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这时,陈将军看见这边新来一批人,很快过来询问。
李禅秀真话假话掺半地解释:“将军,附近县城也有不少人赶来帮忙,就是刚来的这批。另外这位宣小哥是之前山寨被招安的人,他当时没参军,回去后开了个镖局,听说胡人打来,也带了一些人马来帮忙。”
他刻意将宣平带来的这两百多人说成有一部分是从县城自发来的,否则宣平带这么多人来,还有马,太惹眼了。
说完又恳请道:“将军,先前只派两名送信的人恐怕不够,我实在担心……我夫君,能不能让这位宣小哥也带人去找?”
他眉心轻拢,脸色苍白焦急,秀丽的眸中好似也盈着水光,看起来只是个担忧夫君安危的柔弱小娘子,任谁都不忍拒绝他的请求。
旁边宣平会意,立刻也拱手拜道:“见过将军,禀将军,小人此前曾被裴郎君夫妇所救,他二人都是小人的恩人。原本听说有胡人攻来,小人忙带镖局和平日结交的兄弟来帮忙,没想到来了之后,又听说恩公可能出事,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请将军允小人带人出去寻找恩公。”
陈将军倒是知道裴二放走几个被招安的山匪的事,对方回来那天就跟他说过,此刻知道宣平的“身份”,倒没说什么。
不过他正愁没人马可派去支援裴二,看见对方带来的马,倒是眼睛一亮。
本来他想直接征用对方的马,可又苦于军中已经没有骑兵,此刻见宣平主动要去寻找,虽迟疑觉得不合规,但想到裴二可能正危险,再看到裴二的“娘子”神情担忧,好似盈盈含泪的脆弱目光,终是咬牙道:“好,就劳烦这位义士带人出关去寻找。”
有了吕公公这一遭,他现在是不敢轻易写信给郡守求助了,否则刚才也不会轻易答应李禅秀召集百姓的办法。
不过陈将军仍不完全放心,还是征用了宣平的二十匹马,命手下二十名士兵跟对方一起出去。
望着长城外渐渐远去的烟尘,李禅秀一直提着的心终于稍稍放下几分。
能做的他都已经做了,眼下只能祈祷,祈祷父亲送的那串佛珠,也可以保佑裴二平安。
他双手交握,抱着拳在心口默念。
默念完,睁开眼,他看向远方,刚放下的心又再度提起。
接下来,他和陈将军以及城墙上的守兵百姓们,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茫茫大漠,朔风卷起沙尘。
一支胡人军队正往永定、永胜两关隘行军,经过一片连绵土丘旁时,忽然一声尖锐哨鸣响起。
胡人一惊,还未反应过来,埋在沙土下的无数绳索瞬间被拽起绷直,无数人顷刻被绊倒。同时战马受惊,接连踏入陷坑。
胡兵顿时慌乱,为首的将领急忙控制住胯丨下战马,用胡语大声喊:“有埋伏,快后退!”
但为时已晚,土丘后同时传来喊杀声,看不清有多少的大周士兵骑马扬刀,个个喊杀着冲向慌乱的胡兵。
胡人将领刚喝住慌乱的胡兵,正欲重整队伍,与伏兵对战,转头却看见那些大周骑兵扬起的旗上写着硕大的“裴”字。
再看为首冲来的那人胯丨下一匹枣红骏马,腰负弯刀,手持长枪,面容冷峻,身影犹如煞神,枪挑之处,胡兵尽数倒地。
——不是裴椹,又会是谁?
就像许多大周士兵被胡人打到骨子里害怕一样,眼前的胡人将领也曾在并州被裴椹打到骨子里没了底气。
虽然他带着两万人胡兵,当中还有骑兵,但来的可是裴椹!这人十八岁那年就敢带两百铁骑冲进三万人的胡兵大营,不仅打得他们大败,还俘虏他们数名王族。
胡人将领当即一阵心慌,哪怕已经看出裴椹并没带太多人,一时也仍没底气。
恰巧此时胡兵中也有人惊慌喊:“裴椹,是并州裴椹!”
胡人将领当即怒道:“谁喊的?斩!”
但已经来不及,胡兵一听“裴椹”,明显又一阵慌乱。
裴二率领骑兵趁机迅速插入,将刚要重整阵型的胡兵迅速冲散。
这些胡兵都是此前在并州常跟裴椹领的兵交手,输多赢少,一听是裴椹来了,本就觉得打赢无望,再看阵型已经被冲散,更难反击,一些人干脆转头就逃。
有人带头,立刻就有人跟着跑,一时边上竟有数百人落荒而逃。
胡人将领挥着刀拼命怒吼:“不准逃,违令者死!”
可慌乱之际,没多少人能听见他声音,反倒逃跑者愈多。眼看裴二就要杀到眼前,军队又彻底溃散,胡人将领狠狠一咬牙,干脆在亲随的保护下,也转身就逃。
“胡人将领跑了,快追,冲啊!杀——!!”永定的钱校尉眼尖,最先看见这一幕,立刻用胡语喊道。
一听将领跑了,还在抵抗的胡兵顿时也士气大减,被打得连连后退。
半个时辰后,钱校尉清点完俘虏和缴获的战马,激动得满脸通红,策马奔到裴二对面,大笑道:“这次赚大发了啊裴兄弟!你猜猜缴获多少战马?我的娘嘞,足足千匹,够咱们弄出一支像模像样的骑兵了。”
只要武定关和府城的那帮上级不来跟他们抢马的话。
裴二转头看他一眼,凉凉道:“你养得起?”
钱校尉:“呃。”
也对,一匹战马吃的能顶上十个士兵的口粮,还真不是他们这些只有三千来人的小驻地能养得起的。
钱校尉神情不由遗憾,又拿出几张刚缴获的皮子要分给他,顺便关心问:“对了,并州来的那些兵昨晚找到永丰没?他们可是来抓……”
话没说完,忽然收到裴二一记冷眼。
“别跟我提这事。”裴二语气凉凉。
提起他就想跟算账!
要不是被钱校尉误导,他昨晚和今早何至于那般酸楚难过,以为自己将要和沈姑娘分别,甚至险些……落下几滴英雄泪。
想到这,他面无表情,直接驾马离开。
见自己好心关心,对方却没给什么好脸色,钱校尉一脸莫名。不过他自认跟裴二已经是好兄弟,不必计较,当即调转马头也跟上。
正好永胜驻地的校尉此刻也骑马过来,问裴二:“裴千夫长,俘虏已经绑上,东西也都清点完毕,是否现在就回去?”
虽然他和钱校尉都是校尉,哪怕不是一个军营的,职位上也高裴二一头。按理说,怎么也不该他听裴二的。
但他此刻和钱校尉一样,都对裴二无比敬服,说话也尤为客气。
裴二看一眼被俘虏的胡兵,接着目光望向远方,摇头道:“不对劲。”
“啊?哪里不对劲?”钱校尉刚好勒马跟来,不由问。
裴二蹙眉:“胡人之前派三万人分别攻我们三个关隘,大败而归后,此次却只派两万人来,不对劲。”
此前他和陈将军,包括沈姑娘,都猜胡人接下来会派更多人攻打三个小关隘。没想到伏击之后发现,不仅没多派,反而少派了。
永胜的校尉一听,也点头同意:“确实不对劲。”
钱校尉立刻道:“我去拎个胡兵出来审审。”
裴二点头,在他去审问时,仍皱眉思索。
忽然,他目光一凛,转头看向正在被审但死也不肯开口的胡人小头目,用胡语沉声道:“乌烈率主力去攻打武定关了?”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胡语,但听钱校尉和这些胡人说时,发现自己确实就是会,兴许是没失忆时学过。
胡人小头目虽抵死不透露,但听到这话,脸色明显一变。
裴二不由眯起双眸,心知自己猜对了。
难怪被伏击的这帮胡兵这么好打,原来乌烈此次目的不在他们三个小关隘,精锐和主力都被带去攻打武定关了。
钱校尉和永胜的校尉闻言,脸色瞬间也都凝重。武定关虽然易守难攻,但那是在守兵充足的情况下。
眼下他们三个都清楚,武定关只剩一万多守兵,其中还包括后勤。虽不至于是空壳子,但情况着实也没好到哪。
关键是他们不知道乌烈大王子到底带了多少人去攻打,但推算的话,起码应该不下于八万。毕竟胡人不知道武定关守兵被调走一事,敢去攻打,必然做了充足准备。
而且据裴二说,胡人内部很可能缺粮,今年冬定会拼死攻打大周。这还是裴二那位娘子通过胡人扔病死的羊,推断出来的。
若真是这样,乌烈定会猛烈攻打武定关,若长安再迟迟不把调走的守兵还回来,武定关恐怕撑不了十天。
可就算知道这些,他们又能怎么办?
钱校尉摸一把脸,道:“咱们这点人,到乌烈的主力面前根本不够看。”
何况长安那边不调兵,郡守不调兵,他们底下的人就算着急又有什么用?
没见陈将军给郡守写信后,严郡守直接送了个监军过来,这还不如不求援。
裴二拿出地图看了一会儿,凝眸道:“乌烈率大军如果要久攻武定关,随行带的粮草必然不够,若中途运粮,定会从已经沦陷的宣城……”
忽然,他收起地图,对钱校尉道:“再去审,问他们粮草何时运来。”
钱校尉忙又去审,那小头目依旧咬死不答。
但裴二很快从几个胡兵口中问出,乌烈军中昨日供的饭食,量就已经有所减少。
“果然如此。”裴二眯起眼眸。
看来乌烈拖这么久没去攻武定关,一是想声东击西,引武定关的士兵支援永丰等关隘,使武定关空虚;二就是随行粮草不充足,他一直在等粮草。
这样推算的话,很可能……
“粮草今日就会送来?”他立刻抬眸看向那小头目问。
小头目瞳孔倏地一紧,脸色发白,目光下意识闪避。虽一句没答,但对裴二来说,却是都答了。
他当即对钱校尉两人道:“你们押送这些人先回去,我带人去烧粮草。”
说罢掉转马头,吩咐张虎道:“整兵!”
钱校尉两人刚要阻止,却见他已经带着张虎等人驾马飞奔远去。
钱校尉目瞪口呆:“这裴二兄弟真是打起仗来不要命啊!”
刚才伏击他们虽然打得漂亮,但胡人毕竟有两万多人,而且军中也有骑兵,他们同样损失不小。
比如裴二带来的那三百骑兵,完全没受伤的,只有一百五十余人。对方就带这点人去烧粮草?
茫茫大漠深处,裴二率一百五十余骑,直奔胡人粮草可能经过的路线,打算等夜晚,借风势用点火的箭烧掉粮草。
虽然只有一百五十余人,但他目的本就不是攻打,而是从远处火攻后再迅速撤离。骑兵胜就胜在速度快,应该能做到。
正思忖间,忽然右侧方土丘后冲出一队人马,直冲向他手下骑兵,顷刻将队伍分隔。
裴二顿时只和张虎等七八名骑兵一起,其余骑兵均被冲隔在后方。
他当即勒马转头,看清来人,不由眯起眼眸:“蒋和。”
蒋和骑在马上,冷笑一声,语带恨意:“裴二,你也该为我弟弟偿命了!”
说罢手持长枪,带着身旁二十余人,直冲向裴二。
大漠孤寒, 朔风吹动枯草,卷起一片肃杀。
张虎见那些黑衣护卫犹如死士,持刀或持枪驾马冲来, 当即带身旁六七人上前迎战。
这些人也确实是被训练过的死士, 即便冲杀时,脸上也只有冷漠。
蒋和同样俯身驾马,目光死死盯着裴二,快逼近张虎他们时, 忽然冷沉开口:“拦住他们。”
那二十名护卫立刻掉转方向, 眨眼就困住迎战的张虎等人。
而先前被冲开的骑兵此刻也被其余护卫远远挡在后方, 这些骑兵之前能在胡人中冲锋陷阵,全仰赖裴二给他们训练过阵型, 加上裴二指挥得当。但论单打独斗的本事,他们明显不是这帮经过特殊训练的死士对手,加上没了裴二指挥, 一时顿落下风。
蒋和用极短时间就将他们分别围困,一一对付, 自己同时骑马奔至“落单”的裴二面前, 目光森冷,手中长枪直刺向裴二咽喉。
今天他定要亲自杀了此人,为弟弟报仇!蒋和握枪的手背青筋突起, 带着重重恨意想, 然而——
裴二向右微一侧身, 轻易避开刺来的枪尖,同时右臂瞬动, 握枪的手腕一转,长枪携带万钧力道, 轻易挡开对方枪身。
蒋和竟瞬间被枪身传来的力道震得手臂一麻,不由错愕。
裴二面无表情,右手握枪指着他,语气平常,却犹如挑衅:“你弟弟死有余辜,你替他报哪门子的仇?”
蒋和森冷怒视他:“你——!”
“莫非你干了跟他一样的事?”裴二不等他说完,就继续道,并且——
“不过你枪法太弱了。”他语气平静,却莫名像居高临下地嘲讽,“真正的枪,应该这么用!”
话未落,长枪瞬出,劈空刺向蒋和眉心,快得不及眨眼,仿佛空气都被刺破,发出撕裂声响。
凛冽杀意直扑面门,蒋和竟被骇得一时僵在马上,完全无法动弹。
就在这时,他后方一个一直骑在马上没有动作的黑衣护卫忽然抬手,举起一种裴二从未见过的弓弩。
弩箭瞬间射出,破空声啸耳!
裴二余光一直注意那个一直不动的黑衣人,发觉他拿出弓弩丨的瞬间便立刻偏身闪避,同时急转枪身,去挡射来的弩箭。
蒋和危机瞬间解除,回神后,惊觉自己竟出了一身冷汗,大腿克制不住打颤。
这是他有生以来离死亡最近的一刻,没有人不怕死,蒋和也不例外。他咽了咽唾沫,立刻将正在围杀张虎等人的二十名护卫喊来十几人,一起对付裴二。
先前他还想自己一个人杀死对方,现在却是不敢了。
另一边,二十几名围杀的护卫忽然走了十几人,张虎等人的压力骤减,裴二这边却是瞬间危险。
且蒋和有意要将他和张虎等人分开围杀,带人拼命将他往远离张虎等人的方向逼困。
不多时,张虎等人就已看不见裴二身影,心中不由焦急,可偏偏又被黑衣护卫困住。
但对裴二来说,最危险的,却是那个拿着铁弩一直紧紧跟的黑衣护卫。
就在他被围困之际,黑衣人又连发数支弩箭,其中一支堪堪擦着他右脸射过,在脸侧留下一道血痕,另有两支擦着甲衣射过。
此弩箭威力甚大,射中甲衣的两支竟直接将甲片震碎,也得亏是射中的是边缘,否则恐怕不止皮肉会被射穿,骨头都会被射裂。
裴二面色冷寒,心知应该先解决那个拿弓弩的黑衣护卫。但他被蒋和等十余人围攻,黑衣护卫又只跟在不远处,一直保持距离,远超出长枪所能到的攻击范围。
他俊眉紧蹙,边设法突围边思索。弩箭每次能射出的箭有限制,就在黑衣人低头上箭时,他目光一凛,忽然转枪丨刺中一名攻来的护卫,紧接着寻到间隙,手中长枪猛地掷出。
正给弓弩上箭的护卫忽感一股寒意袭来,猛一抬头,瞬间被长枪贯穿咽喉,双目不由睁大,僵立片刻,“砰”地从马上摔下。
这一变故来得太快,围攻的护卫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同伴已死,不由震惊。
但裴二长枪掷出,手中一时只剩黑铁弯刀,刀能攻击远比枪短。
蒋和当即抓住机会,对使枪的护卫喊:“快,趁现在!”
七八名用枪的护卫立刻同时出手,裴二弯腰向后躲过数枪,可仍被一枪丨刺中肩部。甲片挡不住长枪威力,应声而碎。
刺中他的护卫目光一亮,可随即,裴二一把攥住枪身,猛地拔出,带出血后,又迅速将枪杆往自己方向猛拽。
持枪护卫一时震惊,被猛拽过去。同时黑铁弯刀一闪,寒芒顷刻划破护卫喉咙。
裴二一把夺过长枪,脸上身上都被方才护卫溅了血,眼神凛冽,犹如地狱中走出的杀神。
饶是这这些护卫都是经过训练的死士,此刻也不由被他神情骇住。
裴二夺得枪后,当即枪尖横扫而出,连挑数名护卫,将其尽数刺下马。
其余护卫见状,不由都惊退。
蒋和急忙怒喊:“不准退!他只有一个人,我们这么多人,怕什么?!”
他这一喊,众护卫这才又硬攻上来。
可裴二却越战越厉害,沾血的面容俊冷凛冽,仿佛不知疲惫,更不知伤口疼痛。又连挑数人下马后,他借转枪的功夫,冷笑对蒋和道:“你挑这种时候下手,实在愚蠢。你以为我死了,胡人攻破防线后,你还能活?”
蒋和此刻也被他连挑数人的身手震惊住,但听了他的话,又咬紧牙关,硬声道:“你死了,才是我立功的时候!”
话是这么说,可心中早已骇然。他从没想过眼前这个曾被他看不起的小兵,竟有这般厉害的身手和本事,不说自己,他们这么多人竟都围攻不下。
裴二转枪又刺中一名护卫,面无表情:“那我就更好奇了,你如此奋力想杀我,真的只是为弟仇?”
说着他眉峰一冷,转身一记横扫,枪身砸在正欲偷袭的蒋和腰侧,力道之重,竟将对方直接掀下马。
随即枪尖直指对方咽喉,冷声质问:“吕公公这些护卫为何听你命令,跟来追杀我?说!”
蒋和猝不及防摔下马,随即又被枪指,瞳孔不由紧缩,可嘴上仍硬气,咬牙道:“要怪就怪你知道得太多。”
裴二眯眸,立刻明白:“是为官盐的事?你果然也参与其中。那个吕公公跟你们是一伙的?你们背后——”
忽然,一记冷风袭来!裴二忙侧身闪避,可仍被枪身砸中头,他本能调转枪尖,瞬间将偷袭者刺死。
可头盔在刚才打斗时就已经掉落,这一击令他脑中瞬间嗡鸣,眼前阵阵发黑。
他一时看不见眼前景象,不由抬手捂住头。可疼痛却愈发剧烈,周身一阵阵冒出冷汗。
不是被枪身打中后疼痛,而是脑海深处像有什么要钻出来似的疼,仿佛头要炸裂!
裴二原本以为只需缓一会儿就好,可身体却越来越摇晃,终于意识模糊之际,他身体一歪,直直摔下马。
不,不能倒下,不能昏迷,蒋和还没被杀死。
他得活着回去,沈姑娘,沈……
可身体仍在落下,头砸在沙土上时,又一阵更剧烈的疼痛袭来,眼前仿佛有无数白光袭来——
痛!脑海像被撕扯搅拌,无数画面纷涌而至。
恍惚间,他看见自己率军在与胡人作战,身旁人称呼他“世子”“裴将军”;白光一闪,又看见自己换上小兵衣服,混在被胡人抓去的战俘中;白光再闪,是他单枪匹马杀出重围,身上甲衣被血浸透,最终力竭,倒卧黄沙。
昏昏沉沉之际,他好像被人抬起。他以为是胡人追来了,紧紧握住腰间刀,挣扎想爬起,可眼皮像有千斤重,手臂沉得像铁,怎么也睁不开,抬不起。
耳边传来嘈杂人声——
“居然还有个活的被抬回来?”
“伤成这样,跟个血糊人似的,还有救吗?”
“胡郎中说没救了,只能放在角落,听天由命吧。”
“唉,也是个可怜人。”
……好像是在大周,不是胡人的地盘。
他紧绷的心神稍松,可仍警惕地紧握着刀。可头受过伤,越来越痛,意识也越来越模糊。
最后,在淹没所有意识的黑暗中时,他感觉有一只微凉的手轻触他的伤口,很轻柔……
他竭力想睁开眼,却抵挡不住黑暗,彻底失去意识。
骤然,眼前白光炸裂,碎成无数片——
他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倒在黄沙上,周围是战马和黑衣人的尸体。
有两三个还没死的人,正握着刀围上来。
几息前,蒋和被裴二用枪指着咽喉,本以为必死无疑,没想到一个没死透的黑衣护卫忽然爬起,从背后偷袭裴二,竟一举成功。
眼看对方忽然摔下马,蒋和心中大喜,急忙拔出刀,三步并作两步急冲上前。
激动之余,他心中又忍不住暗恨想——
可惜此处没有悬崖,不然他定要让这个裴二跟他弟弟当初一样,死得不成人形。
可走到对方面前,他刚举起刀,忽见裴二猛然睁开眼,顿时被骇得后退,险些松开握刀的手。
那双眼漆黑幽深,像看不见底的深渊,无端带着令人冷寒的威势。明明他站着,对方躺在地上,可蒋和却有种被上位者居高临下,睥睨俯视的战栗感。
仿佛重新睁开眼后,裴二忽然变得不一样了。
尽管对方之前气势也凛人,但绝不是此刻这般,肃杀凛冽中,又带着身居高位的威势,好像自己在他面前,只是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
蒋和恐惧之余,咬咬牙,双手握紧刀,仍猛刺向对方。
然而——
锵然一声,寒光划过!
蒋和陡然回神,发现自己手中的刀竟断成两截,他甚至没看见对方是如何出手的。
躺在地上的人随即翻身跃起,手中黑铁弯刀横扫向他腿部。蒋和顿时发出惨烈嚎叫,双腿竟被齐齐斩断。
同时弯刀攻势不减,接连又划过另两名围攻来的黑衣人腹部,两人均应声而倒,腰间血色瞬间染红黄沙。
裴二站起身,用手肘处的衣料擦了擦刀上的血,看着倒在地上痛苦哀嚎的蒋和,黑眸一片平静,语气陈述:“蒋……和?你选错对手了。”
说着,他一步步走向对方,竟像在闲庭信步。
蒋和心中一片胆寒,仿佛看着索命阎罗步步逼近。他忙忍着剧痛拼命往后挪,拖出一地血迹,满头冷汗道:“你、你不能杀我!若杀了我,回去后,吕公公不会放过你!”
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克制不住心中恐惧,他面色青白,牙齿不断打颤,身体抖得像筛糠。
“吕公公?”裴二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随手拔起地上的枪,忽然刺进他右肩,俯身黑眸逼视,寒声道,“我说过,你选错对手了。”
几乎同时,远处传来阵阵激荡的马蹄声。杨元羿率四五十名玄铁兵,汇合宣平等人,正快马奔来。
第66章
宣平一行人按李禅秀给的路线寻找, 不多时就遇到正押送俘虏的钱校尉等人,刚好杨元羿带着人也在。
从钱校尉口中得知裴二竟带人去劫胡人粮草了,宣平心中不由暗叹:沈姑娘真是妙算!
随即找个借口, 说自己大概知道方向, 便带正不知该往哪走的杨元羿一行人直奔李禅秀给他指的粮草路线。
一路快马奔寻,竟还真让他们找到了!
宣平远远瞧见裴二手下骑兵正被一群黑衣人围杀,忙快马加鞭,带人先赶去解围。
杨元羿忙也让三十余名玄铁兵先去帮忙, 自己带剩余十几人焦急寻找裴二踪影。
直到骑马跃上一处低矮土丘, 看到下方七零八落的尸体, 和站在尸体中间,正神色平静, 缓缓擦拭刀上血的裴二。
杨元羿悬着的心总算稍松。
随即策马快奔过去,到裴二面前,又急忙勒住缰绳, 俯身盯着对方,仔细打量。
裴二忽然抬头, 漆黑眼睛看不出情绪, 面无表情和他对视。
杨元羿:……呃。
见他除了有些外伤,好像确实没什么大碍,杨元羿彻底松一口气, 庆幸道:“俭之, 还好你没事。”
裴二看他一眼, 语气不疾不徐:“杨元羿,你来得很及时。”
杨元羿闻言, 哈哈笑道:“是吧,我也觉得我来得刚好……”
忽然, 他声音戛然而止,目光不敢相信看向对方。
“你、你……”他声音震颤,终于察觉哪里不一样,“你叫我什么?”
俭之这是想起来了?
还是他之前告诉过对方,自己的名字?好像昨晚骑马追对方时,是说过自己叫“元弈”,但有说过自己姓杨吗?
杨元羿一时想不起,神情只顾震惊。
“你该不会以为我刚才那话是在夸你?”裴二再次面无表情看向他,忽然语气一转,拧眉道,“还不赶紧下马干活?”
“哦。”杨元羿立刻翻身下马,但刚翻一半,动作又顿住,神情忽然激动,肯定道,“你、你……你记起来了!你是不是记起来了?”
这种气死友人不偿命的语气神态,绝对是裴椹裴俭之没错!
裴二,或者说裴椹,此刻将刀收入鞘中,转头看他一眼,终于轻轻颔首,算是承认:“这段时间你辛苦了。”
但紧接着,他又问:“你是何时到的?”
杨元羿来不及再次激动,闻言一愣,说:“不就是刚到?”
裴椹扫他一眼,眉心微拧:“我问你什么时候到边镇的。”
“……哦。”杨元羿顿时明白,说,“昨天刚到永定镇。”
裴椹忽然转头看他:“既然昨天就到了,为何昨天不来见我?”
杨元羿:“……??”
裴椹皱眉:“怎么不说话?”
杨元羿:“……”你问的这是人话吗?
“你要不先看看这?”他直接指指自己青肿的左眼和青紫的右脸,语气幽幽道。
裴椹目光一顿,嘴角不明显地抽了抽,问:“怎么回事?”
杨元羿:“哈?”
他一脸疑问,非常想说一句“是被狗打的”。
但裴椹这时忽然捂住头,眉心紧皱,好像神情痛苦。
杨元羿一惊,忙上前紧张问:“你没事吧?”
裴椹皱眉摇头,脑海却闪过一段画面,是昨晚在山道上,他和杨元羿互殴的记忆……瞬间,他表情僵住。
片刻,他缓缓放下手,语气好像不太自然:“我想起来了。”
是他打的。
杨元羿:“……啊。”
但紧接着,裴椹又轻咳一声,正色批评道:“一个月不见,你身手退步了,有待训练。”
杨元羿幽幽:……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裴椹站着又沉默一会儿,最后拍拍他的肩,再一次道:“这段时间你辛苦了。”
收回手时,忽然见掌心有一抹鲜红,这才发觉头上被枪身砸中的部位竟然出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