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上裴二上马后, 仍频频回头, 失落望向小院,张虎心中陡然升起一个惊悚念头:裴千夫长该不会是跟沈姑娘吵架了?而且还没吵过,差点把自己气到……流泪?
张虎想象一下昨天打仗时还冷厉果决的裴千夫长吵架吵输的情形, 顿时一哆嗦。但想到如果是输给沈姑娘, 好像又合理了。
没想到裴千夫长这样在外冷硬的男子, 回家也会因吵架吵不过妻子而被气哭……呃。
“他们来了几人?有说什么没?”正胡思乱想之际,旁边忽然传来裴二微哑平稳的声音。
张虎陡然回神, 忙回答:“大约一百来人,陈将军没说他们来意……您怎么知道是府城来人了?”
说到一半, 张虎忽然惊讶。
裴二闻言皱眉,竟然来了一百多人?钱校尉不是说来了四五十人?莫非只是钱校尉见到四五十,实则来了一百多?
自己究竟犯了多大罪,竟要来这么多人抓?
裴二一时疑虑,心也更沉一分。
他原本想,边关战事紧急,就算那些人是来抓他,可陈将军还用得着他,接下来攻打胡人的办法也是他制定,也许能容个情,让他打完这最后一仗。
他想当个英雄,哪怕只当一天。
因为沈姑娘说过,很敬佩裴世子那样……了不得的英雄。
可如果真来这么多人抓他,那这最后一个心愿,恐怕也难达成。
“对了千夫长,等会儿到中军大帐,您千万要忍住,除了府城派个姓吕的公公来当监军,给咱们找事外,那个蒋和也来了。”张虎忽然又道。
裴二倏地勒马,转头——
“监军?”他表情凝固。
“是。”张虎点头,解释道,“此前陈将军写信给郡守,告知敌情,郡守大人一直没回信。前日胡人真的来攻,郡守府忽然派了位吕公公来当监军……也不是郡守派来的,据说是朝廷派到武定关的监军,只是来的路上听说我们这有敌情,就先来我们这了。”
说完见裴二表情愈发僵硬,他不由忐忑,试探问:“您刚才不是……都知道吗?”
裴二回神,一双眸子毫无波澜看向他,面无表情:“你不说,我怎么会知道?”
张虎:“……呃。”
“蒋和又是怎么回事?”裴二很快驾马,继续问。
张虎忙跟上,答道:“不太清楚,不过他现在是那位吕公公的护卫。”
蒋和之前因被弟弟蒋铳牵连,被撸了军职,押到府城待查。但因为没有证据能证明他也牵连到他弟弟的事中,所以一直没被定罪。
没想到不过半个月的时间,对方摇身一变,竟又成了吕公公身旁的护卫,还真是……关系通天。
虽然监军名义上只是代天子来督察军队,没有实际指挥权。但一句“代天子督察”压到所有,何况大周自今上起,委派的监军都是宫里受宠的太监。
这些人到了军中,仗着天子宠信,若要强行指挥什么,哪怕是真正统率军队的将军也不敢直言反对,只能想方设法劝着。
更别说陈将军这样一个普通边镇的小守将,见吕公公来了,只能先把人供着,根本不敢得罪。
而蒋和一个身上嫌疑还没洗清的人,忽然成了监军吕公公的护卫,若没有点关系,怎么可能办到?
看来之前陆骘没说错,私贩官盐一事牵连甚广,背后的人来历不小。
但眼下,这些已经不是裴二要思考的了。
他心中觉得奇怪,昨晚那人为何还没到永丰驻地?莫非……情况并非钱校尉说的那样?
思忖之际,两人已到军营。
下马后,裴二快步往中军大帐走。
进了帐,就见陈将军坐在上首。左侧第一的位置坐着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男人,一身紫色宦官衣袍,想必就是刚来的监军——吕公公。
吕公公身后站着一名护卫,十分面熟,正是曾任永丰驻地校尉的蒋和。
不过此刻,蒋和未着甲衣,只穿一身普通护卫装,没什么职位,早已不是曾经的蒋校尉。
虽然他跟在吕公公身后,看着也颇有几分颜面。但军中素来厌烦监军插手军务,在不少人看来,他现在不过是狗仗人势罢了。
许是知道自己给太监当爪牙,令人瞧不起,蒋和倒是比之前更沉得住气,见裴二进来,只看一眼,很快便移回目光。
裴二视线扫一圈众人,最后掠过蒋和,朝上方的陈将军拱手行礼,语气沉稳:“将军。”
陈将军见他来了,明显松一口气,忙让他入座,并介绍道:“来来,这是京里来的吕公公,正问我们退敌之策,你来向他介绍一下。”
非是陈将军自己不想说,而是有些事需要保密。而且他也不是没捡能说的说一些,但这位吕公公本事不大,想法却不少,陈将军说一句,他责问一句,就差直接定陈将军一个作战不力的罪名,让他把指挥权交出来。
陈将军实在应付不了此人,而且明显看出对方是来找茬的,这才让裴二来帮忙。
说完,他还给裴二使个眼色,意思是能糊弄就糊弄,反正吕公公不懂军事。
裴二收到他的示意,转头朝吕公公拱手,哪知还没开口,就先被打断——
“行了,咱家也不耐听你们狡辩,这事实不是明摆着?几个胡兵而已,就吓得你们又是写信给严大人,又是要让武定关出兵。武定关的兵正在护卫圣上,怎么?你们这些个人的命,比圣上的安危还重要?”
吕公公说着,翻起眼皮,朝左上方拱了拱手。
他一提圣上,陈将军等人忙说“不敢”。
吕公公冷哼一声,继续阴阳怪气道:“我看你们敢得很!还虚报敌情,故意把事情往严重了说!情况要真是你们说的那样,怎么凭你们区区几千人,昨日也能把那伙胡兵打退了?”
“这……吕公公,实情是……”
陈将军刚要解释,却又被打断——
“行了,咱家现在只问你们,既然已经打退胡兵,又明知他们驻扎在北边,为何不乘胜追击,立刻派兵攻打?”
陈将军脸都要绿了,耐着性子解释:“公公,此次来犯的是胡人大王子乌烈所率部众,我们尚不知到底有多少人,但估计,起码有十万人之众,永丰现下只有三千余名驻兵,还有不少是伤兵……”
“行了,你不用糊弄咱家,先前你也说有一万胡兵来攻打,但怎么被你们两千人就打退了?可见压根没有一万,完全是你们夸大事实,好给自己邀功。”吕公公重重搁下茶杯,不悦道,“陈将军,不是咱家要为难你,只是你若再拖延,误了军情,咱家也只能到圣上面前参你——”
话没说完,裴二忽然起身,按着腰间弯刀走到他面前。
“干、干什么?”吕公公声音顿时卡住,吓得往后一仰。
身后的蒋和见状,立刻拔刀。
裴二无视他,直接对吕公公道:“公公说的对,我们确实应该立刻出击。但为防止再有人虚报军情,请公公务必同行,亲自监督。”
说完,做了个“请”的手势。
吕公公顿时目瞪口呆,他也就嘴上说说,真让他上战场,还没去,腿就先软了。
裴二见状,直接伸手道:“我扶公公。”
蒋和立刻拔刀要阻拦,但裴二同时出刀,弯刀的刀身一转,寒刃险些从吕公公脸上划过,锵然一声挡退蒋和。
吕公公登时吓得面如土色,生怕那刀下一刻就划过自己脖颈,急忙道:“不不不,咱家是监军,只提意见,具体怎么打还是要听你们陈将军的……”
裴二收回手,皱眉问:“这么说,您不跟我们一起去战场了?”
吕公公擦着额上虚汗:“不了不了。”
裴二仍蹙着眉,像很为难:“可您不去,谁来监督指挥一事?”
吕公公一噎,咬牙道:“咱家相信你们陈将军的指挥能力,在这恭候胜利消息就行。”
裴二只得收回刀,语气遗憾道:“那您不能亲眼看见,真是可惜。”
说完,他退回原来位置。
陈将军也被这个变故惊得目瞪口呆,许是没见过这么莽的,等吕公公压着不快和蒋和一起离开后,不由叹道:“你……你,唉,你不该这么直接得罪他。”
对方毕竟是宫里来的人,这一得罪,以后少不得被为难。
裴二面无表情:“他跟蒋和一起来,明显就是要针对我们,不得罪也得罪了。”
陈将军一噎,想了想,觉得也是这个理。
“先不说这些,你昨天去永定驻地后,跟那边商议如何?”陈将军倾身询问。
裴二这才将商议情况告知,并道:“我已经与赵老将军他们约好,今日胡人再来攻时,永丰、永定、永胜三个关隘同时出兵,按计划伏击他们。”
“好!”陈将军立刻点头,道,“此事宜早不宜迟,你速速去办。”
裴二点头,见陈将军一直没提有人来“抓捕”自己,心中愈发觉得古怪。
不过没来也好,正好让他先打完这一仗。
这么想着,他转身刚要离开——
“等等!”陈将军忽然又喊住他。
裴二身形一顿,缓缓转过身。
“差点忘了,昨天晚上……”
裴二呼吸微屏,握着刀柄的手不觉微紧。
“……有一行从并州来的兵,说要见你,就在隔壁营帐。”陈将军呷了口茶,总算把话说完。
裴二握刀柄的掌心已经微微出汗,听到最后,却瞬间愣住。
“只是……说要见我?”他声音空茫问。
“对。”陈将军点了点头。
裴二:“……”
没说是来抓他的?
隔壁营帐,杨元羿一行人正烤着炭火,大口吃军营里刚送来的饭。
他确实昨晚就到了,而且刚到就见了陈将军,给对方看过画像,确定裴椹就在军中,还是个千夫长。
只是听陈将军说,对方从永定驻地回来后,没回军营,直接回家和娘子睡觉了。
“是我让的,最近胡人来攻打关隘,他跟他娘子都忙了好几天没合眼,今天好不容易能喘口气,我就让他跟永定驻地商议完后,可以直接回家,赶紧睡一觉,补补精力。”陈将军当时这么跟他们说。
杨元羿确定裴椹在军中,又让人去小院外看一眼,确定对方没跑后,反倒不急了,闻言干脆道:“那就让他先休息吧。”
然后他连夜把裴椹在军中的情况了解一遍,总算弄明白对方是怎么变成“裴二”的,不由感叹:实在太巧!
裴椹重伤昏迷时,刚好被救回永丰驻地,又刚好驻地有个叫“裴二”的士兵失去下落,且无人认识,又刚巧裴椹醒来后失忆了,于是裴椹被当成了裴二。
甚至,这小子还在军中娶了个漂亮媳妇!
想到自己和爷爷自裴椹失踪后,一直焦心、忧虑,瞒着消息到处寻找,然而这家伙却娶了媳妇又升官,过得分外滋润,杨元羿心中就不由一阵复杂。
本来他想今天一早就到对方家中,把裴椹拽出来一顿好打,但想想对方可能正跟娘子睡觉,还是算了。
……主要是他也打不过裴椹。
至于今早,他本来是想去中军大帐等对方,但听说来了个监军吕公公,便又打消念头。
他此行要低调,那吕公公据说是宫里人,万一刚好认识他就不好了。
正这时,被他派去中军大帐外听消息的玄铁兵回来,附耳说了几句。
杨元羿听完顿时一乐,道:“是俭之没跑了!他一向厌烦监军,以前圣上也给并州派个什么都要管的太监当监军,结果被他直接拖到战场上,吓得当场尿裤子!”
说着正想大笑,却扯动嘴角伤口,顿时疼得“嘶”一声。
“不过那姓吕的公公是宫里来的,竟没认出俭之,看来应该也不认得我。”杨元羿略一思忖,立刻道,“走,咱们直接去找世子。”
说罢他当即起身,正要出去,却见帐门先被掀开。
杨元羿动作一顿。
帐门处,裴二一手握刀,另一手攥着帐布举起,正欲进来,目光和他对上时,动作同样一顿。
杨元羿眯着一只青肿眼,见裴二脸上的伤明显是上过好药,已经不怎么青肿,忽然有些嫉妒。
这娶了媳妇,还真不一样。
裴二看一眼帐中四五十名玄铁兵,又看一眼杨元羿,忽然放下帐门,转身往外走。
杨元羿一愣,立刻会意,忙掀开帐门跟出去。
裴二一边大步往军营外走,一边道:“我听陈将军说,你要见我?”
杨元羿听他这语气,感觉就像是没失忆的裴椹,不由琢磨:“你……恢复记忆了?”
裴二脚步忽顿,转头,黑眸无甚情绪地看他:“没有。”
杨元羿:“……”
裴二:“昨天误会一场,很抱歉,你有什么话,还请直说。”
说着,他继续往军营外走。
从杨元羿的态度,他已经能猜出几分——此人不是来抓他的,但应该认识他。
杨元羿皱眉,跟上他道:“此事说来话长,我们还是找个地方……”
裴二:“那就长话短说。”
杨元羿一噎,只好道:“那好吧,你先做好准备,这事对你来说可能会有点冲击,首先……你不叫裴二。”
说完,他小心观察裴二的反应。毕竟对方失忆后,一直认为自己是裴二,还用这个身份娶妻,有了家室,乍一知道真相,恐怕会难以接受。
然而裴二只顿了一下,接着面无表情“嗯”一声,便继续往前走。
杨元羿见他没被冲击到,不由微松一口气,继续道:“你真名叫裴椹,字俭之,乃是当今燕王世子,总领并州一切军务的裴将军……”
话未说完,裴二忽然顿住脚,转头直直看向他。
裴二眼睛漆黑幽深, 直视人时,仿佛能把对方洞穿。
此刻他面无波澜看着杨元羿,眼底像氤氲风暴的海面, 暗流和汹涌都压在短暂的平静下。
杨元羿声音不自觉低了下来, 对上他那双眼,忽然有种面对没失忆、情绪看不出喜怒的裴椹的错觉。
良久,裴二终于哑声开口:“你刚才……说什么?”
像压在头顶的阴云忽然消散,杨元羿那种被看到如芒在背的感觉终于消失, 不觉松一口气, 这次先看他一眼, 才斟酌道:“我说,你叫裴椹, 是……”
“你有何证据证明?”这次不等他说完,裴二就开口打断,瞳孔仍幽深如墨。
熟悉他的杨元羿却清楚, 他此刻是真的疑问,而非刚才的审视, 于是放心道:“你跟裴椹长得一模一样。”
裴二闻言却皱眉, 道:“也许……我只是刚好跟他长得像?”
杨元羿立刻摇头,肯定道:“不可能,我们相识二十年了, 我不会认错。”
除了裴椹, 还有谁能一见面就把他打成乌青眼?而且就算失忆了, 眼前这人的说话语气、神情,都和裴椹如出一辙。
长相一样可以是巧合, 但神形气质也一模一样,就不是巧合能解释的了。何况这么多年兄弟不是白相交的, 他昨天跟对方一交手、一过招,就知道绝对是裴椹没错。
尤其——
他目光忽然看向裴二一直紧握着的弯刀,声音也低了几分,说:“尤其——我听说你被救回来时,一直死死握着这把刀不松手,你可知这把刀的来历?”
裴二目光倏地微紧,看一眼黑铁弯刀后,问:“你认识这把刀?”
杨元羿点了点头,看着那把刀道:“这是你十六岁生辰那天,你爷爷送你的生辰礼物,后来……”
后来老燕王连同长子、长孙,都在北地的一场惨烈大战中死去。
当时世人都说,裴椹和他的父亲捡了大便宜,若不是老燕王和长子、长孙同时战死,也轮不到裴椹的父亲承袭燕王爵位。
可杨元羿知道,裴椹当时为了夺回祖父和大伯、堂兄的尸骨,差点死在北地。或者说,他就是抱着必死的念头去的,也差点就真死了,是梁王世子带人及时赶到,才把他从死人堆里挖出来。
从那之后,裴椹便一直带着这把黑铁弯刀,从不离手,时刻提醒自己不要忘了祖父未竟的心愿,不要忘了这一笔血债。
而裴椹的父亲能承袭王位,也是因为裴椹在老燕王死后,打退了胡兵,成功守住北边防线。要知道,老燕王刚死时,今上其实想趁机收回燕王爵位。
不过眼下看着失忆的裴二,杨元羿实在不忍心将这么惨烈的往事告知,说到一半,便忽然打住,叹道:“总之,你知道我不可能认错就是了。”
裴二听到这沉默,良久,终于抬眼又看他,语气沉稳:“也许你说的是对的,但我……确实没有印象,不能确定。眼下战事紧要,此事还是等我回来再说吧。”
说完他握着刀,转身再次大步往军营外走,只是眼底一片乌沉,压抑着不平静。
杨元羿闻言一愣,终于看出他是要离开军营,忙快步追上:“等等,你要去城墙上?”
接着不知想到什么,他忽然一把拽住裴二手臂,斟酌道:“俭之,有件事还需跟你说一下,不管刚才那些话你信不信,都……先别跟你那位娘子讲。”
裴二闻言倏地顿步,转过头,乌黑眼眸直直看他。
杨元羿再次有种如芒在背的感觉,但想到之前了解来的情况,还是硬着头皮道:“俭之,非是我喜欢背后搬弄是非,诋毁他人,而是……你不知道,你娘子的来历有些可疑。
“我听说她被流放前,是京中沈太医的孙女,我虽然没见过沈太医的孙女,但却知道对方孙女一直抱病闺中,体弱胆小,性子柔弱,并没学过医,更别提治病医人、骑马射箭,而且我听陈将军说,你们还让她参与战事——唔!”
话未说完,脸上忽然重重挨了一拳。杨元羿猝不及防,踉跄后退几步,紧接着又被一把揪住衣领拽回。
裴二脸色冷寒,眼底氤氲戾气,声音带着怒意道:“你说别的便罢,不可诋毁沈姑娘。”
顿了顿,又严正警告:“沈姑娘冰雪出尘,聪慧灵秀,温柔善良,治病救人,心怀大义,你不了解,不可再胡说。若有下次,别怪我不客气!”
说完他一把搡开杨元羿,眼底像结了层寒霜,最后又警告看对方一眼,才带着怒意转身。
只是刚走几步,忽然又转回头,语带讽刺地补充一句:“听说你是并州来的兵,既然是裴椹的朋友,大小也应该是个将军?大敌当前,有空在这诋毁一个女子,不如去抵抗胡人。”
说完,再次大步离开。
杨元羿被他搡得跌坐在地,目瞪口呆。
这还不叫不客气吗?不仅挨了一拳,屁股还差点摔两半。
此刻他总算明白之前表弟魏子舟的感受了,虽然他听说过裴椹护他那小娘子护得跟眼珠似的,但也没料到会这么……一句也说不得。
他刚才只是想说“沈秀”来历不明,在弄清对方身份前,最好别把裴椹真实身份的事告诉对方,这……很过分吗?而且他只是说出事实,也不算诋毁……吧?
无论如何,“沈秀”肯定不是沈太医的孙女,身份确实可疑。尤其这里还是军营,对方还参与军务,颇受信任,能轻易接触一些机密。正常人知道后,都会警觉一些吧?
如果之后查出她身份没问题,再把情况告诉她,也不迟啊。他也是听说裴二和陈将军连军中的事都不瞒着“沈秀”,又听说“沈秀”也常在城墙帮忙,担心裴二去了后什么都告诉对方,才特意提醒一句。
没想到这话还没说完,就挨了一拳。幸亏打的是侧脸,不是左眼,不然就要青肿一对了。
杨元羿摸了摸脸侧,疼得“嘶”一声,暗暗咬牙,心想:等着吧,等你恢复记忆!
他现在算是能体会表弟魏子舟的心情了,裴椹这个以前只想着打仗,看着跟断情绝欲了似的冷面神,居然破天荒,真的对一个小娘子死心塌地?!
看他恢复记忆后,自己怎么笑话他。
之前杨元羿还觉得魏子舟这种想法很幼稚,但现在,这么想想,确实暗爽。
不过前提是得想办法让裴椹恢复记忆。
想到这,他咬牙起身。
一直跟在后方的玄铁兵此刻也快步跑来,为首的士兵忙扶住他问:“少将军,您跟裴将军谈的怎么样?他相信吗?”
杨元羿:“……”相信个鬼!
“先去见陈将军吧,问问他‘大敌当前’是怎么回事?”他忽然叹气道,一瘸一拐又往回走。
他昨天才到这边,虽然听到一些胡人来攻的消息,但一直以为是小规模骚扰犯边,没详细问。可刚才听裴二的话意,好像并不是小规模?
裴二一路压着怒意,骑上枣红骏马离开军营。
到了城墙上,他站在烽台旁眺望远处苍茫景象,怒意渐渐消散,神情又转为茫然。
那个不知名的并州兵说,他是裴椹裴将军。
刚听到这句话时,他脑海一片震惊和空白。回过神,再次得到那个并州兵的肯定答案后,他不可避免想到沈姑娘曾说过的话——
“我听说裴世子少年领兵,曾多次击退入侵的胡人,为大周守住北边,是了不得的英雄。而且他为人正直,心怀大义,我……很敬佩他。”
当日沈姑娘说这话时,莞尔浅笑的样子仍历历在目,每一个神情都映在他脑海深处。
不可否认,当时他是嫉妒的。更不可否认,在听那个并州兵肯定地说,他就是裴椹后,他心中又是喜悦的。
原来沈姑娘敬佩的人就是他,原来沈姑娘每次提到后会神色不一样的那个人就是他,原来……
可随即,他又陷入茫然。
无论是陈将军描述的少年将军,还是沈姑娘敬佩的英雄,亦或是那个并州兵口中的裴椹,对他来说都太陌生了,他想不起一丝一毫。
所以,他真的是裴椹吗?那个并州兵真的没认错?
而且就算沈姑娘敬佩的裴椹是他又如何?他要借助一个自己都想不起的身份,来让沈姑娘喜欢上自己?
强烈的自尊让裴二不愿这么做,而且如果这样成功后,沈姑娘喜欢的是那个他自己都想不起的裴椹,还是他这个……裴二?
但不可否认,如果他就是裴椹的话,起码……知道沈姑娘敬佩的不是别人后,心底还是隐秘地高兴。
可他真的是裴椹?万一那个并州兵认错了……
裴二站在烽台旁,披风在北风中不断被吹起,神情一会儿空茫,一会儿喜悦,一会儿又复杂,几经变化。
终于,快到和其他两个驻地约定出兵的时间,他转身大步走下台阶。
经过城墙的塔楼时,忽然,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李禅秀正在塔楼旁帮几名伤兵换药,晨光照在他白皙素净的面容上,映出秀丽轮廓,仿佛给他镀上一层金辉。
他低垂着视线换药,浓长的眼睫在眼底扑下漂亮的剪影,神情专注而认真,有种沉静的美好。
“沈……”裴二几乎迫不及待开口,刚喊出一字,忽然想到什么,又改口,“娘子!”
说着,他快步走过去。
这是他跟沈姑娘约定好的,有外人在时这么喊没错。
他心中坚定想。
李禅秀忽然听见他的声音抬头,神情明显微愕。
李禅秀清早特意等裴二离开家后, 才松一口气起床。
用过朝食,他刚到军营,就听张虎说, 军中来了个监军吕公公。
听到这个消息时, 他心瞬间被提起。
这个监军既是宫里出来的人,会不会刚好见过幼时的他?便是没见过,万一见过他父亲或母亲……
李禅秀心中一紧,有过梦中被一个自己完全不认识的官员认出的经历, 他立刻警觉, 转身离开军营, 直接来城墙这边。
他知道裴二今天肯定也会来,为避免尴尬, 到了之后,他特意躲在伤兵这边,尽量避免跟对方见面。
可没想到, 裴二还是看见他了。尤其那声 “娘子”喊完,周围伤兵纷纷都看向他, 眼神不由自主带上几分打趣。
其中一个伤兵甚至起哄道:“沈姑娘, 我们的伤不打紧,裴千夫长找你肯定有急事,你快去吧。”
能留在城墙这边的伤兵, 确实都是轻伤, 重伤的都已经抬到营地了。
李禅秀耳根微热, 匆忙起身走向裴二。因为走太快,快到对方面前, 还险些被脚下一截草根绊倒。
裴二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 之后却望着他不松手,五指如铁箍一般握着他手臂。
直白的视线没有任何隐晦,甚至像带着热度,落在李禅秀干净白皙的面容。
李禅秀被看得不自然,手臂不明显地挣了几下,没挣脱,又察觉周围伤兵都在用余光偷看这边,只得压低声,尴尬提醒:“夫君?”
裴二眼睛眨了眨,轻“嗯”一声。
李禅秀:“……”
他喊完那声,耳朵便忍不住一阵发烫。
因早晨那个不知是意外还是有心的一吻,他今天一直提醒自己,之后和裴二见面,要尽量保持距离。可偏偏裴二刚才那么喊他,又是当着这么多士兵的面,他不喊“夫君”,似乎显得冷待对方。
可喊完见裴二仍站着,他咬咬牙,只好又抓住对方手臂,拉着人快步离开这处伤兵待的地方。
一路走到远离众人的僻静之处,李禅秀脸上的热度终于降下去几分,不由轻呼一口气。
站定后转身,不等裴二开口,他就先询问:“你今天是不是还要带兵出去?”
他开口就把话往正事上提。
裴二怔了怔,点头,道:“我也正想跟你说这件事,我……”
说着他语气踟蹰,犹豫又看李禅秀一眼。
李禅秀心中微紧,想到早晨的事,像是怕他将要戳破什么,不自觉偏开视线,逃避般地躲藏。
裴二几经犹豫,到底没把杨元羿说他是“裴椹”的事说出。
这么决定后,他反倒轻轻松一口气。也对,连他自己都不能确定的事,现在说出,是想借“裴椹”这两个字,从沈姑娘这里得到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