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禅秀闻言困惑,金雕本就吃肉啊。
他低头看一眼地上被打翻的木盆,暗忖:这不是还剩很多?金雕好像也没吃多少。
于是又道:“今日猎到不少猎物,我们一时也吃不完,它要吃就让它吃吧,金雕本就要喂肉。”
裴二:“……”
“它吃的是我特意切下的野鸡胸脯肉。”裴二神情郁郁,语气好似带了几分强调意味。
李禅秀心中好笑,觉得这人平日稳重寡言,看着冷冰冰的,偶尔却又有些幼稚,竟跟一只什么都不懂的雕计较。
那金雕好似也知道谁才能护住它,这会儿一个劲儿往李禅秀身后躲,死活不出来,毫无前日刚被抓到时的高傲与凶猛。
李禅秀无奈,又对裴二道:“只是几块肉,吃就吃了吧。你若是喜欢野鸡肉,等明日我们再到山里去猎一些。”
裴二自然不是自己想吃野鸡肉,实在是这金雕太过可恶,专挑好的吃,那是他特意给沈姑娘准备的。
不过听李禅秀说明日再去山里打,心中不由微动。到时不就又可以和沈姑娘共乘一匹马,再手把手教对方射箭了?
这么一想,再看向那只金雕,也顺眼了许多。
金雕被这一通吓唬,却有些躲着裴二了。确切说,像三两岁的孩童在闹脾气似的。
下午吃饭时,裴二扔肉给它,它竟一块也不吃,只吃李禅秀喂的。
裴二:“……”谁家养的雕?祖宗似的。
竟想吃就吃,想不吃就不吃,谁惯的?扔在地上的肉不浪费?
他一双黑眸冷冷扫向金雕。
那雕上一刻还倔强,下一刻忽然有些怂,低头把裴二扔的肉也啄了,就是一双锐利圆眼好似有些委屈。
裴二淡淡收回视线,这不是很听话?看来金雕也没那么难训。
李禅秀轻笑:“这雕果然通人性。”
“但前主人的驯养水平不行。”裴二吃一口饼,闷声说。
李禅秀惊讶:“何以见得?”
裴二:“……”还用问?这雕被惯得像个祖宗,不知是哪个纨绔养的。
吃过饭,李禅秀回了趟军营,把放在药房的旧被褥拿到小院,晚上两人再睡觉,就不必挤一个被窝了。
裴二抿了抿唇,黑眸微闪,神情明显失落。
到了吹灯睡觉时,两人虽和昨夜一样,躺在同一张床上,却各自睡各自的被窝。
李禅秀身上盖一条软和新被,上面又压一条有些发硬的旧被。冷,自然不像昨夜那样冷,但他常年手脚发凉,屋里又没有炭盆,想把被窝焐暖,也不容易。
他默默练起吐纳法,快睡着时,被窝里依旧没有太多暖意,迷迷糊糊间,禁不住想起昨晚那个暖热的被窝和……
不,不能这样想,有些习惯不能养成。
他驱逐出杂念,迫使自己睡着。
裴二躺在另一个被窝,睁着眼望着黑黢黢的房间,心底也在遗憾。
他只记得把这边的旧被褥都拿去军营,却忘了沈姑娘可以把药房的旧被褥拿过来。
半晌,他轻轻吐出一口浊气,闭上眼。
直到翌日用过朝食,又可以和李禅秀一起上山打猎时,裴二心情才好许多。
只是这样的日子分外短暂,裴二只觉一晃神,三天便已经过去,他该回军营了。李禅秀也需回药房干活。
清晨,裴二给被关在偏屋的金雕喂了些肉条,然后牵着马,踏着被冻得冷硬的泥土,和李禅秀一起往军营走。
到了要分开的路口,裴二脚步愈慢。
李禅秀不知不觉快了几步,忽然停下脚步,转回头看他。
裴二倏地抬头,目光隐隐露出期待。
李禅秀像刚想起什么,迟疑对他道:“你骑马来回方便,白天要是有空,记得回去再喂一次金雕。”
裴二顿时失望,原来是为金雕的事叮嘱他。
他闷闷“嗯”了一声,和李禅秀一起又走几步,才不得不分开。
方走没两步,李禅秀忽然又喊住他。
裴二牵着马回头,身影在晨光中清瘦修长。
李禅秀朝他笑了笑,说出了这一路他心底一直隐秘期待,想听的鼓励:“你今天要去校场训练了吧?记得好好表现,以后定会越来越受重用。”
裴二目光变亮,不觉弯了唇,朝他点点头。
李禅秀再次和他道别,也踏着晨光走向药房。
进了帐,他与胡郎中寒暄几句,又给旁边的胡圆儿塞几粒糖,才去药柜上整理药材。
忙完这些,又去伤兵营给伤兵们检查伤势恢复情况。许是因为他现在成了亲,夫君又是大家都认识的裴二,一些伤兵忽然不好意思再让他看伤。
等忙完,已经是下午,一天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大半。
一切好像都和成亲前没什么区别,除了到伤兵营时,在那个熟悉的角落,再看不到某个熟悉的身影。
不知裴二在校场训练得如何。
回到药方,在药柜拨着算盘时,李禅秀下意识想。
想完一怔,忽然意识到,他是不是有些过于关注裴二了?只是半天没见而已,他们又是假成亲,并非夫妻。何况成亲也只是为了应对婚配令,难道还真把裴二当……
但转念,又觉这么想也不对。裴二帮了他如此大的忙,便是朋友,自己也该关心对方,这没什么错。怎能因他们假成亲,就刻意避讳?
这样岂非凉薄,对不住人家的帮助?
李禅秀一边拨算盘,一边按暗暗摇头。
刚把柜上的账算好,胡圆儿回来了。
小孩儿看见他,忙小跑过来,口中还含着糖,含含糊糊说:“沈姐姐,裴姐夫中午来找过你。”
李禅秀闻言一愣:“裴二来过?”
“嗯。”胡圆儿点头,声音含混,“我的糖还是他给的。”
李禅秀失笑,的确,他上午给了胡圆儿三粒糖,当时就被他都吃了,这会儿口中却又有糖……
“糖不可多吃,吃多了会坏牙。”他提醒。
胡圆儿瞪圆了眼,接着犹豫:“那、那我把剩下的几颗给阿云妹妹。”
他说的是徐阿婶的女儿,小阿云。
上次李禅秀寒毒二次发作,徐阿婶来照顾时,小阿云也跟来了,她比胡圆儿小两岁,两个小孩认识后,倒是能玩到一处去。
不过……
李禅秀又摇头:“小阿云那我也给过糖了,你留着自己吃吧,每日少吃点也无妨。”
接着又问:“裴二来,可有说是什么事?”
胡圆儿摇头,表示不知:“他听说你不在,就走了,我以为他去伤兵营找你了。”
李禅秀蹙眉,裴二没去伤兵营,不过也可能并非有急事?
晚上,李禅秀回小院住,裴二却要住在军营,不能每日都回。
第二天,李禅秀特意错开时间,中午没去伤兵营。
但裴二也没来,他直到下午才来。李禅秀猜他可能是因为昨天中午没遇见自己,今天特意改了时段来,倒是跟自己想一处去了。
不过裴二来得依旧不巧,李禅秀正给一个伤兵缝合头上伤口。因为不是严重伤,不必去伤兵营住,对方就直接来药房了。
李禅秀帮对方清理、缝合,又包扎好后,最后叮嘱几句饮食需注意什么。
营中药材有限,对这种小伤,一般不开药,除非士兵自己花钱买。
裴二一直站在旁边,修长身影斜靠着柜台,落拓俊逸,目光静静注视李禅秀的侧脸。
直到那名伤兵走了,李禅秀才抬起头,看向他笑问:“有什么事?”
裴二骤然回神,忙站直,轻咳说:“我受伤了。”
李禅秀立刻皱眉,以为他是昨天就受的伤,不由问:“怎么不早说?昨天没找到我,为何不去伤兵营寻?”
说完又问:“伤在哪?严不严重?”
裴二再次轻咳,半晌,在李禅秀催促的目光中,有些不自然地伸出手,将右手放在柜台,手背朝上——确实受伤了,中指指节青紫,还破了些皮。
李禅秀:“……”
“怎么不再晚点来?”
他一阵无言,拿出一瓶跌打损伤药,帮裴二涂抹,心中想:再晚些来,这伤口就该结痂愈合了。
涂完,抬起头问:“还有吗?”
裴二又轻咳一声,指节微微蜷起,声音不自然道:“没有了。”
李禅秀:“……”
他不知道,裴二也是绞尽脑汁,才想出这个办法。不然,进了军营不能常见面,他们又是假成亲,无缘无故,实在没理由来。
李禅秀摇头,帮他把指节也包扎一下。
处理好后,裴二磨磨蹭蹭起身,半晌才说:“那我……先回去了。”
李禅秀叹气,无奈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瓷瓶,递给他道:“以后再有擦伤,可以先用这药涂一下。”
裴二闻言,下意识要掏钱。李禅秀却轻咳一声,说:“不用。”
这算是他买下,送给对方的。
裴二不由抿唇,眸中闪过一抹不明显的笑,将药瓶揣进怀中,又看他几眼,才转身出去。
李禅秀望着他离开,摇了摇头,没察觉自己唇角也弯着。
等裴二来过,李禅秀才拎起药箱,去伤兵营。
刚进营帐,忽听见陈青义愤填膺的声音:“娘的,肯定是上头有人使绊子,故意整裴二,给他分配的都是差兵、孬兵,害他训练时老挨训。”
李禅秀听见“裴二”两字,便下意识皱眉,抬头看过去。
陈青见他来了,忽然止声,不再吭声。
李禅秀只好主动问:“我刚才听你说‘裴二’,他在校场被为难了?”
“额……”陈青不敢开口,好像有顾虑。
旁边围着他的人干笑,一时也都走的走,散的散。
“说。”李禅秀忽然沉声,面色平静,却无端有种威势。
陈青“呃”一声,心道:乖乖!沈姑娘不愧跟裴二是两口子,这气势怎么都这么吓人?
他忙不再隐瞒,把情况一五一十都说了。
原来裴二升为百夫长后,上头就给他拨了一百来个兵,归他管教。
陈将军起初虽也跟裴二提过这事,但他是将军,不可能亲自帮裴二一个个挑兵。何况把好的挑走了,别的校尉、千夫长、百夫长也会不满。
所以这一百来人,除了张虎、陈青等几个,剩下都是裴二的上级——白千夫长拨给他的。
据陈青说,这一百来人,基本都是差兵,训练时不认真,总想偷奸耍滑。
他们是一千多人一起训练,每次都是裴二手底下那一百多人拖后腿,害裴二这两天没少被白千夫长训斥。
第26章
“要我说, 这事就是有人故意为难,肯定是蒋校尉授意,把差兵分给裴二。我听二子说, 那些兵好巧不巧, 都是咱营里最穷的那些,说不定是因为缺钱,被蒋百夫长收买了,故意在训练时给裴二使绊子。
“不然一个个怎么都跟没吃饭似的, 不是这个没力气, 就是那个没精打采?每天练不到小半个时辰, 就气喘吁吁,恨不得趴在地上。”
陈青越说越义愤填膺。
不过他因为腿骨断了, 并未参加训练,这些情况都是他听手下的小弟二子所说,又加了不少自己的臆测。
张虎正好过来看弟弟, 听了这话便不悦,道:“这跟穷兵有什么关系?谁说穷兵就差?我也是穷兵。”
陈青一听, 自知方才失言, 忙挠头嘿嘿:“这个……张哥,我没那个意思,我这不是太生气, 太替我兄弟裴二抱不平了嘛, 是吧沈姑娘?再说我也是穷兵, 我兜里其实也没几个钱,也就上次大比押裴二赢, 赚了几个。”
张虎听他提“沈姑娘”,才发现李禅秀也在, 担心他误会,忙又解释:“沈姑娘,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没有不向着裴百夫长,我只是……”
李禅秀笑着打断:“我明白,你不用解释。”
伤兵营里多是些穷苦出身的士兵,他看一圈周围,又道:“没有穷兵差的道理,当兵多是穷苦出身,在战场上冲到最前杀敌的,也都是穷苦出身的士兵,不然咱们伤兵营里躺的,怎么大都是穷兵?”
营帐里沉寂片刻,忽然有人高声喊“说得好”,接着其他人纷纷附和——
“每次打仗,可不都是咱们冲在最前?”
“就是,蒋百夫长可不会。”
“要我说,裴二也是啊,你看他刚抬回来时,血糊人一个,伤成那样。”
“沈姑娘说得对!”
“对对对,是是是。”陈青忙也跟着道,并强调,“我也穷。”
张虎瞪他一眼。
李禅秀很快低头,继续给伤兵们检查伤势。
方才那番话,固然是为避免有人会因陈青那几句话,对裴二产生意见,但也的确是他心中所想。
梦中后来追随他的那些士兵,大多是穷苦出身。
帮几个伤势重一些的士兵检查完,换过药后,他才提起药箱离开。
张虎忙送他,出了伤兵营,又局促地再想向他解释。
李禅秀笑着打断:“你不用说,我都明白。”
顿了顿,又问:“不过,陈青说裴二被为难的事,是真的?”
张虎闻言迟疑了一下,神色凝重地点头。
“其实陈青说的对,上面拨给裴百夫长的士兵的确……是营里最差的那些,每次他们做不好,连累裴百夫长被训,我们也反驳不了。”因为人家有理由。
实际上,张虎第一天就因不满,为裴二顶撞过白千夫长,结果也不过是两人一起挨罚挨训。
李禅秀听完蹙眉,裴二今天下午来见他,不仅丝毫没透露这些,神情也看不出异样。
他点点头,和张虎告别后,本想经过校场。但想到张虎此刻能来伤兵营,训练定然已经结束,裴二肯定不在校场。
既然不在校场,他也不知对方可能在哪。想了想,还是先回药房。
翌日上午,李禅秀再去伤兵营时,特意绕路,经过校场。
这两天,北风又凛冽起来。
校场上,一千多名士兵排成方阵,正手持大刀,顶着寒风挥刀训练,阵阵喝声在风中回荡。
裴二带的那一百多名士兵站在方阵最西边,和其他士兵比,确实一个个像没吃饭似的,才练几下,就都气喘吁吁,好似累得不行。
李禅秀微皱眉,梦中后来他也带过兵,一看便知,陈青说的没错,这些士兵虚弱到简直像装的。
按说,这一大早,刚起床,又用过朝食,正该是精力充沛的时候,实在不应该。
果然,一套刀砍的动作训练刚结束,裴二就被那位白千夫长叫上前。
裴二身形峻拔修长,走路阔步有力,但刚到阵列前,就被白千夫长劈头盖脸地训斥。
“你看看你带的是什么兵?一个个动作软绵绵,是不是没吃饭?我告诉你,别以为你拿了大比第一名,就了不起,在我这里不看这些。没能力就是没能力,光有莽夫之勇有什么用?连一百来个人都带不好,说明你没有带兵的能力!就你这样,还百夫长,我看你也就能当个在前冲锋的小兵卒子。”
白千夫长语气分外高傲,训完,见裴二面色紧绷,攥紧了手,又道:“怎么?不服气?我知道你有靠山,陈将军向着你,不过我告诉你,军营里讲的是实力,不是关系。你要是不服,大可去向陈将军告状,说你裴二受不了委屈,挨不得训,赶紧给你换个上级。”
当着一千多士兵的面,这话说得相当不留情面,也十分刻薄。
裴二沉默站在阵列前,承受着无数道目光注视,拳不自觉攥紧,眼底隐忍着情绪。
站在队中的张虎忍无可忍,克制不住迈出脚要上前,却忽然被身旁人死死拽住。
裴二余光很快也扫向他,带着警告。
张虎生生忍住,慢慢收回了脚。
白千夫长当着一千多人的面,又训斥裴二许久,才让其他人原地休息一会儿,又让裴二回去带着一百多人接着训练。
那一千人蹲下,视线很快没了遮挡,李禅秀忙拎着药箱,侧身离开。
以裴二的性格,必然不希望刚才那一幕被他看见。
李禅秀快步离开,眉头微皱。
说实话,以裴二手底下那一百来人的训练状态,若是梦中的自己,恐怕也会把领队的叫去一通训斥。
这还是梦中那位送过他金雕的人开导他说的,慈不掌兵。
但白千夫长的那番训斥,真的仅仅是因为裴二没带好兵?
他看未必。
那番话恶意鲜明,明显是针对裴二。
何况那一百多人刚拨给裴二不久,白千夫长就是经手人,能不知道那些士兵的原本水平?
事情不能一蹴而就,就算换个人来,也不可能一两天就把那些士兵练好。何况那些士兵……
李禅秀越想,眉蹙得越紧。
下午,裴二又到药房来找李禅秀。
和昨天一样,他步伐落拓,身影轻松,甲衣上的甲片在走动间发出规律的撞击声。
看见李禅秀时,唇角很快噙起似有若无的笑意,眸中好似也带着亮。
李禅秀刚好不忙,抬头见他进来,愣了一下,随即轻笑,问:“怎么忽然来了?”
裴二轻咳一声,道:“今天营中饭菜还可以,我想你应该也还没吃,所以多打了一些菜……”
言下之意,是来跟李禅秀一起吃饭的。
李禅秀望着他带笑的眼眸,仿佛上午校场上的那一幕不愉快,并未在他身上发生过。
不该同意的。但此刻,看着裴二眸子许久,他却忽而一笑,道:“好。”
裴二眸中笑意明显更盛,像个毛头小子,忙将一碗混着少许肉片的菜放下。
不过外面天寒,他一路端来,已经凉了。
正好药房有炭盆,也有大陶碗,李禅秀便将菜放在炭盆上热着。
两人围在炭火旁,就着菜,吃着粗粮馒头,喝些热水。
裴二没提校场上发生的事,李禅秀便也没主动提。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其他事,又提到被关在家里的金雕。
今天的菜有些淡,没什么盐味,李禅秀起身去药柜上拿些盐,洒在碗里,又用筷子拌拌,总算合胃口些了。
一顿饭快吃完,裴二依旧没提那些不愉快。
李禅秀见状,终于迟疑开口:“我昨天在伤兵营听陈青说,你在校场被为难了?”
裴二筷子一顿,笑意凝滞。
李禅秀想了想,又问:“陈青说,是上面故意给你分差的兵,想为难你。依你看,那些兵是真的比较弱,还是故意不好好练,又或者是有其他原因?”
“其实,我也正想说这件事。”裴二敛去笑,凝思道,“那些士兵的确练得很差,时不时就喊累,动作也没力气,不过我看不像是装的。”
“哦?”李禅秀侧过头,神色认真地听他说。
裴二微顿,视线掠过他的侧脸,继续道:“我也不清楚原因,但我猜,他们会不会是生病?或者……”
顿了一下,他望着李禅秀,迟疑道:“你懂医术,我想……能不能请你帮忙去看看?”
李禅秀一时神情凝住,他确实因那个梦境,懂些医术,但更多的是处理外伤,不过……
“好。”他还是点头,但事先提醒道,“我医术其实一般,如果真是什么奇怪的病,不一定能看出来。”
裴二这时低笑,目光熠熠看他,轻声道:“可我听伤兵营里的人,都喊你小神医。”
李禅秀:“……”
他一时分不清对方是调侃,还是认真,半晌避开视线,不自然地说:“现在就去吗?”
裴二看了眼外面天色,摇头:“今天就不了,这会儿他们应该在烽台上轮值。”
主要是已经傍晚,岁暮景短,现在天虽然还有些亮,但没一会儿就要黑透。
想到这,他又开口:“明天吧,明天下午,我来接你。”
李禅秀笑:“几步路而已,我自己过去就行。”
裴二却有些固执:“还是我来接吧。”
李禅秀:“……好吧。”
翌日下午,李禅秀特意将时间空出。裴二来时,他刚准备好药箱。
裴二站在门口,身影逆着光线,有些高大。李禅秀拎着药箱走过去时,他微一弯腰,就将药箱接走了。
李禅秀愣了一下,忙说:“不用。”
裴二却道:“我来请你帮忙,应该我拎。”
说完拎着药箱,阔步往外走,李禅秀只好跟上。
裴二并未带他去校场,而是士兵们吃饭的地方,这会儿正是他们吃下午饭的时候。
李禅秀到了营帐,隐约明白裴二挑这个时间带他来的原因了——那位白千夫长不在,对方估计在自己的千夫长营帐吃饭。
裴二到了地方,先叫来十几个自己手底下的兵,让他们排好队,方便李禅秀看诊。
又让张虎守在旁,免得人多眼杂,有不识趣地冒犯李禅秀。
接着他自己拿两个碗,去打饭了。
李禅秀摇头失笑,先给那十几个兵看诊。
这十几人长得都不算高壮,且明显有些怕裴二,估计这两天也被训过。
李禅秀没看一会儿,裴二就端着饭菜回来了。
他目光冷厉,扫一眼那几个鹌鹑似的士兵,把人看得一抖,接着高大身影微弯,低下头,询问李禅秀:“累不累?先吃点东西再看。”
李禅秀无奈笑道:“我还没看几个人。”
“那也先吃些。”裴二语气有些强势说。
弯下腰把热腾腾的菜和馒头放到李禅秀面前,又将筷子也摆好。
接着起身,又扫一眼那几个士兵,道:“你们先去吃饭,吃完不要急着走。”
那些士兵如蒙大赦,赶紧转身,簇拥着离开。
李禅秀无奈,只好听他的先吃饭。
咬了一口粗粮馒头,又夹一筷菜放进口中,随口道:“今天的菜也没什么盐味?”
“是吗?”裴二转身,大刀阔斧地在他旁边坐下,也吃一筷菜后,道:“这几天都是这样。”
张虎这会儿也在旁吃饭,一边大口塞馒头和菜,一边声音有些发闷道:“不是这两天,是军营的大锅饭一直这样,都是这个味。”
“一直这样?”李禅秀闻言愣住。
“是啊。”张虎又塞一口馒头。
李禅秀蹙了蹙眉,这菜的味,跟女眷那边吃的也没什么两样了,都淡得像水煮,如果一直是这样……
“你上次端给我的那碗菜,好像比这有盐味许多。”他又对张虎道。
张虎笑道:“沈姑娘,那是伤兵营的菜,是小锅灶做的,肯定精细些。”
“所以大锅灶一直是这样?”李禅秀追问。
裴二虽不明缘由,但见他这么问,猜测肯定有原因,不由看向他问:“菜有问题?”
不是菜有问题, 而是大锅菜如果一直是这样淡到像用白水煮一遍,士兵们平时如何吃盐?
这些粗粮馒头里也没有咸味,平时喝的水也太不可能再特意放盐。而这些, 基本是一个士兵每天入口的全部东西。
“大锅菜这么淡,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李禅秀忽然放下筷子,神情严肃问张虎。
张虎怔了一下,迟疑道:“大概就是入冬以来吧,不过也不是每天都这么淡, 偶尔有那么几顿, 还是有咸味的, 但也没好到哪,大家嘴里都淡出鸟……咳。”
裴二忽然淡淡看他一眼, 他忙咳嗽一声,遮掩过话中的不干净字眼,尴尬继续道:“所以到休沐的时候, 兜里有几个钱的,都会去镇上吃点好的, 打打牙祭。”
李禅秀:“所以没钱的, 只在军营里吃?”
“对。”张虎点头。
谁都知道营中的大锅饭不好吃,但时间久了,也都习惯了。兜里有些钱的, 还能隔十天半个月去趟镇上;像他这样没钱的, 也就最近弟弟张河在伤兵营躺着时, 能蹭些对方的小锅灶饭吃。
李禅秀听到这,皱紧眉, 再联想陈青说裴二手下那些士兵刚好是营里最穷的……
加上他昨天也亲眼见过,那些士兵训练时, 确实个个像没吃饱饭,手脚软绵,动作无力,没多久就气喘吁吁……
忽然,他起身道:“我再去看看那些士兵。”
裴二和张虎一怔,闻言忙搁下筷子,快步跟上他。
李禅秀将那十几名士兵叫来,挨个询问他们身体都有哪些不适症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期间是不是只吃军营的饭菜,吃没吃过别的或咸的东西。
那些士兵看一眼站在旁边,像个冷面煞神的裴二,一个个都战战兢兢,忙一五一十,都仔细回答。
李禅秀问完,又看过他们的症状,将情况一一记下,接着转身问裴二:“还有其他人吗?”
裴二一直看他忙碌,此时闻言,忙给张虎一个眼神,张虎立刻去将他手下的其他士兵都叫来。
等李禅秀一一都问过,天已经快黑了。
李禅秀长长出一口气,低头再看向记录的情况,眉头又紧皱,神情并未轻松。
三人一同回帐中,菜已经凉透。
裴二将菜热了热,又把筷子递给李禅秀,道:“先吃,吃完再说。”
李禅秀接过筷子,眉心却未松弛,难掩惫色道:“我想,我知道你手下那些士兵总是没力气的原因了。”
裴二和张虎一听,筷子都顿住,同时抬头看他。
李禅秀也看着他们,一字一顿道:“是缺盐。”
“缺盐?”两人同时出声。
裴二皱着眉,张虎则有些茫然。
“嗯。”李禅秀严肃点头。
一个人如果长期缺盐,情况轻的,会疲乏易累、手脚无力,甚至心慌头晕;情况重的,会头疼、恶心、呕吐,甚至昏迷;再严重些,更会危及性命。①
李禅秀最初是梦中在西羌知道这些,西羌不产盐,每年需向大周大量购买。后来因为战乱,商道断了,西羌便陷入缺盐的困境。
当时他和游医经过一个村子,发现那里的人并未挨饿,却不少都疲乏无力,有的甚至莫名呕吐昏迷。
那里的里正向他和游医求助,一开始他们还以为可能中毒或者其他原因,后来经游医多方询问、排查,才发现是缺盐。