,直直朝不由刺去。
朔月将不由抵在窗前,任凭不由将刀刃穿进自己的胸膛,反手刺出银簪。
噗嗤一声,刀刃刺入心脏。
朔月曾无数次濒临死亡,也曾体会过无数死亡的味道。
那些时候,他往往待在安静富丽的宫殿之内,世界只有一片茫茫的洁白。他想不起任何事情,也没有恐惧和喜悦,只是安然迎接即将到来也必然到来的死亡和重生。
但此时此刻,刀刃刺入心脏,痛楚传遍全身,思维接近空洞,身躯濒临僵硬——在这个时候,他脑海中却掠过了谢昀的眼睛。
演武场里,谢昀皱着锋利的眉毛,把着他的手臂,一点点纠正他的动作:“刚刚不对,这样来……”
仿佛有一双手穿越深夜虚空,与他一道握住银簪。
——银簪略略地偏移过方向,精准地刺破不由的咽喉。
不由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据他所知,这少年自幼长在深宫之中,被先皇当作宝贝一样金屋藏娇,从不许他读书习武,交友取乐,做一切同龄少年该做的事情,自然养得娇弱懵懂,天真愚蠢。
可自从上次鬼市相遇开始,他便隐隐觉得不对。
他怎么有胆量徒手握住刀刃尖锋?又怎么敢欺瞒他点燃火苗借此脱身,忍受着刀锋没入心脏的痛苦刺来银簪?
这……这不像一只金丝雀……
他的指甲嵌进朔月的手腕,越没越深,简直要活生生挖断血肉。他恶声道:“你还记得幼时的事情吗?”
满桌珍馐,谢昀食不知味。
他叹了口气,问李崇:“让你打听的事情,可有眉目了?”
——谢昀发誓,真的只是想了解一下朔月以前的生活。
不日前,暗卫已经送来了密信。
当年谢从清灭口灭得干净,但仍旧有蛛丝马迹可寻。
李崇回道:“……长明族已多年未有消息,公子被寻到时大约五六岁,似是自幼与族人分离,独自在外头流浪,是国师……是容凤声在一处乡野人家里找到的。”
谢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想起朔月笨手笨脚编的小玩意儿,原来是在这时候学会的。
谢昀又问:“他是如何确认朔月身份的?”
李崇迟疑了许久,才断断续续道:“听老人们说……那一年,安阳县绿水村有户人家,靠着神灵恩赐,方才度过了饥荒。”
神灵的恩赐——谢昀猛然抬首。
殿外传来通传:“陛下,严大人求见。”
“这么晚了,他来做什么?”谢昀蹙一蹙眉,心口忽然一空,“朔月……他还没回来?”
咽喉上的刺痛之意越来越明显,似乎已经有血流了出来。
不由和尚后背发凉。
明明……明明自己的刀已经穿透了他的胸膛,他竟然还有力气握住簪子……
这便是传说中的长生不死吗……
长明族这么多人,为何只有他有这种天赋?为何自己没被选中?为何自己与此无缘?为什么?为什么?
心口的不忿和怨怒烧得比火还烈。
提及幼时二字,朔月微微一顿。
心口处的疼痛一阵接过一阵,排山倒海似的席卷小舟。
虽是长生不死,疼痛却避免不了,何况那刀一直在颤抖嗡鸣着深入——朔月眼前一阵阵的发黑,尽力站稳,却殊无恐惧之色。
不由和尚睁着一双赤红眼眼,看不清他的变化,只是咬牙切齿,如同诅咒。
“到时候全天下都会知道你是什么人,你会过的比猪羊都不如,每日被关在地窖里割肉取血,哪怕是皇帝也护不住你,你之所以被长明族扔掉,就是因为他们觉得你是怪物,是累赘,宁愿把你扔给海岛夷族,扔到荒郊野外自生自灭……”
染血的衣衫被夜风掀起,衣摆上绣着的凤凰振翅高飞。
激烈的刺痛逼出了生理性的眼泪,浓黑的睫毛被泪水浸得湿漉漉的,眼前的景象也有些模糊。
朔月用力眨一眨眼,甩掉黏附在睫毛上的水雾,依旧双手握着银簪,一点一点刺向不由和尚的咽喉,顺带好声好气地纠正他:“陛下会护住我的。”
他低头看一眼胸口上插着的尖刀,不以为意,只是认真地说:“不管怎样,我总是活着,可你,马上就要死了。”
“我没有杀过人,所以你可能会死的很慢。”在不由和尚战栗的视线前,朔月想想又改了主意,“罢了,我还是将你带到严大人那里去吧,最好把你的心脏挖出来祭奠那些孩子——他们应当比我有经验。”
便是此刻,他听到了阵阵嘈杂呼声。
那声音来自塔下。
朔月一时忘了自己还和陛下闹着脾气,只看着不由眨眨眼,颇有些自得:“你看,陛下来了。”
【作者有话说】
突然发现有整整三百个收藏了,是复健路上的一个小小小小里程碑。

不由和尚咬一咬牙,猛然抽刀。
胸口陡然空洞起来。朔月猝不及防被推远,踉跄站稳之时,却听得咔嚓几声,不由已然朝窗外翻身而去。
他心中一惊,当即扑上前去。
丰宁塔取九九归一之意,一共九层,原是百年前荒年后第一个丰年所建,祷告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后来另建新殿,此地便荒废下去。
今日深夜,原本人烟稀少的丰宁塔,此时却人声鼎沸,火光冲天,浓烟自残破的塔门滚滚溢出,呛得人咳嗽不止。
兵士们星夜赶来扑火救人,也有不少乡野村民远远瞧见火光,冒着宵禁责罚的风险,衣衫不整地来瞧热闹,荒郊野外一时如同过年一般。
“……回陛下,这丰宁塔一共九层,皆是砖木结构,年久失修,塔内应还留存着木制桌椅板凳,极易点燃……”
陛下亲临,李统领满头满脸是汗。他一力负责京城巡防,京郊出了这样大的纰漏自然是他的罪责,殊不知谢昀并没心情听他告罪。
谢昀是半夜赶来的。
一路上,他听严文卿匆匆说着前因后果,说朔月有可能多日前就遇到了贼人,却一直缄默不言,今日更是孤身与贼人面对面对峙争斗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约是搞错了,朔月那么乖顺柔和,若是真有什么事,哪里会瞒着他?他又武功低微,怎么会豁出胆量与贼人面对面硬碰?
直至立在塔下、看见那古塔溢出的熊熊火光时,他方才确信,那再温和顺从不过的少年如今正处在那一方火海之中。
谢昀像是被人锤了一拳太阳穴,脑中嗡嗡作响。
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兔崽子,他怎么敢孤身一人闯这虎狼窝?谁给他这么大的胆子,实在……若是就此伤了残了……冲天的火光前,谢昀深深吸了口气,找回了些理智。
不打紧,朔月……朔月永生不死,区区火焰怎能伤他?饶是这般想着,谢昀仍旧不自觉地盯紧了丰宁塔,试图从那斑驳火焰中寻找到熟悉的身影。……没有。
他深深吸了口气。
——“陛下!”
那清凌凌的喊声穿过人群,一瞬镇住了谢昀。
遥远的目光尽头,丰宁塔三四层的高度,破旧的木窗咯吱咯吱跳动着火苗,其黑暗处却探出一张熟悉的面庞。
如此境况,那面庞亦满是火烧起来的灰尘和搏斗的血痕,却没有惊惶,更无恐惧,眼睛映着漫漫火光,却依旧澄澈近乎清泉。
——在瞧见谢昀时,竟还有几分欢欣鼓舞。
谢昀:“……”
他目光往下,心却猛然揪起来。
朔月探出的手臂正紧紧抓着一个人。
那被抓着的人整个身子都落出了窗外,凭着朔月紧紧抓着他手腕,才不至于落下。
像是挂在风里的腊肉干,摇摇欲坠颤颤巍巍,再来几丝火烤几捧孜然便风味大成。
夜色深浓,火光明明灭灭地映亮了那人面庞——那人似乎在厉声尖叫咒骂,空余的一只手挥舞着刀刃,在深夜中折射出带着火光的雪亮刀光。
严文卿记得通缉画像,朝谢昀道:“这便是那个不由和尚。”
谢昀蹙眉凝视片刻,忽然扬声喝道:“松手!”
朔月喊出那声陛下后,迟迟得不到回音,心中略略有些心虚——自己把事情搞得一团糟,陛下又有理由把自己赶出去了罢。
他不怎么习武,力气实在有限,偏偏那不由和尚沉得死尸一样,在他手下来回挣扎咒骂,时不时挥着那把刀,数次都险些脱手。
不由和尚那刀捅的格外深、时间格外长,心口的位置似乎还在溢血,已然有些麻木。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朔月另一只手也攥住不由和尚手臂,好声好气地开口,试图与他讲些道理:“你别乱动,不然掉下去会摔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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